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時光之鎖
2024-10-06 01:33:14
作者: 張躲躲
摔門離開之後,項勇沒有聯繫過虞墨惜,電話都沒再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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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徐緩緩家的門和鎖真的都換了。當然,虞墨惜家的也換了。廠家的工人扛來兩扇與那舊小區極不相稱的豪華大門,非常周到地換上了,並且好心提醒她們在親戚或朋友家留好備用鑰匙,因為這門的鎖「撬不開」。
徐緩緩歡天喜地像數來寶似的嚷嚷:「項三少,真靠譜,雷厲風行不含糊!」
墨惜只是盯著油漆味道尚存的大門發呆。天青色的防盜門上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獅子腦袋,那不可一世的嘴臉,那霸氣外露的神情,怎麼看怎麼像項勇。
她想給項勇打個電話道謝的,不過,想到那天他氣成那個樣子,她把手機在手裡攥了又攥,還是忍住了。她欠他的不止這一扇門,說再多的謝字也沒用。
虞墨惜不是喜歡偷閒的人,雖然蕭建豪說了讓她好好在家養病,她也閒不住。公司本就缺人手,每個人手頭都有好幾個項目,她豈能寬心在家裡休病假?燒退了,扁桃體和智齒都消炎了,她急忙趕去公司報到。一個蘿蔔一個坑,老闆越是抬舉她,她越得守好自己的坑。果然,蕭建豪看她輕傷不下火線,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兩個消息,先聽哪一個?」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墨惜問。
「好消息,」蕭建豪抬手輕撫腕上紫檀菩提珠,「永遠都是好消息。」
「看你紅光滿面,快別賣關子啦,揭謎底吧!」
「鳳起那個項目,我們中標了!」蕭建豪在生意場上從來都是淡定自若,如此帶有驚嘆號的語調實在少見,「章軻風還真是夠意思。有他這一單,咱們公司今年上半年的計劃超額完成了。說實話,我都沒敢抱太大希望,因為競爭對手太強了。」
「不是吧,老大,這不該是你的論調啊!」墨惜指尖輕轉他大班台上的一個地球儀,笑嘻嘻地說,「你不是早就給我們做了願景規劃,要把衡建建築設計公司的紅旗插遍全球,怎麼關鍵時刻自己偷著躲在家裡擔驚受怕?」
「自信是一回事,自不量力又是一回事。這次的競爭對手裡面有一家新開張的,人家起點高,路子廣,據說是有來頭的。若是拼實力,我有你們這些精英呢,我絕對有信心。但是招標這種事,又是大項目,牽扯到方方面面很多事情,所以我不敢抱太大期望。」
墨惜忽然就想起,那天晚上在露台上,喬楚對章軻風說話的神情。她特別強調了「公正公開」四個字,仿佛在提醒章軻風最後決策務必要小心。那麼,這次衡建能夠中標,究竟是公正公開的結果,還是章軻風聽了她那一句話,真的優先考慮了衡建?
她剛想到這裡,蕭建豪開口了。「還有第二個好消息呢。」他把厚厚的一疊文件推到墨惜面前,「這次項目的首席設計師由你來做。章軻風欽點的。」稍稍頓了頓,他又說,「你們總算是遇到了。」
果然是這樣,墨惜苦笑。「遇到了,又能怎樣。」
遇見他,是她今生最美麗的意外。然而,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是難以持久。
那個冬天,章軻風在墨惜家停留了三天,因為馬上就過年了,他還要趕著回學校取些東西。墨惜不許他一個人擠火車,把他推上了豪華客車。
開學之後,很快就到了情人節,章軻風請假跑去墨惜的學校陪她過節,送她的節日禮物是一塊女士軍表,和他手腕上的那塊是情侶表。墨惜並不知道Traser有多大名氣,但是她知道那塊表的款式很流行,因為周邊的同學貌似很多人都在戴,五顏六色的甚是好看。她滿心歡喜,讓章軻風幫她戴上,然後叮囑他:「我很喜歡這個禮物,不過你的研究生津貼也不高,以後你不要亂花錢了啊,現在手機總是帶在身上,看時間很方便,沒有必要戴表嘛!」
「小傻子,」章軻風總是這樣喊她,「這款表最大的好處就是精確,以後我們不管離得多遠也總在同一個時間裡。」又補充說,「也方便你考試的時候看時間嘛。」
有一陣子,墨惜的手腕出現了一小塊紅疹子,奇癢難耐,校醫說是金屬過敏,最好不要佩戴腕錶或者其他首飾,她就很久不戴表。後來到了期末考試的時候,考場不讓帶手機,她只好一邊做題一邊問監考老師時間。
章軻風居然記得。她心裡甜絲絲的,也顧不上過敏不過敏的,自從他幫她戴上,她就再沒摘下來,要不是怕進水,恐怕洗澡都不肯摘。居然也沒再出現什麼症狀。
後來還是寢室室友眼尖,仔細看了她的表之後驚呼:「虞墨惜,你的兵哥哥好闊綽呀,你是不是傍上了一個有錢人還不知道?」
虞墨惜聽得一頭霧水。「胡說,這表跟有錢人有什麼關係,大家不是都在戴?」
「天啊,笨笨,就你這智商居然能考到咱們學校來!」室友心直口快,為了驗證自己有眼力,一把就搶過墨惜手上那塊來自瑞士的「鐵血」按到水盆里,「你洗澡不用摘下來啦,泡它個三天三夜都不會壞的。大家戴的那是幾十塊錢的山寨貨,你這可是正宗美國大兵打仗用的玩意兒,上天下海都不怕,一般人有錢沒處買去!」
虞墨惜哪裡顧得上聽室友背誦軍表使用指南,只顧著急匆匆去搶救落水的情人節禮物。幸好它安然無恙。那天晚上的電話里,墨惜問章軻風這塊表到底怎麼回事,章軻風才吞吞吐吐說:「墨惜,你同學說得沒錯,那塊表確實不便宜,不過,錢不是重點,我只是想把所有最好的幸福都給你,我不能每天陪在你身邊,我不想我們之間有時差。」
章軻風告訴她,他爸爸雖然在煤礦工作,但不是礦工,而是開礦的老闆。他急著解釋:「墨惜,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故意想騙你或者瞞著你。我只是擔心,『煤老闆』的名聲被傳得太壞,怕你誤會我。而且,」他頓了頓,語氣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你爸爸是在煤礦出的事故,而我爸爸是開礦的,我怕你媽媽不接受我。」他說得那麼誠懇,那麼膽怯,好像他真的做了什麼錯事,急著要她原諒。她知道,他沒有錯,她從來沒有追著問過他的父母和家庭,她只是愛他這個人,仿佛其他都可以不去理會。
乍暖還寒的春夜,墨惜披著衣服,站在宿舍的走廊上,捧著電話,聽著章軻風的聲音從電話線的另一頭傳過來,心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點酸,又夾雜著甜。他是在乎她的,所以才會那麼緊張,他一門心思要和她在一起,所以才顧及她媽媽的感受。
她一隻手捏著手機,另一隻手輕輕撫摸宿舍走廊的牆壁。宿舍樓剛剛內部裝修過,新粉刷的牆壁用手摸上去還輕微地掉一些白灰。原來的牆壁上有很多老舊的刮痕、印記,重新粉刷之後,都被這雪白的塗料輕輕覆蓋了。以前的事,是否也可以粉飾之後忽略不計?
