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爺
2024-10-08 15:07:28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自古以來,轎子和滑竿都是上層階級慣用的交通工具。不知何時,這種交通工具已普及到市井、城鎮,就連一般的百姓也經常乘坐它出行。
此時,一個人正坐在一個類似竹簍的簡易轎子上,竹簍兩側各穿著一根竹棒,前後轎夫抬著轎子,不停地喊著號子,就像扛著一堆貨物。
那個竹簍很小,要是轎夫加快速度,乘坐者就容易掉下來,所以兩手必須抓緊兩邊的竹棒。
「嘿咻!嘿咻!」
同時,乘坐者還要根據轎子的節奏來調整呼吸和身體平衡。
此時,在松原的街上,七八個人手提燈籠,簇擁著這頂轎子,從東寺塔方向飛奔而來。
每到夜晚,通往京都、大阪的交通要道——淀河就無法通行,如果有急事,只能走陸路。因此,這條路在半夜會經常響起轎子聲和揮動馬鞭的聲音。
「嘿咻!」
「嘿咻!」
「哎喲——」
「就快到了!」
「快到六條了!」
這群人不像從幾里地的近處趕來,因為轎夫和隨從都已疲憊不堪,他們氣喘吁吁,仿佛心臟隨時會從嘴裡跳出來。
「這裡是六條嗎?」
「是六條的松原。」
「再加把勁兒!」
這些人提的燈籠上,裝飾著大阪傾城町特有的松樹花紋。坐在轎子裡的是一位壯漢,那些早已筋疲力盡的隨行者也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
「二少爺,就要到四條了!」有人向轎內稟報。那個壯漢無精打采地搖了搖頭,原來他正舒舒服服地打著瞌睡。
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啊!小心掉下來!」隨即一把扶住轎子上的人。此時,那個壯漢才突然睜開眼說道:「啊!口渴了!給我酒,把那個裝酒的竹筒給我!」
眾人正想休息一下,一聽到轎內人說停轎休息便立刻放下了轎子。
轎夫和隨從已是大汗淋漓,他們掏出毛巾擦拭臉上、身上的汗水。
轎里的人接過竹筒,就一口喝乾了。見此情景,隨從不禁提醒道:「傳七郎大人,您已經喝得太多了!」
此時,傳七郎終於清醒過來,他大聲喊著:「啊!酒好涼!牙齒都打戰了!」
接著,他又把頭伸出轎外,望著滿天繁星說道:「天還沒亮呢……我們簡直是神速呀!」
「令兄一定是心急如焚,等著您回去呢!」
「希望哥哥能堅持住……」
「雖然醫生說可以保住命,但他情緒還很激動,傷口還經常流血。」
「……哦!想必是懊悔至極吧!」
說著,他又拿起竹筒,張嘴想要喝酒,可竹筒里已是空空如也。
「武藏那臭小子!」
吉岡門傳七郎使勁兒把竹筒摔在地上,怒喝了一聲:「上路!」
二
他酒量雖好,但性情卻極為暴躁。誰都知道,吉岡家的二少爺在世上通行無阻,尤其是他的腕力,更是無人能敵。他和清十郎的個性完全不同。父親拳法還在世時,傳七郎的力氣就已超過父親,至今很多吉岡門弟子還對此事津津樂道。
(哥哥真是沒用!幹嗎非要繼承父業,老老實實地安享富貴不是很好嗎!)
