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最愛的人也會缺席的
2024-10-06 01:31:58
作者: 張躲躲
人在忙的時候腦袋裡的弦繃得緊緊的,總是專注於眼前的事,忽略其它瑣碎小事。一旦事情忙完了,整個人鬆懈下來,被忽略的那些事就清晰浮現出來了。
這天,翦墨終於把一份圖紙作業做好了最後一輪修改,約了冉鋒在家吃午飯。大功告成的「解放」讓她心情特別好,親自下廚炒了兩個菜,醋溜土豆絲,蝦仁炒茼蒿。冉鋒也替她高興,系了圍裙下廚給她做「大餐」——皮蛋拌豆腐。
翦墨驚呼:「東方不敗,你要轉型做居家男人了啊?」冉鋒抬眼看她:「這是你最愛吃的涼拌菜,為你我什麼都願意做。你忘了我還幫你買過衛生棉呢?」翦墨突然就心裡一顫。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極為不自然,以為自己剛才那句太過露骨的話讓她不開心了,連忙解釋:「好了,我不說了。只要你跟周遠澤在一起幸福,我就不再提了。」
翦墨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僵硬地沖他笑笑,極力掩飾著內心的不安。她不是在糾纏他那句表白,讓她慌張的是「衛生棉」三個字。周遠澤走了近兩個月,她的「好朋友」沒有來。他離開前那天下午,因為太激動太不舍,兩個人連安全措施都沒做,之後又忘了吃藥。難道真的要一招命中鬧出「人命」來?前段時間她一直處在高度緊張和亢奮中,設計院的工作給她太多新鮮感,偏趕上畫圖任務又重,廢寢忘食的忙碌讓她完全沒顧及生理周期是否正常。剛才冉鋒這不經意的一句話讓她打了個寒戰。她心不在焉地吃著飯,心裡反覆默算時間,越想越怕自己「中獎」了。
吃完飯收拾乾淨,冉鋒去學校上課,翦墨給同學打了個電話幫忙遞個假條,自己要趕緊處理「正事」。學校醫院她是不敢去的,那裡有醫生認識她,也認識翦博謙。她甚至連學校附近的醫院、診所、藥店都不敢去,男友不在身邊,這樣的事情要一個人來應付,難堪兩個字實在不足以形容那份心情。
她漫無目的隨意上了一趟公交車,搖搖晃晃坐了很多站,到了一個以前沒聽說過的站點,下車,沿街找了一家藥店,進門去買傳說中的驗孕試紙。藥店的人對這種需求自是見怪不怪,而對於翦墨來說,那幾乎是此生最煎熬的一次交易。如芒刺在背,如硬鯁在喉,她連付款之後的找零都沒拿,慌裡慌張跑出藥店打車飛奔回家。
參照說明,她萬分小心做了檢測。等待試紙變色的那段時間,她的手顫抖著,給周遠澤打了個電話。他在東京的日子並不好過,語言關是一大障礙,雖然做了半年的集中突擊,實際過去應用的時候還是遇到很大麻煩。他怕翦墨擔心,沒有說太多難處,每次通話時都撿好的說,但是翦墨問過爸爸,他說周遠澤學得非常苦,熬夜抄筆記、看資料,人瘦了很多。
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圖書館,或者教室。翦墨知道,就算打電話到他的學生公寓裡,也找不到他人。可是她太想他了,哪怕是聽到他那頭電話的忙音都能有個寄託。
電話通了,翦墨沒有抱任何希望,正想掛斷,突然聽到電話被人接起,然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就傳過來:「你好?」雖然是日文,她還是能準確無誤地判斷,是他。
「周遠澤……」翦墨抱著電話哭了出來。
「翦墨?是你嗎?你怎麼了?別哭,別哭,出什麼事了,別哭……」
翦墨顧不上說話,只想到哭,這突然襲來的恐懼讓她手足無措,無所適從。周遠澤的聲音就在耳畔,可是他人在另外一個國度,跟她隔著深深的太平洋。她為何要放他走,她就不應該同意他去那麼遠的地方。她嗚嗚地哭了半天,才想起剛才的檢測結果還沒看,於是淚眼朦朧去抓試紙。終於,一個陰性的信息傳遞到她眼前。
「翦墨,你說話呀?發生什麼事了?」周遠澤要抓狂了。
「沒,沒事。我就是想你了……」