墨惜淺笑說:「你不用那麼緊張,只要你爸爸不是黑心煤老闆,就不怕。」
她的心裡不是沒有過忐忑,原以為章軻風和她一樣,都是礦工子女,那樣的話,無論是兩個人還是兩個家庭相處起來都會容易些,可是他的爸爸忽然就從挖煤的變成了開礦的,這讓她稍稍有了芥蒂——小說或者狗血劇里都那樣寫啊,寒門女孩若是想嫁入富豪家,半路肯定會殺出一個惡婆婆。
章軻風逗她說:「他們確實不同意,不過我跟他們說了,我一定要和墨惜在一起,你們要是同意,家裡就多個兒媳婦,要是不同意,你們就沒我這個兒子!」
墨惜有些怕了。章軻風又笑著安慰她:「騙你的。他們知道你是名牌大學的大才女,又那麼漂亮,又燒得一手好菜,他們都喜歡你。」
「好你個章軻風,」墨惜在電話里嗔怪,「你就想找個高學歷廚娘是不是。」
「那當然,」他的緊張都不見了,仿佛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地,開始貧嘴,「墨惜,你答應了的,嫁給我做隨軍家屬,在家看書畫畫養花,洗衣做飯生娃。你要給我生個「七郎八虎」,我要組成章家軍!」
「討厭,我又不是母豬。」墨惜的手指一直在雪白的牆壁上畫圈圈,細碎的粉末緩緩飄落下來,就像那場動人的雪,紛紛揚揚灑在臉上心上,像甜蜜的冰激凌。
那個學期過得飛快。上課,畫圖,約會,做兼職,煲電話粥,墨惜覺得自己每天都活在幸福的雲端,走路都恨不得踮著腳尖轉兩圈。她喜歡稍稍眯起眼睛看天上大朵的浮雲飄過,女孩子們都擦各種防曬霜擔心被太陽曬黑曬暈,只有她,早早地就換上最喜歡的紅裙子,在初夏的陽光下歡樂奔跑,跑向她的兵哥哥,跑向她的新生活。
對於章軻風來說,那是非常關鍵的一個學期,因為涉及畢業分配。他研究生畢業之後是幹部身份,但是他的願望是去做特種兵,所以有很多事情要做。論體能,他自然比不上部隊出身的戰士,所以他要參加各種訓練和選拔。墨惜不懂那些,他也不對她多講。他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寶貝,有我在,這些都不需要你操心。」
墨惜無法不操心,雖然他口口聲聲說不累,但是高強度的體能訓練確實讓他吃不消。有一次,大概實在是撐不住了,他給她打電話時聲音都軟綿綿的,像是要哭了的樣子。墨惜急得沒法,追問他是不是受傷了,他沒忍住,告訴她,他一連幾天尿血,他傻傻地說,擔心自己娶不了媳婦了。墨惜抱著電話哭到半夜,心疼他。轉過天來,他又生龍活虎告訴她:「軍醫說了,我沒事,好多人都那樣,稍微休息休息就好!」纏著她去家屬樓里給他做好吃的。
他說的軍醫是他們學校醫院的一位男醫生,比他年長几歲,已經結婚了,住在學校的家屬樓。他們關係很好,有時墨惜會在周末買很多菜去軍醫家裡,在簡陋的小廚房裡給他們幾個要好的同學開小灶。軍醫兩口子都是南方人,不會做麵食,墨惜教他們包餃子、蒸包子,後來很多人都跑到那裡蹭吃蹭喝,狹小的一居室里擠一屋子餓狼似的壯漢。
那時候,章軻風最愛做的事就是在餐桌底下給墨惜「下絆子」,用五公里負重越野冠軍的兩條飛毛腿夾住她的腿。他的小腿毛乎乎的,故意在她光滑細嫩的小腿上蹭。她又羞又惱又不敢出聲,只好把一隻手伸到桌子底下,狠狠地揪他的腿毛——這招還是從電影裡學來的。他一隻手若無其事地夾著盤子裡的油炸花生米,另一隻手卻伸到桌子底下攥住她的手。
六月份的時候,章軻風的爸爸媽媽來了。電話里,章媽媽十分熱情地對墨惜說:「墨惜呀,我家小風把你誇得像花兒一樣,要我們一定來見見未來的兒媳婦!」墨惜的臉隔著電話紅成一朵花,章軻風的媽媽沒有半點兒「惡婆婆」的樣子,至少,在電話里,她和藹可親。
即便如此,第一次見家長,墨惜還是有點緊張。她翻箱倒櫃把所有衣服都攤在床上一件件試穿,怕穿得太鮮艷了被誤認為輕浮,又怕穿得太休閒被誤會太隨便。還是那位強悍的室友提醒她:「傻魚,你手上的Traser太大牌了,穿一般的衣服根本壓不住氣場嘛,你兵哥哥不是送了你一條巴寶莉?此時不穿等待何時?」
哦,墨惜忽然想起來,章軻風確實送過她一條「黃格子」,而且是他特意讓在英國留學的朋友寄過來的。他總覺得不能每天陪著她很對不住她,他總希望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墨惜收了那條裙子之後還沒穿過呢,這次正好穿著去見准公婆。穿衣鏡前,虞墨惜換上巴寶莉經典淑女裙裝,散開馬尾辮,把黑亮的長髮梳成整齊的公主頭,夾了只章軻風送的鑲鑽小蝴蝶在上面,還在脖頸和手腕上輕輕點了一點章軻風送的巴寶莉香水。室友大聲呼喊:「虞墨惜,我要是個男人肯定會被你迷死。」虞墨惜笑著要拿圓規扎她。
章軻風見到她,略微有些吃驚。墨惜心裡一陣打鼓,問他:「是不是不好看?要不,我回去換吧……」
「別,」他拉住她,「好看,真的好看。」他還是穿著他最愛的綠軍裝,鮮艷的紅色肩章在六月艷陽下光彩奪目,襯著他的臉好似微微泛紅,「墨惜,我在英國待了六年,從來沒見過有人把『黃格子』穿得這麼好看。」
