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回不去的,回不來的
2024-10-06 01:32:17
作者: 張躲躲
大四下學期時,景灝的大款父親花了大把銀子把他的戶口、工作落在了B市,他總算成為市局的一名刑警,用不了多久,他全家都會北上了。為了慶祝景灝成功「入駐」,大家又聚到「南楓」。
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了新一步的動向。武宗岳毫無懸念地去了設計研究院市場部工作。蔣偉帆繼續在故紙堆里鑽研高深莫測的「美學」,比較倒霉的是,他觸了「畢業就分手」的霉頭,他的女友谷婧跟她分手了。谷婧討厭他成天研究那些「不能當飯吃」的理論,蔣偉帆卻沉醉其中不可自拔,再加上畢業在即找工作是重頭戲,兩人的摩擦就越來越多。後來,谷婧在求職時認識了一位外企白領男,坐著他的凌志出去玩了幾圈就給蔣偉帆發了分手簡訊。
事實上,大家心照不宣,都覺得那谷婧跟蔣夫子是完全「不搭」的兩個人,蔣夫子自己是愛玩愛鬧,他的朋友圈子也都是冉鋒翦墨這樣的熱腸子,那谷婧卻從頭到腳都給人一股寒意,不折不扣的「冷美人」。不過,蔣夫子屬於典型的「色令智昏」,大家雖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也不好說得太多——就像他們不過多評價翦墨和周遠澤。
這件事並沒有讓蔣夫子太過傷心,他還是眯著桃花眼笑呵呵說:「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我若是連這點氣度都沒有,還有什麼臉面稱蔣夫子?」
景灝沒有穿警服,只穿了便裝,笑呵呵說:「就沖蔣夫子這句話,咱們今天就不醉不歸!今天我請客,大家別給我省錢啊。」
翦墨搶著說:「我請我請。我剛從大地主那裡結了一筆設計款,剛好請大家喝酒吃花生,慶祝景灝正式成為這個城市的一員!祝蔣夫子再覓得新佳偶!」
雖然酒吧是冉鋒的,他從來不讓這些死黨免單,而且一塊錢都不少算,他說:「你們都是高薪白領,只有我是小本經營。」大家哄他,其實就他「土財主」。
翦墨發現,這次聚會除了有幾個景灝的同學她不認識,還多了個重要角色——冉鋒的女朋友。上一次見到冉鋒的「女朋友」還是在他二十二歲生日派對上,那個連名字都沒提及的舞蹈學院的美女散場之後就杳無音信。那次之後,傳說中的冉鋒女友就走馬燈一樣走走停停換了又換,他從來不承認,只是蔣偉帆像消息樹似的老跟翦墨念叨。
這次的女友,冉鋒同樣沒有正式介紹,但是看得出,她跟其他的人都比較熟悉了。他們喊她「豆子」。豆子是酒吧的女招待,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長腿細腰,畫小煙燻妝,巴掌大的小臉上還貼著亮晶晶的眼淚貼紙。新新人類一枚。
翦墨從來沒覺得年齡是個問題,因為她自己才二十三歲,正年輕。可是與豆子面對面的一瞬間,她發現自己「老」了。
豆子手腳勤快地招呼著,不斷端酒點菸,還吵吵嚷嚷地與蔣偉帆、景灝玩猜拳、擲骰子。她坐在冉鋒的腿上,像一株樹幹上長出來的小嫩蘑菇。冉鋒很自然地一隻手撫著她的背,一隻手托著自己的下巴看桌子上不斷散落下來的骰子猜大小。
有了公職之後,景灝就變得非常忙碌,難得有空出來跟老朋友聚會消遣一次。他一直沒交女朋友,大家問他,他就說「沒合適的」。雖說沒正式談戀愛,他的花花腸子倒是一點都不少,玩了一會兒就跟豆子湊趣:「豆子,冉鋒的疤好了沒有?」
「什麼疤?」豆子眨著無辜的大眼問。
「你不知道?冉鋒前一陣子割盲腸,小肚子上有個特長的疤。」景灝說這話時帶著警察特有的嚴肅,雖然他沒穿警服,樣子卻很唬人。
旁邊的武宗岳和蔣偉帆都忍住笑。翦墨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小細節,還以為冉鋒真的病了。他們住在一起,她怎麼會不知道他病了?她一邊自責一邊緊張,用目光急切詢問著。冉鋒看了她一眼,剛張嘴要說話,豆子卻一臉認真地說:「景灝胡說,冉鋒身上一個疤都沒有。」
一大幫男生頓時鬨笑。
冉鋒笑著罵了景灝一句:「打小就不是好鳥,吃了皇糧還不學好!」罵完又捏豆子的下巴頦,「你傻呀?」豆子恍然大悟似的摟住冉鋒,笑得把臉埋進他的脖頸。
翦墨奇怪,這幫人發什麼神經?
