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024-10-06 04:24:29
作者: 刀豆
宗愛戰戰兢兢轉過身,感覺拓拔余的目光一直凝在他背上。出了承德殿,他出了一身冷汗,後背心涼透了。
殿外下著鵝毛大雪。宿衛的將士們鎧甲上落滿了雪花,鐵光透了雪,顯得格外堅硬和冰冷。宗愛背著手,步履緩慢地,行走在宮殿前的石階上。四面明明有很多人,然而靜悄悄的無聲,只聽到雪花嘶嘶落地的聲音,連人的呼吸都消失不見了。他恍惚好像行走在陵墓中,身側站立的都是兵傭和石人。
宗愛眼瞅著雪,不知道為何,沒有困意。他心事重重,低著頭,繞著行宮一步步走著。這座行宮他已經很熟悉了,幾乎每年都會來一次,閉著眼睛也能認得路。他想起自己入宮這幾十年來的經歷,沒什麼感慨,就是回想。也許是年紀大了吧,離入土也不遠了,他經常開始回想自己的人生,那可以說的上是經歷豐富,充滿故事了。他出身不低呢,原本也是貴族出身,後來成為了魏國的俘虜,入了宮,就做了宦官了。在他十多歲的時候,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宦官,他還娶過妻子,有過兒子的。
那都是非常久遠的往事了,他現在連自己的妻子,兒子是什麼模樣都想不起了。他回想起這一生的經歷,總感覺不太真實,像做夢似的。人的命運多麼奇妙,你永遠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這是幸還是不幸呢?
他失去了正常人該有的夫妻之歡,兒孫滿堂,天倫之樂,卻得到了效命君王馬前,得到了接近帝王,接近權力的機會。這是幸吧,尋常人,幾個有這樣的好命和機會呢?宮中那麼多宦官,又有幾個得到了這樣的機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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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是很眷顧他的。
只是沒有妻兒,老了還是感覺非常的孤獨。你說拓拔韜跟他的妻兒就親嗎?也不親,但有總比沒有好。感情再不好,死了也還是要為他哭,還有人繼承他的事業。自己死了,連個哭靈的人都沒有,再大的事業也無人繼承。
他走了一會,感到腰背有點酸。
的確是年紀大了,經不得勞累。小伙子的時候,那力氣可大呢。
他回想自己年輕的時候,那相貌還是很英俊的,很招姑娘喜歡。他進宮那時,拓拔韜也是看他人模樣長的俊朗,又出身高,識得字,能幫皇帝寫字,參決大事,才留他在身邊使喚的。他有心眼,又得皇帝寵信,權力越來越大。
這宮裡要出人頭地,運氣,能耐,缺一不可。不管是宮女,太監,還是妃嬪,都離不得這兩樣。他覺得運氣更重要一點。這世上能耐大的人多了去了,運氣好的像他這樣的可沒有幾個。
宗愛行了一會,忽然見一個太監行色匆匆,穿過御道,正往行宮來。
他認出那人是拓拔余身邊的人,隨口問了兩句。剛走過幾步,突然想起那人動作有點奇怪,袖中仿佛有東西。他心生好奇,叫住:「你回來。」
那太監低著頭,越發將袖子藏住。宗愛在宮中久了,修煉的火眼金睛,他認真起來,問道:「你手上拿的什麼?」
太監瑟縮著,不敢交代。
宗愛看他一身雪,好像走了遠路,自己上前去,從他袖子裡,奪了那東西出來,卻見是一封赦書。
「赦書?」
他驚訝了:「這是要赦誰?」
「誰犯了罪了?皇上大半夜寫赦書?」他打開紙卷讀了起來:「左軍將軍、典軍校尉、加官散騎常侍汪華。」竟然是自己熟悉的名字。宗愛詫異了,汪華怎麼了?他怎麼不知道這人犯罪了?
他順著聖旨讀了下去。
整個聖旨用語非常平和,並沒有什麼刺目的字眼。然而宗愛越讀,心裡越感覺不對。
合上聖旨,他那心裡就漸漸回過味來了。忽然想起方才在承德殿所見。
他在宮中幾十年了,敏銳的直覺告訴他,發生什麼事了。否則皇上不會莫名其妙寫這種東西的,他突然想起方才見拓拔余的眼神,猛地打了個激靈。
他回過味來了!
