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佐佐木小次郎01
2024-10-08 15:07:22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本位田又八羨慕地看著一間間破舊的房屋,雖然這裡的每一戶人家,都非常貧窮。
有的家裡,夫婦二人圍坐在一口鍋前吃飯;有的家裡,兄妹和老母親一起做手工活。儘管物質極度匱乏,但這裡的每戶人家都是相親相愛、彼此扶持,他們擁有秀吉和家康都不曾擁有的珍貴親情。所以說越是貧窮,親情就越濃厚,正因為彼此間的照應,這條貧民街才沒有人因凍餓而死,人世間最溫暖的親情幫他們渡過了一個個難關。
「我也有母親哪——母親大人,您還好吧?」
本位田又八突然想起了母親。
去年年底,母子二人在大阪偶遇,可是僅僅相處了七天,他就嫌母親囉唆而半途棄母而去。
「我真不應該那麼做!可憐的母親……不管我如何討好自己喜歡的女人,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像母親那樣真心疼愛我的人。」
現在,本位田又八並不急於趕路,他想到清水寺的觀音堂去看一看,說不定可以在那兒借宿一晚。也許天緣巧合,還能在那兒遇到母親呢——他幻想著母子重逢的情景。
母親阿杉婆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她堅信神佛都有著超乎尋常的力量。她不僅相信神佛,而且還依賴它們。本位田又八和母親在大阪相處的七天裡,之所以總發生口角,就是因為阿杉婆整天往神社、寺廟裡跑,這讓本位田又八備感無聊,他覺得自己實在沒辦法跟母親長期生活在一起。
當時,本位田又八常聽母親說:「神佛真的能顯靈喲!清水寺觀音堂的菩薩最為靈驗,我在那兒祈禱了二十一天,結果就真的遇到了武藏,而且還是在正殿前遇到的——因此,對清水寺的觀音菩薩,你一定要虔心膜拜喲!」
「到了春天,我會再來參拜。祈求神明保佑我們本位田一家。」
因為本位田又八多次聽阿杉婆提到此事,所以他認為會在這兒遇到母親——如此看來,他的想法並非全無根據。
本位田又八通過六條牌坊後,繼續朝五條走去。這裡雖是城區,周圍卻是漆黑一片,他覺得自己隨時會被路邊的野狗絆倒——這裡怎麼會有這麼多野狗。
他的前後左右,到處都能聽到野狗的叫聲,這些野狗並不是丟塊石頭就能安靜的。不過,本位田又八對這些早已司空見慣,無論多麼兇惡的野狗尾隨身後,他也不在乎。
然而,當他走到五條附近的松原一帶時,狗群突然朝另一個方向狂吠起來。那些圍繞在本位田又八身邊的狗,突然變得很興奮,它們與其他狗群一起圍住一棵松樹,仰頭厲聲咆哮。
無數隻惡狗,猶如狼群一般,在黑夜中蠢蠢欲動。其中,還有幾隻狗張牙舞爪,躥到了松樹上五六尺高的地方。
「咦?」
本位田又八瞪大雙眼,抬頭朝樹上看去。只見樹枝上,隱約有個人影。借著微弱的星光可以看清,那是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她那白皙的臉龐在松葉間瑟瑟發抖。
二
這女人究竟是被狗群追到樹上,還是原本就躲在樹上,被野狗發現的呢?本位田又八不得而知。不過,那樹梢上不停發抖的身影可以證明,她肯定是一個年輕女子。
「——滾開!畜生——滾開!」
本位田又八揮拳驅趕狗群。
「你們這些畜生!」
他又丟過去幾塊石頭。
他以前聽人說過,只要趴在地上學野獸吼叫,就可以嚇走野狗。於是,他學著野獸的模樣,大聲吼叫著。可是,這招對野狗根本沒用。
野狗越聚越多,簡直就像深海里的魚群一樣,它們搖著尾巴、齜著尖牙,不停扒著樹,朝著上面的女子狂吠,根本不把虛張聲勢的本位田又八放在眼裡。
本位田又八大聲叫罵:「你們這些該死的狗!」
他突然想到,如果樹上的女子看到一個年輕武士趴在地上學狼叫,豈不是奇恥大辱?
