密使

2024-10-08 16:24:25 作者: 小山勝清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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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想跟一個好師匠去下功夫,像等伯先生那麼……但我是武士,還得磨鍊武藝。」

  少年昂然說。

  「哦,好志氣!你可是細川藩下?」

  「不,只是浪人,與母弟三人,住在左近。」

  「尊翁呢?」

  「死了。」

  「那真是……」

  「家父是越後的浪人,關原之戰,隸屬森伊岐守部下,隨軍上陣,吃了敗仗後入大垣城,不久病死。家母帶著我和幼弟投奔親戚來了這裡。」

  兩人不自覺地走動起來。背著夕陽,邊走邊談。

  「唷,關原!我在那次大戰中,也隸屬敗軍的石田部隊,可說是死裡逃生……正是你現在的年齡。」

  武藏高興地笑著說。當時出征時,當然滿想在戰場上建立功業圖個出身。而歸附石田部下,也並非另有什麼見解,只是跟著主家罷了。敗軍之後,接著是主家的覆滅,備嘗艱苦。但在一個少年步卒,與其痛恨敵人,倒毋寧是自嘆命運而已。在今日武藏的眼中,當然無所謂德川或豐臣,只是想起少年時代的功名心,不禁惹起甜甜的回味。

  少年又睜大了眼,望著武藏說:「那麼,你也是敗軍之將哪?」

  「對了。可是我不氣餒,你看,現在不也是依然昂首闊步,走盡天下的大道嗎!哈,哈,哈哈哈。」

  「我也不會向命運低頭的,要做一個武士,重振家聲。這是家母的希望。」

  「不做畫家?」

  「像我的境遇,雖說家母熱望,但要出仕談何容易!只要一邊做一個武士,一邊學畫。」

  「那也很好。」武藏點頭說。

  不知不覺已到了村中。少年忽然停步,指著左首一間頗大的農家說:「我就住在這座大院子裡,請進來坐一會兒吧。」

  今天總得在金田過夜,而且武藏也很想同這個聰明的少年再談一回,便說:「也好,只是要你替我找一個住夜的地方。」

  「好,這有何難?附近有好多人家收留過路客商的。」

  「那倒好。那麼咱們也通個姓名吧。我是作州的浪人,宮本武藏。」

  「啊,武藏!」

  少年嚇了一跳。但他仍沒有忘記禮貌,隨即答道:「我叫矢野三十郎。」

  二

  那似乎是很富裕的農家,從前院打橫穿過正屋旁,後院種著柿子、梅等果樹,還有一片很大的菜園。再進去,三四間獨立房子像是堆置雜物的木屋改的,當然沒有什麼大門。

  三十郎帶著武藏到了那裡。

  「媽,有客人來了。」

  他站在檐下,高聲叫道。

  門開處,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見了武藏,便隔著門限深深地萬福。

  那婦人,一眼便知是武士的太太,顯得堅定而沉著。

  「請進。」

  「打擾了。」

  「媽,這位就是宮本武藏先生!」

  「嗨,唷——宮本先生!」

  那婦人聽見武藏的名字,也吃了一驚。這裡是細川家的領下,那次與佐佐木小次郎的決鬥,母子倆當然不會不知道的。

  「一路上與令郎同道,談得高興,便一徑造訪。」

  「難得先生光臨……真是簡慢得很。請坐,請坐……」

  她把座位挪到廊下,搬出茶具,也同三十郎說過的一般身世,告訴了武藏,而且說希望三十郎和弟弟四郎將來能做一個堂堂的武士。

  「重振矢野的家聲,是我唯一的樂事。」

  她紅著眼睛說。

  「真是的……你的辛苦,將來絕不落空。」

  武藏安慰著說。三十郎的母親,看樣子不願兒子學畫,唯一的希望是要他靠著一刀一槍重振家聲。武藏心想,以她這樣的家世,卻也難怪。

  「媽,宮本先生準備在金田過夜,要我替他找下宿的地方,您看德兵衛家怎麼樣?」三十郎突然說。

  「可是,德兵衛家昨天便有人投宿了……」

  「媽,就請先生住在我們這裡好不好?我還有好多事想請教哪。」

  「唉,你這孩子,這樣地方,不是太簡慢了……」

  「老伯母,不妨礙的話,我也想住這裡打擾您一晚,有許多話要同三十郎兄談談。」

  「嘻嘻嘻,只要您不嫌簡慢……能得宮本先生住在這裡,真是蓬蓽生輝、矢野家的無上光榮哪。」

  這時,「嗒嗒嗒」一陣腳步聲。從正屋那邊來了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肩上扛著木刀。武藏知道這是三十郎的弟弟。

