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蠅
2024-10-08 15:09:55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這裡是一條陋巷——剛剛武藏所徘徊的伯樂町的後巷。
他的身旁是家客棧,客棧的旁邊還是客棧,放眼望去,一條街的一半都是髒髒的客棧。
因為住宿費比較便宜,武藏和伊織決定住在這裡。這裡的人家也好,客棧也好,都會帶有馬舍,尤其是客棧,讓人感覺與其說是人住的旅館,倒不如說是馬住的旅館。
「武士大人,二樓蒼蠅比較少,給您換個房間吧!」
對於不是伯樂的武藏,這裡的旅館有些難於處置。
其實比起昨天還住著的開墾小屋,這已經是間很不錯的房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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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儘管如此,還是無意中念叨了幾句。
「蒼蠅真是厲害!」估計這幾聲牢騷傳到了客棧老闆娘的耳朵里,她以為武藏不高興了。
承蒙好意,武藏和伊織搬到了二樓。這裡火辣辣的夕陽直射進來——依舊感覺到不適,同時也感覺到自己對環境的要求變奢侈了。
「好好。就這兒了。」
武藏邊安慰自己邊安頓了下來。
文化氛圍對於人類的影響真是不可思議呀。到昨天為止,武藏還在開墾小屋中琢磨著夕陽越強烈越好,有助於秧苗的生長,還占卜了明天的天氣是否晴朗。
耕種土地的時候,武藏從未對落在滿是汗水的皮膚上的蒼蠅上過心。甚至竟然還想對蒼蠅說:「你也活得挺好的呀。我也是,還在辛勤勞動呢!」把蒼蠅看成了大自然中富有生命力的朋友。如今只是跨過一條大河,進入了一個蓬勃發展的城市,就變得覺得夕陽太毒了。蒼蠅也很煩——開始想,哪裡有好吃的東西?
人的這種無恥的多變,在伊織臉上也體現了出來。也是受了隔壁的影響,那裡,一群伯樂正在鍋里煮著東西,鬧哄哄地喝酒。在法典之原的開墾小屋裡的時候,要想吃蕎麥,必須先在春天播種,等夏季開花,秋天結果,然後在晚秋的時候將果子曬乾,冬天晚上碾成粉。在這兒,只需拍拍手,吩咐人做就可以。
「伊織,想不想吃蕎麥?」
武藏問道。
「嗯。」
伊織咽了咽口水,開心地點了點頭。
武藏叫來客棧的老闆娘,問能不能給做下蕎麥。老闆娘說,也有其他客人點蕎麥,今天可以做。
點罷,兩個人便在夕陽的窗下,托著腮邊望著外面來來往往的行人,邊等蕎麥。斜對面,有塊板子被掛在房檐下,上面寫著:靈魂研磨所
本阿彌門流廚子野耕介
最先發現這個的是眼尖的伊織:「師傅,那裡寫著『靈魂研磨所』,是做什麼買賣的?」
伊織一副詫異的樣子。
「本阿彌門流的話,應該是磨刀匠——刀對於武士來說就是靈魂。」
武藏回答完伊織後,嘀咕著——
「對了,我的刀,也加工一下吧。一會兒去問問。」
這時,隔扇的那邊不知因為什麼事,大吵起來。聽起來他們應該是在賭博的過程中發生了什麼糾紛——蕎麥久等未到,武藏已經枕著手臂,昏昏欲睡,突然聽到這麼大的吵嚷聲,一陣不適,於是睜開眼睛吩咐道:「伊織。告訴隔壁那些人,讓他們小聲點。」
二
如果直接拉開隔扇的話,可能會更快解決問題。但是那邊便能清晰地看到武藏橫躺著睡覺的情形。所以,伊織特意跑到走廊上,朝那間房間走去。
「叔叔們,太吵了。我的師傅正在睡覺。」
「什麼?」
伯樂們聽到後,瞪著因賭博紛爭而充滿血絲的眼睛,一起朝小小的伊織望過去。
「什麼,你這個小傢伙?!」
伊織因為他們無禮的樣子而噘起嘴。
「因為蒼蠅太煩人了,我們搬來了二樓。可是在這兒大家又太吵了。」
「是你自己要過來說的,還是你的主人讓你過來的?」
