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10-06 04:34:30 作者: 多多

  這箭力量驚人,穿透他的肩胛,幾乎要將他釘在地上。血花在眼前翻飛,像是在天地之間,下了場飄飄灑灑的紅雨。

  亂花飄零,如紅雨。

  他又想起了百年前的雨夜,自己眼睜睜地看琉璃如惡鬼般吸吮人血。但他並沒有阻止,也無法阻止,薄冰般冰冷銳利的細劍在雨中輕顫,他從未覺得這柄劍如此沉重,幾乎無法拿住。

  琉璃酣暢淋漓地吃著,過了很久,她才安逸地站起身。此時天已經全黑了,她的綠羅裙上沾滿鮮血,亭亭立於濃黑的夜色中,像是一支凝碧含朱的虞美人。

  此時的琉璃背負箭囊和長弓,綠色半臂下裹著插滿刀片的皮帶,怎麼看都像個巫女或者驅魔師,完全不似平日嬌憨活潑的模樣。

  「長歌哥哥。」琉璃一邊擺弄著辮梢,一邊對他笑。

  

  「為什麼?你不是不想當驅魔師嗎?不是想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嗎?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憤怒地喊,但說出去的話卻輕飄飄的幾近呻吟。

  「因為只有我足夠強大,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啊。」琉璃輕輕嘆息,「諸雄逐鹿中原這麼多年,還不是最強的人統一了天下?所以我只能儘快變強。」

  「你就那麼著急嗎?」他實在不懂這女孩的心思,此時的她跟那個打雷時會縮在他的懷裡,喝多了會當街高歌的琉璃完全不同。

  雨水拉遠了他們的距離,他甚至在懷疑,那個活潑而靚麗的女孩,是否真實存在過?

  「我知道驅魔師與妖魔共生,只要不斷吸收新的妖魔,就能獲取力量,維持肉身的長生不老。但是我的父母是凡人啊,他們估計只能再活三十多年,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浪費,所以只能走捷徑。」琉璃垂下眼帘,雨水打濕了她長長的睫毛,讓她看起來像是在哭。

  「所以你就吃人?」

  「要想得到,總得犧牲點什麼。」她輕描淡寫地回答,「如果喪失點人性就能讓我找到父母,似乎很划得來。」

  雨下得很大,席天幕地,令兩人的面目在瞬間變得模糊。

  琉璃抬起頭,面上浮光掠影似的悲傷已經完全消失了,她瀟灑地甩了甩長發,走出了小巷。

  她的嬌小的影子裡似乎潛藏著某種可怕的東西,張牙舞爪地映在了磚牆上。當她路過他的身邊時,腳步絲毫沒有停滯。而在她的身後,那把細劍「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像是某種東西破碎了。

  記得有誰說過,真正的別離,往往是沒有任何儀式的。

  「看,勝利的終究是我。」冢狐一腳踩在老頭子的肩頭,他紫色的紗衣在夕光中招展,仿佛披上了漫天的雲霞。

  「未必!」老頭子噴出一口血沫,掙扎著想起來。身為遊走於生死間的驅魔師,他受過無數次重傷,但只要把妖怪們召回,每次傷處都能以飛快的速度復原。

  冢狐眯著眼笑,精緻的五官像是綻開的花,就連眉心的那顆硃砂痣,都紅得鮮艷欲滴。

  「你、你笑什麼?」老頭子突然覺得不對勁,因為白翎箭像是長在他身上,根本拔不出來。

  「眠狼!」他孤注一擲,召喚這個力量最強的屬下。

  出乎預料地,肺部傳來劇烈的痛。那種痛像是有人用刀地割著他的肺,令他再次躺倒在地,渾身不停地顫抖。

  劇痛令整個世界變成了飄渺朦朧的影子,在一片模糊的金紫色中,他看到背負長劍的黑衣少年,正站在不遠處的古松下。

  少年的表情冷硬似寒冰,目光卻偏偏纏綿如水,滿含憐憫地看著他。

  「別這麼看我!去殺敵啊眠狼!」老頭子噴出一口鮮血,奮力爬起來,哆哆嗦嗦地命令著眠狼,「我挺得住的,不用顧慮我。」

  就像過去每當他們面對生死攸關的危機時,總是攜手並進的一樣。

  「先生,我是來跟您告別的。」但眠狼沒有動,甚至連那把心愛的寶劍都沒有拔出來。晚風吹起了他散落的長髮,令他嚴肅的面孔顯得有些悲傷。

  老頭子愣住了,他匍匐在地,仰望著眠狼,卑微弱小如螻蟻。

  「你中了咒語破壞文,我們的契約已經結束了。」眠狼輕輕地說,「我已經安置好媚娘,這次來是特意跟你告別的。」末了他補充了一句,「一直以來,打打殺殺,我突然覺得很累了。」