那分明是要殺人的眼神。
宗愛心中大恐,努力克制著自己緊張的情緒。這寂靜的雪夜,褪去平靜的偽裝,一下子變得讓人毛骨悚立起來。
他面上不驚,實則手都在顫抖。
他假裝不知,將赦書還給那太監,道:「你去復旨吧,別告訴皇上。」
那太監是傳旨回宮,將那副旨交回的。沒想被宗愛識破,太監心驚膽戰地回了太華殿,向拓拔余稟告此事。
拓拔余猛地一下站了起來。
他大罵道:「混帳東西!」
「這個老奸巨猾的東西,他一定猜到了!」一邊罵一邊走到幕後去,他取了懸在壁上那把裝飾著玉石的寶劍。
「朕今天要親手殺了他!」
宗愛十分恐懼。
皇帝要殺他,他不能坐以待斃。
他早就防備著這一天了,只是沒想到真的會來。他回到住處,立刻召集起自己在身邊的親信,太監,還有武士,告訴他們說:「皇上已經下了旨,很快禁衛軍就會來拿我們了,將我們抓去問斬。咱們的死期到了。拓拔余忘恩負義,咱們將他拱上的皇位,他現在卻反過頭來要殺了我們,治我們的罪!不是咱們不忠,是他非要將咱們逼上絕路。君既不仁,臣則不義,唯今之計,咱們只有殺了他,另立新君,或可保住項上人頭。」
話說出口,黨羽大驚。眾人慌亂無措,賈周說:「咱們已經犯下了弒君的大罪,就算今天咱們認罪,也逃不過一死。一個是殺,兩個也是殺,與其俯首就戮,死的如螻蟻一般,還不如放手一搏,今日也算是轟轟烈烈,青史留名了!」
變故就這樣發生了。
眾人提起刀斧,藏在衣內,悄悄潛入行宮,殺死守衛,封鎖宮門,直趨承德殿。宮女太監驚聲尖叫,四散奔逃,躲藏不及者,即被抓住當頸一刀斧,鮮血濺地。金碧輝煌的宮殿頓化成修羅場,到處都是慘叫和大灘的鮮血。
倒下的屍首狼藉地散落在宮殿前的台階,丹墀上。天氣非常寒凍,血一流出來就結成了冰,一點腥氣也無。
拓拔余聽到外面的打殺,提著劍要出去,他親信的宦官王沖死死抱住他,求道:「皇上,不能出去!咱們已經傳了消息給禁軍,等禁衛軍來救駕!」
拓拔余推開他,冷冷道:「不會有人來救駕了!他們都盼著朕死!」
他固執地往殿外行去,王沖拖在地上,抱著他腿哭道:「皇上啊!不能出去啊!老奴求你了,你要是出個三長兩短,老奴這條老命也保不住了!」
拓拔余道:「朕都不怕死。你這把年紀了,還怕死嗎?」
王沖哭道:「皇上啊!」
拓拔余面色凝肅,提著寶劍從殿中出來。他已經看到眼前的殺戮,離奇地,不曉得為何,竟然沒有慌亂,也沒有心跳。好像等待已久的大劫,終於來臨似的。他知道自己這個皇位來的名不正言不順,早晚有一天會失去的,他想過,或許哪天會被人脫下龍袍,解下皇冠,當著全天下,宣告他是一個篡奪者。
他不能忍受那樣的屈辱。
他可以穿上龍袍,但是不能被人脫去,像個可笑,可憐,可悲的失敗者。
現在這樣的結果是好的,他提起寶劍,和敵人對陣,像一個帝王,像一個英勇的將軍。意志堅定,無所畏懼。
拓拔余拔了寶劍出,雙手握住,做出搏鬥的姿勢。他目視著眾人,目光幽沉而堅定,像一頭虎視眈眈的獸:「你們上來,朕今天要自己動手清君側!」
他穿著龍袍。那玄色的龍袍,張牙舞爪的金龍圖案,仿佛是某種可怕的符咒,具有著黑暗,嗜血,隱秘,又無邊的力量,讓人不敢靠近。年輕的皇帝剛強無畏,好像真的要化成真龍了。
「中常侍呢?」他說:「讓他來見朕,朕要親手殺了他,為我母親報仇。」
他殺死了一個上前的敵人,劍捅進對方的腹部,連著腸肚一起拉了出來。溫熱的血和臟器溫暖潺潺地流出。
他臉色雪白,敵視的目光睥睨著眾人:「下一個是誰?」
賈周應聲而上,將劍捅進了他的腹部。
下一個是他自己了。
他好像一片風中的落葉似的,顫抖了一下,又顫抖了一下。
他眼睛不肯閉上,目光直勾勾地望著天際那盞白色的月亮。
冰雪一樣顏色的月亮,像一艘小船,在朦朧的雲霧中穿行著,好像航行在波濤起伏的海上。美麗。他也不知到為什麼會一直盯著它。那是他一生中最後看到的影像,活的,自然的影像,他捨不得讓它消失。他盯著那盞月亮,希望生命能夠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不要離去。他用力地睜著眼睛,直到鮮血控制不住地從口中湧出來。意識漸漸飄散。
他終於還是倒下去了。
臨死了,他也不知道該惦念誰。這世上沒有人讓他惦念的,他這樣年輕,又無妻又無兒,又沒有經歷過愛情。
真是沒有什麼可惦念的,他含了血低聲道:「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