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無旁騖
2024-10-08 15:10:19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嘭」——黑夜中,中庭的一顆青梅突然墜地。武藏蹲在一盞燈前,連頭都沒有抬,完全沒有理會大自然的這聲招呼。
小小的光亮將他那亂蓬蓬的頭髮照得一覽無餘。他的發質看起來很乾很硬,還有些微微發紅的樣子。若再仔細看看,會發現他的髮根附近有一個很大的類似針灸痕跡的舊傷。這是他小的時候發疔瘡留下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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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樣難養的孩子嗎?)
記得那時母親曾這樣嘆息。這疤痕,同他那倔強的性格,一直被保留到現在。
武藏突然想起了母親,被刀鋒雕刻出的面孔,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母親的樣子。
方才……不,就是剛剛,在二樓的隔扇外面,這個房子的主人耕介曾來打招呼說:「您還沒休息嗎?店裡有個叫佐佐木小次郎的人來了,想見您,去見見他嗎,還是跟他回話說您已經休息了……您看怎麼回他……我會照您的意思傳達的。」
好像說了兩三遍的樣子——武藏自己也不太記得清到底有沒有回答他了。
就在這時,耕介應該是聽到了什麼聲響,走開了——這些似乎都沒有影響到武藏,武藏依舊彎著身子拿著小刀雕刻著這塊八九寸長的木頭,小桌子上、膝蓋上、布滿了木屑。
他在雕觀音像——為了回報耕介送給自己那把無落款名刀——說好了要雕刻一個觀音像。所以從昨天早晨開始,就開始動工了。
而耕介原本就是個容易對某種特定的事產生特別情緒的人,關於這個約定,他更是有個特別的期望。
那就是——
「既然好不容易讓您雕刻一回,就用我秘藏多年的古木吧!」
等耕介畢恭畢敬地拿出木頭,武藏一看,果然,這是塊讓人感覺枯了六七百年的、有一尺長的枕形木頭。
可是,這樣的一塊古木邊料,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嗎,武藏曾深感訝異。照耕介後來的解釋,這是建造河內石川郡東條磯長的靈廟時用的木頭,是天平年代的古木。有一次在修築年久失修的聖德太子御廟的時候,拆換柱子的粗俗的僧人、工匠們將它砍斷,當作生火柴扔進了廚房。耕介當時正在旅行途中,看到這種情形,覺得實在是可惜,便撿了一塊一尺左右的古木,拿了回來。
這塊木頭的木紋細緻,雕刻起來感覺十分順暢。武藏一想到,這不僅是耕介珍惜的木頭,也是塊絕無僅有的木頭——反而手法生硬起來。
——咯噔,晚風吹倒了院裡的柴火垛。
……
武藏抬起了頭,仔細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是不是伊織呢?」
二
是不是一直在掛念的伊織回來了。後門好像不是被風吹開的。
耕介的叫喊聲傳了過來。
「快點,老婆。你在發什麼呆?分秒必爭啊,這是重傷。如果護理得好,能治好也說不定。他躺哪兒——哪兒都行,趕緊把他抬到一個安靜的地方。」
跟著耕介抬人進來的其他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說著:「有沒有清洗傷口的酒水。沒有的話,我回家去拿。」
「我趕緊去找醫生。」
一陣騷亂過後,最後終於安靜了些。
「近鄰們,謝謝啦。不管怎麼說,性命應該是無憂了,放心地回去睡覺吧!」
聽耕介的話,感覺像自己的家人遭遇了什麼不測——武藏想。
不能置之不理。武藏拍拍膝蓋上的木屑,走下了梯子。發現走廊最裡邊的角落裡有光亮,便向那邊看了一眼,那裡躺著一個快要死的重傷患者,耕介夫婦在旁邊坐著。
「……咦,您還沒睡啊!」
耕介發覺武藏過來了,扭過頭,把蓆子又展開些。
武藏靜靜地挨著耕介坐下。
「這位是誰啊?」
燈下躺著的這個人面色慘白。
「嚇壞我了……」
耕介一副受驚的樣子。
「是我無意之中救下來的一個人,把他帶到這兒一看,竟然是我的老主顧、我最敬重的甲州流兵法家小幡先生的門人。」
「這個人,是嗎?」
「是的。他叫作北條新藏,北條安房守的兒子——為了學習兵法,常年跟隨在小幡先生身邊。」
「嗯——」
武藏掀開了一點裹在新藏頸上的白布。剛剛用燒酒洗過的傷口,被刀砍得像貝殼的肉片一樣,淡紅色的頸動脈清晰可見。
命懸一線——人們常這樣形容類似眼前這個人的這種狀況。到底是誰有如此厲害、精湛的刀法。
從傷口來看,這把刀是從下向上砍,燕尾式收尾。若非如此,不會出現這樣的傷口。
——斬燕刀法。
這是佐佐木小次郎最拿手的刀法,就在剛剛,耕介曾在門外傳達過佐佐木小次郎的來訪——武藏猛然想起。
「事情搞清楚了嗎?」
「沒有,還沒什麼頭緒。」
「是嗎——不過我知道是誰下的手了。等他傷好了後,我們再問問他。我覺得應該是佐佐木小次郎。」
武藏邊說邊點頭肯定自己的判斷。
三
回到房間後,武藏枕著手臂,躺在了木屑中。
並不是沒有寢具,只是沒心情躺進被子裡。
到今天,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伊織還沒有回來。
就是迷路,也不會這麼長時間走不回來吧。送信地是柳生家,木村助九郎又是熟人,難道是看伊織是個孩子,就留他住下來多玩幾天了?
