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雪地情天

2024-10-06 01:33:08 作者: 張躲躲

  大三剛剛開學不久,虞墨惜「發財」了。那個暑假,墨惜沒有回家,而是在蕭建豪的衡建建築設計公司做兼職。那天上午,她領到了有生以來第一筆設計款,足足兩千塊。對於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來說,對於一個靠申請助學貸款讀大學的貧困生來說,這真的是一筆巨款。這比做家教幾十塊幾百塊的工資更能刺激她。墨惜像一頭歡快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跑去銀行,鄭重其事把錢存起來。她希望一畢業就把助學貸款全部還清——因為要強的媽媽一直為女兒要靠貸款讀大學這件事自責不已。

  把錢存好後,墨惜從銀行出來,準備回學校。由於太過在意這筆錢,走在街上她還時不時按一按挎包,生怕被小偷偷了。銀行離學校不算遠,只有一站路多一點點,她沒有擠公交車,而是溜達回去。偏偏就在她走到一半的時候,禍事來了。一個年輕人從她身後極快地跑過,扯住她的挎包就跑——她遇到搶包的了,光天化日之下。

  「有人搶劫,救命——」墨惜像電影裡那樣扯著嗓子就喊了起來。與電影裡的人物不同的是,她不是站在那裡傻喊,而是死死拽住自己的包。

  她背的是長帶子的挎包,搶包人誤以為自己已經把包搶到手了,其實帶子還挎在墨惜的胳膊上。墨惜就那樣死死揪住書包的帶子,並且順勢往前追過去,要把包奪回來。

  搶包人大概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強悍的女生,短暫的驚愕之後就在口袋裡摸出一把水果刀,毫不猶豫地朝墨惜的手紮下去。他以為,這樣一嚇,膽子再大的女孩也會鬆手;他以為,不會有人為了錢而不要命;他以為,那樣瘦弱的一個女孩子不敢跟他較量。然而,所有他以為的,都是錯的,直到那把刀精準無誤地戳在了墨惜的手背上,鋒利的刀片順著柔嫩的肌膚一路遊走,在她的手臂上劃了一道細細長長的口子,她竟然沒有鬆手,甚至還用一股更頑強的力氣奪回自己的包,嘴裡還不斷喊著:「不要搶我的包,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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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不過是幾秒鐘的事,路旁的人還來不及反應。待他們反應過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穿紅裙子的女孩已經為自己的包付出了血的代價。

  「住手!」隨著一聲怒吼,搶包人被兩個穿軍裝的年輕軍官左右開弓按住,沾著血跡的水果刀迅速被另一個人奪下,第四個橄欖綠則從自己的軍褲口袋裡掏出一條乾淨的手帕,用力按在虞墨惜的手背上,說:「傻丫頭,你要錢不要命了嗎?」

  這年頭居然還有人用手帕?不過,那時的虞墨惜顧不上考慮這一點,她怕死,怕得要死,但是她不能任憑自己的包被搶走,那裡面不光有錢。她覺著委屈,手背的傷口又被他按得發疼,她看到他帽檐下面的眼睛裡有真誠的關切,才忍住眼淚,結結巴巴地說了句:「不是為了錢……錢包比錢重要……」這詞不達意的一句話說出口,眼淚還是掉下來。視線一片模糊,她再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得到他綠色的軍裝,和他肩頭兩塊紅色的肩章。

  剛才有圍觀的人打了110,這會兒巡警趕到了。墨惜這才知道,他們這身打扮是軍校的學員,所以沒有軍銜,只有肩章。他們高矮胖瘦都差不多,衣著統一,又都戴著帽子,帽檐低低的,墨惜轉眼已經分不清誰是誰,只是不斷說著感謝。

  搶包的罪犯被押走,墨惜和四個學員跟去派出所錄口供,然後又有警察幫著墨惜處理了傷口,幸好不是太嚴重。大家說得最多的就是那句「要錢不要命」,只有那個最初喊她「傻丫頭」的人輕聲問了她一句:「包里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

  墨惜記得他的眼睛,墨黑的,真誠的,盈盈倒映著自己的影子。她輕輕點了點頭。他又寬慰地笑了笑:「傻丫頭,再重要也不如你的安全重要啊。要不是剛好碰到我們,還不知會有多危險。要是家裡人看到你傷成這樣,多心疼啊。」