豆子剛才還表現得很不好意思,轉眼卻興致勃勃地跟大家分享起冉鋒的「怪癖」,嗔怪他從來不接吻每次都是急著直奔主題。她當眾揭發他最喜歡在洗手間樓梯間這些奇怪的地方做,還說他的綽號是「種馬」。大家笑噴。還有人追問冉鋒是不是真的。
翦墨這才明白過來,剛才是景灝在犯壞,變相問豆子有沒有跟冉鋒上過床。她希望他找到自己的「幸福」,卻沒想過這樣鬨笑著直面他的「性福」。她的臉頓時發起燒來,恨不得把自己兩隻耳朵割下來塞進耳朵眼兒里。無論如何,作為從小到大形影不離的人,她實在做不到坦然淡定地品評他的房中笑話。她掏出手機給周遠澤發簡訊,卻發現今天發出去的五條信息他還一條都沒回。身旁的人還在笑,她只覺他們分外陌生,這酒吧分外陌生,真想立刻化成飛煙遁於無形。
武宗岳最先注意到她的不自然,對她的心思也猜個七七八八,就十分體諒地收斂了笑容跟她聊別的:「設計所那邊工作累不累?」
「不累,他們幾乎不給我任務,白養我,我就干私活唄。」翦墨緊緊抓住救命稻草,「你在市場部那邊怎麼樣?」
「沒意思,」他撇撇嘴,「迎來送往,客套寒暄。我的工作就是請客吃飯。」
「難怪人們說,自古英雄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宗岳,我真懷念高中的日子,有追求的目標,有強大的動力。現在一天天都在忙,卻不知道方向在哪裡。」
「嘿嘿,你懷念的是高考還是暗戀啊。」武宗岳笑言:「想周遠澤吧?你還真放心讓他一個人出去玩。他走了多久了?」
「好男兒志在四方麼……」翦墨不住低頭擺弄手機。
「你就嘴硬到底吧。記得你和冉鋒剛轉學過來那會兒,我逗你說,別玩暗戀,耽誤學習。一轉眼你跟周遠澤在一起都好多年了,學習沒耽誤,時間倒是耽誤不少。」
「喂喂喂,有你這麼當大哥的嘛?想教育我也得先以身作則吧,當初你還不是早戀的典型?你還不是在等叢家琪?哼,我就是跟你學的。」
「咱們這一幫真是情路坎坷呀,怎麼就沒一個順利的呢?」
「你是老大,你得先梅開二度,其他人才好桃花朵朵!」
「我要是二進宮,你來不來第二春?」
「去你的,你棒打鴛鴦啊!」翦墨笑著拿一個花生砸他。
一旁在玩骰子的景灝插了一句:「你們多好啊,生活豐富多彩,海闊天空,想幹嘛幹嘛,我穿上穿制服就得中規中矩一輩子了。」
「制服很帥啊,冉鋒就喜歡玩『制服誘惑』。」豆子嬉笑著。
「不許再胡說了啊,」冉鋒捏了捏豆子的腮幫子,但是很快又壞笑看一眼景灝,「當警察多好啊,一邊工作一邊打手槍。難怪你都不找女朋友。」
又一陣鬨笑。
景灝笑罵:「跟你這頭種馬比不了,你槍法最好,三天兩頭換移動靶。」
翦墨心頭一股煩躁,覺得頭被香菸熏得快要裂開,杯子裡的啤酒也是越來越苦,她決定離開這裡。討厭的武宗岳說著了,她想周遠澤想得厲害,他總是忘記給她打電話或者回簡訊,她沒他的消息就魂不守舍茶飯不思,幹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她走到吧檯掏出錢包要付帳,冉鋒卻從後面追上來問:「怎麼不開心了?」
「沒有,我有點頭疼,想先回家休息。」
「不舒服?是不是感冒了?最近病毒性感冒很多。」
他伸手摸向她的額頭,她猛地把他的手打開來。這一下力度之大讓兩個人都很意外,連她自己都有點發愣。他木木地看著她,她面紅耳赤半天才支吾出一句:「我,我突然想起來還有個圖紙數據沒弄好,明天要交的。」幾乎是落荒而逃地往外跑。
「翦墨,你別聽豆子瞎說。」他明白了什麼,追著解釋。
他這話讓她越發心煩意亂,頭也不回地衝出酒吧跳上了一輛計程車。跟豆子無關,跟她的玩笑無關,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她的心浮氣躁只關乎周遠澤。他很多天沒給她打電話,她打他手機要麼就是沒人接聽要麼就是不在服務區。他食言了。他像是一個斷線的風箏,遠遠地飛走了就忘了回家,無論她怎樣牽動手中的線,他都不聽召喚。
男人的生活多豐富,煙,酒,性,政治,體育,軍事,自由。他們享受著每一樣,每一樣都能讓他們快活。而女人的生活多單調,只有一樣——心愛的男人。有他在,多灰暗的生活都光鮮亮麗;沒有他,再動人的樂章都會引發心底的傷。難道這就是「色令智昏」?