雖說掛念,武藏卻沒有太過擔心,只是從昨天早晨開始雕刻觀音像起,到現在已經是身心俱疲了。
在雕刻方面,武藏並不是一個行家,不能純熟地運用各種技巧。
在他的心裡,有一尊自己描繪好了的觀音像。他努力使心中的那個形象呈現在木頭上,可是雖然想竭盡全力、心無旁騖地雕刻,卻總不斷湧起各種雜念。
因此,總是在好不容易觀音像即將成型之時,因為思緒雜亂,不得不重新修正雕刻。就這樣反覆幾次後,這塊天平年代的古木便如乾的鰹魚般,由八寸變成五寸,再到三寸了。
——在恍惚聽到的杜鵑的啼叫聲中,武藏打了片刻的盹兒。因為身體比較好,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疲勞已經盡消了。
「這次一定要成功。」
武藏下定決心。
去院裡的水井處洗涮過後,他點亮拂曉前的燈光,深吸一口氣,再次拿起刻刀。
睡前和睡後就是不一樣,運刀自如多了。古木的紋理下,千年前的文化化作細小的旋渦。如果再雕刻失敗的話,這塊珍貴的木材便要再一次成為邊角料了。不管怎麼說,今天晚上一定要雕刻好。
就像拿劍殺敵時一樣,他的眼睛熠熠生輝,刻刀中充滿力量。
不伸腰。
不喝水。
全然不知天已經亮了——小鳥開始啼叫了——除了他這裡,家家戶戶都已經打開房門了,他進入了禪定的境界。
「武藏大人!」
「怎麼了?」耕介有些奇怪,便從後面開門進來了,武藏這才伸了個懶腰。
「啊,不行。」
他扔掉了刻刀。
一看,原本就在不斷地切削中變得瘦削的木頭,此時已經剩不到拇指大小了,其餘全成了木屑,雪一樣地堆積在武藏的膝蓋周圍。
耕介睜大了眼睛。
「啊,不行嗎?」
「嗯,不行。」
「天平年代的古木呢!」
「全被削了——再怎麼削,菩薩也不在古木中出現。」
回歸自我,發出嘆息之聲,武藏終於從觀音雕像和煩惱中解放出來了,他兩手交叉在腦後,仰面躺下。
「不行,今後得修些禪事。」
終於可以閉眼休息了,種種雜念終於隨風遠去,平靜的腦海中只有「空」字。
四
清晨,客人吵吵鬧鬧地來往於土房內。多數是伯樂。連續四五日的馬市在昨天閉市了,這裡的客棧也從昨天開始就閒置下來了。
伊織今天早晨終於回來了,急忙向二樓走去。
「喂喂——孩子。」
客棧的老闆娘趕緊叫住了伊織。
伊織站在梯子中間問:「怎麼了?」
向下正好看見老闆娘頭髮稀疏的頭頂。
「去哪兒啊!」
「我?」
「啊,是啊!」
「我和我的師傅住在二樓呀!」
「是嗎?」
老闆娘一副納悶的表情。
「你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這個?」
掐指一算——
「前天的前一天吧?」
「那就是大前天。」
「對對。」
「說去柳生大人那裡的是你吧?」
「啊,是呀!」
「什麼是呀,柳生大人的宅邸可是在江戶內呀!」
「是阿姨您告訴我在木挽町,我才繞了遠的。那裡去是倉房,住的地方是在麻布村的日之窪。」
「不管怎麼說,也要不了三天啊。是不是被狐狸迷住了?」
「您可真清楚,阿姨您是狐狸的親戚吧!」
開著玩笑,伊織又想向上走,老闆娘趕緊又叫住了他。
「你的師傅已經不住這裡了。」
「騙我吧!」
伊織並沒有當真,繼續爬樓梯,過了一會兒,發著呆下來了。
「阿姨,師傅換到別的房間去了嗎?」
「這個多疑的孩子,明明告訴你你的師傅已經走了。」
「啊,是真的嗎?」
「要是還不信的話,你可以看一下帳面,他是結了帳的。」
「為,為什麼,為什麼不等我回來?」
「因為你回來太晚了。」
「但是……」
伊織哭了起來。
「阿姨,師傅去哪兒了,知道嗎,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沒聽他說什麼。一定是覺得帶你這樣一個孩子走,對他也沒什麼好處,就把你給扔了。」
伊織的臉色一變,跑到街上——東看看,西看看,仰望天空,眼淚斷線珠子般向下墜,老闆娘看了他這個樣子,邊拿木梳梳頭頂稀疏的頭髮,邊忍不住笑了。
「騙你的,騙你的。你的師傅搬去對面磨刀店店主家中的二樓了。
還在這裡,別哭了,去看看吧。」
這麼一說,在話音落地的同時,從街上飛來一隻草鞋砸在老闆娘的櫃檯上。
五
走到睡著的武藏身邊,伊織誠惶誠恐地說了句:「我回來啦!」
