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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6:23:59 作者: 小山勝清

  一

  本妙寺客堂的幽暗燈影下,日遙上人與妙舜尼師靜靜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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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人,妙舜師,這位就是宮本武藏先生。下首坐的,是長崎的座頭田原森都法師。再下首的,是為親復仇的與市。」

  又藏給他們一一做了介紹。

  「大概都已聽說過了。」

  上人和妙舜尼對於武藏的異樣打扮不以為怪,望著大家微笑,眼中閃著慈悲的光。

  「承和尚慈悲,收留阿通,慚愧之至。」

  武藏低頭申謝,仰頭望著上人。據又藏所告,阿通的病情相當嚴重,不知道仍健在否。他的心中頗為不安。

  「不,這也是緣分,不必客氣。」

  「看樣子意外的硬朗。」

  武藏釋然,眼中閃著喜悅的神采。他急欲與阿通見面,但不好意思開口。

  不曉得上人知也不知武藏的心事,上人慢條斯理地說:「武藏先生,請恕老僧無禮,你對通小姐到底做何打算?」

  武藏不覺紅了臉說:「是的,我倆是自幼相處,誓為婚嫁的同伴。

  但兵法修業中不容許成家立業,遂致各自西東。」

  「那麼現在呢?」

  「遵守昔日盟約,準備偕回故鄉宮本村擇日締結姻緣。」

  「那麼,兵法修業想已完成?」

  「上人,兵法的進修是沒有止境的,我預備放棄了。」

  「那太可惜了。」

  「上人!」武藏高聲抗辯著說,「兵法修業是我任意選擇的一條路,放棄也是我的自由。」

  「不錯……可是武藏先生,你與通小姐結婚,為什麼非得放棄修業不可呢?」

  武藏躊躇了一下,終於斷然說道:「上人!兵法修行的道路是險惡的,絕非阿通所能忍受得了的。」

  「用強韌的愛情力量也不行嗎?」

  「是的,當初我也曾相信愛情的力量。但後來我警覺到我所走的進修之道,竟是只容一人獨行的小路。」

  上人的眼光一閃,緊接著問道:「哦,武藏先生!你會攀上很高的山頂。」

  武藏低頭回道:「從那個山頂上下來了,與阿通結伴同行……」

  武藏的心中突然湧上一陣激動,高聲嚷道:「上人!請你讓我去見阿通!去見阿通!」

  二

  上人閉目頷首,說道:「不錯,好不容易到了這裡,不見一面怎能安心?妙舜師,請領武藏先生前去。」

  「可是,這時候……」

  「無礙,兩個人的事,總得由他們兩人來決定,不問結果如何。」

  「是。那麼武藏先生!請吧。」

  靜寂的樹蔭下,漏出窗下的燈火。妙舜尼帶著武藏,步履輕悄地來到化城庵。

  「請在這裡暫待一會兒。」

  老尼把武藏留在門外,逕自入庵。假如這是敵人的居處,對於室內的動靜、細語,他會了如指掌的。但現在的武藏,感慨無涯地,胸中滿溢著悲痛的心情,一心只在沉思著將用什麼言語,來向阿通謙謝往日的薄情。

  「武藏先生,請進。」

  不久,大門內傳來妙舜尼的聲音。武藏無端地覺得全身一震。

  阿通靜靜地坐在搖晃的燈影下,宛如在微風中漾著的一朵鮮花。兩人相對無言,四隻眼睛相觸、相撫,結在一起。

  「松小姐!」

  妙舜尼以目示意,離開了。阿松會意,也離座而去。

  「通妹!」武藏的聲音嘶啞。

  「不睡在床上,不礙事嗎?」

  「不要緊……」

  「瘦了哪。」

  「……」

  「可是,還是一樣標緻。反而顯得年輕了……同在村裡的時候一樣。」

  阿通的臉上染上一陣紅暈,眼中閃著小女孩一般的光彩,但很快地被淚水潤濕了。她喘息著說:「我,已經不行了……」

  武藏挨近說:「哪,哪裡會不行了呢!病,會醫好的。」

  「不行了!」

  「哪裡會有這種事,回村里去慢慢地療養不就行了嗎?」

  「不行了,武藏哥。」

  「通妹,請你寬恕我,是我不好。讓你吃苦的,是我。你因此得病,病得這樣……我真後悔,對不起你。我再不出門了,我們守在一起,不再分開……通妹,放出勇氣來!病會醫好的,一定會好!不要灰心!」