他湊到她耳邊低語一句,她騰地紅了臉,抬手要打他。他縱身一躍,靈巧地跳到一旁,還故意高聲嚷嚷:「我說的是真心話!!」墨惜顧不得身上的淑女裝了,追了他半條街,一定要讓他為那句「我簡直想把它脫下來」付出代價。
見面地點是城裡鬧中取靜的一家私人會所,環境清幽,落地窗外幾枝翠竹掩映,若有似無的鋼琴曲在飄蕩。
一份菜單遞到墨惜手上,上面並沒有價格。
沒有價格的菜單,墨惜只在小說里見過。她有些緊張,不敢看菜單,就在睫毛下面認真看章軻風的媽媽。田愛華雍容華貴,由於注意保養,皮膚緊緻細膩,身材窈窕婀娜,絲毫看不出年近半百,倒像是三十幾歲。章軻風很小就被送到國外,在英國讀了初中和高中,一直是媽媽陪在身邊。田愛華在陪伴兒子的同時自己也想盡辦法「充電」,從外表到內涵徹底包裝了一通,所以舉手投足頗有幾分名媛氣質,並沒有坊間傳說的那種「暴發戶媳婦」的兇悍。
章軻風的爸爸章慶升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年逾半百,並不似其他中年男子十月懷胎似的捧著肚子。他個子很高,器宇軒昂,體型勻稱。墨惜聽章軻風說過,章慶升也是行伍出身,在部隊裡摔打錘鍊過,所以才會同意兒子「海歸」之後進入軍校。
給墨惜看菜單不過是走個過場,章軻風已經把菜點好。田愛華問:「兒子,這家海鮮做得很好,你不是喜歡吃魚翅嗎,為什麼不要一份?」
「我現在不喜歡吃了。」章軻風一臉無所謂,自顧自地給墨惜倒茶。白淨的骨瓷上面有勾金邊的粉色花朵,英式紅茶斟了半杯,輕輕送到墨惜的面前。
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墨惜完全沒有心思去品嘗什麼法國蝸牛或者英國培根,她在心中不斷默念「我是名校才女」才能驅逐那份膽怯和焦慮。她倒希望章家父母是最俗不可耐的「暴發戶」,那樣她就可以用清高壓倒一切。然而,他們偏偏有品位有素質,雖然沒有刻意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但是舉手投足之間仿佛都在提醒虞墨惜:我們之間差距太大。
不過,沒過多久,墨惜的緊張完全消除了,而且越來越放鬆。因為章軻風一直拉著她的手。他懂得全套餐桌禮儀,但是,全程只用左手拿著叉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盤子裡的食物,右手拉著墨惜的左手,一刻也不肯放鬆。
田愛華面帶笑意:「兒子,你這麼拉著墨惜,人家都沒法吃飯。」
章軻風看看母親,轉身對墨惜說:「你先吃,吃飽了我再拉著你。」
章慶升扮演著嚴父形象,很少說話,只在一旁喝茶。他抽菸斗,海泡石的菸斗里裝著不知什麼牌子的菸絲,淡淡的菸草香輕盈地飄逸在四個人的身旁。田愛華作為母親,家常話就多一些,七七八八地聊一些家庭狀況、學習經歷,以及以後畢業的打算,等等。墨惜漸漸恢復了平日的鎮定自若,臉上的笑容也甜美了許多。
田愛華笑說:「以前小風在英國念書的時候,追求他的小留學生就很多。小孩子懂什麼愛情呀,我這個做媽媽的自然是不會同意的。後來,這孩子一心要回國讀軍校,又有好多軍校的女學員喜歡他,寒暑假電話都追到家裡來,小風就是看不上人家。墨惜,你總算是把我家這股小旋風給降服啦!」
墨惜就笑著看章軻風。章軻風有點不耐煩:「媽,您別提那些花瓶行不行,墨惜跟她們不一樣,別把她跟她們比。」
「喲,我夸墨惜都不行啊!」田愛華笑得縱容,「上個月我過生日,喬楚還算好了時差,特意從英國給我打來越洋電話,祝我生日快樂。這麼有心的孩子,你敢說人家是花瓶?你不是還托喬楚買過衣服,是因為相信她的眼光吧?你還好意說人家是花瓶?人家可是世界名牌大學法學院的高材生,很快就要回國了,說是要和同學一起辦律師事務所。你馬上也要畢業了,快別穿軍裝了,好好跟你爸爸做生意,你爸爸已經在幫你聯繫……」
「媽,」章軻風皺眉打斷她,「我說了,這輩子不離開軍營。今天是什麼日子,您說那些幹嗎?吃飽了吧,我送墨惜回學校了。我很快又得封閉訓練,好長時間見不著她。我不陪你們了,我帶墨惜先走。」說著就拉墨惜的手。
「好好好,是我說錯話了!」田愛華依舊是笑,「兒子長大啦,有了媳婦忘了娘,我算是管不了啦!」邊說邊看墨惜,「墨惜呀,你可要幫阿姨好好勸勸小風,別讓他給自己找罪受!」
墨惜還在乖巧地點頭,卻被章軻風牽著手往外走。「軍醫約咱們晚上過去吃餃子,咱們去買菜吧,早點兒過去。」並不等她回答,拉著她就出了會所。
章家夫婦並沒有挽留,繼續坐在座位上喝茶。田愛華隔著明亮的玻璃窗看著兒子和女友越走越遠,輕聲嘆了一口氣:「冤家上門啦,你瞧著辦吧!」
「你的意思呢?」章慶升把菸斗熄了火,將殘餘的菸絲輕輕磕出來。
「我的意思?」田愛華揚眉,「我能有什麼意思,是你兒子覺得有意思,你是不是也覺得很有意思?」
「我沒別的意思。」章慶升一門心思只收拾他的寶貝菸斗。
「別鼓搗了。」田愛華面色疲憊,揮手打了一下丈夫的手背,「你說,中國那麼大,怎麼就那麼巧,偏偏讓兒子遇到虞東輝的女兒。我還抱著僥倖心理,希望不是她,現在好了,確定是了。你說這女孩是不是聽她媽說了什麼,故意找上咱兒子的?」
