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故人路人

2024-10-06 01:33:01 作者: 張躲躲

  詠祥地產公司的副總姓習,大家都喊他「習副」,也就是項勇口中的「媳婦」。公司大老闆項越每年大多數時間在國外,公司大小事務多由習副總負責,他是詠祥地產的「管家婆」,也是大大小小設計公司、建築公司緊著巴結的對象。

  見客戶搞外聯不是墨惜的職責所在,但是,既然是詠祥地產的副總,既然是蕭建豪非常重視的大客戶,墨惜還是點頭答應陪著去見。她需要還一份大大的人情。沒有蕭建豪就沒有她虞墨惜的今天,她必須報答他。

  

  習副總是湖北人,嗜辣如命,用他自己的話說,吃菜可以無鹽,不可無辣椒。投其所好,飯局就約在全市最好的一家以湖北菜聞名的酒店。

  墨惜自認為很能吃辣,見到習副總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一種從雲南來的小米辣切了碎丁炒牛肉,習副總吃得開心,又跟服務員特別要了一份生的小米辣,像吃大蒜一樣咬著吃。墨惜捨命陪君子,覺得陪吃辣總比陪喝酒簡單多了。

  苦也不說苦,辣也不說辣,這些年她早就練成了這項本事。

  萬萬沒想到的是,吃著吃著就覺得喉嚨冒火,額角冒汗,腸胃絞痛,五臟廟提出了嚴重抗議。她才想起,自己這兩天扁桃體發炎,還長了智齒,這頓辣菜一刺激,一場大病估計是躲不過去了。死扛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既冷又熱,實在撐不住了,就跟在座幾位打了個招呼,去大露台上透氣。

  酒店在大廈的第二十八層,探出去一個寬大的露台,做成露天咖啡館,此刻正有三三兩兩的客人喝著咖啡享受初夏稍稍帶著涼意的夜風。鑄鐵的圍欄上爬著鬱鬱蔥蔥的金銀藤,白色黃色的小花朵相親相愛地交錯開著,香正濃,染內外。

  小時候,家裡的小院子裡也有幾株金銀藤,夏日的晚上,洗過澡,媽媽把她用毛巾被包起來,抱著她在院子裡乘涼,等下夜班的爸爸回家。若是不小心被蚊子叮咬了,只需要捏一朵小花下來在紅腫處擦一擦,很快就能止癢。想到這裡,她慢慢走到圍欄處,抬手撫摸其中一朵金色的小喇叭。

  二十八層,在這座摩天大樓鱗次櫛比的都市裡,並不算高。但是,看到腳下的燈紅酒綠時,她開始頭暈。畫了好多年圖紙,她一直沒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建築設計師,就是因為她不敢去施工現場,不到萬不得已,她不願意站在那高高的建築上頭。那太高,像是在雲彩里。自從那一年,她失去了章軻風,又失去了母親,她就覺著自己一直活在雲裡霧裡,每天的生活都像噩夢的一部分,無論她怎樣掙扎,永遠醒不過來。高空墜落的夢境不斷重現,她不知道自己哭過多少次,哭濕了多少個枕套,就是醒不過來。熬著,盼著,數著,隔了這麼多年,掙扎得那麼辛苦,總算清醒過來,回到現實,從雲端降落到地面。她仍舊暈高。她是真的暈。

  在清涼的夜風裡休息了一會兒,她覺得舒服多了,決定回去。一轉身的功夫,視線卻與一個人迎面撞上。

  章軻風?

  沒錯,這一次,真的是章軻風。那額頭,那眉眼,那嘴角,分明是她記憶中的英武兵王。現在,那眉眼收斂了幾許鋒芒,多了幾分穩重,但他就是她最愛的章軻風。

  她喜歡他的名字,有事沒事都喜歡這樣喊他的名字,章軻風,章軻風,感覺像是一位仗劍走天涯的大俠,豪氣沖天,總能拯救她於危難,帶她找到世外桃源。

  和想像中的一樣,他不再是穿軍裝的兵哥哥,而是換上筆挺的襯衣西褲,一副商業新貴的模樣。他從來都只戴鐵血軍表,現在卻換上了國際大牌的商務男士腕錶。馬甲板正,褲線筆直,看樣子是出席什麼商務活動。他卻沒有系領帶,領口處露出一段跟這身行頭不太般配的紅線。他從來都不信怪力亂神的,曾經有一次,墨惜特意去廟裡為他求了護身符來保佑他順利進入特種部隊,他笑說,求佛不如求己,硬是不肯戴。看樣子,也變了。

