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6 04:33:58 作者: 多多

  洛陽城,天子的行宮中晝夜燈火通明。樂工們彈奏著靡靡之音,宮女們輕舒廣袖,在殿堂中舞蹈。

  然而卻無人欣賞這盛大的歌舞,安祿山在坐在屏風後大發雷霆。

  自去年十一月起兵,他的大軍摧枯拉朽般大敗官軍,不過幾個月時間,就占據了大唐半壁江山。但剛剛轉過年,三月草長鶯飛之時,局勢便起了微妙的變化。

  郭子儀和顏真卿兄弟在河北不斷伏擊他的駐軍,而潼關又駐紮著二十萬官軍,兼之地形易守難攻,久攻不下。長此下去,大軍必將形成被前後夾擊的局勢,敗局幾乎已經註定。

  而安祿山占據洛陽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搜集在戰亂中逃散的樂工、宮女和舞馬,在洛陽宮凝碧池盛奏眾樂。但這短暫的歡樂恍如風中之燭,只疲憊地晃了晃,便即將熄滅。

  更令他痛苦的是,或許是急火攻心,他的眼疾更加嚴重,即便在白日,也目不能視物,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團模糊的影子。

  病勢讓他的脾氣越發暴烈,一個晚上便打死了兩名宮人。在這個暖意融融的初春,在《金縷衣》婉轉華麗的樂章中,他正咒罵著一位紫衣公子。

  那人身著淡紫色滾銀邊錦袍,膚光盛雪,正端坐在紅燭的陰影里。安祿山是個粗人,大字不識幾個,罵人的話粗鄙不堪入耳。

  

  但冢狐卻恍若未聞,只低垂眼帘,凝視著地面上的黯紅色的燭影。

  安祿山的罵聲一浪高過一浪,都是在指責冢狐勸他起兵謀反,卻令他陷入困境。

  「百色,你都看清了吧?」然而就在他拿起馬鞭,作勢要抽向冢狐時,這個消瘦而美麗的驅魔師,卻突然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隨即他的馬鞭再也打不下去了,因為不知何時,端坐在席上的冢狐來到了他的面前。他瘦弱挺拔的身影似剛剛抽枝的嫩竹,動起來也如竹葉隨風輕舞般迅捷無聲。

  兩人的距離近得幾乎緊貼在一起,於是安祿山看清了這位謀士的臉。他的眼微微上挑,眼神滿含輕蔑,仿佛在看一隻被踩在塵埃里的臭蟲。

  「你竟敢不敬!」他憤怒地大吼,但吼聲轉眼便消失於咽喉之中。他腹部一痛,卻見一隻長著堅硬鱗片的手,洞穿了他肥胖的肚腩。

  冢狐仍然溫柔淺笑著,轉動了一下手腕,血花飛濺,染滿了屏風,隨侍在安祿山左右的小閹人發出尖利的驚叫。

  但他的叫聲像是在暴風雨中顛簸的小舟,轉眼便被絲竹聲淹沒了。

  冢狐緩緩從安祿山的身體內抽出手,嫌棄地將他肥胖的屍體推倒在地,接著他朝燭光中做了個手勢,一個神采奕奕的安祿山出現在了寶座上。

  「你看到了什麼?」冢狐舔著手指上的鮮血,妖異看向小閹人。

  「回貴人,小人什麼都沒看到。」小閹人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面前是自己主人腸破肚流的屍體。

  「你叫李豬兒是嗎?是個聰明的孩子。」冢狐笑意盈盈地望著他,此時他復又變成了溫和謙恭的模樣,手上的鱗片也盡數褪去,「那麻煩你把這個滿身肥肉的傢伙切碎扔掉,最好砍得讓人認不出來,扔得越遠越好。」