「電視劇看多了吧你,」章慶升給自己倒了杯茶,「董梅不是那種人,沒那個心計。再說,墨惜這小孩也不錯,知書達理,你別淨把人往壞處想。」
「我把人往壞處想?」田愛華冷笑一聲,「好啊,你去說,你去跟虞墨惜說,當年是你在T市開了個小煤窯,違規操作,出了事故,害她爸爸死在井下。你丟下幾個錢就跑了,留下人家孤兒寡母沒人養活。你敢跟虞墨惜說嗎?」
「我才不說呢。」章慶升輕聲哼一句。
「做賊心虛吧你?」田愛華柳眉微顰,「真是小看了董梅那個小寡婦,竟然能想出這種辦法來報復我們。我們已經賠錢了,煤窯也關了,她還想怎麼樣?非要把我兒子賠進去?看看那女孩穿的戴的,不用問,都是兒子送的,擺明了沖咱家的錢來的。」
「你別說得那麼難聽。兒子不是說了嘛,他跟墨惜是碰巧遇到的,人家墨惜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咱家的情況。」
「喲,你心疼啦?墨惜墨惜的叫得那麼親熱。」田愛華有了怒意,「當初我就覺得你對董梅那小寡婦太好。要不是看她腿腳不利落,你是不是對人家還有些想法呀?你是不是早就想把虞墨惜領回來當自己閨女養?章慶升,你給我說清楚,這些年你該不會一直跟他們家有聯繫吧?」
「你這個瘋子,越說越離譜。虞東輝是我雇來的工人,董梅是礦工家屬,我該賠的賠了,我也認罰了,我能跟他們有什麼聯繫!」他一賭氣把菸斗丟在桌子上,「不可理喻。」
「就算你跟那小寡婦沒什麼,眼下的事要怎麼收場?兒子的態度你也知道,前些日子他還說什麼,認了虞墨惜,咱家就多個兒媳婦,不認虞墨惜,咱家就沒這個兒子。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兒子帶出來的好兵。媳婦人家要自己挑,畢業分配也要自己選。他找了那樣一個媳婦不算,還放著好好的幹部不當,要去當特種兵吃苦受累。我算是管不了了,你自己想辦法!」
「當兵有什麼不好?我就是個兵。我能有今天都是部隊給的。」
「哼,」田愛華輕聲笑了,「好啊,那你就讓兒子娶那個小寡婦的女兒吧,回頭生了兒子姓虞,不姓章。」似乎還不解恨,又補充道,「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李副行長很快就要退了,新的副行長姓喬,喬楚的喬!貸款簽字的簽字筆就在人家手裡攥著。」
這最後一句提醒了章慶升,他重新拿起菸斗,在手裡摩挲了幾下,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輕聲嘆道:「快刀斬亂麻。你想想辦法。」
「還用想嗎?」田愛華掏出化妝鏡,照一照自己精緻的妝容,稍微調整了一下脖頸間華貴的珍珠項鍊,「我去趟T市,見見董梅那小寡婦。」
從會所出來,墨惜心裡一直惴惴不安,好像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六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正午時分的太陽曬得人頭暈,剛剛經歷的一切仿佛不真實。章軻風的媽媽笑顏如花,那般和藹,墨惜卻無法從心裡往外主動親近她。也許,網上那些帖子說得是對的,婆婆再好也不像媽媽,沒法成為貼心母女,只要和平共處就好了。
章軻風緊緊握著她的手,猜得出她有心事,很小心地道歉:「墨惜,我媽她就是個小市民,不會講話,要是她說了什麼不對的話,你千萬別往心裡去。」
「你媽媽很好啊,」墨惜笑看他,「人漂亮,也和藹可親。我先前還擔心會遇到一個惡婆婆,現在看起來是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其實她就是個惡婆婆,」章軻風調皮地笑,「關起家門來數落我爸的時候凶著呢,在英國待了幾年,假裝淑女,回來之後又變成悍婦了。因為未來兒媳婦是大美女、大才女,她怕露怯,所以又開始裝老淑女。」
「哪有這樣說自己媽媽的!」墨惜嗔怪他,「你也太毒舌了,英國紳士也不會貶低別人是花瓶吧!」
章軻風大窘:「墨惜,你別聽我媽亂講,她是怕她兒子配不上你,故意抬出一個花瓶來替兒子拔份兒(方言,長臉面)呢。那個喬楚就是我在英國時候認識的一個小留學生。」
「此地無銀三百兩。」墨惜故意看向別處。
「墨惜,你別生氣,好不好?」章軻風真著急了,拉著她的手不斷搖晃,「我發誓,我只有你,沒有別人。」
「我也要去讀個世界名牌大學鍍鍍金。下學期我就出國,去加拿大,交換生的申請材料已經交上去了,面試也結束了,估計很快就能有回覆。」
墨惜沒有開玩笑。她的學校被戲稱為「人才培養基地」,畢業生大多數都流往國外,每年學校都會有幾個公費去國外大學做交換生的機會。墨惜成績優秀,自然也是嚮往的。這件事她早就跟章軻風商量過,章軻風雖是捨不得,卻是支持她的。
可是,在這樣的節骨眼兒上,特別是在田愛華剛剛提過喬楚之後,墨惜嚴肅地說出「出國」兩個字,章軻風的心像按了一根鬆緊帶似的,被迅速抽緊,他握她手的力度頓時加大,聲音都在顫抖:「墨惜,你別離開我,你答應了做家屬的!」