  他是章軻風,軍校研究生班的高材生。

  遇到他們,虞墨惜實在是太幸運了,因為他們平時是不能隨便出來閒逛的。今天結伴出來是因為學校的一位關係很好的教導員調職了,他們請假出來去送行。他們剛剛從車站回來,順路在城裡逛逛,就遇到了自不量力的虞墨惜沿街斗劫匪。後來,章軻風總說:「墨惜,我愛你那份勇敢,又心疼你那份勇敢,所以無論怎樣都要保護你。」

  他真的是要保護她,所以,從派出所出來,他一直拉著她的手,一刻未曾鬆開。另外一個綠軍裝在帽檐底下假意咳嗽了兩聲,說:「班長,我們不當電燈泡了啊,別處逛逛去。」

  墨惜臉一紅,想把手從章軻風的手中拉回來,他卻攥得更緊,對那人說:「去吧去吧,算你小子識相,偷我煙抽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三個綠軍裝結伴離開,章軻風摘下軍帽輕輕抹了一下額角的汗珠,轉身看住虞墨惜,說:「你想去哪裡?」剛毅的眼角眉梢滿是柔情。

  正午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額角細密的汗珠折射出曼妙的光彩,周身都籠罩著金色的光圈,綠軍裝紅肩章的他在她眼中就像駕著七彩祥雲趕來的天兵天將。她的手就在他的掌心裡,她再也不想離開他。她沒有說出口,只是在心裡默默說:我跟著你走,去哪裡都可以。

  他們就那樣漫無目的地閒逛起來,七七八八地聊些學校趣聞,從睡懶覺的「九三社團」到抓考勤的「四大名捕」。墨惜像很多女生一樣,對軍營有無窮無盡的好奇,探秘似的問很多白痴的問題,問他會不會開坦克,又問他學不學跳傘。章軻風就笑,答得比較有分寸,因為涉及保密紀律,不能隨便亂講。墨惜並不介意,依舊聽得開心。看得出來,章軻風對軍營有無限熱愛,他從小就看《小兵張嘎》和《閃閃紅星》,擁有一套軍裝和一把槍是他的夢想。他講這些的時候神采奕奕,整個人越發精神抖擻。

  他問墨惜,為什麼會學習建築設計,和鋼筋水泥打交道不累嗎。墨惜說:「我的家鄉T市曾經被一場大地震夷為平地,我出生記事之後,到處都在打地基建高樓,看著萬丈高樓平地起,我覺著特別神奇,自己就迷上了這個。」

  提及自己喜愛的專業時,墨惜特別專注,兩隻眼睛稍稍眯起來,像貓咪。她有兩個小酒窩,不是長在臉頰,而是長在嘴角,笑的時候就露出來,特別招人喜歡。她提到高樓的時候總愛把手舉得高高的,仿佛等不及下一秒就躥到樓頂上。章軻風都記得。

  他問她,包里究竟有什麼,她那樣拼命地要搶回來。墨惜說,不是值錢的東西,但是很重要,錢包里有一張全家福的照片,那是爸爸媽媽奶奶和她的唯一一張合影,爸爸以前是煤礦的礦工,在她六歲那年在井下遇到事故去世了,全家福是他去世前不久拍的,所以她只能把這張照片隨身帶著,想爸爸的時候看一眼。

  他眼圈微微泛紅,心疼地說:「傻丫頭,那麼珍貴的東西不要隨意帶在身上啊。再說了,現在科技這麼先進,把它翻拍一下,多留幾個備份。」稍稍停了停,他又補充道,「記著,沒有任何東西比你自己更珍貴,以後不要再做那種傻事了。」對於珍貴的東西,虞墨惜只要唯一,不要備份。但是她看著他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

  後來,不知怎麼走的,他們拐進一個小胡同。很老很舊的胡同,胡同口有鐵皮的牌子,用紅藍白的油漆刷著一個個門牌號。裡面居然還有一家不起眼的冰激凌小店,那麼狹小,那麼隱匿,卻掛著一個無比詩意的名字:聲聲慢。

  「我們吃冰激凌,好不好?」她像小孩子一樣,迫不及待跑到大冰櫃前面,拍著透明的玻璃門,回身笑問章軻風。

  「好。」他看得有些痴。

  「我要巧克力的,還有杏仁的。」點完又問他,「藍莓的也想要。可以嗎?」

  「你想吃多少都可以。」他寵溺地看著她笑。

  她那麼滿足,坐在桌邊,雙手撐著下巴。由於受了傷,右手纏著很多紗布,她臉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自哀自憐的神情,反倒笑盈盈說:「先說好,今天是我請你啊,因為你救了我。」

