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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十三 夜雨時·餘音

2024-10-07 06:17:17 作者: 山隱有鶴

  其實饒是項心雅也未想到,今日竟會有恩客要求,要聽恢弘大氣的曲子。

  

  那便該是遠京的曲調,也是項心雅最擅長的曲調。

  樂聲從項心雅的指尖傾瀉而出。

  她奏的是這大祈最繁榮的城市,是萬里河山的盛景。

  然而彈著彈著,項心雅卻聽到,下頭有一個文縐縐酸溜溜的聲音響起:「如今山河破碎,滿目瘡痍,宦官當政,外敵進犯,可這小小的樂伶,卻是絲毫不憂心家國,更不管顧民生疾苦,竟還在此彈奏這等歌唱盛世繁榮之曲!真是……為人所不恥!」

  項心雅聞言,微微抬起了眼。

  聲音傳來的方向,有幾個文人打扮的人,坐在一個方桌邊,正眯著眼睛望著她。

  見她看過來,他們也沒移開目光,就死死地盯著她,似乎是要教誨她,她該思索思索什麼曲子該彈,什麼曲子不該彈。

  項心雅突然笑了。

  她又如何能不知道,如今山河破碎,滿目瘡痍呢?

  就好像……

  就好像她一樣,還有她身邊的所有人。

  她本出身自世家大族。

  她本有一品爵位、官居三品的良國公做祖父,而良國公的嫡長子、都水監長官使者,還是她的父親。

  除此之外,她還有聲名顯赫的先安王做外祖父,有先帝生母盛皇后的親妹妹做外祖母,有素來清正、能奪狀元的安王嫡子做親表哥,有忠義侯世子做青梅竹馬。

  先帝是她的皇舅父,一眾皇子皇女也是她的表親手足。

  就連她自己,也曾是個郡主,是公爵嫡系血脈,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

  可是現在呢?

  她的青梅竹馬,她愛的人,因她而棄了爵位,遁入空門,只伴古佛青燈。

  她那容貌甚佳的表哥,因與和親公主私通,遭到斬首,安王府上下也因此獲罪,最後外祖母死在了獄中,表嫂嫂因目睹表哥之死小產而亡。

  原本尤為疼愛她的皇舅父,死在了自己立下的皇儲手中。

  她的外祖父,忠君一世,最後卻暴斃於大理寺獄,爹爹也不得屈服。

  就連七表哥唐晟、九表妹唐暖,也成了反賊。

  而她的九表哥,她的丈夫唐晁,是由她親手所殺。

  唐旭登基後昭告天下,永平公主唐昕仍是處子,與安王世子唐清哲私通乃是被人陷害,他將她封為長公主,還著了人去尋遭到流放的安王和安王妃,尋到的卻只有屍骨。

  項心雅本以為,這或許是唐旭良心發現,可是只過了兩年不到,唐旭就將唐昕送往了烏昭,將她嫁給了年近六旬的烏昭單于,以免去兩國交戰。

  再看看項心雅自己,又成了什麼模樣呢?

  她淪為了一屆賤妓,只能靠著看人臉色彈曲,亦或是在人身下呻吟,來換取活下去的銀錢。

  所以山河破碎,滿目瘡痍,宦官當政,外敵進犯,該怪誰呢?該怪她,以及和她一樣的賤妓,彈了些不應景的曲嗎?

  不,他們應該去怪唐旭才是。

  可他們不敢,他們也沒有那個能力。

  他們連唐旭的面都見不到。

  他們甚至不如蘇行淵,蘇行淵好歹還敢指著唐旭的鼻子,說唐旭定是被權勢迷花了眼,才會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她沒有錯。項心雅想。

  是以她低下頭去,只沉心撥弄著琴弦,恩客既然給了她錢,她就該彈。

  而既然不得不彈,那便乾脆彈好。

  她要回憶她前半生的瀟灑快活,想像自己依舊是那個嬌蠻不可一世的郡主。

  她還要幻想,幻想在某一個平行的時空,一切會有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若是清哲表哥沒有因去往瓊崖而不慎毀了身子廢了武藝,他便也不會遭人算計得了一場不喜的親事,單純善良的表嫂,便也不會再入那高門,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活著。

