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走親戚(七)
2024-10-06 03:53:51
作者: 滄瀾
亮亮向陳青茹道謝的那一嗓子太亮,直傳到側門口,劉春梅和她兩個姊妹正圍坐在一大木盆邊,盆里兩隻剛從滾水裡燙過的雞,她們一邊拔雞毛一邊在嘮嗑。
劉春梅她姐向陳青茹方向努努嘴,「你們瞧,亮亮這個倔脾氣,誰都不親近,唯獨親近他舅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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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說:「是啊,這姑娘脾氣很好,剛才湯水沾到袖子上也沒發作,還主動拿抹布擦桌子,果然是個當老師的,知書達禮,衛明這媳婦討得值!」
劉春梅心裡美滋滋,面上卻謙虛,開始禮尚往來地誇獎起她們的兒媳婦。
這個年紀的女人心裡只有三件事,老人、孩子和錢,見陳青茹這麼得孩子喜歡,不免提到孩子。「他們準備明年辦婚禮吧,衛明今年三十,她也該二十七八了,肚子有動靜沒有?」
劉春梅嘆了口氣,壓低聲說:「沒有,衛明說她們不急著要孩子,想再等兩年。」
「這還等呢?我們那時候二十七八孩子都生了幾個了,現在的年輕人啊,不知怎麼都不愛生孩子,不生孩子那家裡冷冷清清的,有什麼滋味兒?」
另一個說:「是啊,再過幾年就不好生了,女人年紀大了生娃難,媽身體不好,娃也容易發育不好,他們年輕不懂這些事,姐你要催啊!」
「我怎麼好催?」劉春梅說:「你沒看抖音上,現在的年輕人都抱怨我們這些老一輩的催生嗎?」
「怎麼不好催?你是衛明的媽,想抱孫子怎麼了?」
「是啊姐,該催就得催。」
說著說著就說遠了,開始規划起陳青茹生孩子以後的事,怎麼伺候月子,前三年孩子怎麼弄,是放在老家還是劉春梅過去市里給他們帶……好像一個女人的肚子必須物盡其用,且要在最好的時候用,過了期就不行了。不僅男人這麼認為,連女人自己也這樣想。
陳青茹對這邊的談論一無所覺,她端著杯溫開水坐在院子裡,看孩子們舉著木棍追追打打,看大路對面溪水邊殺魚的女人,耳畔充斥著遊戲音、剁魚聲、麻將聲,每個聲音都仿佛來自遠處,她與他們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她既不能融入其中,又不能置身事外。
突然對上她婆婆劉春梅的目光,兩人俱是一愣,在陳青茹低頭之前,劉春梅率先調開視線,接著劉春梅的兩個姐妹的也瞟了過來,眼神相觸的一瞬,就像課堂上被抓住玩手機的學生,立刻錯開眼去。
陳青茹生出一種強烈的直覺,她們在談論她。
她於是起身,假裝散步往側門方向走了幾步,她們也很警覺,立刻把話題轉到別處,於是陳青茹只聽見她們說什麼老師、二兒媳、妯娌,聽了好一會兒她才拼湊出人物,原來她們不是在談論她,而是在談另外一位老師——宋衛明的表嫂。
陳青茹大為詫異,目光轉向客廳,裡面一個女人端著塑料小碗,追在一個小女孩兒屁股後頭求她吃飯。這女人就是她們口中的老師,她們喊她鶯鶯,剛才還坐一桌來著,陳青茹丁點兒沒看出來這是名老師。
這位叫鶯鶯的老師看起來三十幾歲年紀,不高,滾圓的身子被一黑色呢子大衣裹著,長發用皮筋隨意扎了個低馬尾,鬢側被孩子抓亂了,蓬起來,打底褲和皮鞋也是灰的,這打扮放在二十來歲小姑娘身上還看得過去,放在不打理髮型的中年婦人身上,就顯得沒精氣神,像穿著孝。
陳青茹心裡「咯噔」一下,端著茶緩步往屋裡走,像是要看清裡面到底什麼光景,也是要看清自己生了孩子後,會是什麼光景。
被餵飯的小女孩滿屋子跑,「不吃了,媽媽我不吃了,我吃飽了!」林寶鶯舉著一勺飯在後面追,「最後一口,佳佳,吃最後一口!」孩子大聲說:「我真的吃飽了!」說完從陳青茹身邊經過,一溜煙跑出門去了。
「佳佳,別去玩水!」林寶鶯追到門口,見孩子跑遠了,就自己把塑料小飯碗裡剩下的幾口飯扒拉完。
陳青茹看得皺眉,心想沾了孩子口水的飯她怎麼吃得下?