  借著那暖傷作家的一句話,她只能在回憶里等他了。

  她懷疑自己真的暈了。她說了,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他。可是,她不知在佛前求了多少次,念了多少遍,渴望再次見到他,把很多話說給他聽,把那些錯綜複雜的死結、扯也扯不開的心結,都說給他聽。可是,現在,活生生的章軻風就在她面前,她為什麼只覺得暈呢?

  若有似無的鋼琴曲流出,露天的咖啡館播放著一首黃安的老歌:「昨日向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今日亂我心,多煩憂……」無論是鴛鴦還是蝴蝶,都是舊夢一場了。

  這肯定不是真實的。和上次在CS俱樂部一樣,一定是幻覺。

  他卻輕輕喚她:「墨惜?你回來了?」

  「哦,我,回來了。」她聽到自己在心裡拼命地呼喊,「章軻風,我沒有走,我哪兒都沒去,我一直在這裡。」卻喊不出聲來。

  「墨惜,你不是去了加拿大嗎?」

  她沉默。沒錯,她差一點就去加拿大了。要不是那天接到蕭建豪的電話,或許她此刻正在加拿大吃楓糖,看楓葉。好多東西,隨著那個電話,一去不回。她猶豫再三,終於下定決心丟下他遠走他鄉,他鄉卻不再收留她。卸下所有的憧憬和繁華,她孑然一身,只留下無限的自責,和看似永遠都還不完的債。

  「墨惜,你回來了,都不跟我打個招呼。」他停了停,再次開口,語氣卻淒涼,「你真的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太想見他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分每秒都想。但是她不能見他。她已經為這貪念付出太大代價,她再沒有什麼寶貴的財富可以作為代價,換取和他在一起的幸福。他是她最精貴的寶貝,她不敢見他,怕失去他。

  這些年,她幾乎耗盡所有力氣,恨不得隱姓埋名,遁形於世,就是為了不想他,不見他。若是她早早鼓足這樣的勇氣,她就不會如現在這般孤身一人。他們原本就應該生活在兩個世界兩個時空,各不相擾,便可互不相欠。可他們偏偏遇著了。若不是章慶升,她不會失去爸爸。若不是章軻風,她不會失去媽媽。這份孽緣的業障太過深重,她再也受不起。但是,她不能告訴他。她不想讓他知道。

  她寧肯所有的痛苦都一個人咽下去。他一定很恨她,恨她絕情,恨她任性,恨她不給他表明真心的機會。她寧願他恨她,也不想他替她難過。她不願意在最愛的人面前,呈現最糟糕的自己。他現在不是很好嗎?不再做行軍打仗的戎馬夢,而是和他爸爸一起經營生意出席活動,一步一步成為地產業的新星。大丈夫即使不能鐵馬冰河縱橫沙場,在商海搏擊叱吒風雲也是好的。對於男人來說,有了事業,又何愁愛情。他總會有新的幸福的。

  幸福。對,要幸福。

  「章軻風,」她想起了在CS俱樂部里徐緩緩的話,「我賭你幸福。」只要他能幸福,她願意用自己的一生做賭注。

  「嗯?」章軻風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一頭霧水,生生愣住。他以前也是這樣,好似永遠跟不上她的思維,經常被她精靈古怪冒出的一句話問得傻傻的,然後就笑。他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輕輕嘆氣,「墨惜,你就那樣走了,你讓我怎麼幸福?你回來了還是不肯見我,你讓我怎麼幸福?」

  「我……」虞墨惜啊虞墨惜,這樣苦盼了許久的重逢,你居然一句整話都說不出?說不出也是好的。她不能說,自己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這裡;不能說,自己一直在等他;不能說,自己當年被債務公司的人圍追堵截像絕望的老鼠。她什麼都不能說。她真的太暈了。