即使兄弟兩人對面而坐,傳七郎也會這麼說。因此,他們兄弟的關係一直不好。拳法在世時,他們還會偶爾在一起切磋武藝,可自從父親去世後,傳七郎就很少去哥哥的武館了。去年,他和幾個朋友去伊勢遊玩,回程時順便拜訪了大和的柳生石舟齋。從那以後,他就一直沒回京都,也沒任何消息。儘管一年多音信全無,但任何人都相信這位二公子絕對不會餓死。他終日飲酒、好逸惡勞,還經常說哥哥的不是。只要他抬出父親的名字,走到哪兒都能混頓飽飯。在那些中規中矩的人眼裡,這位二少爺的確有著與眾不同的生存之道。最近有傳言說,他寄宿在兵庫御影一帶的某個富戶家中。他根本不知道,清十郎與武藏在蓮台寺比武一事。
奄奄一息的清十郎提出,想見弟弟一面,這正中吉岡門弟子下懷,他們認為要想一雪前恥,非傳七郎不可。
眾人計劃如何報仇的時候,都不禁想到了傳七郎。
可大家只知道他在御影一帶,其他一概不知。於是,當日五六個弟子就出發趕往兵庫,找到了傳七郎,並讓他即刻乘轎返回京都。
儘管平日裡兄弟關係不好,但是當他得知哥哥在比武中受傷慘敗、吉岡門聲譽一落千丈,以及清十郎急於見自己時,他二話沒說,即刻啟程。
他一路不停催促轎夫趕路,到目前為止,已經換了三四撥兒轎夫。
儘管如此著急,傳七郎在路過驛站時,還不忘買酒,把竹筒灌滿,也許酒可以緩解他昂奮的情緒。不過,他平時就喜歡豪飲,再加上從淀河及田野里吹來的風冰冷徹骨,所以他覺得喝多少都不會醉。
可現在,竹筒內已是滴酒不存,傳七郎顯得很焦躁——他猛地扔掉竹筒,大喝一聲:「上路!」轎夫及隨從們突然發現,近處的松林中似乎有些異樣。
「那是什麼?」
「好像不是一般的狗叫聲。」
於是,眾人凝神靜聽。儘管傳七郎急著趕路,但大家卻動也沒動。
見此情景,傳七郎非常生氣,不禁又大喝一聲,眾人嚇了一跳。於是,弟子們對這個粗枝大葉的二少爺說道:「二少爺,請等一下!那邊好像出了什麼事?」
三
這種事也沒什麼奇怪,就是一群狗在狂吠。雖然無法得知其具體數量,但聽得出那些狗絕不在少數。
其實,狗叫幾聲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有一隻狗叫,其餘的狗也會跟著狂吠,人們根本不必理會它們。況且,最近戰事稀少,那些食肉的野狗逐漸從鄉野走進城市,在街上看到狗群,根本不足為奇。
「我們去看看!」說完,傳七郎率先起身,趕了過去。那些弟子心想,連二少爺都親自出動了,看來那邊的確出了什麼事——於是,弟子們也緊隨其後。
「咦?」
「啊?」
「咦?怎麼回事?」
眼前出現的情景,大大出乎一行人所料。
一群黑壓壓的狗將綁在樹上的本位田又八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看起來要將他撕碎吞掉。
如果說這些狗還有一點良知的話,那種良知就是復仇。剛才,本位田又八用刀砍死了一條狗,他身上一定還沾著狗的血腥味。
不過,狗的智商畢竟無法和人相比,也許它們覺得眼前這個傢伙很窩囊,戲弄他非常有趣。只見他背靠大樹而坐,樣子很奇怪,不知是小偷還是癱瘓在地的人?這些狗覺得很可疑,所以才對本位田又八狂吠不止。
這群狗的樣子十分兇惡,簡直與狼毫無二致。它們的腹部扁平,脊背尖聳,牙齒鋒利異常。對於孤立無援的本位田又八來說,眼前的情景要比剛才面對行腳僧、佐佐木小次郎時更恐怖。
他的手腳無法動彈,只能藉助臉部表情和喊聲來防禦。可是,臉部表情沒有絲毫的殺傷力,而他說的話,那些狗也聽不懂。
於是,他只能一邊學著野獸的叫聲,一邊裝出野獸的可怖表情,拼命嚇唬這些狗。
「唔——汪——汪——汪。」
本位田又八的叫聲,把狗群嚇退了幾步,但由於他喊得過於用力,以致鼻涕流了出來。這樣一來,那些狗又不害怕了,他的努力全都白費了。
既然喊聲沒有作用,那就只有依靠表情來嚇唬它們了。
