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花好月圓

2024-10-06 00:52:26 作者: 西嶺雪

  當哥哥在古城牆上找到我,也就找到了我常常在午夜失蹤的謎底。

  只是,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我是在約會一個神秘的唐朝情人,只當我發燒說胡話,大把大把地餵我退燒藥。害我一直睡一直睡,很長一段時間都昏昏沉沉。

  

  有時睡不著,我會整夜痛哭。

  唐禹披著睡袍便趕過來,緊緊擁抱著我,也徹夜不眠。

  我在他的懷抱中安然睡去。仿佛回到小時候。

  不記得小時候,母親有沒有這樣擁我入眠。

  我向唐禹要求:「唱一支催眠曲來聽聽。」

  唐禹為難:「你知道我五音不全,不會唱歌。」

  但是禁不住我再三要求,終於開口:「憶昔笄年,生長深閨院……」

  我大驚躍起,頭撞在床欄上,也顧不疼,睜大眼睛問:「你怎麼會知道這支歌?難道你也……」

  唐禹莫明其妙:「我從電視劇里聽來的,人人都會唱啊。」

  我軟倒,哭笑不得。剛才聽到《傾杯樂》的一剎那,我還以為唐禹也是舊唐人物呢。

  稍好一些的時候,唐禹逼著我去見心理醫生。

  我抗議:「他們會把我當成怪物解剖。」

  唐禹說:「誰說的?程醫生每天預約多得不得了,沒見他把誰送上解剖台去。」

  我可以想像,在程醫生處,一定有機會聽得到比我更荒誕的經歷和故事,他早已被磨鍊出鐵石心腸。

  我決定以沉默對待他的種種追詢。

  然而程之方並不是一個打破沙鍋的人。

  同時他也並非衣冠楚楚,一本正經。他就穿著家常的棉布襯衫,滌綸褲子,懶漢鞋。我在黛兒的薰陶下對男人的穿著十分挑剔,故而認為他的品味頗值得商榷。

  「嘿,你好,我是程之方。」他同人面對面打招呼亦好像回答電話留言,但態度是誠懇的,至少是扮誠懇扮得很到家。「你可以叫我程醫生,也可以叫我之方。」

  我微笑不語。做記者的經驗告訴我,對一個饒舌的人,如果你不說話,對方就一定會自然而然地說更多的話。

  現在的程醫生就是這樣。

  「你很不愛說話是嗎?」他仍然維持著誠懇的笑容,推心置腹地說:「其實我小時候也很不喜歡說話,因為這個,總是被同學捉弄……」

  他從幼兒園時代講起,一直講到大學生活及他的第一次戀愛。「我的第一個女朋友是大三那年談的,是我同班同學,所以當然不會是一見鍾情,但是日久生情呢倒也談不上。照心理學的角度分析,不過是因為周圍同學都戀愛了,我們受到觸動,於是也搭了末班車。可是兩個研究心理學的人在一起,雖然是初戀,卻一點神秘感也沒有,兩個人交往好比課外實踐,一邊談戀愛一邊忙著分析對方心理,分明是完成實習作業……」

  我笑起來,情緒放鬆許多。

  程之方攤開手:「所以你看,心理醫生也是人,也一樣有心理障礙。」

  「那麼,你又怎樣治病救人呢?」我問。

  他大吃一驚:「治病救人?我有那樣說過嗎?不不不,我才沒那麼偉大。第一,心理輔導不是治病。來到我這裡的,是客戶,不是病人;第二,我也沒有救人,人只能自救;第三,心理醫生是一項職業,而不是一種保障。我做心理醫生不等於自己沒有煩惱,就像你是演員,但也一樣會喜歡看電影一樣。」

  我得承認,無論程之方是不是一個好醫生,但他的確是一個好的談話對手。

  第三次見面的時候,我才肯稍微透露關於黛兒的倩女離魂。然後是上官婉兒的再世記憶。直到兩個月後,我才終於向程之方談起秦鉞。

  意外的是,他並不驚訝,甚至很平和地說:這很正常,典型文藝工作者的常見病。

  於是,輪到我驚訝。「那麼,你常常會遇到見鬼的病人麼?」

  見鬼。可不就是見了鬼?

  程醫生微笑,非常溫和誠懇令人嘆為觀止的一個職業性的微笑。

  「不,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見鬼。但是有很多人都自稱見過比你的所見更加千奇百怪的事物,比如外星人。」

  是的,外星人。誰敢說外星人是真實的存在而不是一個或者幾個精神病人的集體性異想天開?

  「相信我。」程之方說。這句「相信我」同他的經典微笑一樣,都是他獲取成功的重要法寶之一吧?

