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宮初露

2024-10-06 04:44:38 作者: 岳南、楊仕

  發掘工地的出土任務已經結束,大部分民工已回原村,只有王啟發、孫獻寶、郝喜聞等幾位骨幹繼續留下,協助發掘隊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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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大家圍坐在木板房的馬燈旁,商量第二天的拆牆計劃和具體步驟,還對地宮內部的結構和情況也做了科學推理和分析。可是幾位民工仍有些坐立不安,他們仍被神秘的傳聞所困擾。白萬玉看出了他們的心態,提了一瓶老白乾,來到民工房裡,請大家喝酒。今晚他格外興奮,飽經滄桑的臉上泛著紅光。他坐在人群中間,舉杯一飲而盡。王啟發沉不住氣道:「這地下宮殿的大門怎麼個開法?」

  「你們幾個人登梯子到金剛牆門的頂部,我叫動哪塊磚,你們就動哪塊磚,取下來按位置順序編號。」白萬玉儼然一副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氣度。

  幾個民工咂咂嘴唇,沒有言語,面孔卻露出為難之色。

  白萬玉老人看著他們那緊張的神態不由得哈哈大笑:「你們是怕牆後邊有暗器吧。」他把每個人的臉都望了一遍,調侃地說:「那誰先拿第一塊磚呢?」

  白萬玉的話一出口,大家的心更加緊張不安。如果金剛牆背後真有暗道機關,倒霉的自然是最先取磚的人。他們誰也沒有敢冒此險的膽量,只好面面相覷,沉默著。

  白萬玉微微笑道:「這樣吧,我寫幾個鬮,誰抓到有字的紙條,誰就第一個上去。」

  別無選擇,既然無人主動地提出冒此風險,只有靠碰運氣了。每個人心裡都不相信這有字的紙條偏偏落到自己手中。同時,每個人又都擔心正好落到自己手中。

  白萬玉做好鬮,兩手合攏,搖晃幾下,撒在桌上。幾個民工瞪大眼睛望著桌上的紙團,如同面對將要爆響的定時炸彈。四周一片寂靜,仿佛聽得見血液的奔流和心臟急跳的聲響。

  王啟發望望白萬玉,老人正手拈短須,眯著雙眼,微微含笑地盯著自己。他的頭猛地一震,一咬牙,大步向前,抓起了第一個紙團。

  眾人紛紛上前,將紙團一搶而空。

  紙條一個個展開,有人開始高喊:「我的沒字!」

  「我的沒字!」

  「我的也沒字!」

  …………

  沒有人再叫喊,大家把目光一齊集中到王啟發身上。劉精義跑過來看看王啟發展開的紙條,大聲念道:「小心暗箭!」

  別的民工如釋重負,哄堂大笑。王啟發卻臉色通紅,一聲不吭。白萬玉老人起身走過來,拍拍王啟發的肩膀,半玩笑地說道:「你小子明天就準備怎樣破暗器吧。」

  這一夜,王啟發幾乎沒有睡著覺,嚴峻的形勢迫使他必須採取相應的措施。他在反覆地思索著明天的行動方案。

  為了躲過探溝內極不均勻的陽光,他們接受了電影製片廠攝影師的意見,把打開金剛牆的時間,選在晚間。

  9月19日薄暮,民工們伴著剛剛落下的太陽,來到發掘工地。工作隊成員早已披掛整齊,下到探溝,將梯子搭上金剛牆,等待這考古歷史上偉大時刻的到來。

  十來盞汽燈吊在上面,照得人眼花繚亂。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趙其昌爬上梯子,轉身看看身後的人群。攝影、拍照、繪圖、記錄、測量、編號等各項工作的負責同志,都手執工具,精神抖擻地整齊待命,現場一片將士出征前夕的興奮與肅靜。

  「等一等!」後邊溝里突然傳來喊聲。大家循聲望去,只見王啟發挎著一個長方形的籃子,滿頭大汗地向這邊跑來。

  他撥開眾人,將籃子放在金剛牆下,掀起蒙在上面的一塊紅布,拎出兩隻雞來。不等大家明白,他便從籃子裡摸出一把菜刀,將喔喔亂叫的兩隻公雞的脖子按在梯子一側,舉起菜刀。一道寒光閃過,兩隻雞頭滾落梯下。王啟發一揮手,兩隻無頭雞在探溝里撲稜稜地亂竄,一股鮮紅的熱血順著脖頸兒噴涌而出。大家紛紛躲避,以防雞血濺到身上。一陣騷亂之後,兩隻雞倒在溝底,氣絕而亡……這一切如此突然、迅速,整個過程不足一分鐘便告結束。