  若是項心雅能察覺到唐晁的詭計,沒有放他入屋,或是狠心將他推開、逃出門去,她便也不會嫁給他,最後每日以淚洗面,伴著身上的傷痕度日。

  若是有人能早些發現唐旭的反心,祖父就不會死,爹爹也不會降。

  而若是有人能早些意識到三樁皇室舊案中有冤情,清哲表哥和外祖母不會死,引溪姐姐和她的孩子也不會死,甚至最初的太子唐旦和東方皇后都不會死,唐昕要嫁的,也會是與她年齡相仿的摩戈王子,丹柯便也不會進犯……

  還有……若是蘇行淵能爭點氣多好呢?早些告訴她,他喜歡她,或許他們早能終成眷屬。

  項心雅就這般漫無目的地想著,想著那早已破碎的盛世,想著那並不存在的盛世,沉醉在樂聲里。

  那幾個文人好像還在說什麼,可項心雅耳中只有樂聲,再聽不見別人的話了。

  直到一曲奏罷,項心雅才緩緩抬起了頭來,淚已流了滿面,而她表情未變,只微微衝著那位秋公子福了一禮。

  「彈得好!」不遠處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項心雅向那邊望去,那裡有一個穿著利落的女人,她身側的桌上還擺著一把劍。

  「哼。」有人嗤之以鼻,是那幾個文人中的一個。

  「我方才就看你們不順眼了,這姑娘受人要求彈曲,你們卻抨擊她不思家國,怎麼,她若拒絕了,你們能給她錢嗎?」那女人一聽,立刻皺了皺眉,掌心往桌上一拍,衝著那幾個文人喊道。

  「錢?呵!也沒見我們文人為了幾文錢,便行些腌臢事!」其中一人回她。

  「哦?你們不需要錢財?那你們如今身上穿的衣服、買酒用的錢,又是從何而來的?」

  「為人寫字抄書,作文作畫而來。」

  「寫字作文?」女人冷笑了一聲,「那我再問問,你們給人作文章時,是不是篇篇都在罵那昏君唐旭?還有,你們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怎麼不到遠京去,指著那昏君的鼻子痛罵呢?」

  「我——」那文人一噎,而後正了正身子,「家中有妻小,離不得此處。更何況……我們寫文章,自然都挑選,掙得不多也不在乎,可不像這些女人,貪得無厭!」

  「貪得無厭?你憑什麼說人家貪得無厭?!」

  「若是只缺點溫飽錢,怎可能沒有底線至此!」

  那女人一聽,白了他一眼,而後轉身便拿起了劍,向著項心雅行了過來。

  項心雅也不知她要做什麼,有些許膽怯地望著她。

  「姑娘。」女人衝著她抱了個拳,「在下棠山李閣主門下弟子寧姍姍,幸會。」

  「幸會……」項心雅衝著她微微福了福。

  她好像知道那個棠山的江湖門派,唐昕和唐暖的江湖師父,似乎也是李閣主門下的弟子。

  「姑娘你可是遠京人士?」

  「是。」項心雅一愣,「寧姑娘如何知道?」

  「我師姐出身遠京,且也善琵琶,她姓陸,乃是……明興侯府遺孤,你可曉得?」寧珊珊壓低了聲音道。

  「明……」項心雅一驚,「那、那不是……」

  「我觀姑娘堅韌,流落此處,定是有難處,而我師父素有善心,且姑娘可能還與我師姐投緣,若姑娘願意……不如同我一起,到棠山去如何?相信師父一定不介意,閣中多個姑娘吃飯。」寧珊珊笑著道。

  「我願意!」項心雅一聽,猛地站了起來。

  琴弦因她突然的動作,不慎發出了些許聲響,就好似是她方才的一曲,被掃出了餘音。

  之後眾目睽睽之下,項心雅抱著她的琵琶,跟著寧珊珊一起,踏出了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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