  「咒語破壞文?」老頭子不敢置信地看向胸口的白翎箭,於是他看到了此生最可怕的一串咒符。

  咒文每個字都只有螞蟻那麼大,密密麻麻地刻在箭杆上。在蝌蚪般扭曲的符咒中,「葉長歌」三個字清晰可見。

  它們染上他的鮮血,立刻被賦予了生命,爭先恐後地順著血絲游進了他的傷口。

  對了,琉璃既然現身,那麼打敗他便也不是難事。

  「所以之前即便我召喚你,你也不出現……」他無力阻止那些符咒發揮效力,只痛苦地吐出口污血,「你早就知道我會被陷害!」

  「因為只有這樣,媚娘才能得到自由。」眠狼盯盯地望著紫衣翩翩的冢狐,「你會遵守承諾的吧?」

  「當然!」冢狐微笑著點頭,他舒展廣袖,掏出把精巧的金刀,熟稔地在右臂割了道口子,鮮血爭先恐後地湧出他細白的肌膚,帶出了一灘黑色的膿血,「看,媚娘是你的了,她是朵花一樣的女人,嬌嫩漂亮,所以你要好好照顧她。」

  眠狼並不應聲,最後望了老頭子一眼,便像是流浪在曠野中的孤狼般,轉身離去。

  只是當他回頭的一瞬,薄唇邊隱含笑意。可惜這笑就像是戰爭中的生命,眨眼間便被馬蹄踏得血肉橫飛。

  崖下火光沖天,黑煙滾滾,像是個張牙舞爪的妖怪般吞噬了青山落日。唐軍的氈車遇火既燃,不過半個時辰就被燒得七零八落,安祿山的精騎繞過南山,從背後包抄官軍。前後夾擊中,二十萬大軍所存無幾,不少唐軍掉落在黃河中,屍體幾乎堵塞了洶湧的河水。

  「阿朱!」老頭子呻吟著喊,阿朱仍然聽話地現身了,只是隨即他的雙眸便如針扎般疼痛難忍。

  「老頭子,別抵抗了……」阿朱擺動著纖細的腰肢,弱柳扶風般走到他的面前,憐惜地拿起他一隻手,放在臉側。

  「阿朱……,去替我殺了他……」他的眼睛如煙燻火燒,阿朱玲瓏有致的身段,變成了一團模糊的幻影。

  「你輸了,雖然我從未想過有這麼一天。」阿朱小聲抽噎著,於是濕冷的眼淚,濡濕了他的手掌。

  「不,我沒輸!我怎麼會輸呢!」

  「記得你曾經說過,人和人之間的羈絆就是緣分……」阿朱緩緩放下了他的手,最後說了一句,「如今,我們緣分已經盡了,跟著你的這些年,我很開心,因為你從未把我當做妖怪,真正把我當人一樣看待。」

  黑衣艷女完全消失在他的視野中,他再也看不到她的雪膚花貌,再也聽不到她俏皮的揶揄。此後的漫漫長夜,只有他一個人對月獨酌,陪伴他的,只有荒漠般漫無邊際的寂寞。

  「混蛋!怎麼會變成這樣?我明明是最厲害的驅魔師。」雖然阿朱消失了,但是他的視力無法迅速恢復,他瘋狂地想要從地上掙扎著起來,但是脖頸突然一涼,抵上了尖利冷硬的鐵器。

  是劍!冢狐撿起地上的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結束了!老頭子,不,長歌!我會把你的身體毫不浪費,一塊塊吃掉的。」冢狐漂亮的五官因興奮而變得猙獰駭人,他尖利的犬齒在薄暮中閃閃發光,狐狸眼幾乎倒豎起來,簡直像一隻從壁畫中蹦出來的惡鬼。

  一道寒光劃破殘陽,他手起刀落,砍向老頭子的細白的脖頸。

  恰在此時,幾十隻箭弩挾著破空之聲,從山下射來,只指冢狐的胸膛。箭雨來得毫無預兆,冢狐只能狼狽地回劍自救。

  天邊的殘陽像是個害羞的娘子,完全藏起了臉,黑暗張開大口,吞噬了最後一絲瑰麗的餘暉。

  蕭瑟暮風中,山下傳來馬蹄聲響,幾十個全副武裝的騎兵渾身浴血而來。他們是從陳屍如山的狹道中一路殺過來的,誰也不知道這支隊伍最初有多少人。

  只知為首之人是個玉面青衫的男人,他丹鳳含精,玉面如洗,慈悲端莊地騎在駿馬之上,像是一尊慈悲溫柔的觀音。

  「久違了。」趙欲為靜靜地看著冢狐,面上仍笑吟吟地,「戰勢不可逆轉,公子的目的已達到了,不知能不能高抬貴手,放我這朋友一碼?」

  「趙判官,下過棋的人都知道,給敵人留『氣』,就是為自己鋪下黃泉之路。」冢狐將劍擲在地上,但就在鐵器發出「叮噹」輕響的同時,幾個怪人出現在蕭瑟晚風中,緊緊圍繞在他的身邊。

  趙欲為毫不動容,只是微笑著朝兵士們揮了揮手。剎那間山崖上傳來「刷」地一聲巨響,幾十把唐刀同時出鞘,像是巨獸尖利整齊的獠牙,在初綻的月光中,白慘慘地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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