想到這兒,他揮刀砍死了一隻狗。其他狗看到本位田又八手裡的大刀和同伴的死屍,立刻圍在一起,弓著背,警戒地盯著他。
「看你們怕不怕這個!」
本位田又八揮舞大刀,朝狗群砍殺過去。那些狗嚇得四散奔逃,揚起的塵土落了本位田又八一臉。
「姑娘!可以下來了!下來吧!」
他朝樹上喊了一聲。此時,從松樹上傳來一陣悅耳的金屬之聲。
「哎呀!這不是朱實嗎?」
朱實袖口的鈴鐺聲,本位田又八記憶猶新。雖然很多女子喜歡將鈴鐺系在腰帶或袖口,但那張白皙的面孔,看起來十分像朱實。
「誰……你是誰?」
果然是朱實的聲音,她顯得非常驚慌。
「我是本位田又八!你不記得了?」
「啊!是本位田又八哥哥呀!」
「你怎麼在這兒——你不是向來不怕狗嗎?」
「我不是因為怕狗才躲到樹上的!」
「總之,先下來再說吧!」
「可是……」
朱實並沒有立刻下來,而是在樹上環視了一下四周。
「本位田又八哥哥,你也躲起來吧!他馬上就會找到這兒的!」
「他是誰?」
「唉!這件事一兩句也說不清楚,總之他是個非常可怕的人。前段時間,我還一直認為他是個好心人,後來他在照顧我的時候,越來越喜歡折磨我……因此,今晚我藉機從六條的念珠客棧的二樓逃了出來。他肯定早就發現了,這會兒就要追過來了。」
「是你的繼母阿甲嗎?」
「才不是呢!」
「是祗園藤次嗎?」
「要是他,我就不害怕了……哎呀!他好像追來了。本位田又八哥哥,你站在那兒,會讓我被他發現的,恐怕連你也會遭殃!快躲起來吧!」
「什麼!那傢伙來了?」
本位田又八一時慌了神,拿不定主意。
三
女人的眼神具有一種指揮男人的力量。有些男人為了博得女性讚賞的目光,要麼揮金如土,要麼強裝豪氣。剛才,本位田又八以為四下無人,便趴在地上學狼叫。此刻,那種難言的恥辱占據了他整個內心。
因此,無論樹上的朱實如何勸他躲起來,他都不聽。他想要保住的就是那份男人的自尊。
如果現在他大喊一聲「糟了」然後屁滾尿流地逃走,朱實肯定會看不起自己。雖然她不是自己的愛人,但本位田又八也絕不能讓她看到這副醜態。
就在此時,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男人飛奔過來。本位田又八嚇得後退了幾步,兩人幾乎同時問了一聲:「啊!是誰?」
朱實所擔心的可怕男人終於追來了,他看到本位田又八手裡的刀還滴著血,不禁有些吃驚,認定他絕非泛泛之輩。於是,男人開口問道:「你是誰?」同時,他將本位田又八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
由於朱實對這個男人極度恐懼,使得本位田又八也非常不安。他仔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只見他和自己年齡差不多,身材非常壯碩,留著前發,衣著非常華麗。
見對方的裝扮如此娘娘腔,本位田又八不禁想道:原來是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
於是,他哼了一聲,漸漸放下心來。像這樣的對手,再來幾個都沒問題。傍晚遇到的那個行腳僧雖然不好惹,可這種老大不小還留著前發的毛頭小子,我足以應付。就是這傢伙虐待朱實的嗎?這個不知死活的小白臉!我猜他一定死纏著朱實不放,讓她吃了很多苦頭——好!我要好好修理修理他!
就在本位田又八暗自思量的時候,那個留著前發的年輕武士又問了一句:「你是個什麼東西?」
他的聲音有一種與外貌極不相稱的霸氣,這聲呵斥足以驅走四周的黑暗。可是,本位田又八太過以貌取人,完全沒把對方當回事,他調侃著說道:「我嗎?我是個人呀!」
此刻乃是千鈞一髮之際,可本位田又八故意咧著嘴、齜著牙,一臉嘲笑之色。
那個年輕武士頓時被氣得面紅耳赤,他厲聲吼道:「你連個名字都沒有嗎——莫非你不敢報上名來!」
對這樣的譏諷,本位田又八絲毫不在意,他答道:「像你這種無名小輩根本不配問我的名字!」
「住口!」
年輕武士的背上背著一柄三尺長的劍。他向前側了側身,以讓對方看到肩頭的劍柄。
「我們之間的事一會兒再說。我要先把樹上的女子弄下來,帶到念珠客棧。然後我們再一決勝負!」
「你想得美!我才不會讓你這麼做呢!」
「你說什麼?」
「這女孩是我前妻的女兒。雖然我們現在沒什麼關係了,但我決不能見死不救。你敢動她一個手指頭,我就砍斷你的手!」
四
雖然站在面前的不是剛才那群野狗,但本位田又八心想,只要嚇嚇對方,他就會夾著尾巴跑掉。
「有意思!」
不料,年輕武士根本不吃這套,反而露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看你這副樣子,不過就是個末流武士,我已經很久沒碰到像你這麼有骨氣的人了。我身上的『曬衣竿』久未出鞘,每晚都在啼哭。自從這把寶劍傳到我手上之後,還沒喝夠血,如今已經有點生鏽了。現在就用你的骨頭來磨一磨刀吧——是好漢就別跑!」