  「王啟發,你這是耍的啥把戲?!」一陣慌亂之後,白萬玉老人第一個想起要拿這個憨直農民是問。

  王啟發把刀在梯子上蹭蹭,笑嘻嘻地說:「白老,你不是讓我小心暗器嗎?我回家問了幾個老人,他們都說雞血避邪,只要殺上兩隻雞,什麼暗器都能躲過去。我是想避避邪。」

  「原來是為這個!」眾人如夢方醒。白萬玉沖他嚷道:「昨晚上只不過是開個玩笑,你卻把它當真,你小子真是……」

  此時此刻:天上與地下、生命與死亡、肉體與靈魂、科學與迷信、文明與愚昧,在發掘人員心中並存,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他們都在想些什麼……新中國第一座皇陵的發掘,就是在這樣的現狀中開始的。

  考古人員在金剛牆下搭梯取磚(劉精義提供)

  考古人員從金剛牆中取磚

  白萬玉見騷動已經平息,面朝趙其昌問:「開始嗎?」趙其昌示意再稍等等。

  終於,夏鼐從城裡趕來了,他剛到現場就問趙其昌:「圖測好了嗎?」冼自強、曹國鑒把圖遞給他,他連連點頭:「很好,大比例圖,可以。修復工具怎麼樣?」白萬玉指著一旁的大箱子說:「全搬來了,一切齊備。」夏鼐想了想,問:「要不要試試燈光?」趙其昌馬上示意電影攝影師沈傑開燈。攝影助理立刻搖通電話,寶城外面三輛發電車轟隆隆轉動起來,照得金剛牆如同白晝一樣。光線、角度正合適。夏鼐這才示意說:「好吧,開始。」

  誰也沒有注意,趙其昌已蹲在梯子頂端。見夏鼐點頭髮話,便揮起特製鐵鏟,對準「圭」字形頂部的第一塊磚磚縫,輕輕地撬起來。王啟發噔噔地爬上梯子,一把攥住趙其昌的鐵鏟:「來,咱倆一起撬。」

  趙其昌半開玩笑地說:「裡頭有暗箭,你就在下面給我接磚吧。我光棍一個,『了無牽掛』。」王啟發臉上一紅,蹲在趙其昌一側等待往下遞磚。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攝影機唰唰地不停轉動,影片開始記錄下這令人難忘的時刻。

  因為磚縫之間沒有灰漿黏合,趙其昌毫不費力地將四十八斤重的牆磚撬開了一角。他把鐵鏟掛在梯子側,兩手抓住磚邊向外慢慢抽動,王啟發和探溝中的人群屏住呼吸靜靜地等著。趙其昌憋足氣力,猛地向外一拉,寬厚的牆磚終於全部從牆中抽出。夏鼐在溝底大喊一聲:「當心毒氣!」

  話音剛落,只聽「噗」的一聲悶響,如同匕首刺進皮球,一股黑色的濃霧從洞中噴射而出。緊接著又發出「哧哧」的怪叫,就像夜色中野獸的嘶叫,令人不寒而慄。

  「快趴下!」白萬玉老人喊道。趙其昌抱住城磚,就勢趴在梯子上,低下頭一動不動。

  第一塊大磚被取下

  黑色的霧氣伴著怪叫聲仍噴射不息,一股霉爛潮濕的氣味在金剛牆前瀰漫開來。霧氣由黑變白,漸成縷縷輕煙,由溝底向上飄浮。人群被這股刺人的氣味嗆得陣陣咳嗽,大家趕緊捂住口鼻。

  趙其昌把磚遞給王啟發,咳嗽著跳下木梯,眼裡流出淚水。夏鼐指著縹緲的霧氣說:「這是地宮三百多年積聚的腐爛發霉物質的氣體,只要放出來,就可進入地宮了。」

  霧氣漸漸稀少,王啟發和劉精義爬上木梯,繼續抽動牆磚,下面的人一塊一塊地接過排列在一邊。夏鼐在溝底為抽下的牆磚編號,同時繪圖、拍照、記錄都緊張地進行著。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的攝影師也在選擇最佳角度,不停地拍攝實況。