  阿通臉上的血色霎時消退,蒼白得像蠟一般,搖搖晃晃快要倒下。

  「通妹!」

  武藏趕緊把她抱住了。

  可是,阿通卻打起精神,想從武藏的胸前掙扎出來。

  「武藏哥,放手!」

  「通妹!」

  「請你放開!啊,武藏哥……我,我早已嫁到別處去了。」眼淚奪眶而出,順著阿通的兩頰淌著、淌著……三

  「什麼?!」

  武藏愕然,不覺放開雙手。阿通仍舊端坐,淚如泉湧。

  「通妹,剛才,你說什麼?」

  「武藏哥,太遲了呀!」

  「什麼太遲了?」

  「與你相逢……」

  「哪,哪裡有這種事!現在也不會遲!」

  「不,太遲了。」

  「通妹!」

  武藏這才感到異樣,緊追著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阿通抬起淚眼,一瞬不轉地望著武藏。

  「武藏哥!我,我嫁到別處去了。」

  「哪,哪會有……」

  「做了菩薩的新娘了。」

  「什麼,菩薩?!」

  他的眼神耀閃如電,隨即爆發而成一叢火焰。

  他呻吟著說:「原來是……上了和尚的當。」

  「武藏哥!」

  「這是和尚的慣技,乘著人心上的弱點,因果哪、罪孽哪,誘人逃避人世的現象,說得天花亂墜,借著我佛慈悲……」

  「武藏哥,不是的!是我仰求佛爺的慈悲的!」

  「不,不會的!」

  武藏猛然搖頭。他怒容滿面,眼中發著凶光。

  「通妹不是那樣脆弱的女人!」

  「不,是我偶爾覺悟:做了痴情的俘虜!像謠曲中的檜垣一樣薄命之身!不是前世的罪業,又是什麼呢?」

  「傻瓜!那不是我武藏的罪業嗎?與你何關!我就是為此前來贖罪的哪,你沒有追隨檜垣之理!」

  「武藏哥,那已太遲了。」

  「不遲,不遲!我們還年輕,有著充沛的活力。通妹,請你相信武藏的愛!請相信我的力量!請你讓我來贖罪!讓我們堅強地愛,築成快樂的生活!」

  阿通悲切地,但堅決地反覆著說:「不行了,武藏哥!在我還沒有警覺到自己的醜惡之前,靠著你的愛的力量,無論多大的幸福都能如願以償。但現在,你已沒有力量為我贖罪了。」

  「沒有了!真的?」

  阿通斷然答道:「眼所不見的罪業,前世的罪孽!男女相悅熱戀的快樂,只是燒毀人的業火罷了!我的罪業深重,除非仰求我佛的慈悲,別無得救的路了。」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武藏望著阿通,心中吟唔著。

  「武藏哥!你可理會得?」

  「哦,慚愧!關於你這一件事,我被佛打敗了。可是,可是,我自己還是不敗的,無論怎樣苦惱、悲嘆,縱使遭受地獄的苦刑,也斷不假手神佛!參神、誦經、念佛——我絕不會墜入和尚的這些陷阱的!通妹,別了!」