本位田又八猛然張大嘴,他的確把狗嚇了一跳。見這招有效,他更加來勁兒,時而瞪大雙眼,時而扭曲著五官,時而伸出舌頭。
可是,沒過一會兒,他就累得不行了,那些狗也看夠了這種把戲。
它們再次凶相畢露,對著本位田又八狂吠。本位田又八心想,此時是考驗自己智慧的時候。他想要表現出對這些狗的友善,於是學著野狗的叫聲,跟它們一起叫起來。
「汪、汪、汪!汪、汪、汪!」
誰知,他這種行為反而招來狗群的蔑視和反感,野狗爭相跑到他面前大叫,並開始舔他的腳尖。本位田又八害怕至極,無計可施之時,只得低聲背誦起平家琵琶大原御幸的故事:太上天皇於文治二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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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開始,他還是小聲背誦,後來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簡直是聲嘶力竭——他緊閉雙眼,表情僵硬,使盡平生力氣高聲嘶吼著。
四
幸好傳七郎一行人及時趕到,狗群被驚得四散奔逃,本位田又八再也顧及不了許多,大聲呼救:「救命!救命!快幫我把繩子解開吧——」
吉岡門弟子中,有幾個認得他。
「哦?原來是他!我曾在艾草屋見過這傢伙!」
「他是阿甲的丈夫。」
「丈夫——阿甲不是沒有丈夫嗎?」
「阿甲在認識祗園藤次以前,一直跟他住在一起,實際上是阿甲在養他。」
1 大原:位於日本京都市東北部。——譯者注眾人七嘴八舌議論著,傳七郎看本位田又八可憐,便命人解開繩索,又詢問了事情的經過。此時,本位田又八早已準備好了一套說辭,絕口不提自己受辱之事。
見到了吉岡門的人,他不禁又想起自己和武藏的宿怨。他對傳七郎等人說,自己和武藏同為作州人,武藏搶走了自己的未婚妻,令家族名譽掃地。因此,母親阿杉婆不顧年老體弱,背井離鄉,誓死要找到武藏和阿通報仇。自己也為尋找武藏,而四處奔走。
「剛才有人說我是阿甲的丈夫,這簡直是天大的誤會。我確實曾在艾草屋棲身,但和阿甲卻沒半點關係。否則,祗園藤次就不會和阿甲私奔了。
「這些事暫且不管,現在我最擔心的就是母親和武藏的下落。前一陣子,我在大阪聽說吉岡門的長子與武藏比武而慘敗的消息,便急忙趕到這裡。誰知,我竟然被十幾個不懷好意的流浪武士包圍,還被搶走了身上所有的財物。儘管我遭受了奇恥大辱,但一想到老母健在、大仇未報,只好忍辱負重,任憑他們處置。
「十分感謝您的搭救。無論吉岡家還是本位田家,都與武藏有不共戴天之仇。承蒙貴弟子幫我解開繩子,也許冥冥之中自有緣分。想必您就是清十郎的弟弟吧!您要找武藏報仇,我也要殺死武藏,至於誰能先得手,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當我大仇得報之時,再去府上拜訪!」
本位田又八心想,光是信口胡說不足以取信對方,所以他在謊言中穿插了一些事實。
不過,「誰能先得手」這句,有些畫蛇添足,就連他自己都覺得羞愧。
他想了想,又接著說道:「也許母親會去清水寺參拜,所以我要去那裡找她。改日我會去四條武館登門道謝。非常抱歉,耽誤了您的行程,在下就此告辭!」
本位田又八想趁著露出馬腳之前,迅速離開。雖然自己的說辭有些牽強,但總算混了過去。
當眾人正尋思他的話是真是假時,他早已跑遠了。看到弟子們疑惑的表情,傳七郎不禁苦笑道:「這傢伙……究竟是幹什麼的?」
看著本位田又八跑遠的背影,傳七郎不禁啐了一口。他心想,為了這麼個人耽誤時間真不值得。
五
這幾天是危險期——四天前,醫生曾這樣說過。在那幾天裡,清十郎簡直和死人沒有兩樣,直到昨天,他才有所好轉。
現在的清十郎,已經可以睜開眼睛,他在想:現在是早晨還是半夜?