  磚一層層抽掉,洞越來越大。當抽到第十五層時,洞口已經2米多高。夏鼐宣布停拆,他爬上木梯,打開手電筒向洞內照去,裡面漆黑一團,手電的光芒如同螢火蟲在暗夜裡流動,僅僅一個小光點,什麼景物也照不分明。他把身子探進洞內,側耳細聽,烏黑的墓道一片沉寂,靜得令人頭皮發緊。他讓人遞過一塊小石頭,輕輕扔下去,洞內立即傳出清晰的落地聲。趙其昌急切地說道:「夏老師,我下去看看吧。」

  取出第一塊磚後俯視現場(劉精義攝並提供)

  繼續取磚

  考古隊長趙其昌進入地宮

  夏鼐走下木梯,抬起手臂,測了下未拆除的磚牆,沉思片刻,點點頭叮囑:「千萬要小心。」白萬玉拿根繩子跑過來:「為了保險,還是在你腰裡拴條繩子吧。」

  趙其昌戴好防毒面具,衣服袖口全部紮緊,腰繫繩索,手拿電筒,登上木梯,來到洞口上。

  「要是洞中無事,你就打一道直立的手電光上來,如果發生意外,你就拉動繩子,我們想辦法救你。」白老再次叮囑。

  趙其昌點點頭,表示記住了,然後轉過身,兩手扒住洞口的磚沿,跳了下去。

  洞外的人只聽「嘩啦——」一聲,懸著的心咚地跳到嗓子眼兒。白萬玉大聲問:「有什麼情況?」

  洞內沒有回音,只有唰啦啦的響動傳出來。「完了。」白萬玉心中想著,轉身問夏鼐:「怎麼辦?」

  夏鼐皺了皺眉頭,沉著地說:「再等等看。」

  發掘人員紛紛登上木梯,趴在洞口上觀看動靜。王啟發找來幾根繩子,急切地對夏鼐說道:「快進去救人吧,再晚趙其昌就沒命了。」夏鼐正要發話,只見洞內唰地射出一道電光,橙紅色光柱照在洞口上方,不再動彈。「沒事了。」洞口處的人們都鬆了口氣歡呼起來,跳到嗓子眼兒的心又落了下來。

  「繼續下。」夏鼐話剛一落地,劉精義、冼自強、曹國鑒、王傑等紛紛把繩子綁在腰部,一個個地跳了下去。

  「放梯子,放梯子。」白萬玉吆喝著,讓外邊的發掘人員把梯子放進洞內。夏鼐、白萬玉也戴好防毒面具,沿梯子下到洞內。

  「剛才是怎麼回事?」白萬玉掀開防毒面具問趙其昌。趙其昌用手電向身旁照照,只見洞內靠北牆的地方,散亂地放著幾根腐朽的木柱。後經分析,這是玄宮建成後用於甬道券門的臨時木柵欄,入葬後廢棄。地宮打開後,這兩道木柵欄根據殘跡得以復原,每扇高2.1米,寬1.1米,中間有五根木柱,柵欄一端上下有門軸。趙其昌跳下後,恰被柵欄絆倒,所以才發出令洞外人心驚肉跳的響動。

  幾個人打著手電筒在漆黑死寂的洞穴內摸索著前行,不時踩著木板、繩索之類,發出響聲。每個人的心臟都加快了跳動,每個人都百倍地警覺和小心,每個人都在盤算可能遇到的意外情況。裡邊的空間很大,摸不到邊緣,看不到盡頭,充斥整個空間的只有黑暗和腐爛霉臭的氣味。一道道紅黃燈光在黑暗中晃動,光柱里飄浮著塵埃和蒙濛霧氣。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時間在他們的心中已變得毫無意義。他們在極度緊張和亢奮中向前走去。三十多年後,我們發現趙其昌曾在當時的一篇日記中這樣描述自己的心境:

  「地宮裡面靜悄悄、黑乎乎、霧茫茫。太寂靜了,靜得讓人心裡發慌、發毛、發蒙、發怵,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怖與淒涼之感滲入骨髓。

  「黑夜,對人類來說,就是另一個世界。一白一黑,一個代表白晝、代表陽,一個代表黑夜、代表陰,這是《周易》太極圖中那旋轉的陰陽魚所賦予人類的啟示。這個陰陽魚周而復始地旋轉著、循環著,陰陽盛衰交替著,無窮無盡。黑,還代表死亡,代表陰間的另一個世界;而白,則代表塵世中的生命,代表人類生活的陽間世界。