  「墨惜,你電話號碼多少?告訴我。」他看住她。

  「我……」正一遲疑,手機從隨身的小手包里嗡嗡震動起來,畫面上有一隻雪白的小薩摩耶,那是「回憶」的滿月照,她第一次見到它的樣子。

  項小三來電話了。項小三來電話了。顯示屏上跳躍著幾個字。

  他已經很久沒聯繫她了。她忽然意識到這個救兵來得很是時候,忙不迭接起電話。他在那一頭大大咧咧問:「跟我媳婦談得怎麼樣了?虞墨惜你真行,你這個見錢眼開的女人,為了錢真是什麼都做啊,不光勾引我,還勾引我媳婦。不光畫圖紙,還出去拉業務。這次項目談成了的話你能拿多少回扣?」

  「你知道我在,為什麼不過來?」墨惜故意答非所問。

  項勇像是很開心。「哈哈,想我啦,成,我馬上到。」

  「好,過來接我。」就這樣掛了電話,眼神卻惶惶然不知看向哪裡。

  「男朋友?」章軻風幽幽地問。

  「嗯。」墨惜胡亂點了個頭。

  「他是做什麼的?」

  「呃……他……也做建築。」

  「同學?」

  「不,不是……他是工作之後認識的。」

  「我剛才看到蕭建豪了,在跟詠祥地產的副總吃飯。墨惜,你怎麼不好好做你的建築設計,轉去做業務了?是不是蕭建豪給你的工資待遇太低?」

  「沒有,蕭總很好,他給我的待遇很好。」墨惜努力保持鎮定。蕭建豪給她的是救命錢,一分一厘都是好的。

  「軻風,」一位女伴款款而至,輕柔拖住他的手,「你怎麼一個人走出來也不打個招呼,章叔叔在找你。」

  章叔叔,一定是章慶升吧。看樣子,這不僅僅是商務活動,還是上陣父子兵的大活動。不消問,這位黑色小禮裙外罩銀灰色小西裝的儀態萬方的淑女,應該是章軻風的新女友了。

  「這是喬楚,我的法律顧問。」章軻風向墨惜介紹。

  女人的直覺讓虞墨惜敏銳地捕捉到,喬楚那端莊的笑容略略僵持了一下,但只是非常細微的一個瞬間。她很快就恢復了自然狀態,依舊拉著他的手。

  「喬楚,這是墨惜,她是……」

  「你好,喬律師,我是虞墨惜,衡建建築設計公司業務部的職員。」墨惜打斷了章軻風的話,主動自我介紹,並向喬楚友好微笑。

  「墨惜你好。」喬楚有一張古典恬靜的臉,笑起來溫婉可人,看不出女律師那股理智硬朗的氣質。或許是因為在心愛的男人身邊自願收起鋒芒吧。是啊,哪個女人在心愛的男人身邊不想小鳥依人呢。在章軻風這樣的人身邊,再強勢的女人也會心甘情願去仰慕,去崇拜。他曾經是虞墨惜的依靠,他是她的樹,是她的天,山倒下來他會為她撐著。有他在身邊,她覺得一輩子都可以踏踏實實的,安安心心的。

  「章總,」墨惜聽到自己用異常陌生的聲音開口了,「招標的事還要您多關照。標書我們已經送過去了,在公正公開的前提下,您可是要優先考慮我們衡建呀!」貌似業務部的人都這樣講。

  「什麼?」章軻風微微顰眉,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虞墨惜。

  「虞小姐負責這個項目嗎?」喬楚先於章軻風明白過來,機警地插了一句,「這次項目很大,編標可是肥差喲。」她的笑容有了審視和戒備,剛才隱匿得很好的強勢姿態瞬間顯露。

  「喬楚,你先進去吧,」章軻風的神情恢復平靜,「我和墨惜聊幾句。」

  「記得公正公開。」喬律師的臉轉向章軻風,把後面四個字說得很慢,像是旁敲側擊地提醒什麼,並抬手輕輕整理了他稍微翹起的一側衣領,把那段隱隱露出來的紅線藏好,然後轉身對墨惜嫣然一笑,「虞小姐,改日再會!」說罷離開。細細的鞋跟敲在青色條石鋪就的地面,並無聲響。

