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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變色龍

2024-05-05 21:41:30 作者: 要離刺荊軻

  張越再次醒轉的時候,是一陣喧譁聲所吵醒的。

  「張夫人,奉上官之令,某家特來曉瑜貴府:貴府今歲的芻稾之稅該交啦!」一個刺耳的沙啞男聲傳入張越耳中:「若是逾期不繳,誤了上面的大事,夫人恐怕吃罪不起呀!」

  不知為何,聽到這個聲音,張越內心就煩躁不堪,有種想要殺人的衝動。

  「知道了……」一個略帶疲憊的女聲輕聲說道:「還請秦公回去回稟有司:還請諸位明公寬限些時日,給些時間,讓我家籌措芻稾……」

  「是嫂嫂……」聽到這個女聲,張越內心無比愧疚。

  這是張毅留給他的情感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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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張毅的記憶里,自亡兄病故之後,這個家就是靠著嫂嫂一個人撐起來的。

  這兩年,嫂嫂既當姐姐,又做母親,辛辛苦苦的操持著家中內外的大小事務。

  每日天還沒亮,嫂嫂便一起在廚房忙碌了,到了半夜,她房中的油燈也未熄滅,那是她在連夜縫製衣服或者織絲。

  原本張毅還幻想著,若能得到貴人賞識、抬舉,富貴後一定要好好報答。

  然而,長楊宮的變故,讓他的這個願望永遠變成了願望。

  「這……夫人,此縣尊之令,某家也是沒有辦法啊……」那個男人似乎有些無奈的說道。

  「這……恐怕是第一波打壓……」張越在心裡暗嘆一聲。

  「當然,也可能是此人聽到了些什麼風聲,所以跑來……落井下石來了……」

  都不需要想太多,張越心中就已經跟鏡子一樣明白了。

  按照《田律》規定,土地稅分為田稅、芻賦、稿賦。

  自卿以下,每年十月,按照土地數量進行徵收。

  其中,田稅的標準是三十稅一。

  而芻稾的征繳,則按照土地面積計算。

  一般來說,每頃土地(無論山陵還是水澆地),都要繳納芻稾各一石。

  但這只是給國家的。

  就跟八九十年代的中國農村一樣,漢代基層政府的開銷和用度,也是要攤入百姓的負擔之中的。

  類似於統籌款。

  依照法律規定,頃出芻兩石,稿三石。

  律法上稱為芻賦與稿賦。

  在扣掉每年十月那次繳納的芻稾後,每頃土地還得負擔芻一石、稿兩石。

  所謂芻稾,指的其實是乾草與秸稈。

  這在封建時代,是騎兵作戰的必須物資,類似於石油,屬於國家的戰略資源,是軍隊進行軍事活動的必需品。

  只是,在實際上來說,真正需要繳納芻稾的,也就是每年十月那一次。

  剩下的,百姓可以選擇交錢或者用其他物資替代。

  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這個,而是律法規定,地方縣一級政府,可以選擇在每年的任意時候徵收這部分芻稾,作為自己的辦公費用或者用來修葺衙門、城市、道路。

  用屁股想都能知道,地方官肯定會與豪強勾結起來,利用這個規定來魚肉百姓。

  每年秋收之後,地方官肯定不會徵收芻稾。從而逼迫農民不得不賤賣自己辛辛苦苦收割的芻稾,而等到冬季或者春耕之時,芻稾價格高企,要命的稅吏就來了!

  不止如此,地方官和豪強們,還有一套與之配合的組合拳。

  為的就是盡最大可能的逼迫農民去借高利貸。

  高利貸這種東西,只要沾上,基本上一個家庭就徹底毀了。

  所以,有文人憂心忡忡的言道:農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攘草耙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芻,鄉部私求,不可勝數。【漢書。貢禹傳】

  然而……

  這是關東的套路,至少也是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治下的地方才有這樣的套路。

  南陵的情況特殊。

  幾十年來,都沒有聽說過,有那個不開眼的敢在南陵縣玩這種套路。

  「你如此跳出來,就不怕捅了簍子,吃不了兜著走嗎?」張越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為那個男人的愚蠢感到有些好笑。