那一頭的人鬆了口氣,「乖,你嚇死我了。我回來拿一份資料,碰巧接到你的電話。你今天沒課嗎?」
「沒有。遠澤,我想你,很想你。」
「我也想你,翦墨,非常想。」
隔著電話線,翦墨能夠聽出周遠澤的聲音有些異樣,他在拼命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雖然他申請的是公立大學的交換生,有全額獎學金,但是一年的食宿費用還是要個人承擔的。他決意不用家裡的錢,硬要像其他留學生那樣出去打工,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但是他一個字都沒說過,每次跟翦墨通電話都只笑著說「好」。這次,大概是聽到翦墨超乎尋常的悲傷的哭聲,也觸動了他心底最敏感的神經,所以他也有點把持不住了。
「翦墨,我先去上課,晚上給你打電話。你照顧好自己,乖乖的,好好吃飯。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們就可以見面了。好嗎?」
「好。」
電話掛斷的一刻,翦墨癱坐在客廳的地板上,眼淚又掉下來。雖說是虛驚一場,心還是被深深刺痛了。人生不滿百,苦樂皆有數,大多苦果終究是要獨自吞下。原以為有心愛的人就能一起能分擔生活中的恐懼和不安了,誰能料想,最難熬的時刻,心愛的人也是會缺席的。
翦墨正哭得傷心,門鎖忽然有響動。
不好,是冉鋒回來了。
她胡亂抹抹臉要站起來,可是沒想到,剛才的坐姿有點問題,一條腿被壓得麻痹。她一下子沒站起來,又跌坐回去,手上還抓著有檢驗結果的試紙,冉鋒已經在眼前了。
她從沒見過他的臉怒成那樣。
他沒有拉她起來,而是一把搶過那張試紙看了一眼,狠狠罵了一句:「周遠澤這個混蛋!」然後又沖她吼了一聲:「我跟你說的話白說啦?啊?你,你怎麼就不懂得保護自己呢?」他像受傷的野獸一樣雙眼通紅地瞪著她,胸口劇烈的起伏分外鮮明。
從小到大,這是他第一次沖她發火,卻是因為那樣的事。
他高高的站著,她低低的坐在地板上。他憤怒俯視她,她不敢抬頭看他。她前幾分鐘還覺得自己是一位為了愛情可以獨自承擔一切的女戰士,此刻被他一罵,反倒像個無知無恥的大傻瓜。她又羞又惱,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滴滴答答掉下來。
淚眼模糊,她看到他俯下身來,伸過雙臂來拉她。可是剛剛那條麻痹的腿狀況越發嚴重,她動了一下還是起不來,還痛得哎喲了一聲。
「怎麼了?」冉鋒驚恐萬狀,異常敏感地問:「你不會是去墮胎了吧?」
「胡說什麼呀,」翦墨懊惱地捶捶酸麻的腿,「我腿疼。」
他看看她的姿勢,明白了八九,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雙臂一伸打橫把她抱起來往臥室送。雙腿放鬆的瞬間血液一股腦涌過去,又麻又痛的感覺急速加劇,疼得她直吸氣。
冉鋒急著把她往床上送,卻沒注意她床邊的地板上有一副小號啞鈴。他一腳絆在啞鈴上,兩個人一下子就摔倒在床。摔一下倒不要緊,要命的是翦墨兩條又酸又痛的腿被這一摔一壓就像被高壓電擊了一樣,她立刻痛得哇哇大叫:「死冉鋒你不能輕點兒啊,痛死啦!」
冉鋒摔倒在她身上,她這一叫,他先是擔心是不是碰傷她了,連忙撐起身子看,卻看到她滿臉都是未來得及擦的淚痕。她還不斷嚷嚷著:「要死啊你,不能輕點,痛死啦。」他撲哧一下笑出來。
「欺負我你很得意啊?」翦墨尚未意識到兩人的姿勢和她的對白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只顧著抱怨,「就知道你沒那麼好心抱我起來。罵完我還動粗。」
「你還說啊,」冉鋒本想趕快站起來,聽她這麼說就故意保持現有姿勢逗她,「你別嚷嚷了,你看看咱倆這地方、這姿勢、這對白,拍下來還以為我把你怎麼樣了呢。」
翦墨這才發現人高馬大的「猴崽子」半個身子還在自己身上壓著,並且保持著抱她的姿勢,而她自己剛才喊的……天啦,要死人了!