  「那我倒要問問你,」他拉過凳子坐在她身邊,摘下軍帽端端正正擺放到桌上,「你是把我當成救命恩人呢,還是當成男朋友呢?」

  墨惜頓時語塞,這兵哥哥也太直接了吧,難道這就是兵法中的先下手為強?她不回答,紅了臉,低著頭,纏著紗布的手在桌面上來來回回地畫著圈。冰激凌已經端了過來,三個彩色的圓球盛在奶白色的小紙碗裡,香甜的冷氣緩緩散發出來,小紙碗外面很快就有了一層霧氣,桌面上也有了一圈細小的水珠。她用手指蘸著水珠,在玻璃桌面上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然後笑微微抬起頭來:「那麼,以後,你要永遠給我買冰激凌吃。」

  「好。」他輕輕握住她那隻受傷的手,「我要我的女朋友永遠甜甜蜜蜜的,再不受苦。」

  從那天起,每一天都是甜甜蜜蜜的,再沒覺得苦。

  客觀講,不能朝夕相處,不能花前月下,那樣的戀愛並不浪漫。章軻風所在的學校紀律嚴明,他不能動不動就溜出來陪女友,即便是周末出來逛街看電影,也需要請假。外出的名額是有限制的,他身為班長又不能太自私,獨占所有外出機會。所以,有時候,周末都不能見面,兩個熱戀中的人只能在電話線上你儂我儂。

  但是,因為他是章軻風,墨惜不覺得苦,每分每秒都是甜的。

  他們最常去的地方還是「聲聲慢」,天氣漸漸冷了,店裡開了暖氣,吃冰激凌還是很舒服。他們跟店老闆很熟了,就問店名的典故。老闆說,以前他喜歡一個女孩子,很想為她開個甜品店,可是他終於把店開起來,她卻嫁了別人。

  墨惜無限悵然,章軻風就咬在她耳邊輕聲說:「看我多明智,第一次見面就急著讓你點頭做我女朋友,就怕來不及。」墨惜笑臉明媚,轉頭看住身邊的男孩。青春正好,還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在一起,怎麼會來不及?

  寒假很快到來,墨惜的學校放假放得早,她已將近一年沒回去看望媽媽,很想早些回家去。章軻風在電話里央求她:「等我幾天好不好?我去送你。」

  「笨蛋,不用你送,我家很近的,坐火車四個小時就到了。」

  「那我也得送你。等我幾天,好不好?」他說得就像個要糖吃的小孩子。

  「好,我等你。」她在心裡接著說:等一輩子也可以。

  與其干坐著等,不如找點事情做。墨惜就又跑去蕭建豪那裡,問有沒有兼職可以做。蕭建豪的衡建設計公司開張沒幾年,正處於上升階段,急缺人手,巴不得有墨惜這樣寒假不急著回家的「廉價勞動力」可以使喚,她又是個讓人放心的姑娘,做事情又快又好,手腳麻利,於是非常乾脆地給了她一個急活兒。就這樣,墨惜回家的日子晚了好多天,待到她去買火車票時,已經不可能買到座位票了,只能站著回去。

  章軻風好不心疼,執意要給她買豪華客車的車票回去。墨惜瞪眼說道:「章軻風,你會不會算帳啊,懂不懂過日子,汽車票要五十塊,學生半價火車票只需要十五塊,省下三十五塊錢是一星期的午餐費,知不知道!」

  「傻丫頭,我不要你過得這麼辛苦,其實我……」

  「你聽不聽我的!」她嘴巴撅起來,「還沒結婚就敢頂嘴,反了你了!」

  「哎——」年輕中尉只得嘆息淺笑,「寶貝呀寶貝,我真是拿你沒辦法。」

  真到了上車的時候,墨惜不是不心驚的。她從來沒有擦著年根兒回家的經歷,才知道春運期間的火車是那樣擁擠。她買的是站票,想找一個稍微寬鬆的車廂擠上去,不料到處都是人擠人,巨大的車廂像沙丁魚罐頭一樣滿滿當當,哪裡有她容身之地。