  後世只要有些歷史功底的人都知道,西漢關中有一個叫三輔的機構。

  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

  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也都是認為,整個關中,都應該是這三輔衙門的管轄範圍。

  但,有著張毅記憶的張越卻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自劉邦定都長安開始,關中,就一直有些地方,不歸屬於正常的官僚機構管轄。

  無論是從前的內史,還是後來的左右內史、三輔大臣,都不曾有過對南陵縣的具體管轄權力。

  因為,南陵縣是陵邑縣。

  屬於太常直領,與高帝的長陵、惠帝的安陵、太宗的霸陵、先帝的陽陵、今上的茂陵,從設立開始,就不是文官們所可以插手的地方。

  在這些地方,連法律以及制度、規矩,都與其他地方有所異同。

  因為所有的陵邑縣,存在的目的只有一個:供奉和保衛老劉家的列祖列宗的陵寢、神廟。

  基本上,漢代的陵邑縣,就類似後世的特別行政區。

  在陵邑縣轄區內,太常會時刻關注。

  稍有風吹草動,太常就會立刻前往視察。

  因為,這直接干係太常本人的烏紗帽甚至性命!

  自有漢以來,因為陵邑出事而丟官罷職甚至自殺謝罪的太常卿,十個手指已經數不過來。

  今上即位後,對於祖宗們的態度,更加恭謹、嚴肅。

  太常卿們的壓力,更是大增。

  十餘年前,就是在南陵縣不遠的地方,時任太常汾陽侯靳石,就因為忘記及時修葺當地道路橋樑,而遭彈劾罷免,連侯爵都丟了。

  但靳石還是幸運的。

  至少他保住了命!

  而其他人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自建元以來,死在太常卿任上的太常,已有數人之多。

  甚至還有兩個丞相,一個御史大夫,直接或者間接因為太常之事而死!

  著名的飛將軍李廣的兄長李蔡,還有赫赫有名的酷吏張湯,都是受害者。

  所以,在陵邑縣內,官府的態度,一直就是一切以維穩為重。

  任何可能激化矛盾的事情,絕對不會去做。

  任何可能激怒民眾的事情,更是打死都不會去做的。

  原因很簡單,萬一惹怒了人,人家拼著一死,搞個大新聞。

  那天子震怒,板子打下來,可不會管你出發點是什麼?

  當今天子,生平最不怕的就是殺人了!

  是故,幾十年來,南陵縣裡的大小官吏,上下其手,甚或剋扣盤剝的事情,雖然一直都有。

  但,在這春夏之交,青黃不接的時候,跑上門打秋風,乃至威嚇、要挾、逼迫的事情,卻是沒有人敢幹的。

  萬一惹出亂子,如何是好?

  所以,諸陵邑地區的百姓,日子普遍要比其他非陵邑縣的百姓要好。

  談不上有多好,但至少盤剝和攤派要少許多。

  只是……張越卻還是有些擔心。

  此人的手段與套路,談不上多好。

  但……

  「但願嫂嫂能夠識破……」張越在心中祈禱著。

  他知道,自己的嫂嫂,沒有念過書,自十四歲嫁到張家以來,連長水鄉都沒有出去過。

  見過的最大世界,也不過是這長水鄉的十里八亭。

  別說什麼漢家制度了,能搞清楚長水鄉到底誰最大,都有些困難。

  若被此人輕易試探出張家的底細,甚至敲詐得逞。

  那麼……

  毫無疑問的,張家就會變成一塊吸引著各種惡狼禿鷲的肥肉。

  從此以後,各種刁難與打壓,甚至是攻擊,都會接踵而來。

  這些人會將張家上下,吃的乾乾淨淨!

  卻聽嫂嫂的聲音說道:「這樣啊……小婦人也不敢為難明公……」

  聽到此處,張越的心已經沉了下去了。

  若嫂嫂被此人敲詐得逞,高價去買了芻稾。

  只要消息傳出去,那麼,整個南陵縣的胥吏豪紳都會激動起來。

  一個柔弱無力,不懂保護和捍衛自己的利益的地主?

  這就是一塊擺上砧板的肥肉啊!

