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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走親戚(一)

2024-10-06 03:53:34 作者: 滄瀾

  陳清茹的朋友常說羨慕她,從小到大每一步都走得穩穩噹噹,中學時成績優秀人緣好,大學拿獎學金,研究生一畢業就考上教師編制,端住了鐵飯碗,連男朋友也還是大學談的那一個,簡直活成了幸福的模板。

  她自己並不覺得,大家不都是這麼自然平順地過來的嗎?沒有特別苦難,也沒有特別幸福。

  但幸福是比較出來的,工作後,大家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她經常在朋友圈看見曾經的同學抱怨客戶難搞,加班加到後半夜;最好的朋友頻繁換工作,心情抑鬱,新發的照片裡人老了十歲;還有不到三十就結婚離婚,封心鎖愛的室友……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算得上幸福,有穩定體面的工作,有兩情相悅的愛人。

  對了,她大學談的初戀上個月已升級成老公,因工作太忙,只領了證,準備明年辦酒席,美中不足的是兩家相距幾百公里,逢年過節走動起來麻煩,不過他們已約定好以後輪流去各家過年,今年第一年,去婆家。

  宋衛明的工作收尾得晚,除夕前一天兩人才動身回家。

  他的老家在一個村鎮上,近些年房地產火爆,城鄉規劃下來,把個小城鎮弄得高樓林立,有模有樣,可惜當地沒有支柱產業,年輕人都往外面跑,新建的房子賣不出去。

  除夕這天下午兩點左右終於到了地方,他們的車從馬路上下來,拐進一條兩車道的水泥路,路旁建了好幾個小區,外牆清一色刷成紅色,那紅比磚紅更舊,掉顏色似的,不知道怎麼新建的小區要塗這個顏色。

  遠遠聽見一陣噼里啪啦的爆竹聲,當地一百多公里外有幾個花炮煙花廠,這裡過年過節時別的沒有,花炮和煙花管夠。車駛入新苑小區,隨處可見燃過的炮仗,厚厚一層,像鋪的紅地毯,突然從拐角處跑出來五六個穿簇新衣服的孩子,手裡比劃玩具槍,叫囂著從那片花炮皮子上跑過去,把幾個端著茶聚在一起嘮嗑的中年女人衝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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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青茹的家在市區,慶祝年節的方式要現代化得多,眼前景象令她感到陌生,像看歷史一樣。

  停好車後,宋衛明下去,把後備箱幾天前就準備好的禮物拿下來,陳清茹趕過來幫他,但他見陳清茹背著包,就只給了她一個最輕的禮品袋。

  他家住4樓,這房子沒安電梯,他們氣喘吁吁上到最後一層樓梯時,402的門從里推開了,公公宋成峰滿臉喜興地迎出來接東西,「聽見腳步聲就知道是你們了,不是前天就說要動身的嗎?怎麼今天才……」

  「公司有點事,前天晚上才忙完。」

  「那青茹呢,你們學校什麼時候放假的?」

  「也就前幾天才放,我帶畢業班,跟高一高二的放假時間不一樣。」

  這時大姑子宋文秀的兩個孩子從屋裡沖了出來,大的那個拿玩具槍指著宋衛明大叫:「嘣嘣嘣!舅舅我幹掉你了!」

  宋衛明呵呵一笑,騰出手回了個射擊的動作。

  「幹掉誰呢?亮亮,大過年的別亂說話!」宋文秀追出來,面上佯怒,抓住孩子的玩具槍連人帶槍推進屋裡,然後回過頭笑著向宋衛明和陳青茹打招呼,「路上堵吧?」

  「青城那段路堵了很久,」宋衛明說。

  「過年就是這樣,現在馬路上的車是越來越多了。」

  幾人說笑著進了門,在廚房忙活的婆婆劉春梅聽見動靜,忙忙解了圍裙出來。

  劉春梅今年五十六七了,學人趕時髦,把一頭長髮剪成齊耳的,燙得蓬鬆,整體看來比例有點失調,腦袋大,身子窄窄的一條,一件款式很老的赭紅色羽絨服穿在她身上,就跟掛在小一碼的衣架上一樣。

  她見陳青茹手裡拎著個禮包,另外肩上還背著個包,立即說:「哎呀,怎麼還帶這麼多東西,衛明你怎麼不給青茹拎袋子?」

  「沒關係,我這個很輕的,」陳青茹說。

  走在後面的父子倆也都揚揚手裡的大袋子,表明他們沒有偷懶,然後就走進雜物間歸置東西,陳清茹則把包放去宋衛明房間,等放好了出門,劉春梅已端著熱茶遞上來了,「外面冷吧?」

  「車裡不冷」,陳清茹雙手接過茶,跟他們一起去客廳說話。

  客廳開著空調,很暖和,兩個小孩子在屋裡追來跑去打玩具槍,大人們圍茶几而坐,邊吃點心邊聊天。

  陳青茹跟宋家人接觸過幾次,印象里兩個老人很和氣,也大方,她每回來他們都塞紅包,她不接他們還不依,不過雙方也僅限於禮節上的交往,她始終有點拘束。她是這樣的性格,新進入一個環境很難適應,要默默觀察許久才能放開自己,於是她坐在宋衛明旁邊,雙手捧著那杯熱茶默默地抿,默默地聽。

  他們由宋衛明的工作,漸漸談到陳青茹身上,她聽見點自己名,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哦……我工作挺忙的,」說完立刻從點心盒裡捻了顆梅子入口。

  宋文秀順勢誇起老師這份職業,「當老師好,有寒暑假,平時的課也不多吧?」「我家鄰居的女兒也是老師,我看她朋友圈老發旅遊照。「誒,你們暑假這麼長時間休息都幹什麼呢?」

  她只能微笑著說自己的工作很忙,暑假高二升高三要補課,沒時間休息。

  接著又說起了生活瑣事,誰家的女兒離婚,分走了一套房子,誰家的孩子有先天性心臟病,在北京的醫院治療,誰家的誰怎麼怎麼了,說的都是他們的親戚、發小和鄰居,那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陳青茹不了解,也就沒話可說,當然她本也不是個多話的。

  她不自覺挨向宋衛明——屋子裡她唯一熟悉的人,挨著他就像小動物回到自己的巢穴,而宋衛明一無所覺,他和他父母姐姐聊得正熱,臉上流露出她不熟悉的笑容,她突然覺得他也離自己遠了。

  她捂著那杯茶,把熱的捂成溫的,時不時抿一口,其實她不愛喝茶,但實在沒事可做,就一邊喝茶一邊百無聊賴地觀察起這家人。

  她發現婆婆和大小姑子身上都穿紅色,宋文秀那套睡衣的顏色稍淺,粉的,襯得她的臉色更憔悴、蠟黃,連鼻子和唇也仿佛淹沒在這片黃里,不分明了,唯有眼睛亮,吊梢的,她不禁偷看了眼她婆婆,也是吊梢眼,果然遺傳,連說話時眼中流露的神采也幾乎一樣,這神采她在學校的英語學科主任眼睛裡見過,一種外露的精明。

  外露的精明?

  她被自己這一發現嚇了一跳,她們怎麼會精明呢?明明是很和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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