  「相信我,秦鉞只是你的想像,人間不可能有那麼純粹的精神之愛。你太追求完美了,在世俗的生活中得不到,就向幻想中追尋。這種豐富的想像力,正是你女性魅力的一部分,但太過誇張,就不節制。而成年人應該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合理選擇記得或者忘記一些事,包括想像力。你認為我說得對嗎?」

  我低下頭捂住臉。有淚水自指縫間落下。不不,秦鉞不是我的柏拉圖之思,那是一場真正的戀愛,刻骨銘心。永生不能忘記。

  這是我第一次在程之方面前落淚。

  我本以為他接下來一定會有更多的理論要傳述,可是意外地他竟難得地沉默了。當我擦乾淚抬起頭時,發現他一臉茫然。

  跑心理診所成為我每周兩次的固定功課。

  在那裡,永遠有一杯新鮮的果汁和程之方誠懇的微笑在等著我。

  錄音機「軋軋」地轉著,我閉上眼睛,囈語般念著秦鉞的名字,向之方說出我的經歷,古城月夜那些刻骨銘心的相會。

  程醫生十分同情而理解地聽著,然後用他的術語將一切合理化。

  「你的情況很典型,屬於心理疾病的一種,俗稱情緒壓迫症。」他說,語氣平和而不容置疑。

  根據他的分析,所有關於秦鉞乃至黛兒靈魂的故事,都是我自己的臆想所致——由於我自小性格孤僻,長期壓抑,所以幻想出了一個秦鉞,並沉浸在這種精神戀愛中不可自拔。秦鉞的離去,其實是我為自己尋找感情解脫的一種理由,是明知沒有結果而不得不面對的一種逃避。換言之,是一種康復,一種自我拯救的方式。這證明我說到底還是一個清醒的人,理智的人。

  「我當然是一個清醒的人,」我不滿於他的分析,「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瘋子。」

  「我也不會認為你是瘋子。」程之方繼續他的標準的微笑。「誰都知道唐艷是一個最好的演技派明星,遠遠比一般人聰明敏感得多。但,也許這就是你的癥結所在。」

  「你是說……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我的職業病?」

  「依照通俗一點的說法,可以這麼說吧。你扮演上官婉兒,於是就把自己當成婉兒轉世,這是由於演員對自己扮演角色的過分投入,一種弄假成真的超級敬業。許多演員都聲稱自己每演一場戲就像死過一次,也是基於這同樣的原因。事實上,來這裡診治的客人,最多的就是演藝圈裡的人。因為他們日與夜往往進行著兩種角色,活在不同的身份背景里,極容易產生情緒紊亂。所以,在這個行業里,有許多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心理醫生,定期接受心理按摩,你不過是其中個案一例罷了。不過,由於你的成長經歷比較特殊,所以你的情況要也比他們略為嚴重。」

  我倒好奇起來:「很多同行來這裡?說說看,都有哪幾個?我認不認識?」

  程之方板起臉:「你挑戰我的職業道德。」

  這種地方他從不馬虎。

  所有的疑問都難不倒程之方,再不合理的問題他都會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顯而易見,你是一個對古董研究有深厚愛好的人,一個有古典情結和詩人氣質的女子,你精研唐史,卻把它們當成是別人告訴你的知識。其實,那本來就是你自己讀書讀到的。」

  這句話,解釋了所有那些跑到我頭腦中的記憶與信息,以及秦鉞所教給我的唐朝史實,比如高陽之死,婉兒出世,比如樂遊原的盛況,端履門的典故,青龍寺的傳說……

  「是這樣的嗎?」我茫然,「那麼黛兒和陳大小姐呢?那也是我讀來的故事不成?」

  「那當然不是,不過陳黛兒小姐是你最好的朋友,你非常關心她。俗語說『關心則亂』,所以你對她便會有一些特別的反應,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切只是巧合罷了。」

  程之方感慨:「唐艷,你唯一的缺點就是聰明太過,幻想太多,這對於一個文藝工作者來說,是必不可缺的素質;可是對於花季年華的女孩子,則不大妥當,容易自我封閉,弄到真假顛倒的地步。大家通常說女孩子心病重,所謂『心病』,指的就是這種情況了。幸虧你哥哥及時找到我,送你來就醫。如果不是這樣,只怕你會在自我逃避的路上越走越遠,說不定會導致精神分裂呢。」

  我笑了。忽然想起大學裡現代文學課教學大綱里對《狂人日記》藝術手法的總結:一方面,他是一個「迫害狂」患者,具有一切狂人的心理特徵:多疑、恐懼、富於幻想;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清醒勇敢的反封建鬥士,擅于思考,嚴於自省,敢於反抗……

  原來我的言行種種,在醫生眼中看來,也不過是一篇現代版的《狂人日記》罷了。難怪他一臉司空見慣見怪不怪的高深狀。

  不過,人的內心世界本來就是宇宙間最複雜的領域,一點都不比靈魂世界簡單。我又怎麼可能期望一個心理醫生通過幾句對白而完全理解於我?