  章軻風更是沒有見過這樣的排場,手裡捏著站台票,原想送她上車的,這會兒卻要拉她離開,「走,我帶你買汽車票去,擠這火車太遭罪了。」

  「真的不需要,我可以擠上去!」墨惜堅持。

  「你等下。」章軻風拗不過她,想了想,四下看了看。火車很快要開了,列車員已經在打旗語。章軻風拉著墨惜的手就往餐車方向跑。墨惜不明就裡,只得匆匆跟上他的腳步。

  到了餐車那節車廂,章軻風找到檢票乘車長,對他敬了個禮說:「我是XX部隊的,過年就這麼幾天假,急著跟媳婦回趟老家,實在買不到火車票了,您就行個方便讓我們上去吧。先讓我們上車,我立刻去補票。您要是不相信我把軍官證放在您這裡。」

  乘車長看了看這對年輕的小夫妻,女孩是一臉楚楚可憐,男孩則是鋼鐵長城的一部分,人家為了保衛國家一年才團聚這麼一次,通融一下不是不可以啊。惻隱之心一動,他對他們點點頭,來了個模糊戰術,說:「旁邊就是列車長辦公位,快去補票。」

  「謝謝啊!」章軻風眉開眼笑,然後拉著墨惜上了空蕩蕩的餐車。

  補了票,兩個人擠在狹窄擁擠的過道上。因為起初只是說送墨惜上車,並沒有想要和她一起走,所以章軻風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什麼都沒拿。墨惜的東西也不算多,一個雙肩大背包里除了幾件自己的換洗衣服,就是給媽媽買的一件羊絨衫,和在臥佛寺幫奶奶求來的一串開過光的佛珠。章軻風替她把背包塞到了行李架上,就護著她站在兩節車廂的相接處。因為沒有買到空調特快的車票,只買到了普通快車車票,所以火車內部環境差一些。人又多,列車員連衛生都沒有辦法打掃,地上有很多乘客隨手扔下的紙團、瓜子殼、零食包裝袋等等。

  章軻風環視這髒亂差的環境,滿心只是自責,顰眉向墨惜道歉:「都是我不好,不該讓你等我的。你要是早走幾天就能坐舒服的空調車了。」

  「誰說的,」墨惜伸出手指,撫摸他的眉心,「不許胡說。等你也不白等啊,蕭總對我特好,原本這次畫圖紙的錢應該春節回來再發的。他說要過年了,給我發個紅包,所以提前發給我了。一千塊呢,發達啦!」墨惜笑得眼睛鼻子皺在了一起。

  章軻風兩隻手捧著她的臉,看著面前這個容易滿足的小傻子:「就快過年了,我還沒給你發紅包呢。再說了,我第一次去見丈母娘,不能空手去呀。你想要什麼禮物?我買給你。」

  倒是一聲「丈母娘」讓墨惜想起了上車時章軻風對乘車長的那套半真半假的說辭,她故作嗔怒地審他:「真有你的,謊話張嘴就來,是不是以前編過好多次都輕車熟路了?」

  「第一次,真的,只有這麼一次。」他一臉認真地說,「墨惜你一定要相信我。我高中畢業就進軍校,這麼多年了,只有你一個女朋友。你一定要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她看到他此刻的嚴肅神情跟剛才急著編瞎話的樣子判若兩人,止不住笑了出來。他不知道她傻乎乎地在笑什麼,只是喜歡看她這樣笑,也隨著她笑。後來笑著笑著她就靠在了他的肩上,他抱著她的頭,她還只是笑,兩個開心的傻瓜笑得抖做一團。

  終於止住笑了,她從他懷裡掙出來,調皮地眨眼看他的眉。他也那樣帶笑看著她。她穿著長長的白色羽絨服,是做裁縫的媽媽親手為她做的;她脖子上圍的紅圍巾,是媽媽親手為她織的。單親媽媽把這個冰清玉潔的女兒養得像雪娃娃一般玲瓏剔透,章軻風心底生出一種強烈的使命感,要好好保護她,好好愛她,不讓她受到一丁點傷害。他看著她水盈盈的眼睛,只想到一件事,就是在她漂亮粉嫩的小臉蛋上狠狠咬一口,然後牽起她的小手,簡簡單單過一輩子。