「死冉鋒!」翦墨紅著臉狠狠推他一下。他笑,順勢站起來:「行了,看你這力度,身體應該是沒事。剛才真把我我嚇一跳。要是以後再出現這種情況我可不答應啊。我饒不了他。」
翦墨從床頭櫃的紙抽抽出兩張面紙擦擦臉,為了減輕剛才的尷尬,轉移矛頭說:「不錯啊你,又懂測試又懂墮胎又懂安全,你女朋友很幸福了。」
「傻吧你就。」冉鋒伸手在她頭上摁了一下,「休息吧,我出去。」
「冉鋒,」她在他轉身出去之前叫住了他,支支吾吾說:「這事,別告訴別人,好嗎?我不想他們擔心……他們在日本已經很辛苦了……」
「是他們,還是他?」
「答應我,好嗎?」
他看了她一會兒,嘆了口氣說:「傻妞。」
既然身體無礙,翦墨很快振作精神,按時上課,沒課的時候就去設計院坐班。她自己查了些婦科知識的書,猜想是前段時間過於勞累導致生理周期紊亂,並不是什麼大毛病,所以就讓自己放輕鬆,買了些益母草沖劑和補血的保健品吃。
越是想輕鬆,越不遂人願。設計院同部門的一位前輩師兄問翦墨有沒有時間做兼職。翦墨是誰啊,從小就知道幫人寫作業、搞漫畫租賃掙錢,「兼職」倆字撩撥得她熱血沸騰,當即滿口答應下來。那兼職是幫設計公司做一個危房改建的模型,相關圖紙、比例、數據已經由那份師兄做好,師兄嫌這「小兒科」的手工活太費時費力,乾脆推給翦墨這種菜鳥。翦墨果然上鉤,樂顛顛就應下來。
這下子,翦家的客廳可就不單單是圖紙和尺子了,又多了刀子、剪子、複合板、小鋸子、乳膠……翦墨一會兒鋸一會兒粘,敲敲打打,把地板上弄得到處是碎屑,不知道的還以為多少老鼠跑到這裡橫行鄉里。冉鋒咂著嘴說:「看來小品里說得沒錯啊,六級木匠相當於中級知識分子!」翦墨拿起小錘子朝他揮舞一通,又急急忙忙投身到模型製作中去。
忙活了近一個月,模型勝利完成。翦墨把東西交到師兄那裡,受到一通讚賞,拿了報酬。師兄請吃烤雞翅,翦墨笑說「來日方長」婉拒了。她不是擺架子,她必須去醫院檢查身體了。
叢家琪說驗孕試紙那玩意兒是會出錯的!
翦墨起初沒有想到那一層,當「大姨媽」消失兩個多月之後,她被恐懼深深攫住了。其實,冉鋒已經發現了她的「不正常」。男女同住的弊病就在於,彼此之間毫無「隱私」可言。從小他就懂得在她大姨媽大駕光臨的時候要忍受她的喜怒無常、敏感多思,現在雖說長大了多些忌諱,但是相對於其他人而言,他對她的照顧還是更為貼心。他注意到她的生理周期好像不准,試著問過她。她含糊著說沒事,卻不能繼續欺騙自己。六神無主之際,她支支吾吾給上官秋打了個電話。上官秋心領神會,立刻開車載她去了婦幼醫院。
「翦墨,你別害怕。」上官秋抓著翦墨冰涼的手指,在應診室的門外坐等。
身邊左右好多跑來跑去嬉戲打鬧的孩子,還有很多挺著大肚子待產的孕婦。翦墨從未想過自己第一次到婦幼醫院會是這樣狼狽又慌張的情形。她憧憬過挽著周遠澤的胳膊甜甜蜜蜜地來生孩子,甚至想像過她抱著寶寶周遠澤擁著他們母子二人的情景,卻萬萬沒料到如今的淒涼景象。深愛的周遠澤遠在異國他鄉,只有師姐來陪她做那一次次讓人焦急又尷尬的檢測。
試紙顯示結果,陰性。驗血顯示結果,陰性。當冰涼的器械重重捅進身體做檢查的時候,翦墨動用了最大的勇氣忍住了委屈不安的淚水。她堅信婦科檢查是可以摧毀一切女性自尊心的利器——無論你是公主還是村婦。女醫生還算體貼,安慰說:「別害怕,你沒病,就是太勞累,有比較嚴重的貧血。回去按時吃藥,注意休息。」
「別太累,好好休息。」上官秋也這麼安慰她。
回家的路長得好像走不完。上官秋開著車,翦墨把頭倚在窗欞上,看著路旁飛快倒退的景象,腦袋裡空無一物。休息?她當然知道休息重要,可是,休息就代表著「閒」。人一閒下來就會胡思亂想,倒不如忙的時候快樂充實。翦墨此時才發現,自己渴望那種忙碌的狀態,是為了逃避對父親和周遠澤的思念。他們才離開三個月,她幾乎要想不起他們的樣子了。還有九個月他們才能回來,會不會等不到他們回來她就被思念折磨死了。
人在身邊時不覺得珍惜,習慣他們就像習慣空氣、習慣呼吸。一旦這個習慣被硬生生斬斷,那真是比砍斷手足還疼痛的事。據說,做了截肢手術的人很難適應那種失重感,總覺得被截掉的部分還在。身邊的人離開,也算是精神上的截肢吧。
外面似乎有冬雨落下,稀疏的雨點打在車窗上,翦墨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幾句詩:「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這是首「怨婦詩」,大意是說一個思念不歸丈夫的女人對鏡自憐,哀嘆相思無處可寄。翦墨不禁生出幾分自嘲,自己年華大好,如何就變成愁鎖深閨的怨婦了?