「反正喬律師很快就回國了,可以接我的班。」
「墨惜,你真的要丟下我?」章軻風的手繼續用力。
墨惜已經被他攥疼了,但是忍住沒出聲,繼續逗他:「你們這些有錢人來去自由,我這種窮孩子只有借著公費的機會才能出去走走。機會來之不易,我當然要珍惜啊。」
「不行,我不讓你走!」
「你不讓我走我也要走。國外帥哥多著呢,四肢發達,頭腦又不簡單。」
章軻風忽然一陣壞笑,湊到她耳邊:「生米都做成熟飯了,還惦記外國帥哥呢。」
墨惜回嘴:「米飯怎麼啦?外國帥哥又不吃米飯,他們吃麵包和牛肉!」
章軻風頓時就沒了笑容,臉上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嚴肅神情:「墨惜,別鬧了,答應我,留學回來跟我結婚,我等你。我不攔著你出去,但是你一定要回來。你去一年,我等你一年。你去三年,我等你三年。你要是不回來,我就等你一輩子。」
他沒有一丁點笑意,深潭般的眸子裡竟然蒙上一層霧氣。他緊緊抓著她的手,她只顧著看他的眼睛,都忘了喊疼。路邊,碗口大小的廣玉蘭都開了,一片巴掌大的花瓣不知為什麼落了下來,正飄落到章軻風的肩頭,蓋住他紅色的肩章。他一動不動,只盯著墨惜看,就好像她是一瓣隨時會飄走的花瓣,他必須用力拉住她,她才會在他的生命里長久停留。
他們這樣對望了很久,很久,墨惜輕聲笑起來,抬手拿下他肩頭那一片香甜的花瓣,自己聞了聞,又拿它輕輕點他的鼻子尖:「笨笨,逗你吶,我當然會回來的。」
「墨惜,你要回來,一言為定。」
「嗯,」她重重點頭,「我會回來,一言為定。」
「你到了國外也要想著我。」
「笨笨,你就不能動動腦子,放著那麼多國家那麼多學校我不選,為什麼一定要選加拿大呀?」她笑眼彎彎,繼續用花瓣敲他的鼻子尖,「加拿大有風雪啊,有楓樹啊,有楓葉啊,還有楓糖。身邊到處都是你的影子,我當然想著你。」
潔白的廣玉蘭花瓣在章軻風的眼前一晃一晃的,墨惜的臉就在那花瓣後面一閃一閃,光與影的交錯閃爍間,章軻風沉醉在美好忘我的戀情里,真希望時間就這樣定住,再不要往前去,永遠定格在這一秒,讓墨惜就這樣笑眯眯地在他的眼前,一輩子不分開。
他呆呆地看了很久,才想起軍褲口袋裡有件重要的東西,於是捉住墨惜的手說:「口說無憑,我得給你戴個金箍圈。」
「什麼金箍圈?」墨惜捏著花瓣傻笑。
章軻風掏出一個紅緞子的小盒子,打開,遞到墨惜的面前。
好失望,裡面不是一個光芒閃爍的大鑽戒,而是一枚黃澄澄的金戒指。
「這就是我給你的金箍圈。」
「不要。好土啊,現在誰還戴金戒指!」墨惜故意皺鼻子。
「不許不要。」章軻風抓過墨惜的左手,徑直戴到她的無名指上,「你看,大小尺寸剛剛好,你必須戴。再說了,這不是金戒指。」
「啊?是不是什麼稀有金屬,比金子還值錢?」墨惜眼睛發亮,揪住他的衣襟問。
「這是銅的。是我用廢子彈殼做的。」
「討厭的章軻風,你個摳門兒鬼!」
兩人大笑著在路邊打鬧起來。最終是章軻風捉了她,高唱著「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像拎小兔子一樣把她丟進計程車里。
無論後來發生了什麼,無論結局怎樣,那都是虞墨惜最美好的一天,她美得幾乎飛起來,要飛到雲彩上。子彈殼做的銅戒指她視如珍寶,一直戴在無名指上,一刻不願摘下。
接到媽媽的電話時,墨惜正興高采烈地捏著一份文件要向她報喜:「媽媽,我們真是心有靈犀,我正要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您就打來電話!」
「哦?什麼好消息?」
由於太激動,墨惜並沒有聽出媽媽聲音中的異樣,只顧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媽,我的出國申請批下來了,我下個學習就要去加拿大了,公費的!」
「女兒,你真是媽媽的驕傲!」
墨惜終於聽出電話那頭的異常,那哭泣並非因喜悅而生,而是隱藏著無盡的委屈在裡面。「媽,您怎麼哭了?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墨惜,你能不能回家來一趟,媽媽有事要跟你商量。」
「好的,我馬上回去。」
媽媽從來沒有像這樣在電話里哭出來,墨惜擔心是奶奶病了,或者,媽媽身體出了什麼問題。她還有兩門考試要參加,她還有各種出國的相關手續要辦,不過她顧不上那麼多了,向系裡老師請了假,急匆匆就買了汽車票趕回家裡。
奶奶沒有生病。媽媽也沒有生病。病的是回憶。那回憶就似一個潛伏已久的病灶,看似安然無恙,卻在隱匿了許久之後突然爆發,將堅強的董梅打擊得憔悴不堪。虞墨惜永遠無法知道田愛華曾經用怎樣的話去戳媽媽心中最大的傷口,她只看到美麗的媽媽一夜白頭,手中捏著一個紅色存摺和一張藍色的銀行卡,坐在那台伴隨了她二十年的縫紉機前渾身顫抖。
