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人總是要說再見的
2024-10-06 01:32:06
作者: 張躲躲
對父親和男友的思念並未減少,翦墨學著調整自己的生活,適應在思念中快樂度過每一天。她照常去學校上課,積極跟同學老師們混在一起討論問題。建築系的畫圖作業出了名的多,翦墨卻盼著作業越多越好,她通宵達旦泡在燈火通明的圖書館裡,一忙就是一夜。
如果沒課也沒作業,她就跑去設計院坐班。那裡的人都把她看成武院長的準兒媳,都很客氣地待她。她不解釋,只是埋頭認真做事。下班之後也會和同事們去聚餐或者K歌,有機會的話就跟師兄們一起做兼職,接觸越來越多種類的建築設計。
人總是比想像的要強大,翦墨以為自己會被思念殺死,卻沒有。身邊有人陪固然是件幸福的事,若是沒有,也不強求,她學著在微小的期盼和滿足中快樂。
比如說,晚上給自己煮一碗熱騰騰的打滷面,洗個熱水澡,然後守在電話旁等周遠澤和爸爸的聲音。國際電話費貴得驚人,但是這個錢是不能省的。有時他們也在網上聊天,周遠澤好笨,打字速度比翦博謙還慢,翦墨就和爸爸一起嘲笑他,爺仨在QQ上笑。
比如說,報名考駕照學開車,被教練責罵或者誇獎,沖他做個鬼臉。教練再嚴厲也抵不過強大的美女攻勢,不管她犯多麼幼稚的錯誤,終究還是要重重嘆氣之後笑著再教一遍。
比如說,去劍道館練習,偶爾能遇到一個身手很好的高手,互相切磋一下,留下電話號碼,或者就此相忘於江湖。
比如說,在冉鋒不出去「約會」不在酒吧看店早早回到家的晚上,兩個人一起在客廳里看娛樂節目或者黑幫故事片,每人懷裡一大包吃食。
常來往的當然還有上官秋。她的「秋獮」畫廊生意很好,請了一個叫做樹樹的女孩子幫忙打理。上官秋在日本那邊有一定的人脈積累,一些小有名氣的日本畫家都被她說服,把作品放到她這裡賣。她對藝術品市場有精準的判斷力,也有靈活的營銷策略,所以經營時間不長,就已經在跟拍賣行合作,要策劃拍賣會。
翦墨最好奇的還是那幅「蒙面武士」的油畫。它一直掛在畫廊里,沒有標註畫家的名字,也沒有標價,似乎是非賣品。她忍不住問上官秋:「師姐,這幅畫究竟是誰畫的,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是我畫的。」上官秋答。
「你不是畫國畫嗎?」翦墨驚訝於她的一專多能。
上官秋笑,「我只是嘗試一下,構圖和用色明顯稚嫩。」
「但是,師姐,那眼神和刀鋒畫得很妙。這是一幅好作品。」
上官秋對視畫中人,略有所思,「他是我到日本之後談的一個男朋友。不過,說是男朋友並不確切,說是伴侶比較合適。我當時剛剛失戀,又在完全陌生的環境裡,非常孤獨,渴望身邊有個人陪。正巧就遇到了他。他也正處於人生的一個低谷,父親出車禍去世,母親傷心過度也去世了,他的生意又慘敗。他每天酗酒買醉,借酒澆愁,後來迷上了劍道。我倆是在劍道館認識的,過了幾招,一拍即合,就湊成了一對。」
她笑得苦澀,「他對我還算不錯,我禮尚往來。其實我們都不愛對方,不過是互相需索溫暖和安慰。有一次我們做愛的時候,我失聲叫錯了名字。他停了停,什麼都沒說,繼續。」她看看翦墨,語氣無限自嘲,「是不是覺得我挺齷齪的?」
「不,師姐,這不怪你。是孤獨太可怕了。」
「那是一種絕望到極致的孤獨。我不敢去回想。看穿了,只怪自己放不下,身邊無數好男孩、好男人,偏偏要痴戀一個得不到的人,把自己逼進死胡同里,生不如死。」
「師姐,你愛的那個人,真的值得你那樣愛嗎?」
「我做生意,最先考慮的就是值不值。但是愛情這東西,很難用值不值去衡量。你付出漫長的青春去等他,他留給你一個微笑和擁抱,這是多麼不等價的交換,你卻照換不誤。當你愛上一個人,就等於把理智丟到九霄雲外,只有願不願意,沒有值不值得。我聽過一個古董商人的故事,標榜自己理智第一感情第二,最後偏就因為兒女私情作祟,讓幾十年理智積累的財富和人脈功虧一簣,人財兩失。你說,值不值?」
翦墨不再說話,盯著畫中的武士又看了一會兒。那人的雙眼如沉潭般深不可測,透著刺骨的涼意和詭異。翦墨竟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不過她很快又笑自己太多心了,她怎麼可能認識這種人呢。她問上官秋:「後來呢,你們在一起多長時間?」
