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2024-10-06 04:29:11 作者: 刀豆

  她的身影,隨著裙擺挪進來,帶著一絲艷麗的緋色和淡淡芬芳。

  她站在那密密帘子內,隔著十來步的距離,和拓拔叡相對了,臉上的表情是冰冷而疏離。

  熊熊的炭火,再高的溫度,也化不開兩人之間的阻隔。

  她說恨,其實說不上恨。

  只是覺得很陌生。

  昨日的恩愛還在眼前,心境卻已大不一樣了。

  一靠近他,就會回想起曾經的親密無間,回想起他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對這人,再用什麼表情,什麼言語方式跟他交流。

  她是不想靠近,更是不敢靠近。

  進殿之前,她已經醞釀著,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像平常一樣,笑著問一句皇上睡的好麼。這是最理智正確的做法,他是皇帝,是她俯仰生死的人,然而看到他的臉,她發現她做不到。

  她想裝,無論如何裝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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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控制自己表情不扭曲,控制自己不說話已經用了全力了。

  拓拔叡看到了她表情中的冷淡和疏離。

  那是早上,殿中生著蠟燭,火苗紅紅的,氣氛很像夜裡,晨曦的清光又從簾外透進來,在她的身上鍍上了一層金色。

  拓拔叡從榻上伸出手喚她,輕輕說:「過來。」

  她想「過來」,可是過不來。

  腳前好像堆著木炭似的,她怎麼也邁不出步。

  她真恨自己。

  為何會這樣無能。

  假裝沒事,跟他裝模作樣,換取他的寵愛,穩固自己的地位……就這樣繼續下去啊。

  又能有多難?

  這不很尋常嗎?

  為什麼非要這樣扭捏,苦大仇深的樣子。

  她心裡一遍遍告訴自己:他是皇帝,他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你沒有資格不滿。你所得來的一切都是他給予的,他有權決定你的身體。

  她心裡明白啊,只是做不到。

  他不僅是皇帝,也是她的丈夫,是她的伴侶。她要如何摒棄一切感情去裝傻。

  她醞釀了半天,卻沒醞釀出一句體面話:「皇上有什麼話便說吧,妾在此恭候。」

  拓拔叡好像看不懂臉色似的:「這是在做什麼呢?昨日一日沒有來,好不容易來了又站那麼遠。你過來,讓我看看你。」

  馮憑心想:真噁心。

  真噁心,到現在,到現在他還想裝傻。到現在他還想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聽聽他那語氣,多平靜,多體貼多關切啊。看他那神情,誰也看不出他心裡有鬼吧。一股惡意從胸中升上來,她突然很想撕掉他的臉,撕下他的面具。

  她竭力控制著,不要說出難聽的話。

  「我也不知道我這是在做什麼呢。」

  她面上如死水無波:「我也不知道皇上叫我來做什麼,皇上有什麼事便吩咐吧。」

  拓拔叡無奈地收回手,哀傷道:「你膽子大起來了。你以前從來不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因為我快要死了,所以你不怕我了嗎?」

  馮憑說:「可能是吧。」

  「如果你現在不是快死了,我也許真的還是怕你。不過如果你不是快死了,現在不知道在哪位美人的懷中*。你也不會招我覲見,這樣溫柔地喚我過去吧。我既沒情趣,也無風流,人也木訥的很,唯一的好處就是老實,只適合雪中作炭,無法錦上添花。」

  拓拔叡聽她的語氣,是不願再同他和好了,嘆息說:「人還沒走,茶就涼了,原來你也是這樣的人啊。我真想不到。」

  馮憑也嘆息,說:「原來你也是那樣的人啊,我也想不到。」

  兩個人都默了。

  時間靜了半晌。

  他落寞地笑了笑:「在你心裡,我是什麼樣的人呢?」

  冷酷的帝王?又或是無情的君主?

  馮憑目光看向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帝王之心,豈是賤妾敢揣度的呢?」

  拓拔叡柔聲說:「你揣度一下,朕恕你無罪。」

  馮憑長嘆道:「算了。」

  這樣的對話,對她來講太艱難了。每說一句話,都要耗盡心神,她只想保留一點最後的體面和自尊。

  拓拔叡說:「為什麼?朕讓你揣度。」

  馮憑道:「累,懶得。」

  拓拔叡再默。

  半晌,他又道:「你既是皇后,侍奉君王,怎麼能不揣度他的心思,還說懶得呢。」

  馮憑說:「正是一直在揣度,又總是揣度不出來,總是揣度錯,所以就懶得了。賤妾聰明有限,隨他去吧。」

  拓拔叡說:「你懶得揣度我,我卻一直在揣度你。從昨夜到現在,我一直在揣度你的心思。」

  馮憑目光正看著別處,聽到這句話又緩緩回落到他身上,定住了。

  她問他:「你揣度出什麼結果了呢?」

  拓拔叡避開她的目光,嘆說:「不管怎樣,你總得給我面子吧,你不把我當丈夫,也還得把我當皇上。」

  馮憑說:「我確是怕死,捨不得榮華富貴。」

  拓拔叡轉頭看向她:「捨不得榮華富貴,你還不聽我的話過來。」

  她還是沒有過去。

  這氣氛太詭異了,兩個人都在竭力克制,但胸中都在劇烈起伏,戰火一觸即發。

  她怕再在這裡呆下去,她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努力鎮定,好像很不在乎似的,口氣更加冷漠了:「你要見我也見到了,你問我我也回答了,你要說什麼便說,要做什麼決定快做吧。若是沒有別的事,我便回宮去了。」