枕邊的長明燈一直亮著,屋內沒有其他人,隱隱聽見隔壁屋傳來陣陣鼾聲。想必是看護的人實在熬不住,坐著睡著了。
公雞在打鳴!
清十郎突然意識到,自己仍活在世上。
(活著簡直是一種恥辱!)
他拉起被角,蓋住了臉。清十郎低聲啜泣著,扯著被角的手指不停地顫抖。
(今後,我哪有臉再活下去!)
想到這兒,他突然停止了抽泣。
父親拳法聲名赫赫,自己雖然不肖,但也是竭盡全力維護吉岡門的聲譽,可到頭來,終究落得身敗名裂。
(吉岡家完了!)
此時,枕邊的長明燈突然熄滅,一縷微弱的晨光照進屋裡。清十郎不由想起那天,自己站在寒霜滿地的蓮台寺郊外的情景。
武藏的眼神,他至死不忘。
即使現在想起來,他依然覺得毛骨悚然。其實,他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是武藏的對手,可是自己為何不棄劍認輸,以保住吉岡門的聲名?
(我太自以為是了!我一直認為父親的聲名屬於自己——仔細想想,除了身為吉岡憲法的長子之外,我簡直一無所長。在輸給武藏之前,我在做人、做事方面就已經一敗塗地了。與武藏比武,只不過加速了自己的滅亡——如此下去,吉岡武館遲早要被社會淘汰。)清十郎緊閉雙眼,晶瑩的淚珠順著睫毛淌下——淚水流過他的耳邊,他的心也隨之顫抖著。
(為什麼不死在蓮台寺郊外?現在是生不如死啊——)右側斷臂處的傷口,依然疼痛不已。他深鎖眉頭、鬱鬱寡歡,好希望天永遠都不要亮。
「咚、咚、咚——」遠處傳來一陣敲門聲,有人去隔壁房間叫醒了打盹的人。
「啊!是二少爺回來了嗎?」
「剛到!」
有人急忙出去迎接,還有人跑到清十郎的病榻前通報。
「小師傅!小師傅!有好消息!二少爺已乘快轎到家了,您馬上就能見到他了!」
說著,弟子們立刻打開窗戶,燒熱火爐,擺好坐墊,靜靜等候。沒過多久,門外就傳來了傳七郎的聲音。
「哥哥的房間是這間嗎?」
真是好久不見了!清十郎這樣想著,可一想到弟弟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他就痛苦至極。
「哥哥!」
聽見喊聲,清十郎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看了一眼走進屋的傳七郎。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弟弟身上還帶著濃濃酒氣。
六
「哥哥!您怎麼了?」
看到傳七郎神采奕奕的樣子,清十郎更加難受。
「……」
清十郎又閉上了眼,什麼也沒說。
「哥哥!事已至此,還是把一切都交給我吧!當我得知事情的經過之後,沒顧得上打點行裝就離開了御影,連夜趕回這裡。途中,我們只在大阪的傾城町準備了些旅行用品和酒食。請您放心!有我傳七郎在,誰要敢來武館撒野,我一定讓他有來無回!」
此時,弟子們進來送茶。
「喂!喂!我不要茶!我要酒!」傳七郎說道。
「知道了!」
弟子答應一聲,正要退出去時,他又喊道:「喂!誰來把隔扇門關上!病人會著涼的!笨蛋!」
隨後,他不再正襟危坐,而是隨意地盤起腿。他一邊用火爐暖手,一邊偷偷地觀察著沉默不語的哥哥。
「整個比武過程是怎樣的?那個叫宮本武藏的小子,不是最近才出道的嗎?哥哥親自出馬,竟會敗給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實在太大意了……」
此時,門外傳來弟子的聲音:「二少爺!」
「什麼事?」
「酒已準備好了!」
「拿過來!」
「我先放在那裡,請您先沐浴!」
「我不想洗澡,我要在這兒喝酒,把酒拿過來!」