  「墨惜,等你畢業了我們就結婚吧,你跟我去部隊,做隨軍家屬。不管我分配到哪裡,你都和我在一起,我們一輩子不分開。好不好?」

  他湊得那樣近,熱熱的鼻息輕輕拂著她的臉。年輕男子特有的陽剛氣息,夾雜著須後水的味道,還有淡淡的菸草味,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一股燥熱難耐,進而眩暈。甜蜜的情話講過不少,深情的凝望也有很多次,這一句話卻是最樸實,又最深沉。她的臉開始發燒,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心裡的小兔子跳得方寸大亂,無限嬌嗔地說:「討厭,在這種地方說這些,一點兒都不浪漫。」然後低低垂下眼帘。

  她的睫毛很長,不斷抖動著,從他俯視的角度看過去,就像兩隻蝴蝶的翅膀在翔舞。她的皮膚白,兩隻小耳朵像透明的一樣。不過,這會兒大概是害羞的緣故,眼看著就紅到了耳根,引得他直想伸手去捏一捏。不知她用的什麼牌子的洗髮水,香氣若有似無,在她低頭的時候徐徐撩撥他的嗅覺。或許,那與洗髮水的牌子無關,那是墨惜特有的香甜,她像一杯可口的果凍布丁,他恨不得一口吞下她。他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俯下身去,尋著她的嘴唇,輕輕軟軟地啄了一小口。

  「壞蛋,你是兵痞嗎?注意點形象!這是火車上,好多人呢!」

  毫無防備的一吻讓她的臉更紅了。她在他的嘴唇離開之後猛地抬起頭,一雙烏黑的眸子裡漾著羞澀和不知所措,傻呆呆地看著他,像犯了一個重大錯誤。他原本已經心滿意足,見到這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浮動的瀲灩春光,瞬間便下定了決心要變本加厲。他近乎粗野蠻橫地把這個小傻子攬在懷裡,深深吻住。

  她覺得全車廂的人都在看著他們倆,於是努力想推開他。可是他的手臂仿佛有千斤力緊緊箍著她。她動彈不得,只好放棄抵抗,乖乖任他品嘗。他吻了很久,很久,完全沒有放棄的跡象。她不知自己哪裡來的一股勇氣,居然伸出兩隻手抓緊了他羽絨服裡面的軍裝衣襟,踮起腳尖,笨拙地回吻他……

  他肯定是瘋了。她願意和他一起瘋。

  疾馳的列車外面,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一派北國冬日的銀裝素裹景象。皚皚白雪覆蓋了農田、河沿、房頂,一根根老式的電線桿迅速倒退著,全都遠離。車窗裡面,一對年輕戀人的心裡,佳人愛英雄,烈焰焚情的好戲卻似剛剛開場。

  下了火車,還要倒兩趟公共汽車,才算是到了墨惜的家。她家在T市郊區,比較邊緣,還住著地震之後蓋起來的平房。拆遷改建的消息傳了很久,好多開發商去考察,但是他們都覺得那地段不好,商業價值太低,所以遲遲沒有動靜。

  回家之前,墨惜給媽媽董梅打了個電話,說帶了「特別的禮物」回家,董梅萬萬沒有想到,這「特別的禮物」竟然是一個大活人。董梅看到女兒帶回來的男朋友,覺得哪裡都好。章軻風的的確確是個百里挑一的「金龜婿」,儀表堂堂,有禮有節,身在名校,又是墨惜的「救命恩人」。那次驚心動魄的經歷墨惜早就對媽媽講過了,不過,她跳過了手臂被刀劃傷的細節,也叮囑章軻風不要說漏,她只對媽媽講,遇到了壞人搶包,被章軻風和幾位同學救了下來。

  章軻風告訴墨惜媽媽,他的父母也在鄰省的煤礦工作。董梅就更覺著這未來的姑爺親切了,還叮囑他們說,煤礦的工作不好做,你們算是有福氣了,上了大學,有了更好的前程,以後要一起努力奮鬥。

  墨惜的奶奶也喜歡這個未來的孫女婿。事實上,奶奶的頭腦早就不清醒了。早些年,T市地震的時候,虞家全家老小都被埋在了廢墟里,險些喪命,是前來抗震救災的解放軍把他們一個個挖了出來。墨惜的爺爺卻沒能倖免於難,先一步走了。奶奶沒了老伴,受到了刺激,精神就不大好,卻還能認人。再後來,墨惜的爸爸在煤礦遇險,死在事故現場,奶奶就徹底神志不清了,只認得穿軍裝的「解放軍」。無論是見到了真的解放軍,還是在電視劇里看到演員演的解放軍,她都覺得親切。所以,章軻風這一來,情緒不佳的奶奶像見了親人似的,拉著他就不肯鬆手,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找零食,開心得像個返老還童的小孩子。