  墨惜只覺著頭暈,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再也支撐不下去。二十八層的露台上夜風太涼,她額角和後背都是冷汗,兩腿發軟像是要倒下去。她再不能說一個字,只怕再多說一個字就會露出破綻。她的謊言再也編不下去了。

  她看到章軻風靠近一步,對她講:「墨惜,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一個項目算什麼,我的整條命都是你的。只要你開口,我怎麼會不答應?」

  她不敢看他,說不出話,只覺著頭暈,很暈。他也不再說話,拿過她的手機,往自己的手機上撥了一下,然後還給她:「墨惜,你現在住哪裡?」

  「我,我還有事,裡面還有習副總,我先走了。」

  她踉踉蹌蹌,高跟鞋幾乎踩不穩,像沒了尾巴的小人魚,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沒走幾步卻被他拉住。他的手掌很大,很硬。他用了那麼大的力氣,仿佛要把她的手捏碎,捏進自己的掌紋里,捏進他的生命線里。但是,他們的生命線已經分開太遠了。甲方,和乙方。過去,和現在。商界新貴,和負債之身。

  隨即,另一隻手撫上她的臉,卻是那樣輕柔。

  「墨惜……」

  「別……」她逃也似的扭頭躲開。

  「墨惜,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在發燒啊?」那樣關切的語氣,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我要走了!」虞墨惜奪路而逃。快走,虞墨惜,快走,離開這裡。離他遠遠的,和他在互不相干的兩個世界裡兩兩相忘,再不相見。如果不相見,便可不相戀。如果不相戀,便可不相怨。

  那樣狼狽地逃走,卻撞上一棵樹。一棵會說話的樹。

  「虞墨惜,你走路不帶眼睛啊,慌裡慌張的撞鬼了?」項勇一把抄住她的胳膊,才沒讓她摔倒在地。說話間,目光掠過她的肩膀,他看到了她身後的章軻風。

  「喲,還不如撞鬼呢,」項勇用鼻孔哼了一聲,「敢情是撞上逃兵了。」

  「項勇,我一直在等你,你怎麼才來。」墨惜只怕下一秒自己真的會暈倒,於是出於本能緊緊抓住項勇的衣襟。這樣的時刻,她只能抓住他,仿佛他是救命稻草。

  項勇並不理她,聲音不大,卻是字字清楚。「章軻風,既然認慫當了逃兵,就不要再跟我較量。這是我女人,你離她遠點兒。」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墨惜不得而知。事實上她的腦子已經亂成一團麻,沒有任何分析和思考能力。她也沒有勇氣轉回身去,看章軻風是怎樣的表情。她只是用盡力氣攥著項勇的衣襟,攥得指甲發痛。露台上的人不多,也許在看他們,也許並沒有看他們。他們是再普通不過的三個年輕食客罷了,上來喝咖啡乘涼,說些不關痛癢的話,然後離開。

  離開。儘快離開。

  「項勇,帶我走。」她讓他帶她走,自己卻是先邁開腿,頭也不抬地往前走。

  連通露台和大廳的是一個巨大的玻璃旋轉門。端午節到了,酒店為了應景,在那非常西式的巨大落地玻璃門旁邊貼了碧綠的艾葉和菖蒲。她一步三搖地往前走,掙扎著不讓自己倒下,不讓自己回頭看。她只顧著避開那綠色的葉子,卻一頭撞在透明的沒有一絲灰塵的玻璃上。隨著悶悶的一聲響,她撞得頭暈眼花,頭痛不已。

  沒有關係,這點痛算什麼,比這更慘烈的碰撞她不是沒經歷過,繞開就是了。只要進了那扇旋轉門,離開這個舊愛重逢的露台,進到那燈火輝煌衣香鬢影的大廳裡頭,她就可以藏在人群當中做回鴕鳥了。

  說不定,這個露台原本就是虛幻的,是她出來透氣時做的一場夢。身後的章軻風也是虛幻的,那不過是因為她在二十八樓朝下望了一眼產生的眩暈感。這夜色太美太溫柔,讓她在良辰美景之間如此兵荒馬亂,潰不成軍。