耕介將伊織帶來後,就馬上躡手躡腳地回到了正屋的病房內——現在這個家讓人感覺有股陰氣。伊織也感覺到了。
再一看,武藏周圍散落著許多木屑,燃盡了光亮的燭台也還沒收拾。
「回來啦!」
伊織很擔心會被武藏罵。所以不敢大聲叫醒武藏。
「誰啊?」
武藏說著睜開眼睛。
「是伊織。」
武藏馬上坐了起來。確認了端坐在那裡的伊織確實無恙後,鬆了一口氣。
「伊織啊!」
這樣說了一句後,便不再說什麼了。
「回來晚了。」
見武藏仍沒說什麼,伊織就又加上一句。
「對不起!」
接著行了一個禮,武藏依舊沒有說什麼。只是重新系了下腰帶,吩咐了一句:「把窗戶打開,打掃一下這裡。」
武藏便出去了。
「是。」
伊織借來這家的掃帚,開始打掃。可心裡依舊掛念著武藏去做什麼了,便向院裡望了一眼,武藏正在井邊漱口。
井周圍,落著很多青梅。伊織一看見這些青梅,馬上想起了醃青梅的美味。如果把這些都撿起來,醃一下的話,一年都不用愁梅幹了,這兒的人為什麼就這麼扔著它們呢?
「耕介先生,傷者怎麼樣了?」
武藏邊擦臉邊朝裡屋問道。
「穩定多了。」
裡面傳來耕介的聲音。
「辛苦了。隨後由我來替您照料吧!」
耕介說了些還不用的話後,說道:「不過,我想這件事應該去平河天神的小幡勘兵衛景憲大人那裡通報一聲,想請您幫忙找下人手。」
「那我就去一趟,或讓伊織再跑一趟。」武藏應道。回到二樓的房間,裡面已經很迅速地被打掃乾淨了。
武藏坐了下來。
「伊織。」
「是。」
「上次送信的事情,辦得怎麼樣?」
——原本擔心會被突然訓斥的伊織,終於露出了笑容。
「我去過了,從柳生大人府上的木村助九郎大人那裡拿到了回信。」
說著,伊織很得意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
「我看看……」
武藏伸手接過伊織上前遞過來的信。
六
在木村助九郎的回信中寫著:
雖然您衷心期盼,但是柳生流是將軍家的秘傳流派,不准任何人公然比武。若您不為比武而來,主人但馬守大人可能還會去武場問候您。若一定想了解一下柳生流真髓的話,最好能接觸柳生兵庫先生。不湊巧的是,兵庫先生因為本家大和的石舟齋大人病危,昨夜趕回去了。非常遺憾,現在家裡上下正在擔心此事,或者另擇他日拜訪但馬守大人,您看怎麼樣?
最後,信中又追加一句:到時,我再加以引見。
武藏邊笑邊將這長長的信紙收了起來。
看到武藏的笑容,伊織更加安心了,伸開了一直拘束的保持正襟危坐的腿。
「師傅,柳生大人的府上不是在木挽町,是在麻布村的日之窪。他的家好大好氣派啊。木村助九郎大人還款待我吃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呢!」
伊織剛打算放開話匣子,只見武藏的眉毛稍皺了下,叫了聲:「伊織。」
看見師傅臉色不對,伊織趕緊縮回了腿,正色答道:「是的。」
「再怎麼走錯路,已經三天過去了,不至於這麼遲吧。為什麼這麼遲才回來?」
「在麻布山上,被狐狸給迷住了。」
「被狐狸?」
「是的。」
「在原野中長大的你,怎麼還會被狐狸給迷住?」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被狐狸迷了小半天加一夜,後來回想起來,完全不清楚自己當時都是走的哪裡。」
「嗯……真是奇怪啊!」
「確實是很奇怪。以前從沒把狐狸放在心上過。現在看來江戶的狐狸比鄉下的厲害。」
「是嗎?」
看到伊織那一本正經的面孔,武藏也沒什麼心情再訓斥他了。
「你自己也夠頑皮的了吧!」
「嗯,我發現那個狐狸跟著我後,為了不讓它再繼續迷惑我,不知是砍斷了它的腳還是尾巴。反正和狐狸算是結下仇了。」
「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嗎?」
「嗯,和你作對的不是狐狸,而是你的心……好好冷靜地想想。在我回來前想好。」
「是的……但是師傅,現在要去哪裡?」
「去鞠町的平河天神附近。」
「今天晚上會趕回來吧!」
「哈哈哈哈,我如果也被狐狸迷住了的話,估計也得三天後才能回來。」
說罷,丟下伊織,武藏朝著因梅雨時節而陰雲密布的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