「師姐,我突然很害怕,怕他們都不回來了,怕自己一無所有。媽媽去世那一年我十六歲,沒有受過什麼打擊,特別脆弱,幸好爸爸和冉鋒都在我身邊。可是現在我二十二歲了,我以為自己會堅強些,為什麼反倒比那時更害怕孤獨了呢?」
「翦墨,別害怕,越害怕孤獨就越容易被孤獨打敗。當你感覺無助到絕望的時候,想想你愛的那個人,心裡就會有力量。」
上官秋的眼角有一滴倔強的淚。她何嘗不明曉孤獨的滋味。當她獨自一人辦理了退學手續、站在機場等待去東京的飛機時,她渴望看到的人都沒有去送她一送。從那天起,孤獨就像牙尖嘴利的蟲子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她的心和骨髓。
但是她很快收起自己的小情緒,安撫身邊的「小姑娘」:「聽師姐的話,不要杞人憂天。翦老師和周遠澤不過是去做個交流,明年就能回國了。以你現在這個拼命的狀態,那時你都是成熟的設計師了,豈不是送他們一份大驚喜?」
「師姐,還是你會安慰人。」
翦墨坐正身子,轉過臉去看上官秋。她的長髮隨意拿跟簪子綰在腦後,側臉有非常柔美的弧度。車裡是黑的,車窗外不斷滑過街邊的流光溢彩,把她映襯得如妙手工匠剪出的剪貼畫一般。翦墨好想知道,誰那麼幸運,可以摘取這朵淡雅如菊的女人花。除了四年前那個讓她遠走他國的有妻子有孩子的教授,就再沒有一個令她心動的人嗎?
翦墨剛開口要問,上官秋的手機響了。她接起電話嗯了兩聲說:「我們在一起呢……好的,我們馬上過去。」她掛了電話問翦墨,「你給冉鋒準備了什麼生日禮物?」
「啊?哎呀,糟了!」翦墨的心猛地跳了幾下。
她恨自己居然會忙昏頭,把冉鋒的生日忘了個乾乾淨淨。他整整比她小一個月。上個月她過生日的時候冉鋒送了她一套忍者神龜的動漫模型,她高興得手舞足蹈,問他想要什麼,下個月過生日的時候買給他。他很認真地想了想說:「我要一袋果凍。」
總不能真的買一袋果凍給他吧。
「冉鋒和武宗岳他們一幫人已經在『錢櫃』了,我們直接過去。我給冉鋒訂了蛋糕,已經送到了。」上官秋雖然比他們大六歲,卻深受這幫男生的歡迎和擁戴,翦墨曾逗趣問她要不要挑一個來場姐弟戀,蔣偉帆吵著要毛遂自薦。
「師姐,在前面『家樂福』停一下。我去給冉鋒買禮物。」
翦墨抱著超大號的一袋喜之郎果凍布丁在超市里轉了大半圈,覺得荒唐可笑。難道真的送冉鋒這樣一份禮物?他不會責怪她,但是她不能原諒自己忘記這個日子。
轉到剃鬚刀附近的時候,她看到「吉列」兩個字,一件陳年往事真真切切地跳到眼前。那時,他們不過三四年級的光景,還是在冉霄鵬劉雲若的嬌寵下無法無天的兩個調皮鬼,最喜歡學大人的樣子說話做事,翦墨愛偷穿媽媽的高跟鞋,冉鋒則學他爸爸抽菸、刮鬍子。
冉霄鵬只用吉列的手動刮鬍刀,他覺得那樣颳得乾淨。大概是覺得老爸刮鬍子的樣子很男人,小小的冉鋒很渴望嘗試。於是,某天,趁家裡沒大人,冉鋒就學他老爸的樣子在自己柔嫩光潔的小臉上塗了剃鬚膏,然後照貓畫虎地用刮鬍刀在臉上來回來去刮蹭著。
翦墨正在自己的房間看漫畫,忽然聽見洗臉間傳來冉鋒那非人類的一聲慘叫。她慌忙跑過去看,原來是銳利的刀片把冉鋒的下巴劃了個大口子,殷紅的血已經滲出來,混著白花花的剃鬚泡沫,又恐怖,又讓人忍俊不禁。
想到這裡,翦墨情不自禁笑出來。就它了。她買了全套的刀架刀片以及剃鬚膏須後水,總算是件比較有意義的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