  她像落水遇難的人急著爬上救生的木筏子,喊不出聲,只把一雙手急急地伸出去,迫切要推開旋轉門進到大廳里。可是那旋轉門竟也跟她做對,腳步和胳膊完全不配合,明明手臂在推門,腳步卻跟不上,腳步邁出去了,門又推過了頭。她像一隻困在玻璃籠子裡的囚鳥,拼命地折騰,拼命地想逃,就是出不去。

  終於,有一隻手伸過來,拉住那扇魔幻的旋轉門。又有一隻手拉住她,把她帶入一派祥和的大廳裡頭。

  「虞墨惜,你笨死得了,一扇破玻璃門都能把你攔住。我才懶得跟你這種笨蛋一起死呢。」睚眥必報。這種欠揍的腔調,只有一個人能說得出來。

  她的三魂六魄終于歸位。

  怪了,有這一句罵,仿佛不那麼難過了。真實的生活就是,在你頭痛欲裂的時候,在你心如刀絞的時候,在你昏沉沉幾乎站立不穩的時候,並沒有一隻溫柔的手去撫摸你的臉,關切地問你是不是病了。真實的生活就是,無論你多累多痛多難過,當老闆的人都會板著臉說一句:「你怎麼這麼笨,一點兒小事都做不好!」項勇把她帶回了這種生活,把她罵醒了。

  有了這樣的頓悟,墨惜似乎勇敢了。她鼓足勇氣回頭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一個背影,章軻風的背影,他正朝著跟他們方向相反的包間走去,越走越遠。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背影。從前,約會結束,都是他把她送回學校,看著她進了學校的門,看著她的背影消失不見,他才離開,急急地趕在集合之前回學院去。即便是在分手的時候,也是她把背影甩給他,狠狠地,把所有最珍貴的東西都甩給他,把自己的一顆心摔碎,像垃圾一樣丟給他。直到今天她才體會到,看著心愛的人的背影一點點走遠,竟然是那樣痛。

  「你這個笨蛋,往前走一步有那麼難嗎?」欠扁的人又發話了。

  墨惜轉回頭來,看到項勇的臉。

  徐緩緩在惡補言情小說的同時,總愛跟虞墨惜分享心得。有一次,她一隻手握著一把鋒利的裁紙刀,另一隻手捧著一本書,一臉心痛如喪考妣地對墨惜說:「可嘆這世間,美貌的側臉多,專注的神情少。」

  墨惜問她:「又看到什麼虐海情深了,讓你這麼感慨萬千的?」說著探頭去看她手裡的書,竟然是一本坊間流傳的《結構工程師資格報考指南》。她認定這娃是看言情小說走火入魔了,拉開抽屜,拿出一顆楓糖,剝開糖紙塞到她嘴裡,安撫地拍拍她的頭,然後,開始回味她那句話。

  專注的表情確實可愛。她很慶幸,自己有生之年擁有過那樣一個專注的人。某天,在給項勇設計私人別墅的過程中,她遇到幾個小問題,就在下班後請了幾個同事吃飯向他們請教。公司樓下有家新開的小酒吧不錯,他們都喜歡裡面的蛋包飯和豬扒飯,就約在那裡。吃了飯,問服務生要了一套疊疊樂,幾個人一邊擺弄遊戲一邊聊那個圖紙。對於迷戀結構力學的工程師們來說,這個遊戲是最有魅力的,公司茶水間、休息室到處都放著,方便大家隨時隨地大顯身手。好多靈感由此而來。墨惜笑說:「真得謝謝你們,等這筆錢到手,我再請你們吃大餐。」正說著,項勇居然出現了。墨惜向大家介紹說這是詠祥地產的金主兒,項勇卻沒心思聽他們聊圖紙——即便是自己的別墅他也沒心思聽,倒是對桌子上的木條疊疊樂很感興趣。

  項勇玩心很重,墨惜問他如何找到這裡,他也不說話,只催著大家快點兒動手。他那麼專注,眉頭使勁兒皺著,嘴唇線條繃得緊緊的,每次動手都像在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墨惜看著他,就想到了章軻風削菠蘿皮。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件事,她硬是聯繫到了一起。