「差不多半年吧。他有生意要打理,又有家人要照顧,很忙。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要不是這樣,可能我們還會相伴更長時間。分手之前,他說,其實他愛我。我笑了笑,走了。他那個人,心事太重,恨比愛多,而我又是感情至上,我們終究走不到一處。」
上官秋忘不了,那黑紗蒙著的是一張讓人心動的臉。無數個清晨,她先他醒過來,看他埋在松松白白的枕頭裡的側臉,沉靜而美好,不是沒有生出過愛戀。但那也是一張讓人心寒的臉。當他醒來,手拿一塊白手帕坐在門口的櫻花樹下擦拭那把刀,恨意就把那張臉雕琢得冷峻凜冽,看一眼就讓人懼三分。
她看看畫像,「後來我時常會想起他,就畫了這幅畫。畢竟,他伴我熬過了最難的一段日子。人總是要說再見的,能夠攜手走過一段意義非常的時光已算有緣。福澤這東西,不能貪多。年少時總渴望快意恩仇、轟轟烈烈,恨不得把所有的愛和熱情一鼓作氣都耗盡。年紀大了才去體會『淺嘗輒止』、『知足常樂』。就像我現在,偶爾想起我愛的人,偶爾能夠見到他,就覺得很幸福。我願意把這微小的幸福持續得長一些,再長一些。」
「師姐,被你愛的那個人,好幸福。」
「我希望他幸福。」上官秋轉頭沖翦墨笑,「他說他現在很幸福。」
農曆新年很快就要到了,翦博謙和周遠澤都沒有時間回國過年。武宗岳一家要去日本度假,武宗岳問翦墨和冉鋒過年有什麼安排,要不要一起去。翦墨算了算,食宿再加上旅費,會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她決定不去了,把錢省下來投資用。
在冉鋒的指點下,翦墨已經成為股民。冉鋒從小數學就學不好,對投資卻有獨特的天賦和眼光。大學又選了金融專業,越發痴迷那些買進賣出的遊戲。那兩年股市勢頭不錯,他把手頭的錢全部丟進股市,很快就翻了幾倍。翦墨也大著膽子把手頭的五萬塊積蓄都丟進股市里,整天驚心動魄著,又財迷心竅著。
冉鋒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就說出錢帶她去東京,看看周遠澤和爸爸,翦墨還是搖頭。冉鋒就問:「過年好幾天假呢,你一直窩在家裡嗎?」翦墨想了想,問:「我們在家一起過年好嗎?不過,你要是陪女朋友的話,就去吧。」他說:「我沒有女朋友,只有你。」她不敢對視他的眼睛,怕裡面的熱忱灼傷自己。
眼看到了大年三十下午,冉鋒只顧呼呼大睡,翦墨吼他外面鞭炮震天怎麼睡得著,拉他起來包餃子,他堅決不染指廚房,還詭笑說:「不用包了,我給你個驚喜。」翦墨問他什麼驚喜,他不答,只用被子蒙了頭繼續睡。翦墨只得採用老辦法——掀被子給他拔眉毛。他痛得哇哇大叫才說實話:「我在餐廳訂了位子,晚上帶你過去。」
翦墨想了半秒鐘,緊緊抓住他的胳膊:「你說的是那家餐廳?」
「嗯。」
「你沒騙我吧?」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啊?」
「死冉鋒你別睡了,你看著我,是不是真的定位子了?」
「再吵我,我親你了啊?」他猛地睜大眼睛盯住她。
她抓起被子蒙住他,嗖地跑出他的房間。
開心。他居然記得。最初到B市的時候,翦博謙帶著他們兩個在市區遊玩,路過電視塔,觀光手冊說上面有個空中旋轉餐廳可以俯瞰全城景觀,翦墨就一直盼望可以到上面看焰火。可惜,上去容易,看焰火卻比較難。只有大年三十有焰火可看,可是那天晚上肯定是要在家吃餃子的。這次爸爸不在家,冉鋒居然想到帶她去那裡吃餃子看焰火,翦墨無比亢奮激動,開始翻箱倒櫃找衣服穿。平時在學校,她和同學們一樣穿牛仔褲休閒裝。去設計院坐班之後,她給自己買了幾套成熟的職業裝來應付比較正式的場合。
她在衣櫃裡看了半天,卻沒有找到適合旋轉餐廳的衣服,虛榮心受挫,有些喪氣。正鬱悶著,眼角餘光掃到冉鋒穿著睡衣站她門口,哈欠連天捧著一個大盒子,「試試尺寸。」
猴崽子還真用心思了,幫她買了條加厚的絲綢齊膝小禮服裙,低調的珍珠灰,平領無袖,簡潔端莊的裁剪,社交職場兩相宜。