「是師傅。」
「他吩咐你這樣做的嗎?」
「不管是誰,都會覺得很吵的。」
「好了,像你這樣的兔子糞似的小鬼,跟你說也說不明白,隨後,讓秩父的熊五郎去答覆你們,你先回去吧!」
不知道秩父的熊五郎是狼是虎,總之感覺他們當中有兩三個人給人感覺異常兇猛。
就這樣被這樣一群人瞪著也不是辦法,伊織趕緊回去了。武藏正枕著胳膊閉著眼睛輕睡著。衣角的夕陽已經褪去不少了,腳尖還有隔扇邊緣的殘陽上黑乎乎的聚集著很多大塊頭的蒼蠅。
伊織覺得還是不叫醒師傅的好,於是自己默默地關注著那邊的動靜——隔壁房間的喧鬧程度一點都沒有緩解。
因為去對他們的喧鬧提出了抗議,所以賭博的紛爭倒是告一段落了。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他們竟然無禮地拉開隔扇,通過縫隙不時向這邊窺探,並不斷地謾罵、嘲笑。
「這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流浪武士。是被不知名的風卷到江戶來,住在伯樂客棧,還在這裡撒野,說什麼吵不吵的。吵鬧是我們的天性,怎麼樣?」
「把他抓出來。」
「他還恬不知恥地睡覺?」
「誰去告訴那個武士,在關東沒有軟柿子伯樂的?」
「不能光告訴他就行了,把他捉出來,用馬尿給他洗洗臉。」
就在這時,剛剛提到的那個秩父是熊還是鷹的男人出現了。
「好了,你們等著。一兩個破武士不足為患。我過去一下,定拿回一張道歉的字據,或押著他去用馬尿洗臉。我來收拾他,你們就邊喝酒邊瞧好吧!」
「有意思。」
伯樂們頓時在隔扇那邊安靜了下來。
這些人所信任依賴的這個伯樂熊五郎,長著一副兇猛的嘴臉。他重新纏了一下腰帶。
「喂,我進來了。」
話音剛落,隔扇便被呼地一下拉開了。熊五郎抬著眼皮,邊向這邊看著,邊爬了進來。
在武藏和伊織間放著剛剛送上來的蕎麥,大大的塗漆蕎麥箱中擺放著六個蕎麥糰子。武藏正在用筷子挑開其中一個糰子。
「……啊,來了,師傅——」
伊織被嚇了一跳,向後退去。熊五郎盤著腿坐在旁邊,兩個胳膊肘支在膝上,一隻手撐著那張兇猛的臉。
「喂,武士。隨後再吃怎麼樣?不是心裡不順暢嗎,還硬吃東西,不怕噎著嗎?」
武藏像沒有聽到熊五郎說什麼一樣,依舊挑開一團蕎麥,美滋滋、香噴噴地吸食了進去。
三
熊五郎的青筋暴起。
「別吃了。」
熊五郎大喝一聲。
武藏拿著筷子,捧著裝有蕎麥湯的大碗。
「誰在那裡?」
「不認識我嗎?來伯樂町居然不知道我的名字,你是不法侵入的人,還是聾子啊?」
「鄙人有點耳背,所以請你講話大聲一點。你是哪裡的誰?」
「一提起關東伯樂秩父的熊五郎,哭泣的孩子都會不再出聲。」
「啊哈。是聯繫馬匹買賣的中間人嗎?」
「我可是專門幫武士尋找馬匹的。你要放尊重點,快向我道歉。」
「什麼道歉?」
「剛剛,這個多嘴的小傢伙,去我們那邊對我們絮絮叨叨地說太吵了,這裡本來就是吵鬧的伯樂之地。不是您的客棧,是伯樂的客棧。」
「這個我明白。」
「明白你還讓這個小孩兒去掃我們的興。大家現在都很不爽,踢翻了酒壺,就等著你去問候加道歉了。」
「所謂道歉是?」
「是我不好之類的,給伯樂熊五郎和其他諸位一封這樣的道歉信。
若不寫,你就到後門處,用馬尿洗洗臉。」
「真有趣。」
「什,什麼……」
「沒什麼,你們說話真有趣。」
「少廢話,你快選吧,想怎麼樣?」
熊五郎的臉透著白天的醉意,大叫著。額頭上的汗,在夕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讓看的人更加覺得天氣悶熱難當。熊五郎也許是覺得自己的威嚇還不夠,順勢又脫下上衣,露出長滿胸毛的上半身。
「說吧,這件事不能就這樣算了。想怎樣,快說!」
說罷,熊五郎從腰帶里抽出一把短刀插在蕎麥箱前,並重新大幅度地盤了一下腿。