  李豬兒如獲大赦般連連磕頭道謝,從安祿山的屍身上抽出佩刀,將他沉重的身體拖到了房間的角落,手起刀落,血和著碎肉濺到楠木桌椅上。

  百色變成的安祿山惟妙惟肖,目光迷離地品嘗著美酒。而就在這時,不知從何處而起的風吹開了花窗,一個身穿淡紫色襦裙,煙粉色半臂的妙齡女郎斜倚在窗檐上。

  她臉色緋紅,頭髮略有些鬆散,仿佛剛剛與心愛的情郎幽會過。而為了挽住長發,她的鬢邊別了一朵初綻的桃花。

  那是遠離北地的南方,所特有的一抹春色。

  「媚娘,任務完成得怎麼樣?」冢狐望著這個妖媚迷人的屬下,月色中媚娘的美透著無邪的天真,即便閱人無數的他,眼光也願意這尤物身上多停留一會兒。

  「失敗了,沒殺死趙欲為。」媚娘婉轉地嘆了口氣,動聽得像是在唱歌,「但是有一件事您一定會感興趣。」

  冢狐不悅地皺眉,他不喜歡過程,只要結果,結果不盡人意,過程再曲折都激不起他的惻隱之心。

  「那個人回來了。」媚娘靜靜地說,仿佛知道這個理由一定會令她的失誤獲得寬恕。

  冢狐陡然睜大了上挑的狐狸眼,但很快就又滿蘊冰冷的笑意,「難怪你會失手,不過他回來了,遊戲就會變得有趣許多。」

  他說罷走到媚娘面前,伸手摘下了她鬢邊的那枝綻放的紅桃,媚娘的長髮像是流瀉的瀑布,灑落在她羊脂般白嫩的肩頭。

  冢狐拿起桃花,如伶人般跳起了優美的舞。燭光將他的身影映在牆壁上,像是個輾轉騰挪的妖魔,充斥了整個臥室。

  角落裡,李豬兒一邊顫抖一邊痛哭著,將安祿山剁成了一堆腥臭的肉泥。

  月華如水,連接了天堂和地獄,令這截然相反的景象在這華麗的宮宇中巧妙地共存,融洽得毫無縫隙。

  只有冢狐眉心的硃砂痣,紅得更加嬌艷欲滴,仿佛有了生命,生動而奪目。

  而就在這個晚上,一個不守法紀的叛軍晃晃悠悠地走在洛陽城中,他拎著酒壺,懷裡揣著剛從民居里偷出來的幾吊錢。

  月影西斜,照亮了東都洛陽高大的城牆。城牆之下,意外地立著一個婀娜顰婷的少女。

  自從叛軍占領了洛陽,稍有姿色的美女都閉戶不出。那抹明麗的身姿,即便在晦澀不明的月光中都窈窕動人,他忍不住如捕食的野獸般慾念暴起,向少女走了過去。

  女孩並不梳髻,一根油亮的髮辮垂在臉側,辮梢和耳邊都點綴著櫻花髮飾,讓她乾淨漂亮得不似個顛沛流離於戰火中的女人。

  「小娘子,這麼晚了一個人在外面多可怕,讓軍爺來陪陪你……」如果他沒有喝那麼多酒,大概也會察覺到她的奇異之處,可惜他喝得太多了,眼裡只有月光下那嬌嫩的肌膚,和湛如秋水的明眸。

  他骯髒的手剛剛要抓獵物的肩頭,喉頭便驟然一涼,尖利的銳器,抵在了他的咽喉。

  冷月中少女已經完全轉過了頭,她的長相十分特別,清純中透著凌厲。像是凝結在冬天的冰刃般透明,又偏偏能輕而易舉地傷人。

  如果用動物形容,這個靈動美麗的女孩,像極了一隻狡黠機靈的貓。

  「帶我去見冢狐。」她嘴角微翹,將手中薄如蟬翼的刀片向前送了送。

  「我、我不知道那是誰。」這個低等兵士的酒徹底醒了。

  「就是那個經常跟在安祿山身邊,長得漂亮的男人。」少女偏了偏頭,似乎在尋思該如何描摹一位舊交。

  「我、我的級別太低,根本見不到那樣的貴人。」他幾乎要哭了。

  「不要緊,你只要說『琉璃來了』,他自然會見你。」琉璃放下了刀,俏皮地用玉手擺弄著發梢,「去吧,我在這裡等著。」

  兵士嚇破了膽,連滾帶爬地逃走了。他一路在沙場上摸爬滾打,見慣了生死,對殺氣有著敏銳的反應。

  但這個少女身上透露的殺意,卻似纏綿的流水,無處不在,又難以察覺,令人防不勝防,寒徹入骨。

  於是在這個充斥著月輝和血腥的夜晚,一輛軟轎抬出了東都行宮,來到城門旁接走了少女。

  當琉璃抵達宮殿時,冢狐正端坐在原本屬於安祿山的王座上。階下樂工和宮女們如人偶般目光空洞地表演著歌舞,安祿山和李豬兒垂手站在冢狐身後,恭敬謙卑如家僕。

  「琉璃?」冢狐望著階下梳著長辮子的少女,饒有意味地笑,「多年不見,你仍然風姿卓越呢。」

  「彼此彼此。」琉璃仍擺弄著辮梢,美態渾然天成,毫不做作。

  「你是要來殺我的嗎?」冢狐微笑著問,卻絲毫沒有畏懼。

  「不,我是要來跟你聯手,殺一個人的。」琉璃不再玩頭髮了,她的目光變得冷如寒冰,在濃夜裡閃爍著肅蕭的殺意。

  「誰?」

  「老頭子。」

  「哦?」冢狐抿嘴微笑,微微上挑的眼睛中,流露出戲謔的光,「你捨得?你能夠?」

  「這天下除了我之外,再也沒有人能殺得了他。」琉璃驕傲地揚起了手,從背後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雙手用力,將箭攔腰折斷,以示恩斷義絕。

  「為什麼這麼說?」冢狐歪歪地倚在鎏金寶座上,風情無限。

  「因為,只有我知道他的名字。」琉璃目光流轉,顧盼神飛,像只貓似地輕柔地笑,「一個驅魔師,如果被人知道真名,也就與死人無異。」

  月輪在天心流轉,月色昭昭,照亮了潛藏於人心底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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