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4-10-06 04:22:53 作者: 刀豆

  盛德十四年正月十九。鮮紅的日出從山頂上升起,明晃晃的日頭照在宮殿金燦燦的琉璃瓦上,厚厚的積雪融化,帶來屋檐下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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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日子,對馮憑來說,是個好日子。半個月以來,她第一次走出陰暗的牢門,得見天日。

  作為一個身系「謀反」罪的官宦家屬,能保全性命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入宮為奴,也比丟了腦袋,或者被賣身為娼妓要好的多。她沒有淪為後者,只因為是女孩,而且年小,今年才七歲。

  跟馮憑一道入宮的,一共有十三名女犯。年紀都在十歲以下,大多是官宦內眷,受到其父兄或者宗族株連的。

  其中不乏或知道名字的,或熟悉的面孔,不過馮憑都不敢跟她們說話,深深的低頭看著自己腳面,假裝不認識。一路進宮來,她全然沒有看見這皇宮是什麼樣,也看不到那些御林軍,太監,唯一能看見的就是衣服顏色,還有許多腳。她通過聲音,還有腳來辨別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目光只到膝蓋以下。

  許多腳排成一排,徐徐向前移動著。女犯們都是光腳的,有的腳白嫩,有的腳枯瘦,有的乾淨一些,有的非常髒。乾淨白嫩的大概是剛換上囚服,枯瘦髒污的,可能已經在牢中呆很久了。

  馮憑的腳是在牢中呆很久了。

  冬天冷,她不抗凍,腳趾頭生了凍瘡,死肉翻出來,顯出慘白的顏色。

  太陽很好,凍瘡一見到暖和就作癢,此時她感到腳上癢的難當,偷偷的用一隻腳去揉踩另一隻,用疼解癢。

  腳兩邊是寬達數丈的城門洞子,城門外面是值守的宮衛,身穿皮甲,手持著武器。引從高聲呼喝著。

  貞順門下立著三五個宦官,擺著一隻黑漆漆的長案。有宦官坐在案前秉筆,將這一批入宮的女犯依次登名,錄籍,造冊,女犯一一上前報名姓歲數。

  旁邊有兩名宦官,手中拿著長尺,登完名的女犯便走過去,由拿著長尺的太監給她們檢查身體。主要是檢查身上有沒有虱子,以及有沒有什麼疫病。

  檢查通過了,再將她們按照人員缺額或需要,分去宮中各個職司。

  輪到馮憑了。

  「姓名。」

  「馮憑。」

  宦官在冊子上寫了名字,又打量她身長,估了個歲數。

  旁邊宦官用長尺抬起馮憑的雙手,檢查她身上。她身上是夠髒的,不過好在沒有虱子,只是手腳長了凍瘡。

  女犯們初入宮,大多是被分配到掖廷。掖廷是宮女居住的地方,宮中犯罪的女人,或者失寵的妃嬪通常被囚禁在這裡,犯人家屬也會發來此處服役。

  馮憑同女孩們一同被領到掖廷,便有女官過來,將她們帶到一間四面透風的空屋子裡。屋子裡架著幾口大鍋,鍋中用艾葉煮著熱水,兩個粗使嬤嬤將她們脫了衣服,讓她們站在地上,用艾葉煮過的熱水給她們澆身,從上到下一邊澆,一邊用粗布擦洗她們身上的污垢。

  換下的髒衣服,被太監抱出去,統一燒掉,防止把疫病帶到宮中。

  女孩們都脫的光溜溜的,一個接著一個,像市場上的魚一樣接受洗刮。馮憑從來沒有在這麼多人面前脫過衣服,本以為會難堪,然而竟然也沒有什麼感覺,就是那嬤嬤手勁很大,搓的她皮肉很疼。手腳的凍瘡在熱水裡泡過,癢的非常難受。好在身上積攢了半個月的污垢終於洗乾淨了,不再臭哄哄的難受。