翦墨匆匆忙忙趕回家。計程車不能開到樓下,在家屬區外就被攔下了。翦墨只好下車自己往裡面走。她走了幾步就感覺有車在後面跟,回頭看,是冉鋒的破車。
她不理他,繼續往前走。他停好車就在後面追她。她心亂如麻,看也不想看他,電梯也不想等,直接就跑進樓梯間一路小跑上樓。樓梯間很少有人走,聲控燈都不知道多久沒用過了。咚咚咚的腳步聲吵醒了聲控燈,也吵醒了厚厚的一層灰塵,翦墨只覺得鼻腔都是土腥味,就像到了建築工地一樣。不過她顧不上那麼多了,她只想快點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鎖起來,把手機關掉,不理周遠澤,也不理身後那頭「種馬」,安安靜靜在自己的世界裡守住一方清明。上官師姐說的沒錯,人總是要說再見的,誰都會離開她的,所有人。
「翦墨你別跑!」他很快在身後抓住她。
「別碰我!」她狠命甩手,他緊抓不放。
四月天氣,翦墨還穿著牛仔褲和長袖薄衫,冉鋒已經穿短袖T恤和七分褲了,露著毛乎乎的兩條粗壯的小腿。翦墨就又想起了那個「種馬」稱呼,狠狠地朝他的「馬腿」踢了一腳,嘴裡嫌惡地嚷嚷著:「你們都是流氓,沒有一個認真對待感情的人!」
「逢場作戲逢場作戲!」他鉗制她的力度更大。
「放開我!你找別人鬼混去!我是你姐!」她拼力抗爭。
「沒有別人,沒有別人,只有你!」
他如何鬥不過她,任她掄出王八拳不過是疼愛的縱容罷了。但是他最討厭她說「我是你姐」這句話,他再不由她使性子,雙臂用力一帶就把她緊緊抱進懷裡。
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憑什麼那樣指責他,她是他的誰?她真是昏頭了。她喊出「我是你姐」四個字,提醒了他也是提醒了自己,她不能這樣撒潑耍賴,太有失風度了。就算她是姐姐,也犯不上為他多交幾個女友而表示不滿。她提醒自己要自控,不料,他力氣之大居然反剪了她的雙臂把她抱了個結結實實。
身體碰撞的一瞬間,下面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把她撞得生疼。頓時,豆子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冉鋒就喜歡樓梯間洗手間那些奇怪的地方。」頓時,高考前那個夏天的午後又在她腦子裡復甦了。不可以。趁他擒她手臂的力度稍有減弱,她猛地就抽出了右手,翻手給了他一巴掌。隨著一聲輕快的脆響,戲謔的玩笑戛然而止。
翦墨看到他左手捂住自己的半邊臉,眼裡閃爍著委屈的淚光。
聲控燈滅了,樓梯間陷入一片黑暗。
他不說話。她不知說什麼。
沉寂的帶著土腥味的黑暗裡,能夠聽到他和她的呼吸聲。
一陣口哨,緊接著,下一層的聲控燈亮起來,掏鑰匙的聲音,開門的聲音,進門的聲音。然後,又恢復安靜。
借著樓下傳過來的隱約燈光,她看到,他的手還捂在臉上。他熱辣辣的目光就直勾勾地盯著她,猶如兩把利劍直穿她的心。
很快,燈光沒了,樓梯間恢復黑暗。
她猶疑著,試探著,伸出手去,摸到了那隻覆蓋在臉上的手。
「翦墨,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所以你才會介意豆子說的話。」他的聲音很輕,輕到聲控燈毫無反應。黑暗中,他反握住她的手。