董梅緩緩舉起那個存摺,遞給墨惜:「女兒,這存摺裡面有一筆錢,是你爸爸遇難時煤礦老闆給的賠償金。錢不多,我一分都沒有動過。因為那是你爸爸用命換來的,這錢無論如何不能花。現在,媽媽把錢都交給你,你拿著它們專心出國讀書。離家在外,又是在外國,媽媽不能過去照顧你,你不能苦著自己。」
「女兒,媽媽沒有本事,掙不到錢,讓你跟著吃了很多苦,考上了大學還要貸款去讀。我知道別人家的孩子在大學裡都是輕輕鬆鬆地逛街、戀愛,你卻要去做各種兼職,掙錢還債。媽媽覺得特別對不起你。幸好我女兒有出息,能憑本事考上重點大學,還能出國留學,媽媽特別驕傲。你爸爸在天有靈也會高興的。」
她把那張銀行卡交給墨惜:「這是章軻風媽媽留下的十萬塊錢,你拿去還給他。章軻風是個好孩子,媽媽也喜歡他,但是我們的家庭實在和他的家庭差得太遠,不屬於我們的東西,我們不能要。墨惜,你是媽媽最寶貝的女兒,媽媽相信有很多優秀的男孩子在等著你。你答應媽媽,忘了章軻風,不要再和他有任何往來。」
虞墨惜看著淚如雨下的媽媽,那紅色的存摺仿佛一塊紅色的烙鐵,冒著白煙烙在她的心尖上。她忘不了,當年爸爸出事的時候,兩個姑姑都堵上門來找媽媽吵架,要把那筆賠償金分走一半。媽媽堅決不同意,她們就說很多難聽的話,最後乾脆斷絕了往來,連奶奶都棄之不顧。奶奶晚年喪子,受了太大刺激,神志不清,只是坐在一旁哭。媽媽忍著巨大的悲痛,既要為爸爸處理後事,又要照顧奶奶和幼小的墨惜,還要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指責。後來的那些年,墨惜上學要交學費,奶奶看病要花錢,媽媽又沒有正式工作,只靠做裁縫獲得一些收入,老少三人過得不是一般的清苦。但是媽媽從來沒有動過那個存摺,因為那是爸爸用命換來的。
如果說那張紅色的存摺燙了她的心,那麼,那張藍色的銀行卡就是一塊堅冰,用最鋒利的冰刃刺穿了她。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面帶微笑、和藹親切的田阿姨會找到她的家裡,用這種狗血劇里最常見的方式侮辱媽媽。她永遠無法知道當時的情形是怎樣的,她只知道,沒有爸爸的這十幾年裡,再苦再難的日子都有過,媽媽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整個人幾乎要垮掉。
媽媽從來都是美麗的,從來都是。如果不是災地震中受傷了,她是那一帶公認的第一美女,又做得一手好針線,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想把她娶過門。一場地震,奪走了媽媽的親人,也奪走了她的健康。她被砸得幾乎不成人形,是解放軍把她救出來,又是相鄰的虞家好心把她當女兒一樣照顧,慢慢調理好身體,後來才嫁給了虞東輝,生了墨惜。
墨惜記得,爸爸去世很多年了,有人來給媽媽提親,說:「董梅,你年紀不算大,又帶著個女孩,還是再找個人嫁了吧,別委屈自己。」媽媽笑著謝絕好意,說:「我的命是虞家給的,婆婆就是我媽,東輝永遠是我丈夫,我不能嫁給別人,我要把女兒養好,看著她快樂地嫁人。」
媽媽是那樣堅強,那樣樂觀,卻被田愛華的到訪打擊得如此狼狽不堪。虞墨惜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恨過自己,她居然還幻想過給田愛華做兒媳婦,居然還想過跟她和平共處。她突然有一種巨大的眩暈感,像是從高聳的雲端跌落下來,摔得粉身碎骨,沒有葬身之地。她甚至要把這股恨意轉移到章軻風的身上。
可是,章軻風並不知道這一切。他被封閉起來搞集訓已經有一個多星期了,他臨走之前還拉著她的手千叮嚀萬囑咐說:「墨惜,不要離開我,等我回來。」
他是章軻風啊,她答應了要做他的家屬的,無論他去哪裡,她都要跟著他。她的手錶永遠和他在同一個時間,她的無名指還戴著他親手做的「金箍圈」。她答應過等他一輩子的。可是今天,她必須答應媽媽,忘了章軻風,不要再和他有任何往來。
「媽媽,」墨惜哭得跪坐在地上,倒在媽媽懷裡,言語不清,「媽媽,我是真的喜歡章軻風。我愛他,我真的很愛他。」
「女兒,媽媽知道,」董梅抱著女兒一起哭,「媽媽知道你很難過。對不起,媽媽也不願意這樣。可是,這是命啊,我們沒的選。女兒,媽媽對不起你。」
媽媽反反覆覆說著對不起,可是,媽媽沒有錯。媽媽說的每一個字都沒有錯。墨惜知道。然而,要忘記章軻風,和他斷絕往來,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她如何說得出口。他是個無辜的傻瓜,只知道行軍打仗、要好吃的,他不會想到他的英倫范淑女媽媽會做出這麼惡毒的事情。
墨惜只是哭,一個字也說不出。她哭得幾乎要斷氣,緊緊抓住媽媽的衣襟,像是一個溺水者,渴望攀上救生筏子。她恨自己害媽媽受這樣大的委屈,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憎恨命運的不公平。從前再苦再累,她都沒有抱怨過命運,她總相信天道酬勤、好人有好報,她現在恨不得把所有神像都推倒。都說老天會保佑善良的人,難道媽媽還不夠善良嗎?