武藏繼續微笑著。
「是啊,到底怎樣才好呢?」
武藏放下捧在手裡的湯碗,將筷子伸進蕎麥箱內,就像在剔除蕎麥上堆積的髒物一樣,夾住了什麼東西,向窗外拋去。
「……?」
因為武藏似乎完全沒有把他放在眼裡,熊五郎的青筋更加凸起,眼睛像要瞪出來了一樣。
武藏則依舊默然地用筷子清除著蕎麥上的垃圾。
「……?」
突然注意到那雙筷子的熊五郎,眼睛又越發地向外冒了冒,一時氣短,仿佛被武藏的筷子抽去了魂魄。
聚集在蕎麥上的黑乎乎的東西,是為數不少的蒼蠅。武藏的筷子一夾一個蒼蠅,就像夾黑豆一樣,蒼蠅完全來不及躲閃。
「……沒完沒了了。伊織,把筷子洗洗再拿過來吧!」
伊織拿著筷子,走了出去。趁著這空當兒,伯樂熊五郎也像一陣風一樣逃回隔壁的房間。
「咔嚓咔嚓」響了一陣子後,隔壁悄無聲息下來,那群人仿佛瞬間換了間房間。
「伊織,這下可清爽了!」
兩個人笑著,繼續吃蕎麥。天已經暗了下去,磨刀店的房頂上出現了一彎細細的明月。
「想去那個磨刀匠那兒磨磨刀。去磨哪一把呢?」
有一把因不注意保養而帶了傷的無落款腰刀——提上它,武藏站了起來。
「客官,有一名武士給您送來一封信。」
客棧老闆娘恰巧此時拿著一封信沿黑色梯子走了上來。
四
咦,哪裡來的信?
信的背面只寫著「助」字。
「信使呢?」
客棧老闆娘邊回答說已經回去了,邊朝帳台走去。
站在梯子上的武藏打開信封。馬上明白了「助」是今天在馬市遇到的木村助九郎的簡稱。
今天早晨遇見您一事,已經告知大人了。
但馬守大人吩咐說挺想見您一面的。
請您回復何時可以來。
助九郎
「老闆娘,有筆嗎?借用一下。」
「這個可以嗎?」
「嗯……」
站在帳台的旁邊,武藏在助九郎的信背面寫道:作為一名武士,如果但馬守大人肯賜教的話,不勝榮幸。
可隨時前去請安。
政名
「政名」是武藏的正式名字。寫好以後,將信重新放進原來的信封,在信封背面又添上了幾個字:柳生殿府上
助大人
武藏然後從梯子的下面向上叫了聲:「伊織?」
「是。」
「可以做一下信使嗎?」
「送去哪裡?」
「柳生但馬守大人的府上。」
「是。」
「知道在哪兒嗎?」
「我邊問邊找吧!」
「嗯,聰明。」
武藏拍了拍伊織的頭。
「不要迷路,要快去快回啊!」
「是。」
伊織馬上穿上了草鞋。
客棧的老闆娘聽了武藏一番話,熱情地指路道:「柳生大人的府上的話,誰都知道,邊問邊找是沒問題的。出了這條大路後,那條街一直走到頭,然後過日本橋,沿河一直向左走——再打聽木挽町就行。」
「啊,明白啦!」
伊織因為能出去轉轉了,非常高興。想到即將要去的地方又是柳生大人的府上,就更加開心了,揮揮手,迫不及待地向外面走。
武藏也穿著草鞋出來了。目送伊織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沿伯樂客棧和冶煉屋向左轉的路口處。
「有些過分聰明了。」武藏笑笑——同時向客棧斜對面的「靈魂研磨所」望去。
雖說是家店,根本看不到格子門窗,而且在這個所謂的房子裡,似乎沒有一樣像商品的東西。
進去以後,首先是間泥土房間,裡面有加工場、廚房等。右側是高出地面一節的裝飾橫條,共鋪了六條。如果這裡便是店面的話,有界繩拉在店面周圍,使店面和裡面的房間分開。
「有人在嗎?」
武藏站在泥土房間裡——沒有再向里走——在一面光禿禿的牆壁下,有一個支在堅硬的刀箱上像畫裡的莊子一樣打著盹兒的男人。
這位應該就是這裡的店主廚子野耕介,從那張瘦削的、黏土似的青色臉龐上,還真看不出這是位磨刀師。他的額頭到下頜的距離非常長,從刀箱上垂下來的長長的口水來看,好像他會一直這樣睡去,永遠不會醒來。
「不好意思。」
武藏又提高了點嗓門,試著叫醒這位睡夢中的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