  「四郎,快來見禮!這位是宮本武藏先生哪。」

  經三十郎一說,四郎眨著圓圓的兩眼,抬頭望著武藏。

  「矢野四郎參見……」

  他學著大人的口吻,使三人不覺相對而笑。

  三

  「大哥!」四郎朝著三十郎說,「師傅要你去一趟。」

  「要我?」

  「是的,可能因你今天沒去練拳。」

  「不是的,早已請了假。也許有別的事。」

  三十郎掉頭向武藏說道:「先生,我到村里去去就來。有一位叫橫田梅軒的先生,在村里立著武壇,教授武藝和書寫,我在那裡充當助手。」

  說著便出去了。

  武藏進了屋裡。雖然沒有什麼擺飾,但收拾得整齊潔淨,顯得這一家的母親確是一位堅強的女人。

  母親下廚去整理晚餐,武藏便與四郎閒聊。四郎不愛讀書,只喜劍術,樣子也比哥哥三十郎剛毅,常說些武士慣用的敬語,逗得武藏發笑。

  他當然也知道武藏的威名,便連連地問些兵法上的話。

  「先生初上陣,是幾歲的時候?」

  「十七歲的時候參加關原之戰,是我第一次上陣。但兵法上的決鬥,是十三歲那年。」

  「嗨,十三歲!就是我今年的歲數,對方呢?」

  「叫有馬喜兵衛,是新當派的名人,當時三十四五歲了。」

  「嗨,三十四五歲?」

  「我小時曾被送去播州寄養在一個寺里。就在那一年,那個兵法家在那附近的海邊圍上竹柵,樹了高牌,招人比武——署名天下第一兵法家有馬喜兵衛。」

  「哦……」

  「我練劍回來途經那裡,見了那個高牌很氣憤,我認為自己的爸爸才配稱天下第一的兵法家,便上前用墨汁塗抹高牌,在一旁寫上『明日比武』四字,簽上自己的名字。那天晚上喜兵衛送來答應比武的回信。

  而那張條子卻給和尚收到了,可真不得了。」

  「有趣極了。」四郎不禁眉飛色舞地插口說。

  「和尚把我大罵了一頓,天一亮便帶著我到竹柵去,向喜兵衛搗蒜似的叩頭討饒,但喜兵衛卻不答應。我不服氣,便舉起手中的棍子撲上去,口中叫著——喜兵衛來,咱們比畫!」

  「有趣!有趣!」

  「喜兵衛拔出大刀,走了兩三回合,我便丟了手中棍子,撲上前去攔腰抱住他,扭腰一擲,趁他尚未起身,撿起地上棍子,照他的頭上一擊,他便死了,哈哈哈……」

  「呀呀,好棒!」

  四郎呆呆地亮著兩眼。

  晚膳上桌時,三十郎也回來了。不知怎的蒼白著臉。

  四

  雖強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看他連吃飯都索然無味,武藏便警覺到了——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飯後,三十郎與母親躲在廚房裡輕輕地悄聲談話,過了好一會兒工夫……待母子倆出來時,母親的臉上顯得很著急的樣子。