  墨惜從背包里拿出自己買的那串佛珠,細心給奶奶戴上,大聲說:「奶奶,這是章軻風送給您的,您可要收好啊!」

  當時,電視裡正播放劉燁主演的《血色浪漫》,奶奶看看穿軍裝的劉燁,又看看眼前的章軻風,好奇地指著電視問他:「你不是在那裡頭嗎?怎麼又坐在我家了?」

  墨惜笑得倒在奶奶懷裡。奶奶又一手捏著佛珠,一手拉著章軻風喊:「既然來了,就不許走啦,要和我孫女永遠在一起呀!」

  章軻風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奶奶,您放心吧,我會永遠對墨惜好的!」

  墨惜抱著奶奶笑看章軻風,她相信,他說到就一定能做到。

  那天最讓墨惜全家人大開眼界的是章軻風的飯量。媽媽由於事先不知道章軻風要來,就沒有準備太多菜,臨時加了幾個家常小炒,切了幾個涼菜,主食做了墨惜最愛吃的素餡包子,韭菜雞蛋蝦皮,細細的粉絲剁碎了摻進去,吃起來倍兒香甜。墨惜笑問章軻風:「你老家可是以吃麵食著稱,會不會覺得我媽媽做的包子不地道啊!」章軻風不回答,只用事實說話——拳頭大小的蒸包子他吃了十二個,還啃了好幾個雞腿,最後還是墨惜怕他撐壞了硬拉著不讓他再吃了。他說:「在搞體能訓練,太累了,阿姨蒸的包子又太香,總也吃不夠。」

  墨惜用筷子加起一小半包子,指著裡面的粉絲逗他:「看看,看看,餡里加了魚翅呢,當然香了。」墨惜只是信口胡謅,活到二十歲,她還沒吃過魚翅呢。章軻風卻一口咬住她筷子上的包子,說:「這比魚翅好吃多了!」

  平房不像樓房那樣有集中供暖的暖氣,取暖全要靠自家燒「土暖氣」和點煤爐自行解決。往日裡,都是奶奶在燒煤爐的小屋睡,墨惜和媽媽一起睡在大屋的床上。大屋也算不上很大,一張雙人床,一張長沙發,一架老式的縫紉機。媽媽董梅在地震時被砸傷了腰和腿,後來落下殘疾,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所以一直在家幫人做衣服、沙發套、床罩被套等等。屋子裡還擺放著很多布料、邊角料和針線包。雖然空間略顯侷促和擁擠,卻是整潔而溫馨的。

  墨惜讓章軻風暫時睡在奶奶的小屋子裡,因為小屋比較暖和。她們娘仨擠在大床上睡。她有些不安:「家裡實在是太擠了,恐怕還比不上你的宿舍吧,讓你受委屈了。」章軻風拍拍胸脯說:「不怕不怕,人民子弟兵,睡馬路都不怕!」墨惜笑道:「好啊,那你就到院子裡睡吧,看你不變成凍柿子。」他拉住她咬耳朵,說:「你捨得嗎?」

  她捨不得,所以,她晚上睡不踏實,怕他挨凍。她躡手躡腳從被窩爬出來,披著羽絨服跑去小屋看爐火。她擔心火門兒關得太緊爐火不夠旺,又擔心他一氧化碳中毒。

  男人火力就是旺,睡慣了有暖氣的宿舍樓,墨惜回家都覺著太冷不適應,章軻風卻在奶奶的小床上睡得鼾聲四起,還掀開了被子的一角,露出穿著保暖內衣的半個膀子。借著手機隱隱的光亮,墨惜看到,他把羽絨服、軍裝都壓在了棉被上,金屬皮帶扣幽幽地反著亮光。虞墨惜天生缺乏一種對奢侈品大牌的敏感度,若是她在那一刻認得出那根看似普通的皮質腰帶叫做「登喜路」,她也不會誤以為章軻風就是和她一樣的「礦工子弟」了。