「啊?你要在小師傅病榻前喝酒?」
「當然!我們兄弟好久沒見了,要好好聊一聊。雖然之前我們的關係不太好,但在這個節骨眼,還是親兄弟靠得住!我就在這兒喝!」
接著,他開始自斟自飲,並連聲讚嘆:「好酒!」
喝了兩三杯之後,他感嘆了一句:「要是哥哥沒受傷,我們就可以一起喝了!」
清十郎睜開眼,喊了一聲:「弟弟!」
「嗯!」
「請不要在我面前喝酒。」
「為什麼?」
「這會讓我想起很多不愉快的往事。」
「不愉快的往事?」
「父親要是還在世,一定不喜歡我們喝酒——你我都只會喝酒,一件正經事都沒做過。」
「你的意思是,我們一直在做壞事嘍?」
「你還能有所作為,而我今後只能在這病榻上,獨自品嘗失敗這杯苦酒……」
「哈哈哈!說這些真是掃興!原來哥哥這么小家子氣又多愁善感,根本不是習武之人應有的氣魄。說實話,您和武藏比武,根本就是個錯誤。您根本沒認清武藏的實力,才會敗得這麼慘。以後您就不要再拿刀動槍的了,只安心當吉岡門的大當家就行了——如果今後再有人向吉岡門挑戰,就讓我傳七郎前去應戰!把武館也交給我吧,我一定會讓武館比父親在世時更加興盛。只要您不懷疑我是趁機奪取武館,我一定會做好的!」
「弟弟!」
清十郎突然想坐起來,但因為少了一隻手,他無法輕易掀開被子。
七
「傳七郎……」
清十郎從被子裡伸出手,緊緊握住弟弟的手腕。雖然他身負重傷,但力道依然強勁。
「哎呀……哥哥,您會把酒弄灑的。」
傳七郎將酒杯換到另一隻手。
「什麼事?」
「弟弟,如你所願,我會把武館交給你。不過,你既然繼承了武館,就是繼承了家族的聲譽。」
「好的!我都知道,我接受!」
「別這麼草率就答應。要是你重蹈我的覆轍,再次讓亡父聲名受辱,那還不如現在就讓吉岡門毀了。」
「您別這麼說,我傳七郎可與您不一樣!」
「你會洗心革面、認真管理武館嗎?」
「等等!我可不能戒酒呀!只有酒,我不戒!」
「好吧!只要能有所節制……我的失敗,也不是因酒而起的。」
「是女人吧——女人是您的軟肋。等您身體康復之後,就找個門當戶對的媳婦吧!」
「不!我已決定退出江湖,哪還有心情娶妻——不過,有一個人我非救不可,只要能看到她幸福,我就別無所求了。然後隱居山林、結廬而居……」
「咦?那個非救不可的人是誰?」
「你別多問了——只要管好其他事就行了。我雖然成了廢人,但還有幾分武士的尊嚴,現在我真心拜託你,一定不要再犯相同的錯誤!你聽清楚了嗎?」
「好……我一定要為您雪恥!您知道武藏那傢伙現在在哪裡嗎?」
「武藏?」
清十郎突然瞪大雙眼,盯著傳七郎。
「傳七郎,難道你不聽我良言相勸,一定要找武藏比武?」
「您這是什麼意思?事到如今,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您派人把我接回來,不就是打算報仇嗎?我和弟子們也認為,應趁武藏未離開京都之前找到他,所以才火急火燎地趕回來。」
聞聽此言,清十郎搖了搖頭說道:「你大錯特錯了!」
他以一種先知的口吻命令弟弟道:「不要輕舉妄動!」
傳七郎顯得很不耐煩,反問道:「為什麼?」
聽了弟弟的話,清十郎血脈上涌,吐出一句話:「你贏不了他!」
傳七郎氣得臉色發白,接著問道:「贏不了誰?」
「武藏!」
「您說我會輸?」
「明知故問!當然是你輸,你的武藝不及他——」
「胡、胡說八道!」
傳七郎故意大聲笑起來,還不停晃著肩膀。他氣急敗壞地撥開哥哥的手,給自己的杯里倒滿酒。
「喂!來人!酒沒了,給我拿酒來!」
八
一個弟子聞聲,急忙從廚房拿酒送了過來,可房內已不見傳七郎。
「啊?」
那弟子面色驚恐,立刻放下托盤。
