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2024-10-06 04:25:33
作者: 刀豆
晚上,拓拔叡來到李夫人宮中,卻見李氏跪在殿中,見了他磕頭,垂淚不已。
拓拔叡驚訝道:「你這是做什麼?」
這個季節,地上有些涼。想到李氏才剛出月子不久,前段日子還生病,身體虛弱,他忙上前去將她攙扶起來:「怎麼哭起來了?」
李氏舉著袖子哭個不止,哽咽的久久說不出話來。拓拔叡讓她起來,她也不起,只是原地跪著。拓拔叡不曉得她哭什麼,只是摟著她肩膀,拍著她背哄著。李氏淚流不止,過了好久才慢慢哭泣說道:「太后方才讓人來,將泓兒接走了,說是要將他帶去金華宮。」
拓拔叡說:「朕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大事呢。這事太后同朕說過,太后要給泓兒安排保母,朕准許了。朕小的時候也是在金華宮長大的,這有什麼。」
李氏道:「皇上是要立他做太子嗎?」
拓拔叡道:「朕已經擬了詔。」
李氏聞言,傷心欲絕,哭道:「妾出身卑微,泓兒命小福薄,也當不得大貴。妾怕折了他的壽,懇求皇上,不要立他做太子。如果皇上堅持要立,妾願意將他過繼給皇后名下,皇后身份尊貴,必能盡教養之責,保他平安無虞。妾願捨身出家,至寺中修行,守青燈黃卷,日夜為他和皇上太后祈福。求皇上答應臣妾的心愿。」
拓拔叡大是詫異,原來先前那兩句都是鋪墊,她真正要說的是這個。只是好端端的,她怎麼突然要出家?
「怎麼說這種話?是皇后對你說了什麼?」
拓拔叡感覺馮憑應該不至於:「還是太后說了什麼?」
李氏傷心哭道:「妾同皇上恩愛一場,不敢求別的,只求皇上看在妾為皇上十月懷胎的份上,饒了妾一命。妾不敢妄想名分,請皇上賜妾出家吧。」
拓拔叡震驚,放開她肩膀,惶惶然站起來,說:「朕何時說要殺你了?」
李氏哭道:「皇上沒有說,太后已經打算下懿旨了,這難道不是皇上的意思嗎?」
拓拔叡聽到此言,熱血沖頭,腦子裡一嗡,好像當年閭夫人的事又在重演了。
他怒道:「誰在胡說八道,朕沒有這個意思,太后也沒有提過此事,你不要聽那些賤嘴的奴婢胡言亂語!」
李氏見他這般反應,才仿佛看到一絲生機:「妾不敢胡言亂語。」
拓拔叡怒道:「宮裡沒有這樣的規矩,就算有,到朕這裡也應該廢了。你是朕兒子的生母,朕不會殺了自己親生兒子的母親,讓他一生下來就沒有母親。你不必說這個話了,朕這就去見太后,告訴他,這件事朕不會允許。」
李氏哭道:「求皇上允許妾出家去吧,妾不要名分,只要妾的泓兒能平平安安,妾可以什麼都不要。」
拓拔叡看了她一眼,道:「你在這裡等著,朕會給你個答覆的。」
拓拔叡拂袖去了,留下李氏一人默默流淚。
拓拔叡走進永壽宮。
他意外發現,馮憑也在,馮憑正坐在榻前,陪太后說話。蘇汨羅,李延春等人立在邊上,殿中生了炭盆,像是度冬似的。常太后倚靠著枕頭躺著,手從几上小碗中取了什麼東西,一隻大黃貓上躥下跳地繞著她手「喵嗚」「喵嗚」,伸著嘴咬她手,討要食物。馮憑則一身鵝黃衣裙坐在席上,手裡拿著一根撥火的鐵簽子,百無聊賴地撥著火盆里的灰。
炭火燃的久了,上面起了一層白霜,她用簽子在白霜上無聊地畫著畫。
這幅景象堪稱寧靜。
拓拔叡來的突然,也沒有讓人宣報。常太后見他,驚訝笑說:「皇上來了,我怎麼沒聽見宣。」馮憑則是從席上站了起來,款款地走上前迎接。
「皇上。」她笑喚他,一如既往的抿著嘴微笑,眼神有些羞澀。
拓拔叡想和太后單獨說話,但又一想,讓皇后聽一聽也好。他遂沒有支開馮憑,也沒有理會她的迎接,而是直接開門見山,向常太后開了口相問:「朕剛知道,太后要賜死李夫人?」
太后道:「皇上要立太子,賜死李夫人,這是宮中故例。」
拓拔叡說:「李夫人是太子的生母,朕打算留下她。還望太后能理解。」
他聲音不大,語調很柔和,是個商量的口吻。但常太后知道,皇帝的商量是不容你討論的,自己得依著他。
常太后很和藹地勸說他:「去母留子,這是宮中歷來的做法。皇上應該曉得先帝立下如此規矩的意圖,這也是為了祖宗的基業,我知道皇上捨不得李氏,不過這也是她的命。再說了,她的兒子能被立為太子,將來繼承大統,這也是她的福分。」
拓拔叡道:「道武皇帝當年殺劉夫人有他的難處和考慮,不過現在的形勢跟父祖當年已經大不相同,朕想著,沒必要這樣做。朕已經決定了讓皇長子到金華宮居住,由保母撫養照顧。等他長大一些,朕就會給他另置東宮。李夫人不會有什麼威脅的,她沒必要賜死。」
常太后道:「所以皇上想要怎麼做?」