  她輕輕抬手幫他掖被子,他卻一把攥住她的手,驚得她險些叫出來。

  「壞蛋,又裝睡!」她蹲在床頭的地上,低低聲音罵他。

  「想到你就在隔壁,我睡不著。」他翻個身趴在枕頭上,第一次看到穿著睡衣髮辮蓬鬆的墨惜。她的睡衣是媽媽做的,紅格子上面印著小泰迪熊。她的大部分衣服都是媽媽親手做的,紅色的裙子,紅色的睡衣。

  「冷不冷?」墨惜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生怕吵醒隔壁的媽媽。

  他搖頭,用力拉她的手。「進被窩來。」

  「胡鬧!」她嗔怪著用攥著手機的手打他,「乖乖睡覺,明天帶你出去玩。」

  屋子很黑,只有手機屏幕的一小方亮光,兩張年輕的臉在光與影的細微明滅中顯得非常近。墨惜第一次在這樣的夜色里看著心愛的男孩,不禁抬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他額角處細小的傷疤。有一次,他在做體能訓練時,跟另一個研究生班的學員比賽翻單槓,兩個人較上了勁,都過了體能極限,還是都不肯停下來,誰都不願意認輸,最後他們被人生生拽下來,章軻風沒站穩,摔倒在地的時候頭碰到了一個小石頭,劃破了,留下一個小月牙。淘氣的男孩子總是不讓人放心,非要把自己弄得一身傷痕,讓愛他的人擔心,他還撇撇嘴滿不在乎。

  「墨惜,」他縮在被窩裡眼巴巴看著她說,「我愛你。」

  手機的背光燈忽然暗下去,說愛的人隱匿在一片黑暗中,但是,冰涼如水的夜色那樣溫柔,年輕人溫暖的呼吸就在咫尺間,並且,眼睛很快就適應了這黑暗,能夠看到彼此眼中亮閃閃的期待和溫存。狹小的空間仿佛變成一個明亮閃爍晶瑩剔透的大水晶球,幸福的雪花在他們身邊飄逸。沒有秘密,沒有負擔,他們都是對方手中最純粹的唯一,無法替代,不可言說。

  虞墨惜捏住他的耳朵,湊過去輕聲說:「章軻風,我也愛你。」

  他輕輕吻她的鼻子尖,說:「傻丫頭,以後我們結了婚,我每天抱著你睡,就不會覺得冷了。」

  墨惜枕著這句話入睡,覺著一輩子都不會再冷了。

  那幾天,T市才下過雪,路邊積了厚厚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乾乾的樹枝上也都掛滿了雪。墨惜帶著章軻風去了她的小學、初中和高中,給他講她小時候調皮搗蛋的故事。她看似乖乖女,仗著學習成績好偶爾也會做些讓班主任頭疼的事。

  有時,走在路邊,章軻風會故意使壞,去搖撼那些比較細的柳樹。樹枝上的積雪窸窸窣窣地飄下來,飄得墨惜滿頭滿身。她就在地上捧起雪來攢雪球,嬉笑著朝他砸過去,兩人笑著鬧做一團。鬧夠了又繼續往前走。墨惜的手攢了雪球之後很涼,章軻風就把她的手拽進自己的袖筒里。兩人就這樣連體嬰兒一樣慢慢悠悠走兩步退一步地往前挪,晃呀晃的,恨不得就這麼晃到天荒地老,就這麼走到宇宙洪荒。

  走著走著,墨惜忽然停下來,說:「章軻風,我願意。」

  「嗯?」章軻風那一刻傻傻的,沒明白過來。

  「你在火車上問我的呀。我願意。」 墨惜穿著白白的羽絨服,圍著紅紅的毛線圍巾,白嫩的小臉被凍得有些泛紅,雙眸黑亮,像動畫片裡的雪孩子,「章軻風,我願意做隨軍家屬。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章軻風久久望著她,七尺男兒鋼鐵之軀居然覺著鼻子有些發酸。他拉過墨惜兩隻冰涼的小手,揣在自己的羽絨服口袋裡,俯身輕輕吻她,說:「寶貝,謝謝你。」然後忽然雙臂用力攬住她的腰,抱著她在雪地上轉起圈來。

  墨惜大笑,把手從他的口袋拿出來,緊緊環住他的脖子。

  仰頭望去,湛藍的天空正在急速旋轉,有細小的雪花飄下來,乾淨透明的冰雪世界裡,每一顆六角精靈都在向她微笑,每一粒冰晶掉到舌尖上,都像甜蜜的冰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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