對方處心積慮要讓本位田又八沒有退路,所以先用言語讓他騎虎難下。可本位田又八絲毫沒察覺到對方的用心,依然滿不在乎地說:「少說大話!你最好想清楚!趁現在我還沒動手,你趕快消失,否則性命難保。」
「我正想對你這麼說呢——閣下如此傲氣十足,卻不肯報上姓名。
能否請教您的尊姓大名,這是比武之前的規矩喲!」
「哦!告訴你也可以,你可別嚇壞了喲!」
「我會小心聽著,不會被嚇到——首先,能否告知您的門派?」
本位田又八心想,比武之前不停問這問那的人,武功一般都強不到哪去。如此一來,他就更加輕視對方。
本位田又八揚揚得意地說道:「我的武功為中條派,是富田入道勢源派的分支。且有印可為證。」
「咦?中條派?」佐佐木小次郎有些驚愕。
本位田又八見此語一出未能嚇到對方,為避免對方生疑,他只好硬著頭皮學著佐佐木小次郎的語氣說道:「現在也該告訴我你的門派了吧!這可是比武前的規矩呀!」
佐佐木小次郎答道:「我的姓名和門派稍後奉告。你說你武功出自中條派,到底是拜何人為師?」
本位田又八覺得對方實在太囉唆,便想也不想地答道:「鍾卷自齋老師。」
「哦……」
佐佐木小次郎更加吃驚,繼續問道:「那麼,你認識伊藤彌五郎一刀齋嘍?」
「當然認識。」
本位田又八覺得越來越有趣,心想這次肯定也和每次一樣,無須動手就能讓這個毛頭小子低頭服輸。
於是,他更加有恃無恐,說道:「這沒什麼好隱瞞的!伊藤彌五郎一刀齋就是我師兄。換句話說,我們都是師從於自齋老師。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那麼,我再問一下,你的尊姓大名是?」
「佐佐木小次郎!」
「咦?」
「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
本位田又八語氣鄭重地重複了一遍。
此時,佐佐木小次郎早已驚得目瞪口呆。
五
停了一會兒,佐佐木小次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本位田又八看對方毫不客氣地逼視著自己,便怒目而視,說道:「你幹嗎這麼看著我?是不是我的名字把你嚇傻了?」
「的確把我嚇傻了!」
本位田又八亮出刀柄,用下巴對著佐佐木小次郎說道:「快滾吧!」
「哈哈哈!」佐佐木小次郎捧腹大笑。
「雖說江湖上魚龍混雜,但我還真沒遇到過如此令人吃驚的事——佐佐木小次郎閣下,我想問你,如果你是佐佐木小次郎,那我又是誰呢?」
「什麼?」
「我想問你,我到底是誰?」
「我哪裡知道!」
「不!不!你一定知道。也許我有些囉唆,但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想再問一次您的大名。」
「你沒聽清嗎?我叫佐佐木小次郎。」
「那麼,我是誰?」
「你就是個人呀!」
「這話沒錯!但是,我的名字呢?」
「你這傢伙是在耍我嗎?」
「不!我很認真,從沒這麼認真過——佐佐木小次郎先生,我是誰呢?」
「囉唆!問你自己去吧!」
「那麼,我就問問自己。雖然很可笑,我也報一下名字吧!」
「快說吧!」
「不過,你不要吃驚喲!」
「傻瓜!」
「我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啊……」
「我祖居岩國,姓佐佐木,父親為我取名為佐佐木小次郎,劍號岸柳——真奇怪呀!從何時起江湖上有了兩個佐佐木小次郎呢?」
「啊……這個……啊!」
「自從我闖蕩江湖以來,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但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你這個佐佐木小次郎。」
「……」
「緣分真是妙不可言哪!我們是初次見面。請問,閣下您是佐佐木小次郎嗎?」
「……」
「怎麼了?您怎麼一直發抖呢?」
「……」
「交個朋友吧!」
說著,佐佐木小次郎走了過來,拍了拍本位田又八的肩膀。本位田又八早已嚇得面如土色,他體似篩糠,顫聲喊道:「啊!——」
「你要敢跑,我就宰了你!」佐佐木小次郎冷冷地說著。
本位田又八覺得,對方的語氣就像一柄閃著寒光的利刃。
他猛然一躍,一下躥出去三米多遠。只聽見「咻」的一聲,佐佐木小次郎肩頭的「曬衣竿」如銀蛇般劃破夜空,直刺向本位田又八的背影。只需一招,佐佐木小次郎便收刀定式。
本位田又八就像一隻被大風捲起的小蟲一樣,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然後就一動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