  墨惜喜歡吃菠蘿,她經過精密計算,認為削好了皮的菠蘿要比帶皮的菠蘿貴,所以就堅持買帶皮的菠蘿回去自己削皮。章軻風覺得那那種帶鋸齒的刀子太危險,堅決不讓她碰,一定要親自動手。他其實也是.頭一遭幹這種事,覺著新鮮,又想當成一門手藝去研究,所以削得格外認真,哪裡要橫切,哪裡要豎切,力道要如何掌控。不過是削個水果皮,被他弄得像軍事理論似的,都能寫篇論文了。而墨惜的目光早就不在那個金燦燦的菠蘿上,她只顧著看章軻風的眉眼。這個男人不是在衝鋒陷陣,不是在浴血疆場,只不過是在為她做一件最普通的小事,為何她如此仰慕他、迷戀他?原來只是因為他專注的神情。

  很多時候,戀人的魅力不在五官,而在表情。一顰一笑,一驚一怒,都是那樣生動而鮮活。

  墨惜心裡想著章軻風,輪到她時,手一抖,想抽的木條沒有抽出來,嘩啦啦一聲把搭得高高的積木弄倒了。

  「虞墨惜,你琢磨什麼呢,就知道搞破壞!」項勇猴急猴急地在那裡吵吵。在座的幾位同事也笑:「虞美人是高手,今天發揮失常哈!」墨惜就抱歉地笑。

  項勇整理了殘局,笑著看住她:「再來一次,肯定更好。」

  她不知道是否所有的事都可以重來。至少,愛情不可以。

  而今天,他又對她說:「往前走一步有那麼難嗎?」

  往前走一步,好似容易,對於她來說,卻是艱難無比。就像剛才撞上的那扇玻璃門,明明路就在前面,一片坦途就呈現在眼前,她卻走不過去。看似很近,卻是很遠。只在一念之間,咫尺就會變成天涯。不需要千山萬水,不需要溝溝坎坎,只是一面看似透明的玻璃,就足以製造出一片遙不可及。她撞得滿頭包也走不過去,只能忍著疼。

  疼有疼的好處,疼痛讓人清醒。所以,她在清醒之後,看定項勇那專注的神情,向他發問:「項勇,你為什麼說章軻風是逃兵?」

  「難道他不是逃兵嗎?他花了多少心思才脫下那身軍裝啊?!」項勇臉上浮現一個戲謔的表情。他不是在嘲笑章軻風,他是在嘲笑自己。他以為她終於想起了他,一個電話就風馳電掣地跑來見她,原來不過是個錯覺。

  「虞墨惜,你把我叫過來,就是為了打聽那個逃兵的事?」

  「不是的,完全是巧合。」

  是巧合嗎?她自己也說不清。剛才肯定是急瘋了,怎麼能把項勇拉進這灘渾水裡。他是她的誰?他不是小三,他是金主兒,只有他掏錢她幹活的份兒,哪有她傳喚他過來的道理?大概是喬楚的出現讓她徹底慌了神。她萬萬想不到,千呼萬喚才和章軻風重逢,一出現就有佳人相伴,雖然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這麼多年了,他早該另覓佳偶了,當初是她一心一意要拋棄他,他當然應該重新開始新的愛情。可是,這事實太過迅疾地出現在她面前,就像一記悶棍狠狠把她打昏。看到他牽別人的手,她實在太痛了,她那麼渴望有人分擔她的痛,幫她解脫。項勇就出現了。他不是她的誰,是她把他錯誤地當成了誰。

  虞墨惜想說:「對不起,項勇,我認錯了你。」

  可是,項勇已經不見了。他被氣走了。這個晚上,她和兩個再優秀不過的男人相遇,又看著他們先後離開。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廳里,頭頂有光華閃爍的水晶燈,牆壁有大朵大朵金色牡丹花的壁紙,歌舞昇平,觥籌交錯,一派人間四月天的錦繡繁華。而她只有她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與回憶為敵,煢煢孑立。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