母女兩個哭成一團,奶奶從小屋慢慢走過來,手裡還把玩著春節時墨惜帶給她的佛珠。奶奶一直記得章軻風,總是在念叨「解放軍」的好。此時,見到墨惜母女倆在那裡傷心痛哭,神志不清的老太太拍著墨惜的肩膀說:「孫女乖,孫女不哭,有解放軍在,別怕。」
淚眼矇矓中,墨惜看到奶奶,心如刀絞。沒錯,有解放軍在,不用怕,萬里長城永不倒。而她的兵哥哥,再不屬於她了。
再次見到章軻風時,已經是七月。
從家裡回到學校,墨惜草草結束了最後兩門考試,忙著辦理出國的手續。章軻風一直在一個保密地點搞訓練,不能外出,不能跟外界聯繫,音信全無。墨惜從最初的難過、心痛變得坦然,她甚至想過,也許章軻風已經把她忘了,現在正和什麼喬律師搞在一起。這樣才好,她就可以痛快淋漓地恨他、恨他全家,然後把所有美好的回憶全部撕碎丟棄,帶著媽媽的囑託到國外念書,尋找新的幸福。
可是,章軻風就在這樣的時候出現了。他給墨惜打電話,按捺不住興奮地說:「老婆,你快到學校門口來。快點兒!我只有半天假,必須見你一面。我好想你。」
就像中了蠱,聽到他的聲音,聽到他喊一句「老婆」,墨惜的心就被扯著飛到了學校門口,幾乎是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跑了出去。
學校門口,那個即使在暑假期間也人來人往的門口,站著玉樹臨風的章軻風。他畢業了,不再是軍校的學員,肩膀上的紅肩章變成了一條橫槓兩顆星星,那星星在烈日底下閃著金光。他黑了,瘦了,但是臉上的輪廓更加剛毅。
「墨惜,我回來了。」他輕輕喚她。
「哦,你,你回來了?」
她看到他從軍褲的口袋裡掏出一隻紅色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然後,他把軍帽摘下來,用一隻手平端在胸前。他的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正午的陽光照在上面,那些汗珠閃爍著曼妙的光華,身著綠軍裝肩扛金色五星的他在她眼中就像駕著七彩祥雲的天兵天將。
猶如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他一隻手托著軍帽,一隻手把打開的紅色盒子遞到墨惜的面前,單膝跪地。她的面前,是一枚閃著金光的軍功章。那是他作為軍校優秀畢業生的獎勵。
「墨惜,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我把她送給你,你嫁給我,好不好?」
時間仿佛定住,空氣也凝固了。在 那個世人皆知的大門口,在那個即使在暑假期間也人來人往的門口,人們看到一位年輕中尉在向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女孩求婚。
「墨惜,嫁給我,好不好?我的每一份功勳都是你的,我用鮮血和汗水守衛的天下,都是你的。」
過往行人都駐足,等著看那淚水漣漣的幸福女孩點頭說「我願意」。
那一刻的虞墨惜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再看不到任何背景,淚影婆娑間,她只看得到那枚軍功章在烈日底下閃著耀眼的金光。他說,他的每一份功勳都是她的,他用鮮血和汗水守衛的天下,都是她的。他雙手呈現給她這世間女子都渴望的幸福,她卻不能接受。
她聽到自己冰冷而陌生的聲音:「章軻風,我不能嫁給你。」
突然之間,這個世界安靜了,蝕骨的安靜。
她抬手抹掉睫毛上的淚珠,視線清晰起來。她看到他驚愕的表情,他烏黑的眸子裡漾著一種從未出現過的驚恐。年輕兵王那隻捧著軍功章的手在輕輕顫抖。
她聽到自己輕輕吸了一口氣,用冰冷的聲音重複說:「章軻風,我不能嫁給你。」
「小壞蛋,」章軻風忽然笑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別開玩笑了,現在可不是愚人節啊。兵哥哥是特意趕過來求婚的,我下午馬上就得趕回去,還有任務呢。大任務。」他把軍功章推到她的手邊,「墨惜,嫁給我,必須的。我們說好的,一輩子不分開。」
「不。」墨惜的手像觸電一樣往回縮著,章軻風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只是那樣輕微的一個碰觸,她害怕自己會違背媽媽的意願,點頭說出「我願意」。
「章軻風,我要出國了,我不能嫁給你。」
她站在那裡,背著手,保持著拒絕的姿勢。他單腿跪在那裡,一隻手托著軍帽,一隻手舉著軍功章,保持著求婚的姿勢。一人俯視。一人仰視。
烈日底下,他們僵持了很久,很久。
她終於在視線的較量中敗下陣來,猛地抬起頭望向浩渺蒼穹,深深吸了一口氣:「章軻風,我們分手吧,我要去加拿大了。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追求,我們沒法走到一起。」
她丟下這一句就要走,卻被他在身後緊緊拉住。她回頭又看到了那雙眼睛,帽檐下面,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層濃重的霧氣。
「小壞蛋,你在逗我對不對?」他的手可以把磚頭拍成粉末,可以把核桃捏碎,此刻似乎用上了那樣的力氣,狠狠抓住墨惜的手腕,「墨惜,你答應過我的,一定會回來。」
「章軻風你放開我,你太天真了,隨便說的一句話,你怎麼可以當真?」墨惜不敢抬頭看他,只想掙扎著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
「不是我天真,是你天真。」章軻風的手繼續用力,「墨惜,你以為這樣胡亂編個理由就能騙過我?是不是這段時間我沒在,我媽找過你?她對你說過什麼?」
「沒有!沒有!」墨惜不能呼吸,生怕眼淚流成江河。她一心要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卻比登天還難。她的無名指上還戴著那枚子彈殼做的銅戒指,那小小的金箍圈此刻像是勒到了皮肉里嵌到了骨頭上,她只覺撕心裂肺,疼痛難忍。孫行者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她虞墨惜要如何遠離章軻風的生命線?可是,不行也要行。她沒有選擇。命運容不得她選擇。他們原本就應該生活在兩個世界兩個時空,各不相擾。他們之間有太深重的一筆孽債,永生永世都還不清。