林寶鶯見陳青茹正看著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孩子難帶,吃個飯也不消停。」
陳青茹搭茬,「是啊,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還比較調皮——聽說你也是老師。」
「對哦,不過跟你們市區的老師不能比,我是在鎮上教初中化學的,」說著,轉身進屋,把碗筷放在飯桌上,隨手拖了張椅子來坐下。
陳青茹也在旁邊坐了,「那你們鎮上的孩子好不好教?」
「初中的崽子們最難教了,」林寶鶯像找到知音,立刻滔滔不絕,「幸好我不當班主任了,不然非操心死不可,上學期末就有七八個學生半夜爬圍牆出去,路上出了車禍,凌晨兩點多他們班主任接到電話,嚇得冷汗都出來了,連夜趕去醫院看情況……」說著說著大約感覺自己多話了,她不好意思地沖陳青茹笑笑,「你們市區的孩子不一樣吧,聽說你教高中,高中的學生肯定更聽話。」
陳青茹抿了口茶說:「哪裡的學生都難管。」
「說得也是,各個年齡有各個年齡的難管。」
接著兩人便嘮起了工作,林寶鶯吐槽校領導不上課卻拿高績效,評優評先不公平,陳青茹主要對大大小小的會議及心理講座不滿,當然最多的還是抱怨學生難管。後來談到林寶鶯的學歷,陳青茹得知她是10年左右某知名211的本科生,專業是高分子材料,她咦了聲,「你不是師範生,為什麼最後當了老師?」
「當老師穩定啊,也有時間照顧家裡,不過這幾年老師的工作量也上來了,前些年我還輕鬆一點。」
陳青茹點點頭,到這裡她覺得自己跟這位老師已沒話可說了,但林寶鶯大概平時很少遇到可交談的親戚,話匣子一打開便關不上,她說她當初畢業後進入了一家國企工作,但因離家上千公里,過年才能回家一趟,她媽就叫她考個教師編回老家安心教書,說女孩子總要嫁人生子,遠嫁他鄉就相當於沒這個女兒了。林寶鶯這才回家考了教師編制,最後分派到本鎮的中學教書,原本服務五年就能調去縣城,可那時她又在母親的催促下結婚生了孩子,走不脫了。
「當老師也就是為了周末和寒暑假有時間照看家裡,在離家近的村鎮上教書還更好,省得去縣城來回折騰,」林寶鶯說。
這話很有點安慰自己的意思,她說得也心虛,於是反問陳青茹:「難道不是嗎?大家都是這麼想吧?你為什麼當老師啊?」
陳青茹語塞,低頭抿了口茶,借這幾秒鐘思考自己為什麼當老師。要說有教育夢,為祖國培育莘莘學子那有點虛偽了,但也不全然因為當老師空閒時間多,好照顧家裡。那她為什麼想當老師呢?她也不知道,誰把這個觀念植入她腦中的,是她身為教師的母親嗎?那她母親又為什麼當老師,不是為了有更高的社會地位,有更多空閒時間照顧家裡嗎?她被這深層原因嚇了一跳,不敢再深想。
「誰當老師不是為了寒暑假,你說是吧?我們這已經很好了,在我們村有許多女人沒工作,在家帶孩子做家務,被婆家看不起嘞!」話語中隱隱自豪。
陳青茹不知怎麼回復她的話,只好轉移話題,「你的皮膚真好,是天生這麼白嗎?」
「我皮膚白嗎?」林寶鶯立刻兩眼放光望著陳青茹,她從兜里摸出手機,點開相冊,調出一張她年輕時的照片給陳青茹看,「我現在老多了,以前的皮膚才是真好嘞!這是我還沒結婚時的樣子,那時應該跟你差不多大,誒……你多大啊?」
陳青茹回答:「我28了。」
「那我照片裡比你還要年輕一點,我那時候大概……26吧!」她說。
照片裡的姑娘齊劉海,長髮披肩,站在一塊石碑旁,風吹得她的鬢髮有點亂,然而亂也是美的,那時她的身材比現在嬌小得多,笑容也明媚得多,像一朵向日葵。
陳青茹看著照片,對照她本人,眉眼間依稀可辨出是一個人,但神情氣質卻大不一樣了,她的面目已經模糊,跟這山村路上隨處可遇見的婦人別無二致,而這才不過六七年的光景。
「拍這張照片次年我就生了孩子,有孩子就沒時間捯飭自己了——你也準備生孩子吧?」林寶鶯看向林青茹,陳青茹抿了口茶在嘴裡,聽見這句話,「咕咚」咽了下去,「還……還沒呢!」
「總是要生的,生了孩子這日子就不一樣了,大不一樣,天天都有的忙,忙來忙去,一年到頭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麼,時間就這麼過去了,」林寶鶯望向院子裡自己的小女兒。
下午的陽光像躺在搖椅里午睡的老人,懶洋洋的,撲在她臉上,將她的眼角的細紋都填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