「小師傅!您怎麼了?」
只見清十郎趴在被子裡,弟子嚇了一跳,急忙湊到清十郎的枕邊。
「叫……叫傳七郎來,我還有話要對他說,把他帶過來!」
「是、是!」
聽到清十郎吐字清晰,弟子這才放下心來。
「是!我這就去!」
他急忙出去找傳七郎。
原來傳七郎去了武館,弟子很快就找了過來。此時,他正坐在地板上,環視著這個有些陌生的地方。
那些久未謀面的弟子如植田良平、南保餘一兵衛、御池、太田黑兵助等人圍坐在他身邊。
「您見過令兄了嗎?」
「哦!剛見過。」
「見到您,他一定很高興吧!」
「好像不怎麼高興。在趕回武館之前,我一直是信心滿滿的,可哥哥卻一直繃著臉。我是有什麼就說什麼,結果又吵了起來。」
「又吵架了?您這個當弟弟的可不該這麼做,令兄的身體剛有好轉,您不該與他爭執。」
「可是……這不怪我呀!」
傳七郎與吉岡門的元老說話時,語氣也非常隨便。
他一把揪住了剛才教訓自己的植田,並藉此顯示自己過人的腕力。
「我哥哥是這麼說的——雖然你打算與武藏比武以雪前恥,可是你一定贏不了武藏,萬一你死了,這個武館就完了,吉岡門的聲譽也會徹底被毀掉。因此,所有的恥辱就由我一人背負吧!我將對外宣布從此退出江湖。由你代替我掌管武館,待你日後武功有所精進,再為我報仇……」
「原來是這樣!」
「是哪樣?」
「……」
見雙方沉默不語,那個來找傳七郎的弟子,忙趁機說道:「二少爺,小師傅請您再回去一趟。」
傳七郎回頭,瞪了那人一眼說道:「酒呢?」
「已送到房裡了。」
「拿到這兒來!我要跟各位邊喝邊談。」
「小師傅他……」
「少囉唆!……哥哥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趕快把酒拿來!」
見此情景,植田、御池等人忙說:「不用!不用!此刻不宜飲酒,我們不喝!」
聞聽此言,傳七郎十分不悅。
「你們怎麼了……難道也被武藏嚇破膽了?」
九
正因為吉岡家名聲太響,所以受的打擊也相對較大。
武藏一劍擊垮的不只是清十郎,還有吉岡門的固有根基。
原本不可一世的吉岡門弟子,現在信心全無,形同一盤散沙。
儘管比武已過去好幾天了,但每個人臉上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他們不知道,以後是甘心當一個失敗者,還是奮起直追。
在出發迎接傳七郎之前,吉岡門的資深弟子中就形成了兩種意見:一些人贊同傳七郎的做法,認為應該和武藏再次比武,一雪前恥;另一些人則支持清十郎的做法,認為應暫不出擊、保存實力。
可是恥辱畢竟只是一時的,如果吉岡門再遭重創,那將無法收場。
以清十郎的立場,他自然可以提出這種隱忍的主張,很多資深弟子雖然也這麼認為,卻不能主動開口提出。
尤其是在這位目空一切的二少爺面前。
「哥哥太過優柔寡斷,雖然他現在臥病在床,但是我也沒辦法按他說的做!」
傳七郎一邊說著,一邊拿起酒壺,給每個人都滿上酒。他接著說道:「從今天起,我要代替哥哥經營武館,一定要將武館打造出剛毅、勇猛的風格。」
「我一定要找武藏報仇……無論哥哥怎麼說,我都要這麼做!哥哥說先不要管武藏,家族名譽和武館更重要。這是武士該說的話嗎?就因為他如此瞻前顧後,才會敗給武藏——你們可不要把我和哥哥相提並論喲!」
「這個……」
眾人含糊其詞。南保餘一兵衛率先開口:「我們相信二少爺的實力,可是……」
「可是什麼?」
「令兄的話也不無道理。武藏只是一介武夫,而吉岡門可是室町以來的武術名門。仔細衡量一下,這其實是一場得不償失的賭博。無論勝敗,對吉岡門都沒有多大好處。」
「你說這是賭博?」