「章軻風,你放開我,看看你身上的衣服,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不要像個無賴一樣纏著我!」
「我沒忘記我的身份,我是你的男朋友,我是你的未婚夫,我今天就是搶親也要把你搶走。虞墨惜,你不能就這麼丟下我,你給我說清楚!」他兩隻眼睛滿是血絲,就像是凶神附體,要把眼前的小女子生吞活剝。
「你這個流氓!」虞墨惜緊緊咬住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你放開我,我說了我要出國留學,我不想一輩子就這麼一個人孤單單地等你。我厭倦了打電話,厭倦了沒人陪,我要男朋友每天在我身邊,我要花前月下,我要體貼浪漫,我討厭你整天喊打喊殺匹夫之勇。你放開我,我有權利過我想要的生活。我想做闊太太,想過豪華舒服的生活,不想跟著你過苦日子。你再不鬆手的話,我要報警了。」
「報警?」章軻風像拎一隻布娃娃一樣揪住她,「虞墨惜,你瘋了?說什麼胡話!你告訴我,是不是我媽找過你?她跟你說了什麼?你這個笨蛋,謊話都不會說。你想做闊太太是嗎?好,我答應你,我明天就申請退伍,我給你一切你想要的,行不行?但是你別說分手這種話。」
「沒出息!你放開我!我恨你!」虞墨惜急得沒有辦法,劈手一個耳光打在章軻風的臉上,鋒利的指甲在他的臉上劃出兩個印子,很快泛出紅色血跡。
他被她打得一愣,手中的軍功章掉在地上。
她幾乎要忍不住伸手去撫摸那傷痕。她怎麼能抬手打他呢?她居然昏了頭抬手打他。可是她很快管住了自己的手。既然要斷,就斷得徹底,斷得乾脆。
「章軻風,你這個傻子。」墨惜大口喘著氣,「我不可能嫁給你,我們是世仇,世仇你懂嗎?我爸爸就是在你爸章慶升的煤礦里遇難的。你爸他就是個黑心煤老闆,我恨他,也恨你。我就是要報復你才故意跟你來往的。看你這個傻小子被我騙得團團轉,我真開心呢。現在我玩夠了,沒興趣了,我要出國留學了,你不要再纏著我了。」
只是一瞬間,章軻風仿佛被雷打到,張大嘴巴僵在那裡,兩隻眼睛呆呆地盯著墨惜。墨惜冷笑著說:「現在你滿意了吧。走吧。」
她甩開他的手,轉身就走。
快走,虞墨惜,快走,多一秒鐘就會後悔。她能聽到自己的心龜裂開來,變成碎片,一片一片摔在地上,被自己的腳步踏成垃圾,再不能拼貼回去。
可是,她走出沒有幾步,章軻風又在後面追了上來,雙手抄住她的胳膊:「傻瓜,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相信你,放你走?」他紅了眼眶,眼淚就顫巍巍掛在眼瞼,一字一頓說著,「我,不,信。我,不,信。墨惜,你說的,我不信。」
她第一次看到男人流淚,為了她。她以為自己的心已經碎了,決意破罐子破摔。聽到他說出這三個字才知道,那碎片還可以繼續被摧殘、蹂躪,變成無數銳利的玻璃碴,攪得她五臟六腑都那樣痛。她幾乎忍不住要撲在他懷裡大聲痛哭,她好想說:「章軻風,帶我走。不管去哪裡,我們離開這裡,遠走高飛。」她相信,只要她說得出,他就做得到。
可是,她不能說。媽媽那一夜白頭的憔悴就浮現在她眼前。
她只能繼續扮演一個殘忍的劊子手,咬緊牙關,痛也不說痛,苦也不說苦,把那無數銳利的玻璃碴狠狠拋給心愛的男孩。她掙脫他的手,惡狠狠說:「章軻風,放開我。我恨你。我恨你全家。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
說完,她用盡全力把那個緊緊勒在無名指上的銅戒指擼下來,連同手腕上的那塊鐵血軍表一齊摘下來,胡亂推到他的手裡。他並沒有接,戒指和表就那樣滑落到水泥地面上,發出不大的一聲悶響,銅戒指滴溜溜滾得很遠,很遠,在他模糊的視線中不知溜向哪裡。
「章軻風,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
虞墨惜再也沒有回頭,把章軻風丟在了原地。他們都覺得彼此是緣定三生,他們的心已經長在了一起,她卻要狠狠切斷那一切,就像一個最冷血的劊子手,斬斷他骨肉相連的一部分。手起刀落,他傷得多重,有沒有流血,她都不去看一眼。
她不敢回頭。她害怕一回頭就成了他的俘虜。
她一直走,一直走,走進學校,穿過校園,走出後門。還在走。眼淚不停地流,她不去擦。據說仰頭看天就可以不再流淚,她卻不敢看天。天藍得不能再藍。雲白得不能再白。這是吃冰激凌的最好時節。天上是如此這般的好景致,人間為何要拆散那最美麗的同心結。
她只顧著低著頭往前走。她不知道要走向哪裡,不知道要做什麼,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太陽升起來。她只知道,她再也見不到章軻風了,她永遠失去章軻風了,她的兵哥哥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把她的心一起帶走了,她是一個空殼了。,她是行屍走肉了。
也許,若干年後,還會有人記得,某一年的夏天,七月的驕陽炙烤下,一位英姿颯爽的英武兵王在那個世人皆知的大門口向一位穿紅衣的女孩獻上自己血汗換來的軍功章,懇求她做他的新娘。而那個女孩,就如毒蠍一般,惡俗而市儈地回絕了他。
也許,不會有人記得這些。人們素來只喜歡紀念英雄、遺忘失敗者。求婚成功的話,倒可稱為那百年名校的一段佳話;求婚不成,只是為世人平添一段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至於當事人流了多少淚,咽下多少苦,不會有人知道。
從來只聞新人笑,無人聽到舊人哭。世情如此。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虞墨惜害怕烈日,害怕藍天白雲,害怕紅花綠柳,害怕這些人世間最熱烈的錦簇繁華。因為那一天是她的忌日。她失去了章軻風,那樣殘忍地傷害了章軻風,她再也等不到他。她覺得自己不配再擁有幸福的權利。
她收拾了行囊,回家告別媽媽,準備飛往加拿大。她愛章軻風。但是她再也不能這樣說。她找不到那樣一個樹洞任她傾訴秘密。所以她要離開。加拿大有風雪,有楓樹,有楓葉,有楓糖,無處不在的都是他的影子。那個國家有最長的不設防的疆界,可以任由她的思念泛濫太平洋、倒灌大西洋,她可以把無止境的抱歉和愛戀說給蔚藍的大海聽。如果真的有緣分這回事,如果真的註定這輩子情緣未盡,他會不會撿到她丟出去的漂流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