  「我顯然是置身於這陰間世界中了。仿佛覺得前方就有陰間的人影,他們的腳步在走動,他們的鼻子在輕輕地呼吸。他們靜靜地望著外邊,望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此時,我感到這是一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正飄落著毛毛細雨。我獨自走到一塊荒無人煙的墓地,野草叢生,碑石林立,貓頭鷹依石而臥,黑暗裡瞪著圓圓的、綠綠的眼睛沖我發著燦燦光芒,刺進我的心臟、我的肺管、我的血液,使我越發慌亂和沉悶,四顧茫然而不知所措。我想快速離開這陰森可怕的墓地,想儘量不發出一絲響動,免得引起死神的注意和追趕,但腿卻在荒草泥濘中不能自拔,陰風淒淒、霧雨迷濛,似有亡魂用手輕輕擋住我的眼睛,又好像死神在背後用力拽扯我破碎的褲管,我感到死屍的魂靈就在眼前,他那粗獷的鼻息熱烘烘地在我臉上噴射,既像人,又像是渾身長毛的怪物,輕輕地、無聲無息地引我前行。

  玄宮前殿石門

  「我知道這是幻覺,儘量保持頭腦清醒。我在心中默念著這雖是在幽黑的暗夜裡穿行,但我仍置身於風塵飄搖的陰間世界。我是生活在陽間的人類來到陰間探索死神的秘密。但這種默念效果,似乎起不了多少作用。因為塵世間的煩惱憂愁、悲歡離合、恩恩怨怨、情情愛愛,統統都在心中消失。我記不起我來自哪裡,要向哪裡去。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路也沒有盡頭,前方一片蒼茫,似是秋後的茅草地,又似一片乾裂的沙灘。我甚至都忘記了自己父母的容顏,並連自己的生存也不再記起,整個身心進入一個虛幻縹緲的世界。似入仙境,又似魔窟,天地一片混沌,陰陽融為一體,萬事萬物都成為似有似無、似明似暗、神秘莫測、變幻無窮的東西。這種東西組成了一個誘人的世界,讓人去尋覓,又讓人望而卻步……」

  突然,劉精義和冼自強幾乎同時喊道:「地宮大門!」

  石破天驚,死寂中響起一聲炸雷,幽深的墓道里頃刻響起嗡嗡的回聲。眾人打個寒戰,順著電光的方向望去,只見兩扇潔白如玉的巨大石門突兀而現,高高地矗立在面前。霧氣繚繞,光亮如豆,看不清巨門的真實面目,大家只好按捺住要跳出胸膛的心,一步步向前移動、移動。

  「有暗箭,快趴下!」冼自強大喊一聲,撲到趙其昌身上,眾人聞聲也紛紛撲倒在地。

  嗡嗡的回音漸漸消失,仍無暗箭射來。大家慢慢起身,眼前一片漆黑寂靜,連每個人的呼吸都能聽到。誰也沒有說話。他們拿著電筒四處搜尋,幾束光柱晃動著,漸漸集中到中央。只見門上鑲有兩頭怪獸的頭顱,頭顱下懸吊一個圓環。怪獸二目圓睜,正視前方。兩頭怪獸身旁,布滿了圓形暗器,顯然只要怪獸發出信號,這圓形的暗器必然紛紛射出,置人於死地……

  在六道電光照射下,大家來到門前,終於看清了它的本來面目。原來這是用整塊漢白玉做成的兩扇石門,歷經三百多年仍晶瑩如玉,潔白如雪。每扇大門雕刻著縱橫九九八十一枚乳狀門釘,兩門相對處的門面上,雕有口銜著圓環的獸頭,稱為「鋪首」,使石門顯得格外莊嚴和威武。冼自強看到的「暗器」,正是這鋪首和乳狀門釘。小伙趙其昌向前輕輕推了下石門,不見任何響動。夏鼐將手電光沿2厘米寬的門縫照過去,只見有一塊石條把大門死死頂住,無論使出多大力氣,都無法將門推開。大家佇立門前,心中都在發著同一感慨:「好一座神秘的巨門啊!」

  考古人員接近地宮石門時的情景

  考古人員對大門構造做詳細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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