傳七郎怒目而視,南保餘一兵衛急忙改口道:「啊!恕我失言,我收回剛才的話。」
「你這傢伙!」
傳七郎跳過去,一把揪住南保餘一兵衛頸後的頭髮,厲聲罵道:「給我滾出去!你這個膽小鬼!」
「二少爺,剛才是我失言。」
「住口!像你這麼貪生怕死的人,根本沒資格跟我坐在一起——滾出去!」
說著,傳七郎猛地把他推開。
南保餘一兵衛一下子撞到了武館的木板牆上,他的臉色慘白,過了一會兒,他靜靜地坐正身子,跟眾人告別道:「長久以來,承蒙各位的照顧。」
然後,他又向神壇拜了幾拜,最終走出門去。
此時,傳七郎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自顧自地勸酒。
「來!喝酒!」
「喝完之後,你們馬上給我搜尋武藏的下落。他應該還沒離開京都,估計此時正得意揚揚、四處炫耀呢——我要找到武藏,同時還要著手整頓武館。不能讓武館一直荒廢下去,弟子們必須重新開始練習……我先去睡一覺,再來武館。我和哥哥不同,我可是很嚴厲的喲!另外,那些年輕弟子,也要加緊訓練!」
十
轉眼又過了七天。
「找到了!」
一個弟子一邊喊著,一邊跑進武館。
傳七郎一直待在武館,就像他自己說的,目前他正加緊訓練弟子。
他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很多弟子都害怕被他點名,悄悄地躲到角落裡。資深弟子太田黑兵助,像個小孩似的被呼來喝去。
「等一下!太田黑!」
傳七郎收起木劍,看了一眼那個剛跑回武館的弟子。
「找到了嗎?」他問了一句。
「找到了!」
「武藏在哪兒?」
「在實相院町的東路口——也就是本阿彌路的本阿彌光悅家裡。」
「他竟然在本阿彌光悅家裡——真奇怪!武藏那樣的鄉下武士,怎麼會認識光悅呢?」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但他確實住在那兒。」
「好!馬上出發!」
說著,傳七郎就要走進裡屋準備,跟在身後的太田黑兵助、植田良平等人馬上制止道:「這種突然襲擊無異於打架鬥毆,即便我們獲勝,別人也會說閒話。」
「雖然習武有一定的規矩,但實戰卻不必考慮那麼多,所謂勝者王侯敗者賊嘛!」
「不過,當初令兄比武之前,也沒有這麼草率——我們還是先寫好挑戰書,約好時間、地點,然後堂堂正正地比試,這樣才比較穩妥!」
「好的!就依各位之見。不過,在這段時間裡,你們不能受哥哥的影響,阻止我去比武!」
「在這十幾天裡,那些反對比武、對武館沒有信心的人,已全部離開了。」
「這樣一來,反而使武館的實力得到了鞏固。像祗園藤次那種小人、南保餘一兵衛那樣的膽小鬼,以及那些恬不知恥的懦夫,還是早點離開的好。」
「給武藏下挑戰書之前,還是和令兄說一聲吧!」
「這件事不用你們管,我自己去說!」
這個問題上,兄弟二人的意見還是和十天前一樣僵持不下,誰也不願改變自己的立場。那些資深的弟子暗暗祈禱,兄弟倆千萬不要再吵起來。此時,清十郎的房間裡沒有傳出爭吵聲,於是植田良平等人便圍坐在門外,商量起第二次比武的時間、地點。
突然,從房間裡傳出一陣喊聲:「喂!植田、御池、太田黑你們快來呀!」
那不是清十郎的聲音。
眾人擁進房間,只見傳七郎獨自呆立在那裡。這些人從未看過他如此表情,只見他眼角還掛著淚珠。
「你們看……這個!」
他把清十郎留下的一封信遞給眾人。
「哥哥留了封長信給我,就離家出走了。信上連要去哪裡也沒寫……他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