  「先生!有一件要事,想同先生商量……」

  三十郎緊張地開了口。

  「唷,你說吧。」

  武藏也儼然回道。

  「剛才我被武壇叫去,先生是早已知道的了。到了那裡,我被叫進內室,梅軒先生和一個浪人模樣的武人正相對而坐,談論著宮本先生的事。」

  「哦。」

  「我聽他們說,武藏為了某一件事必來小倉。這正是替恩師佐佐木小次郎復仇的千載一時的機會,早有同門的浪人,兵法家二十餘人,磨礪以待,伺機而動。」

  「哦,話出有因。但三十郎兄,橫田梅軒武師是不是佐佐木小次郎的門下?」

  「不,不是佐佐木小次郎的門下,他曾受業於筑紫榮門。而那位筑紫榮門先生,據說在長崎死在宮本先生的刀下。這也是他們說的。」

  「不錯,榮門是我殺的,是他逼著要和我決鬥……」

  「就是為此,那個客人要梅軒先生也參加襲擊宮本先生的一夥。」

  「那個客人叫什麼名字呢?」

  「名字沒有說,只說是原先在佐佐木小次郎家做武壇總管的鴨甚內派來的,年三十五六歲,黑黑的臉龐,高高的個子。」

  「鴨甚內!我知道的。那麼叫了你去,又是為了什麼事呢?」

  「這是——」三十郎更緊皺著眉說,「梅軒先生心裡雖是不願,但還是加入了他們一黨,決定到小倉去。而要我們門人守著街頭巷尾。假如見了宮本先生,立即通知小倉。」

  「多承您好意見告。」

  「先生!」

  三十郎用手背揩去湧上來的眼淚。

  「背離了師傅梅軒先生,真令我心腸為斷,所以同家母商量。」

  「宮本先生,」他的母親接口說,「三十郎的悲痛,我很明白。可是,雖是師傅的吩咐,明知其非而貿然參加,是違反道義的。在藩侯的監視之下正正噹噹地比武,雖然身敗而死,還有什麼仇恨可言?而今陰謀報復,也太過卑怯了。」

  「謝謝你,武藏銘感之至。」

  武藏深深地垂頭申謝,再靜靜地抬起頭來。他的臉上閃著光彩,已操必勝之券似的。

  「那麼,三十郎兄,悔軒先生決定幾時動身到小倉去呢?」

  五

  「是今夜亥刻(十時),與密使一同前去。」

  三十郎不再流淚了。

  「今夜……」

  武藏閃爍著眼,默默地沉思。

  偶然的機緣,因與矢野母子邂逅而得敵先機,找到了敵人所布的羅網的線緒。從這一根線上,能夠知敵全貌。但,怎樣處理呢?

  武藏沉思之間,母親向三十郎瞪了一眼。三十郎會意,便進言說:「宮本先生!事已至此,我們一家永遠為先生效力,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只要力之所及,盡請吩咐。」

  「謝謝你們,層層厚意,非言語所能表達,唯有銘諸肺腑。他們這次的陰謀,假如單是以我為仇,倒不介意,但事實上……」

  武藏把悠姬的事說了一個大概。

  「推測甚內一黨,因恨我之甚,把陰謀的目標轉向對我寄予厚意的長岡佐渡相爺。不,一定如此。」

  他把真實的事一說,母子兩人的臉上顯得更為堅決了。母親也敦促著說:「宮本先生,儘管吩咐!」

  「那麼——」武藏望著三十郎說。

  「三十郎兄,請你替我辛苦一趟,送一封信到小倉去。」

  「是,這有何難!」

  「小倉城內魚町后街,有一家叫福井屋的旅店——是一家起碼的小客棧吧。那裡住著一位琵琶法師,叫座頭森都。你把我的信交給他。」

  「知道了,今夜便去……」

  「好吧,但要等他們走了之後。」

  「而且我與他們不走同一條路,梅軒先生是繞西,經直方而進小倉的;我繞東路,從香春過去。」

  「哦,這樣才妥。」

  母親插口說:「明天早上,待門人會齊之後,由我上武壇去,替代你轉達梅軒先生的話,同時告訴他們你不在家,免得露了破綻。」

  「是呀,他們起疑就不好辦了。宮本先生!那時家母對門人說——說我聽說一個像武藏模樣的武士,由中津搭船去小倉,所以立即趕到中津去了。您看可不可以?」

  武藏連連搖頭說:「三十郎兄,那不成。所謂『虛中見實』,路徑儘管不同,這樣一來,等於是把我在這裡出現,告訴了敵人一般。」

  「倒也是的。」

  「這也是應該知道的,兵法之一,謊言是事實的影子,稍微練達的人,抓住了那一點點影子,便不難探出事情的真相。說謊是最不容易的。我想這一件事,倒是請令堂看情形應付吧。」

  「是,我知道了。」

  這時,一直在旁靜聽著的四郎,卻聳著肩膀說道:「先生!請給我也分派一件工作。」

  六

  母親也從旁慫恿著說:「是呀,宮本先生!四郎也把自己當作一個大人了。年紀雖小,不管白天黑夜,小倉或博多,都獨來獨往,什麼也不怕。有什麼事,儘管叫他去吧。」

  武藏愣愣地望著四郎。

  四郎滿懷高興地說:「先生,你明天是不是也到小倉去?」

  「哦,也在明天早上天未亮前,走梅軒這條路,趕上小倉附近。」

  「先生,請您帶我一起去吧。」

  「什麼,跟我一起?」

  「媽,好吧?我一定會給先生派用場的。」

  「噢,只要先生不嫌妨礙。和三十郎兩人,老待在窮鄉僻壤永無出頭的日子,不要說小倉,不管京里或大阪,跟先生去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母親是下了絕大決心的。