  武藏的臉色蒼白如紙,站了起來。

  「武藏哥!」

  阿通放聲而哭,倒在地上。

  四

  妙舜尼和阿松,聽見武藏的聲音漸高、漸粗,心中焦急,又踅回庵前。但又不敢進去,只是佇立在門外干著急。她們無意間聽見兩人的爭論,阿松很想替阿通說句公道話,向武藏理論,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武藏固然痛悔前非,回到通小姐的身邊來了,但通小姐未皈依佛法以前的痛苦、那銷魂蝕骨的戀愛之苦,武藏未必知道。所以硬拿自己遲誤的愛情去逼迫人家,以為就此萬事皆消,阿松以為武藏的這一想法太過自私了,很想痛責他一番。

  但看見武藏那凶神惡煞的樣子,阿松哪裡還敢開口?戰戰兢兢地眼看他走遠了,她方才溜進庵去。妙舜尼怯怯地探身進去。

  武藏不看她們兩人一眼,衝進黑暗,到了方丈前挺身而立。

  「和尚!」

  他大聲吼道。聲音那麼沉著,而且尖銳。

  「啊,武藏先生,圓滿解決了嗎?」

  「什麼圓滿?你這裝聾作啞的禿頭!」

  「唉唉,這是,這是……」

  「首先該入地獄的,就是你們和尚!」

  「唉唉!」

  「木村先生,就此告辭了。」

  武藏掉向又藏說。

  「武藏先生,足下遭遇,深為惋惜。」

  「哈,哈,哈,不必過慮。森都,與市,就此別了!」

  武藏說著,回身走了。

  「武藏先生!」

  森都和與市急忙追了出來。

  「請等等!哪哪,與市,快些……」

  森都讓與市牽著杖頭,衝進黑暗中去追趕武藏。上人和又藏也走出門外,在如水靜夜中,聽見三人的足音,踏著石磴漸漸遠去。

  「上人,真罪過;像武藏那樣的人物,也會迷失本性。」又藏打破靜寂說。

  上人卻搖頭答道:「不,不見得迷失本性。在我們這樣根底淺薄的和尚眼中,也許是個頑冥不靈的莽漢,是殺人魔鬼。但他也許會攀上人世的頂峰,敢向菩薩比法的哪。真了不得。」

  「上人,我知道了,他是個非常人物。」

  「不錯,他才是真正的羅漢。怎麼樣,又藏先生,咱們去看看通小姐吧?」

  庵里,妙舜尼和阿松正在宣誦佛號,鼓勵著阿通。望見上人與又藏進來,阿通便哭訴著說:「上人,上人,請你救武藏。他說不輸給菩薩,要對菩薩恨戰哩。」

  上人點頭說:「是吧,像我們和尚所認識的道行淺薄的菩薩,真會敗給武藏呢。到那時,通小姐也許仍被武藏奪了回去也難說呢。」

  「唉唉。」

  阿通困惑地、惴惴地仰頭望著上人。

  「所以,我們不要輸給武藏,也得趕緊修行哪。」

  五

  「武藏先生!請等一等——」

  森都緊握著杖頭,被與市牽著,邊叫邊走,從後面追著來了。武藏一聲不響,在星空下踏步前去。

  「先生,請慢走一步。」

  與市也幫著呼喊。

  「哈哈哈,啊哈哈……」

  過了井芹川的土橋,武藏立住了,突然大笑起來。

  「唉唉……」

  森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追了上來。

  「森都,真好笑呀!哈哈哈……」

  剛才向日遙上人咆哮,武藏自己都覺得太稚氣了,忍不住大笑起來。

  森都的反應極快,緊接著說:「武藏先生,有什麼好笑的!那個時候,上人都嚇得變了臉色哪。」

  「哈哈,不僅日遙可恨,連澤淹和尚、信海和尚,還有你那朋友,長崎的道智……」

  「不錯。」

  「嘴巴上說是自由哪、覺悟哪、回向哪,卻把人縛在因果的一端,套在輪迴的輪齒上。那些傢伙是永不前進的,只是一泓死水。像日遙說的,念佛就是無間,禪即天魔。就連那日遙,未嘗不是本末顛倒……」