  換上了宮中特製的褐衣麻服,馮憑正式成為了掖廷的一名宮女。

  在掖廷,馮憑得到了一份工作,清洗唾壺。

  各種各樣的唾壺,金的,銀的,玉的,不知道沾著誰的口水和排泄物,但是同樣都精美非常,比女孩子們頭上木質的裝飾物要昂貴一千倍,一萬倍。

  熟練的宮女手把手教她們,怎麼持瓶盂方便清洗,不容易脫手掉落,要將瓶身朝著自己,不能朝著外面,否則瓷器玉器滑溜,掉出去摔碎了要受罰。完了又一人發給她們一隻小刀,教她們檢查瓶身,如果有手清洗不掉的污跡,要用小刀細細的刮乾淨,不能留在上面。

  這些瓶盂遠處看著並不髒,然而洗起來黏黏的非常噁心。用手掏,用刷子刷,過幾遍水。夏天還能忍受,冬天井水結冰,寒冷刺骨,手伸進去,就感覺十個指頭上的肉都要和骨頭剝離開來。

  宮女們都長凍瘡,一到冬天,兩隻手都腫成了紅蘿蔔,還要在水裡一直浸泡著,浸泡到麻木失去知覺。外面一層肉死了,爛了,變成慘白的顏色。

  食物一年四季都很簡單。一天吃兩頓,第一頓在上午,內容是兩個蒸餅,一碗麵湯,第二頓在黃昏,內容是兩個谷糠雜糧揉的麻疙瘩,配一碗肉湯。肉湯沒有肉,是煮肉剩的湯,加了肥肉大煮,上面飄著一層白花花的肥油,味道是最香的,大家都很喜歡,每天圍坐在一起用麻疙瘩泡肉湯,吃的津津有味。

  夏天酷熱,蚊蟲到處飛,咬一口就要腫出一個大膿包,留下疤痕,一兩個月都不能消。這樣的環境,時時有疫病滋生。一旦誰生了病不行了,便被抬出去自生自滅,死了,便送到城外的亂墳崗子埋掉。人來人死,沒人在意。

  平城的冬季非常寒冷。宮女們住的土屋,屋子四面都是土牆,窗子的窗戶紙已經壞了,也沒有人修理,就壞著,只有一個空蕩蕩的窗框子在那,嚴寒的北風就呼呼的從那方山頂上吹下來,將這土砌的屋子變成青蓮地獄。

  宮女們穿著單薄的袷衣。天太冷了,大家想方設法的禦寒,往衣服里塞進不知哪裡找來的破棉絮,還有乾草和樹葉。夜裡,大家擠在土炕上,蓋著用樹葉,爛棉絮填起來的被子,發抖到天亮。第一束陽光從爛窗子裡射進來,眾人就好像得到了救贖一般,開始新生活。

  檐水成冰的日子裡,幹完活,宮女們像一群寒?,蜷縮擁擠著站在庭院裡曬太陽。冬日裡的太陽是非常珍貴的,普通的宮人沒有炭火烤,白日便不愛呆在屋子裡挨凍,都出來擠太陽。宮女們三五成群,或站著,或繞柱而坐,一邊談論著宮中的閒事,一邊談論著天氣,疾病,家鄉。有人會相面術,能根據面相推測人的命運,或者根據手掌的紋路預知該人的福氣,壽數,婚姻,大家湊在一起,紛紛伸出手去求解說。宮女們沒有別的娛樂,平時大都是這樣子。

  老於事的宮女都會找空子躲差,馮憑卻還是要幹活。她的手在冷水裡浸泡的太久,已經凍的不成樣子了。有年長宮女看到她生凍瘡,給她出了個主意,采房檐上的積雪化了,加老薑,生蒜,芥子煮水,將生了凍瘡的手腳往滾熱的料水中浸泡。馮憑怕疼,不敢試,老宮女抓著她的手往水裡一按,兩隻手頓時火辣辣的,燒灼疼痛,好像按進了岩漿里。

  馮憑痛不可遏,掙扎著要將手抽出來,老宮女緊緊按住她,說:「忍一忍,疼過了就好了,你這是寒毒入了體,漢人的醫書講,要用辛辣之物相剋。這樣以毒攻毒,才能根除你體內的寒毒。」

  馮憑只得忍耐。一晚上,她的手腳都是火辣辣的,好像在炭盆里燒灼,第二天完全不能幹活,手腳上的肉爛了,結了暗紅一層瘡痂,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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