拓拔叡說:「李氏是皇長子的生母。朕從小便沒有母親,深感失怙之苦,朕不想再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當年道武皇帝執意殺了劉夫人和賀夫人,導致明元皇帝出逃,清河王弒父,這還不是例子嗎?為了兒子即位,就要殺掉他的生身母親?虎毒尚且不食子,牛羊也知舐犢情深,賜死剛剛生下兒子的母親,讓剛出生的嬰兒失去生母,為何一定要如此殘忍?如此泯滅人倫,如此毫無人性的規矩,為何要在這宮中繼續。朕既然效仿儒家先賢,此議即可廢止了。」
常太后默了許久:「那皇上打算如何對待李夫人?」
拓拔叡道:「朕已經決定了封她為貴妃。」
常太后絲毫沒惱,好像這一切都跟自己不相關似的,只無所謂地瞥了一眼立在她身旁的馮憑,冷漠道:「你看到他的態度了吧?他要立別的女人生的兒子為嗣,還要留著那個女人,還要給她封貴妃。你是皇后有什麼用,不過是給人家做墊腳石的。她現在是夫人,過幾天就是貴妃,再過幾天就是皇后。等來日她的兒子即了位,她就是皇太后。你這個皇后只是人家案板上的肉。人家兒子都生出來了,你還巴著個什麼用處都沒有的名分,天天覺得他對你好,指望他對你一心一意。」
這話太刺耳,好像一根鋼針扎進她的了心中,扎出一管子血來。
拓拔叡沒想到太后會突然把話題轉到馮憑身上,他有些失措,然而語氣仍保持著鎮定:「朕只是希望不要牽連無辜的人。李夫人沒有罪過。」
常太后道:「無辜的人?這宮裡哪裡有無辜的人?你找一個出來給我瞧瞧?你以為你的這個李氏就是無辜的嗎?她現在無辜,那是因為她只是一個區區的夫人,她想不無辜都不行。等她兒子做了太子,做了皇帝,等她做了皇太后,你覺得她還會無辜嗎?她是什麼大廟裡的菩薩,心地尊貴,你覺得她有那麼仁慈,會放過曾經威脅自己的敵人嗎?她兒子是太子,她憑什麼要容忍別人占據著皇后之位?權位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要卷進其中的,誰都不敢稱無辜。你是皇帝,你是從這渾水裡趟過來的,經歷的深,這種事情,你比我這老太婆懂得多了。你自己都不是菩薩,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為何認為別人能做到?還無辜的人,你愛這個女人,愛的自己腦子都丟了?你何時變得這樣天真?」
這一句句振聾發聵的質問,好像一道接一道的天雷,轟的拓拔叡心神俱碎。
太后說的沒錯,他是從這渾水裡趟過來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憑什麼認為別人能夠做到。
他感覺自己的意志力在一點一點的瓦解,他知道他是犟不過太后了。
常氏說的對,他何時變得這樣天真。他感覺很荒唐,他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個局中,怎麼走都不對,怎麼走都是錯。而設局的是誰?誰把他關進了局中?是常氏,還是別的誰?
拓拔叡道:「按這個說法,朕是罪人,太后也是罪人,皇后也是罪人。」
他看了一眼立在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馮憑。她立在毯上,面朝他,呆呆的站著,兩個眼睛注視著他,淚光在目中旋轉閃爍,晶瑩的好像露珠。
他語調哀怨,道:「雖然她現在無辜,這因為她現在只是一個傀儡,她想不無辜都不行。保不准她將來得勢了,會做出什麼背叛朕的事情來。只要捲入其中的人都不無辜,她也捲入其中,對不對?她不無辜,你我也不無辜,咱們都不無辜,朕又何必體諒你們。」
馮憑眼淚湧出眼眶,順著臉頰滑下來,一時崩潰洶湧,不可遏止。
拓拔叡望向太后,目光有些哀傷了:「既然如此!你告訴朕,朕為何要體諒你們?既然你們和她一樣,你們都不無辜,都是罪人,都有可能犯罪,朕為何要體諒你們。你告訴朕。」
「朕為何要體諒你們。」
常太后身體直顫,手簌簌發抖:「皇上說的對,我是罪人,憑兒也是罪人,我們都有罪。皇上早就忘了當初在雲母堂時的承諾,老身無話說了。」
她顫聲向馮憑道:「你不用再念著他了。他現在被那個女人迷惑了,根本就不在意你的生死。他可以用你的命來換她的命,他要用你的地位來換她的地位。你這個皇后算什麼,比不上李夫人一個手指頭,識相的趕緊自投冷宮去吧,早點認命,給人家騰出位置來,免得遭人恨,將來死都不得好死。」
拓拔叡猛然轉頭,看到了她雪白面龐上急劇直下的兩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跌落入塵埃。她哭的滿臉濕潤,非常傷心。他突然一下子,無力了,口舌失去了動力,千言萬語,也吐不出口了。
他低頭沉湎了很久,四周靜的沒有一點聲音。他終究還是轉過身去,走到殿門時,他頓了兩步,想說句什麼。到底還是沒有說,他腳步沉重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