  沒有等到他的回答。

  她靜了片刻,終於提步,轉身離去了。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不必撕破臉是最好的了,大家面子都好看,何必要嘶聲力竭地質問,披頭散髮地痛哭呢?事實已經知道了,就當從來沒有相愛,從來沒有真心相許過,就當她心中那個人早已經死了。

  拓拔叡看著她背影,她抬手正掀開帘子。她要走了,她不肯跟他說話,就這樣走了,他平靜的心終於亂了。

  「你不問我為什麼嗎?」

  馮憑腳步頓時停住。

  半晌,她冷冰冰拒絕道:「不必了,我已經不想知道了。」

  拓拔叡道:「你這樣對我,讓文武大臣們怎麼看呢?」

  馮憑不言語。

  拓拔叡道:「你同我疏遠冷漠,宗室大臣們就不會再敬重你了,也不會再聽你的,你還怎麼當這個皇后?你同我越親近,你越緊緊貼近我,你的地位越牢固。」

  他伸出手,聲音急切,向著她的身影深情呼喚道:「過來吧,寶貝兒,聽我的話,不要自己害自己,不要毀了自己的前程。你可知這宮中兇險?拋棄我,你無法活命的。你就像一隻羊,你毫無力量,是我在護著你,你離開了我,會被他們撕碎的。這是別有用心的人使的詭計,想讓你同我反目,好藉此對付你。不要上當。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活著一天,你就得陪著我一天,緊緊抓住我,不要讓人有機可乘。我不是為我自己在留你,我是不想你掉下懸崖。」

  她沒有再往前走,拓拔叡看勸說有用了,心激動起來,繼續逼迫道:「你過來,抓住我的手,不要鬆開。」

  馮憑咬緊牙關,一股強大的恨意席捲了她。

  沒錯,就是這樣……他知道她只能依靠著他生存,哪怕他砍斷她四肢,挖掉她眼睛,拔了她舌頭,她也不會離開他,她還是會任他蹂躪。他就是吃准了她無能,吃准了她只是一隻籠中鳥,仰仗他投食,依賴他生存,所以他才敢這樣對她。

  馮憑從來沒有這樣恨過。

  她為何會變成籠中鳥,變成這樣無能呢?只因他的祖父殺了她的親人,摧毀了她的家族,所以她才會零落一人無依無靠。而這就是他利用她,控制她的籌碼。

  真是狠啊,敲骨吸髓都不夠,非要將你磨成齏粉,榨乾所有價值。為奴稱臣還不夠,非要你世世為奴,永世不得翻身。只要你一刻依附他,你就永遠都是他的奴隸了,他會想盡辦法讓你無法脫身,反過來還要讓你感激他,讓你向他奴顏婢膝,像個賤人媚笑求寵。

  這就是帝王。

  噁心,真是噁心。

  一時所有的感情都灰飛煙滅了,她轉過身來,一雙黑幽幽的眼睛蘊藏著無盡的厭惡。

  拓拔叡見她回頭,他喜極而泣,他的眼淚出來了。他情緒激動,掙扎著坐起來,張開懷抱:「朕想你了,讓朕抱抱你,朕只有你一個了。」

  他感動地說:「就算我對不住你,你也捨不得我死。」

  馮憑一時,說不上他是殘忍還是幼稚。或許二者兼有,她只是覺得說不出的噁心。

  他若是當真像他祖父一樣,乾脆地冷酷殘忍,那也符合他帝王身份,也是個引人注目的梟雄。他若干脆一點,做個無能的帝王,普通的好人,哪怕幼稚一點,也讓人敬佩。可他皇帝不像個皇帝,好人不像個好人,又要狠毒,又要想深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像兩種互不相融的物質攪合在一起,不知道攪合成一對什麼東西,反正就是讓人噁心。

  馮憑冷笑說:「我捨得,有什麼捨不得的呢。世上男人這樣多,少你一個不少。只要過個一年半載,我就把你忘了。你死了,屍骨都爛成泥了,我還在這世上活的好好的,錦衣玉食,安然富貴,這麼算來老天爺對我不薄。」

  她低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帶著憐憫:「而你就可憐了,可憐你出身這樣高貴,繼承了這樣錦繡的江山,卻無福享受,年紀輕輕這就馬上要死了,只能白白便宜了我。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呢,如果不是你給了我今天的地位,我到現在也只是個低賤的宮女。光憑這個,我也要感激你一輩子的。」

