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暖還寒·遠京

  天成二十五年，六月初一，遠京城南。

  

  薛小莞撩起馬車車窗的帘子，探頭出去，瞧見那偌大的城門上方懸掛著的「福光門」三個大字，心中五味雜陳。

  她最後還是來了。

  這座空前繁華的大城，實在是沒給她留下什麼好的回憶。上輩子，她的愛而不得，她的膽怯害怕，她的心灰意冷，以及她的隻身孤影，全都是拜這座城所賜。

  是以當爹爹和大哥告訴她，他們全家都要往遠京而去的時候，她其實想過，不如就趁著這個機會，背著她的刀和劍，走江湖去算了。

  可她重生歸來才三月有餘。

  她分明都想好了，再陪爹娘兄嫂幾年，彌補了上一世那四年的空缺之後，再去仗劍江湖、瀟灑快活，如今難道要因為一道聖旨，就直接離開嗎？

  想來想去，薛小莞還是舍不下。

  而且除了她以外，娘親和嫂嫂都喜出望外，大哥還年輕，暫且不論，可爹爹熬了二十多年，說是熬出頭了，總不為過吧？

  到最後薛小莞咬了咬牙，還是跟來了。那聖旨又不是給她的賜婚聖旨，是給父兄的升遷聖旨，自己因為害怕這遠京、害怕再嫁給唐清哲，就倉皇逃竄，未免也太沒面子了。

  只可惜到了這城跟前，薛小莞還是會忍不住想起上輩子，最後一點也提不起勁來。

  上輩子前往遠京時，因路途太遠，又是冬日，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導致送親隊伍意外耽擱了兩日，後來他們加緊趕路，才終於在婚禮前一日趕到了安明鎮下榻，然而安明鎮離遠京有些距離，唐清哲沒法到客棧迎親，最後便只能去城門口迎她。

  婚禮當日晨起後，嬤嬤們就給她穿上了嫁衣，婢女也為她梳發上了妝，她瞧過鏡中的自己，只覺得自己沒有哪一日如那天一般漂亮過。

  出了客棧，她便上了系滿紅帳的婚輦，向著遠京而去。一路上她手中都持著團扇，擋著面容，當時嬤嬤們告訴她，遮面的團扇要等入了洞房，世子爺念過卻扇詩後，才能取下來。

  但是她哪裡忍得住呢。

  一聽到了遠京，她就悄悄地探出頭，遠遠地望過去。

  那時候正值黃昏，天和雲都被落日染成了赤色，她那時候覺得，就好像蒼穹和流雲都在來為她迎親似的。

  而在那雲霞之下的，是坐在馬上的唐清哲。

  他一襲紅衣，比那落霞還要顯眼，他就在「遠京城」那三個字底下，分明那樣遠，薛小莞卻一眼就看見了他，也就是那一眼，薛小莞親自確認，他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傅釗。

  半年學習教養，一點不虧。她那時候是這樣想的。她覺得自己已經知書達理、懂得規矩，應該能勉強算個大家閨秀了，與唐清哲來雲山的時候一點都不一樣，到時候她肯定能博得他的歡心，總不至於叫他依然一直愁眉苦臉了。

  那時薛小莞還想再看上一眼，卻被車外的嬤嬤給發現，把她的頭給按了回去，還訓斥她，新郎官都到了，怎的還這樣不知規矩。

  而她只聽到了「新郎官」這三個字似的，心中竊喜，笑得臉上的妝都出現了痕跡。

  只可惜三四年蹉跎過後，如今薛小莞再看這遠京城門，卻只剩下一臉愁容和一聲嘆息了。

  等等。

  就在薛小莞想放下帘子將腦袋縮回車中時，突然發現好似有個人影，如今立在那城門之上。

  那人如今一身靛色的袍子，繁複萬分，雍容華貴，與在雲山時的書生扮相和粗布衣衫截然不同。因著袍子顏色深沉，不甚顯眼，但只要一瞧見，就知道此人絕非等閒之輩。

  就和薛小莞上輩子在安王府所見的他一模一樣。

  唐清哲為什麼會在這？難不成他知道薛家一家要入京，特意候在這裡，是要來找茬的？

  思及此，薛小莞沒有半點猶豫地扔下帘子，回身到車內坐好。

  「小莞，這是怎麼了？」娘親竇舒佩見她如此不安，忍不住問道。

  「沒、沒什麼。」薛小莞笑笑，「遠京城好大，竟然連城門都這樣氣派，我、我沒見過世面，嚇著了。」

  「竟還有能將咱們小莞嚇著的東西？」嫂嫂花圓圓聽得這話，笑了起來，而後也起了好奇，撩開帘子探出頭去，瞧了兩眼，正坐回來，「是好生厲害！比雲山縣城氣派不少呢！」

  到最後竟然連娘親都往外看了看。

  但她們誰都沒發現唐清哲站在上頭，而馬車也順利入了城，一路往裡去，未曾因什麼其他人停下。到最後就連薛小莞自己都懷疑，莫不是她看花了眼，出現了幻覺，其實唐清哲壓根就不在那城門上？

  是了，薛家兩人升遷赴任，和那高高在上的世子爺能有什麼關係？就算有，說不準也就是他回朝後美言了幾句，怎可能還親自來迎接呢……

  馬車行了一路，最終在薛家的新宅邸前停了下來。

  薛聿文在京中無宅，但因如今升遷官位不低，聖上本也就給了他不小的排場，是以在京中賜了宅邸給他，同在雲山時一樣，離任交還即可。

  宅院不大，一定要說的話，比在雲山時的院子也大不上太多，但其中裝潢擺設卻是比在雲山時要好了不少。

  一家子人，除了薛小莞以外，走入這宅子的時候，都瞪大了眼睛張圓了嘴，最開始都以為賜個宅子便已是不錯，哪曉得裡頭全都布置好了，還留下了些許家丁和婢子。

  薛小莞早看過比這更好的擺設，自然不甚驚訝，只是不知怎的，她總覺得其中有些物什瞧上去有幾分眼熟，但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到底哪裡眼熟，便只當自己是記岔了，懶得再多想。

  她的新閨房也早已布置妥帖，新床鋪更是軟和極了，一路奔波至此，她早就累得不行，上了床後懷中抱著枕頭，倒是很快便入睡了。

  而依舊無眠的，還是薛聿文。

  他入府後問過，擺設和下人，哪裡會是聖上賞賜的，還是那安王世子唐清哲派人過來打點過一番。

  唐清哲舉薦了他，還為他打點至此，薛聿文不勝感激，可唐清哲，卻是在和柳家作對，而薛聿文的大理寺少卿一職，若是沒有柳家首肯，絕對做不成。

  除非聖上發話。

  聖上，柳城澤，唐清哲……他薛聿文在這朝堂當中，究竟又是個什麼棋子？

  薛聿文越想，只覺得越發頭疼，他不過是正往高處走，便已經覺得不勝寒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