翦墨開心到癲狂,接過裙子就去鏡子前比試,還嚷嚷著要把錢給他。他誇張地打了個哈欠,然後撇嘴斜覷她,從睡衣口袋裡摸出一條項鍊,「把這個錢也一起算了吧,大設計師。」細細的鉑金鍊子,墜著一顆黑珍珠。自從看過《加勒比海盜》之後她就是黑珍珠的狂熱粉絲。她喜出望外接過項鍊就開始賴皮,「嘿嘿,咱姐倆誰跟誰啊,不用算得那麼清楚了是吧?」
梳洗打扮,很快就到了傍晚,煙花爆竹已然響成一片,姐弟倆「盛裝」出門,鑽進冉鋒的五手桑塔納里。車是酒吧帳面的錢買的,平時武宗岳景灝他們三個輪流開。
翦墨爆笑:「還不如開爸爸的車去呢。好歹也讓我虛榮到底嘛。我這灰姑娘的夢還沒到十二點就碎了,南瓜車都沒有,只有這麼一輛快要報廢的破車。」冉鋒也笑:「還是開我的破車吧。先湊合湊合,等以後我賺了錢,開寶馬帶你兜風去。」
大年夜的交通幾乎是暢通無阻,兩人幾乎一路綠燈。司機冉鋒心情大好,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個果凍遞到翦墨面前。她笑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吃這個?被女朋友傳染的?」
他嘴角上翹,輕微頜首:「嗯。」
「蔣夫子說你老換女友,別這樣,冉鋒。」她一臉認真。
「蔣夫子這個傳小道消息的毛病怎麼老是改不了,從高中那會兒就愛捕風捉影,現在還喜歡打小報告,這倒霉孩子隨誰呀你說?活該他不長鬍子。」
她哈哈大笑,嚴肅的話題又被他成功轉移。
「還是武宗岳最好了。他們一家人都好,我在設計院安排的實習機會就是武叔叔安排的。等他們從日本回來,我們去他家拜年吧。」
「好。就這麼定了。」
冉鋒答應著,剛好看到一個「難能可貴」的紅燈,他騰出手迅速地撕開了果凍,餵到翦墨嘴邊:「張嘴。」
翦墨略微愣了愣神,笑笑,伸手接過了果凍。
愛用勺子餵她吃飯的人,還有四個月就回來了。
在電視塔下停好車,猥瑣的寒風舔著翦墨光溜溜的小腿,冉鋒笑她「臭美要風度不要溫度」,兩個人打打鬧鬧裹著羽絨服跑進觀光梯。
電梯勻速上升,城市景致逐漸縮微到腳下,越來越小,越來越遠。那正是焰火燃放的高峰期,鞭炮的轟鳴不絕於耳,黑漆漆的夜空此起彼伏綻放出絢爛的光芒,似流星滾下天幕,又似銀河傾倒塵世。巨大的城市被籠罩在一片熱鬧沸騰的節日祥雲里,天上人間,不知今夕是何年。翦墨和冉鋒並肩站在一起,看著與自身只有一面玻璃相隔的流光溢彩的都市夜色,驚嘆的同時,不禁生出一種相依為命憐惜,仿佛在某個時光交錯的異度空間裡,彼此就是僅有的唯一,不可替代,永遠不會分離。
電視塔里暖氣很足,他們在觀光梯里站了一會兒就覺得熱,乾脆脫了羽絨服。冉鋒把兩人的外套都挽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他穿了鐵灰色的修身襯衣陪黑色西褲,漿洗的布料板實挺括,顯得整個人英姿挺拔玉樹臨風。翦墨穿了冉鋒送的裙子,大小肥瘦剛好合適,細長的脖子上配了他送的黑珍珠項鍊。她追問他好不好看,他搖頭嘆氣:「你這AK47身材都對不起這身行頭。」她嬉笑舉拳要打他,抬眼卻看到他臉龐微微泛著青色的胡茬。
他曾經是那樣一個鮮嫩青蔥頑劣無忌的輕狂少年,現在已經是個頗會討女孩歡心、渾身上下散發強勢姿態的驕傲的男人了。「當時年少春衫薄」,往昔已逝,歲月正長。上官秋的話就響在了耳邊:「人總是要說再見的,能夠攜手走過一段意義非常的時光,已算有緣。福澤這東西,不能貪多。淺嘗輒止,知足常樂,把微小的幸福持續得長一些,再長一些。」
世上人有千千萬萬,劉雲若與冉霄鵬能走到一起,已屬不易。像他們那樣離奇終結生命,卻能讓冉鋒和她繼續相依相伴,這是幾輩子留來的福祉?他們從來沒有這樣單獨一起過除夕,以後都會有各自的事業和家庭,想必也難再有機會。只此一次的良宵有彼此陪在左右,豈不是千載難遇的厚重福澤。
想到這些,她高高揚起的手就慢慢落下來,輕輕挽住他的手臂。隔著極富質感的襯衣布料,她感覺到他熱熱的手臂輕微顫動了一下。她扭頭看他,「冉鋒,答應我,你一定要幸福。」他並不看她,緩慢把手臂從她的手中抽離出來,然手用力攬住她的腰,「我一輩子的幸福在十七歲之前都用完了。翦墨,只有你幸福,我才可以活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