  拓拔叡悲傷望著她:「我不信,你是愛我的,對不對?」

  「我愛你?」她驚訝,搖搖頭:「不啊,我不愛你,我自始至終,從來沒有愛過你。我從前就不愛你,現在更不愛了。我愛的只是你的身份,你的地位。我只是想接近你謀些好處罷了,如果你不是太孫,我不會跟著你的。如果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會嫁給你的。」

  拓拔叡說:「你恨我。」

  馮憑搖頭:「不,我不恨你,我是求仁得仁,我恨你做什麼呢?我感激你,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一切都是我自己追求的,這是我該付出的代價。」

  她似解脫,似無奈:「只是有些遺憾罷了。」

  她看向他,好像不相信他會這樣蠢笨似的,驚訝道:「你怎麼竟真的相信我愛你呢?」

  「你要是能多愛我一點,興許我會愛你吧,可你又不愛我,所以我早就心不在你身上了。我喜歡的人是李益,他比你好多了。我故意讓你把他弄到我身邊來,藉機跟他親近。你真蠢,你什麼都不知道,其實我早就和他好上了,我們背著你相愛,不然那天寺院失火,他怎麼可能為了救我,冒殺頭的危險呢。」

  拓拔叡的笑容像水上的漣漪一般輕輕消失了:「你和他親熱了?」

  她語氣有些興奮:「對啊,不然呢?這還用問嗎?若是沒有親熱過,他可能為我奮不顧身嗎?你怎麼這麼傻,我之前告訴你我們沒有你還真信啊。怎麼可能,我早就是他的人了,我們整天惦念著彼此卻不能在一起,滿腹相思,可憐的就跟牛郎織女似的……」

  拓拔叡看到她那個輕挑樣子,聽到她那放浪語氣,氣的瞬間就失去理智了。

  閉嘴!閉嘴!他腦子裡發瘋地大叫著。沒等她說完,他掙扎著,憤怒拾起一隻茶盞朝她臉砸過去。那茶水是剛滾過的,非常燙。滾燙的茶水嘩地澆了她一臉一身,那瓷碗砸在額頭上,碎瓷割傷了皮膚,頓時見了血。

  她怒氣勃勃,兩眼通紅,瞪視著他,像只發瘋的野狗,要將他的皮肉撕碎。

  「你打我做什麼!」

  拓拔叡顫聲說:「你過來。」

  馮憑怒道:「你也不愛我,你這麼生氣做什麼?你不愛的東西,還不許別人愛嗎?你真讓人噁心,我討厭你,我就要跟我愛的人在一起。」她拂袖轉身就走,急切地欲逃離這個地方。她腳步飛快,好像背後有鬼在攆似的。

  拓拔叡渾身顫抖下了床,走上前來,提起一隻廣口的大花瓶,照著她頭猛砸下去。

  他手亂顫的無力,那一砸卻用了全力。花瓶在她頭顱上嘩嘩地碎了,馮憑眼前一黑,身體一軟,滿頭是血地暈了過去。

  拓拔叡跌跌撞撞地跪下去,抱住她身體,好像拾起一片樹葉。他整個人搖搖晃晃,飄飄蕩蕩,像風中顫抖的稻草人。

  馮憑滿臉是血的,又醒了過來。馮憑伸手推他,掙扎著要站起來,拓拔叡摟著她,手亂顫地撫摸著她頭髮和腰背,聲音絕望沙啞地輕顫道:「我的心肝啊,寶貝兒,你不要氣我了。」

  他臉色蒼白死灰一般,哀求道:「求求你了。都是我的錯,你行行好吧,你可憐可憐我吧,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要再氣我了。我都要死了,我活不了幾天了,你還不滿意嗎?就算我再壞,你再恨我,人都要死了,也該一筆勾銷了。你非要這樣,非要讓我死不瞑目,你非要折磨一個快死的人。」

  他流著淚。他的心被針扎一般,痛的幾乎窒息:「你是活人,你有什麼不快,有什麼怨有什麼恨,還有機會重新來過,我可憐啊,我的痛苦只能帶到地下去了。我知道,你的心太狠毒了,你要折磨我,虐待我,讓我在九泉下也受煎熬。」

  他觸到她頭上的鮮血,她頭上破了個大洞,腥濃的血正源源而出。

  他痛道:「你就不能騙騙我嗎?我不在意你騙我,我想聽你說愛我,聽點高興的,我不想聽那些掃興的。你不要說了,再說我就真的要生氣了。你不想我真的生氣吧?我的心脆弱的很,你不要傷害我了,我承受不了,求你了。」

  「寶貝兒。」他托著她的頭喚:「你改個口吧,行行好,行行好,你改個口吧,別說不愛我,可憐一下我。」

  他捏著她的嘴,眼睛注視著她的臉,目光中雜糅著劇痛,咬牙切齒的悲傷:「你說啊……」

  馮憑感到頭髮木,心激動狂跳,血一直在臉上流。她感到身體像個水泵,血正在一下一下泵出來,好像要一直流干。她恐懼極了,她顫聲叫道:「來人,來人,救命,皇上瘋了,快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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