忽然,一陣急切的鼓聲從翦墨的挎包里響起來起來,聲控燈隨之亮起。那是她的手機鈴聲。她猛地縮回手,低頭在包里翻找手機,同時三步並作兩步跑上樓梯。
「啊,李工……您發離線文件就可以……好的好的,我馬上開電腦接收……」
待到翦墨收了文件從書房出來,冉鋒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菸。
「對不起,冉鋒,」她聽到自己比蚊子還小的聲音,「我不該打你。」
「翦墨,我問你的話你沒回答我。」他掐掉煙,走到她面前盯住她,「你喜歡我,但是你不承認,因為你恨我爸,對不對?我去跟翦伯伯說,求他把你嫁給我,好不好?」
「不。冉鋒。我是你姐姐。」她深深低著頭,「周遠澤答應過我,我們畢業就結婚的。」
「翦墨你正面回答我。」他兩隻手扳住她的臉,強迫她看他的眼睛,「跟我在一起,我一輩子對你好,行不行?」
「對不起,冉鋒,」她努力要別過臉去,「是我不好,我不該讓你搬回來。是我太貪心太自私了,我不想離開你。」
「那就別離開我。」他用力扳過她的臉,「翦墨,看著我,我們就像以前說的那樣,好不好?我去跟翦伯伯說,我要娶你。他要是不同意我就跪下來求他,直到他點頭。」
「不,不要,冉鋒你走吧。好好談一個女朋友,快快樂樂地談戀愛,別再胡鬧了。我是你姐姐,我有男朋友,我不會再纏著你了。」眼淚已經淌到他的手心。
「傻瓜。我希望你纏著我粘著我。」他長長地出嘆一口氣,「不過,既然你讓我走,我就走。」他抽過兩張面紙來幫她擦眼淚,然後從七分褲寬大的口袋裡摸出一個新的寬屏手機遞給她,「聚會的時候就該給你的,一聊天就忘了。」
她無地自容。他抱她的時候那個硬梆梆撞得她生疼的東西,就是它。是她自己疑神疑鬼心懷鬼胎想到了別處去,還動手打了他一巴掌。
「亂花錢,送我手機做什麼,我這個用得好好的。」
「你那個老了,與時俱進,換一個新的。以後常給我打電話。」
他幫她把卡換到新手機上。他早已把手機設置好了,開機畫面是翻拍的他們小時候第一張合影,六歲,被劉雲若勉強按在一起,兩個人都氣鼓鼓的。
然後,他去房間收拾行李。他的衣物不多,收拾一通,一個小行李箱裝了衣物,還有一個大箱子都是他歷年來收集的仿真玩具槍和精緻的汽車模型。這些是他上次去住宿時不曾帶走的,這一回全部打包。
他拎包出來的時候,她又看到了那兩個玉扳指。那原本是冉霄鵬送給他們的禮物,一人一個。翦墨掛在包上當裝飾。後來家裡出了事,翦墨對冉霄鵬心有怨恨,就在離開K城之前把它們扔了。沒想到冉鋒居然偷偷撿回來了。當年,冉鋒就是抓著她背包上掛著的扳指問她「我還可以跟你在一起嗎」。現在,她卻親口說出讓他離開的話。
她把他送到樓下,看他上了那輛「五手」桑塔納。
車子慢慢淡出視線,她轉身上樓去,卻有歌聲響起:「本應屬於你的心,它依然護緊我胸口,為只為那塵世轉變的面孔後的翻雲覆雨手……」這是陳淑樺的《滾滾紅塵》,翦墨非常喜歡的一首歌。她轉身去找聲音的出處,半天才發現居然是手機的鈴聲。
她接起電話,冉鋒的聲音傳來:「自己在家,不准窩藏『小白臉』啊,我有鑰匙,會不定期過來『抽查』的。」她苦笑。他總是千方百計逗她笑。只是這一次,他看不到,她的笑中有淚。她也看不到,他握方向盤的手在輕微哆嗦。屬於兩個人的單車時光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