  「好,我帶他到小倉去吧。」

  「先生,我一定去!」

  四郎緊握著小小拳頭叫道。

  當夜三十郎照預定計劃,過了亥時離家,動身到小倉去了。四郎因明天絕早便須起身,母親早早打發他去睡了。

  武藏望著替四郎整理行裝的母親,低聲說道:「只是偶然的機緣,承府上一家如此見愛,武藏心感無已,容再叩謝。令郎三十郎和四郎兄弟,都是前途有望的少年,對於他倆仕宦一節,伯母未知有何意見?」

  母親端容回答道:「是的,為了重振家聲,無論微祿末秩也罷,好歹讓他們掙個一官半職,我便死也瞑目……」

  「我想看機會把他們兄弟推薦給細川家,未審尊意如何?」

  「嗨,細川家!」

  母親不知怎的,躊躇了一下,卻說:「宮本先生!關於這點,卻得向先生請教,敬請指點迷津。戰場上的仇敵,是不是永遠的仇敵,須得世代懷恨,永為世仇?」

  「那也不能一概而論,須得視其情形。像我,認為把戰場之爭視為死仇而永遠懷恨,終非所宜。」

  「宮本先生,孩子的祖父矢野高光,原是丹後田邊的城主,為細川家所戰敗而亡,祖母也在乳娘鄉里越後,自盡殉夫。而我卻另有緣由搬到細川領內,怕孩子們傷感,一直沒有向他們說明底細。」

  武藏靜靜地答道:「憂慮的是,瞞著不告訴年幼的郎君,足見賢明之至。矢野家戰場上的恩怨,可說是隨著城主的覆亡和祖父母的自盡而消滅了。現在的矢野家是白紙一張,與其喚起孩子們過去的妄想,讓他們逗留在永不回來的夢境中,倒不如從今日的現實中重新出發為妥。在這多變的人世間,最有力的便是現實。經過一段時間,即使令郎知道事實,也自然不會動搖了。伯母,請把這件事交給我。待細川家再轉過一代,便更方便了。」

  武藏想起猅猅丸兄妹,追憶起五家莊的大老官一族,不禁興起人世滄桑之感。

  七

  「這個世上,過去我多少還抱著丹後田邊城主後裔的妄想,但到今日為止,一筆勾銷了吧。」母親堅決地說。

  武藏接著稱讚三十郎繪畫的天才說:「四郎固然要他以武士立身,但三十郎假如能拜在名家門下學畫,將來必能名聞全國。」

  母親也深為所動。

  「是……我知道了。過去,我太過拘泥於祖父的家聲,一心想他們做武士而重振門戶,今後當任憑他們的希望去發展吧。假如三十郎上京拜在畫家門下,我可以把貯藏著以備萬一的銀子統統給了他,隨後我帶同四郎上京,幫著三十郎用功,靠針黹也混得過去。」

  說著,說著,她的眼眶不覺濕了。

  「好決心……三十郎做畫師或做武士,但憑今後的命運來決定吧。

  總之,武藏有緣,自當竭盡綿薄。」

  這矢野兄弟:哥哥後來稱三郎兵衛吉重,弟稱四郎吉勝,同仕細川家,各得釆邑百五十石。尤其是三郎兵衛吉重,以書名世。此是後話。

  而今天,正是三十郎踏進新的人生旅程的第一步。他穿著母親替他準備的玄服,背負藕粉色包袱,腰插大小兩刀,踏進深夜的街道,風姿颯爽地走向小倉。

  他走的不是陽關大道,只是一條仄徑,迤邐穿過許多部落通向小倉。但三十郎是熱門熟徑,在疏朗的星光下,冒著水樣秋風,到達小倉。望見異國風情的勝山城天主閣時,正當旭日初升,映著閣頂發出燦爛的光芒。

  進城到了魚町后街的福井屋旅館,是一家幽靜的小客棧。

  三十郎道了來意,隨即出來一個與四郎差不多年齡的男孩,請他進去。

  這男孩,就是少年與市。敏感的森都,已警覺到來人是武藏的信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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