  更何況,這個地主家裡還有個年輕人,狂妄的開罪了當朝貴人和秉政的儒生。

  肯定不會有人出來給這家人做主。

  那還等什麼?

  分而食之吧!

  「只是……」就在張越已經近乎絕望的時候,嫂嫂的聲音卻陡然拔高了一個音調:「還請明公容小婦人派人去知會一聲長水校尉衙門……」

  聽到這裡,張越的心情便陡然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終於能夠放下心來了。

  因為……

  長水校尉,就是張家的保護傘。

  當年,張毅之父,曾在長水校尉衙門做事,雖然只是一個文書,但……卻與長水校尉之中的諸多官吏有著不錯的交情。

  張毅的父親去世時,張毅還年少,但卻依然記得,當時,時任長水校尉任安曾經派人來弔唁、慰問。

  張毅的兄長亡故後,當時的長水校尉公孫遺,同樣派了家臣來弔唁,還往稅黃金兩金(漢代白事吃酒包紅包稱為往稅,史記之中有記載)。

  此事,整個長水鄉之中,人盡皆知。

  正是有著連續兩任長水校尉的面子,張家才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立足。張毅這個愣頭青,也才能拜入驪山隱士黃恢門下——不然,黃老學派的人就算再落魄,也不會收一個寒門子弟入門。

  雖然說,其實,張毅也不知道,自己父親與長水校尉衙門的那些大人物,究竟有什麼交情?這些人能不能靠得住?

  但,至少,有了這塊招牌做擋箭牌,一般的阿貓阿狗,也不敢逼迫太甚。

  長水校尉,那可是兩千石的大員。

  更是當今天子的心頭肉。

  歷次對外戰爭,長水校尉都是衝鋒在前的精銳!

  雖然那兩位曾經派人來弔唁的長水校尉,如今都已經卸任,但是,他們可沒有退休致仕,更沒有靠邊站。

  任安現在已經高升為北軍護軍使。

  至於公孫遺,坊間傳聞,他將接替將要致仕的廷尉卿韓常,出任漢家廷尉,執掌司法大權!

  雖然說,很可能,這兩位巨頭,當時其實只是做做樣子,實際上甚至可能都不記得張父是哪一位。

  只不過是聽說曾經與自己當過同僚的某某家出了事,就順手讓下人過來意思意思。

  然而,誰又敢保證,那兩位就真的與張家沒有半分交情?

  你得知道,長水校尉的大營,就在長水河下游。

  萬一,張家真與長水校尉有著什麼香火情,騎兵從長水大營出發,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殺到南陵縣縣城。

  而長水騎兵,基本都是烏恆義從,甚至有人的父輩,當年還曾經跟著大司馬冠軍侯霍去病打穿了整個匈奴,封狼居胥山。

  這些人,不講理的很!

  惹毛了他們,才懶得管你是誰,打了再說!

  果不其然,一聽到『長水校尉衙門』的名頭,那個男子立刻就悻悻然的道:「不敢……不敢……」

  然後,他仿佛沒話找話一般的問道:「在下聽說貴府小郎君日前偶感風寒,不知如今可已經好了?」

  「勞明公掛記,我家叔叔,如今已經大好……」嫂嫂淡淡的答道:「興許等到七月,或能去長水校尉大營,做個文書……」

  「貴府郎君真是吉人自有天佑……」許是有些拿捏不住,那人笑著說道:「至於芻稾之事……縣道催的也不是太急,鄉里鄉親的,某家身為薔夫,能幫的必定會幫,還請夫人放寬心,安心照顧小郎君……」

  「變色龍……」張越聽到這裡,在心中搖了搖頭。

  在後世,這樣的小人,在機關單位里隨處可見,有便宜就打蛇隨棍上,咬住便不鬆口。

  他們就像毒蛇和豺狼。

  是標準的機會主義者和食腐者。

  如今,看似將之逼退了。

  但實則,這只是一個開始,此人也不過是一個探頭的卒子罷了。

  一旦他們弄清楚了張家的虛實,或者得到了更多的底氣,那麼,成群的豺狼,就會蜂擁而上,將張越以及整個張家撕成碎片!

  張越知道,自己必須抓緊時間,想出對策。

  不然的話,自己恐怕剛剛穿越,就得g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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