  「正是,正是。」

  「森都,你也不要讓法輪打輸了,那才丟人哪。」

  「唉唉,言重了。可是武藏先生,通小姐呢?」

  「哦,我把阿通交託給了佛陀。森都,記住了!病人最好還是交給佛陀,尤其是日蓮賣的『妙法膏』,當場見效。哈,哈……」

  「是是,我會記住。」

  「森都,你們現在做何打算?」

  「武藏先生呢?」

  「我不用問,照預定計劃去相良城下,探訪丸目藏人佐。」

  「那我也放心了。真不愧天下第一的兵法家,提得起,放得下。我帶著與市到天草,調查天主教的事。然後繞道長崎,再上京去。」

  「森都!」

  武藏用平時那沉著結實的語調,接口說:「有一件事拜託你。我在長崎碰到的鴨甚內和那個叫鈴姑的女人,同那密探岸孫六,甚內和孫六已被我砍傷,但他們都是跟蹤著我的仇人,請你順便替我注意打聽。我自己倒無所謂,是怕他們另耍花樣。」

  「知道了。除非叫我去入天主,除此之外,德川的密探也好,明探也好,你武藏先生的事是義不容辭的。」

  「與市!也得同你分別了,去做琵琶法師嗎?」

  「是的,仗先生的大力得報大仇。武士太可怕了,隨侍師傅……」

  「很好,很好。琵琶的修行也與兵法無異,好好地干吧!」

  「是。」

  與市仰視著武藏。空中,是滿天星斗。

  六

  武藏穿城而過時,天還不曾抹黑。他不顧路人指指點點詫異著他那身奇異的打扮和龐大的身軀,如入無人之境,大踏步穿過城廂。

  過川尻口,兩邊已無人家,路上也不見行人了。在肥後平原——那綠油油的稻田和菜圃當中,伸展著一條大路,是薩摩街道的一端。筆直的大路蜿蜒在星空之下。夜風吹拂著武藏沁汗的兩頰。

  他無端湧上來一陣喜悅,心中浮起笑意。鮮甜的香勻令人心醉。他的胸襟寬敞,步武結實。這幾天來一直呼嘯在武藏心中的愛欲之事,結局是武藏險遭慘敗。阿通心境的變化,在她可以說是一大躍進;但在武藏,那正是晴天的霹靂,致命的一擊。

  但在最後一瞬間,武藏躲過了那雷霆一擊,奮然而起。倘非敢於以神為敵的不逞的鬥志,怎能臻此呢?

  而且,他給了日遙上人迎頭一喝,乘勢而退。多麼利落的轉進!這正是武藏的真面目。對阿通的愛情並非就此毀滅,只是把它深鎖心中,加上烙印。他不再躊躇,不再後悔,不再迷惑,迎著燦爛的明天,一步步踏向勝利的大道。生命在躍動,明天在向他招手。

  那天晚上,武藏整整走了一夜。第二天傍午,到了八代。

  那時,八代城在麥島。城代是加藤家的重臣,片岡清左衛門。以松江、德淵為中心,民房櫛峙篦連,煞是繁華。據肥後國志的記載,當時八代海的內港一直伸展到此,船舶的進出至為頻繁。

  戰國時代,相良氏坐鎮麓城,威震八代、葦北、下益城而直達天草。天正九年,猛將相良義陽因島津的壓迫與盟友甲斐宗運戰,死於鄉原。自此全境轉入島津家的勢力圈中,直至豐臣秀吉徵伐島津,城代一直駐在麓城。

  日腳尚高。武藏在八代也不停留,直走到球磨川邊。從那裡,仰頭可望重嶂疊翠、奇峰聳峙的高山,俯視則見滾滾長流清可見底。

  武藏憧憬著那群山的深處,長流的泉源像是去叩訪人類的故鄉,令人感到無限的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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