  我漸漸視與之方對話為生活中最佳娛樂。很多時候,我們更像是朋友交談。雖然我知道,在那裡的每一分鐘,都需要唐禹付出高額診金。

  「老程。」我這樣稱呼之方,儘管我心裡對他是尊重的。「我認為,你應該從我的收費單子裡扣除你關於小時候尿床得麻疹這些敘述的時間,因為那些是你在說我在聽,為什麼你不付我費用?」

  「你不如建議,我們應該像AA制吃西餐,各付各帳單算了。」程之方諷刺。

  我立即拍手。「我贊成。這樣最公平不過。」

  「可是我從沒有同你說過我小時候尿床的事。」

  「是嗎?我以為你已經說了。我覺得你從小到大事無巨細都已經向我報告完了,就好像是我看著你長大似的。」

  「你敢對本醫生不敬!」程之方抗議,但接著他笑起來,撓著頭說,「真是的,不知不覺同你講了那麼多。」

  「就是了,所以說你該付我費用。」

  雖是說笑,但是隔了幾天,程之方忽然開了一張支票給唐禹,數目正是我這些日子以來就醫的診金總額。

  唐禹驚訝:「程醫生,小妹一直贊你高明,我也覺得她進步顯著,從沒有想過要向你討回診金啊。」

  可是程之方十分認真:「我自認為不是一個好醫生,不能接受你的診金。」

  「為什麼?」

  「因為,作為一個心理醫生,基本職業操守就是不能同他的病人發生感情。」

  唐禹大驚。

  程之方繼續豪情萬丈地自我剖析:「我錯了,我沒有在治療過程中把握住恰當的分寸和立場。我弄不清自己的身份位置。我常常會忘記自己是個醫生。我的傾訴往往比客人還多。每當見到唐艷,我就有一種說話的衝動。這段日子以來,我相信唐艷已經成為這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一個人,我也通過她的訴說徹底了解了她。她的內心世界太豐富,太美好,也太神奇了,我沒辦法不被吸引。一方面我為她診治心理疾病,可是另一方面,我自己卻患上了一種心理常見病——相思病。」

  他這樣長篇大論地說著,看到唐禹的表情越來越複雜迷惑,他還以為是自己的訴說不夠明確,終於簡明扼要地下結論:「唐先生,我愛上了你的妹妹。」

  「可是,唐艷不是我親妹妹。」唐禹木木地說。

  程之方愕然:「你說什麼?」漸漸懂了,臉上浮現出慘痛失落。

  唐禹反倒清醒過來:「你不知道嗎?」他諷刺地看著對手,「看來你對她的『了解』還相當有限啊。」

  從那以後,唐禹不許我再去程之方處就醫。

  程之方把電話打到家裡來,苦苦哀求:「唐艷,你必須見我一面,不然我會發瘋。」

  但是我相信一個心理醫生必有辦法自我調解,並不同情。

  家裡電話鈴一直響個不停,唐禹索性將插銷拔掉,並考慮給我另找醫生,但是我自己認為完全沒有必要。

  我已經好了,至少,再不會輕易頭昏。

  老程有一日在家門口堵住了我。

  我陪他到附近小花園,坐在冷杉下看葉落。

  天氣冷下來,又到冬天了。

  一年前,我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裡與秦鉞相遇相愛。

  才不過過了一年麼?我幾乎覺得自己已經走過一輩子。

  可是有時候,又覺得一切只是昨天。

  我嘆了口氣。

  一陣風過,針葉密匝匝落了一身。

  之方一根根地拂去,嘆息:「唐艷,記得我同你說起的我的初戀嗎?事實上,後來我又幾次戀愛,都因為自己的職業病不歡而散。」

  職業病。這是誰發明的現代名詞?

  演員富於幻想稱之為職業病,醫生不能戀愛也歸罪於職業病。

  我笑而不答。

  之方繼續長嘆:「我真是怕你的笑容。那麼安靜,透析一切似的,讓人忍不住想對你傾訴。那真是所有心理醫生都可望不可及的境界,要對著鏡子天天做拉皮練習的。」

  心理醫生不愧為心理醫生,竟可以形容得這樣好。其實,那不過是往日記者生涯的能力積累,若沒這兩下子,如何令被採訪對象盡訴衷情。

  原來職業病也有好的。我笑了。

  老程繼續說:「我太了解女性心理,所以談戀愛總不能進入狀況。可是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我完全沒有準備要戀愛,我只是盡一個醫生的責任在聽你訴說,可是不知不覺,我自己說了太多。而你的故事,又那樣打動我,讓我常常在傾聽的時候忘記自己的分析能力,我好像尋幽覓勝那樣一步步深入你的內心世界,可是走得越遠便發現那世界越瑰麗,無窮無盡。所有我不曾嘗試過的戀愛的神秘感,盼望猶疑,患得患失,如今我都一一嘗試了。我知道,我是在戀愛。唐艷,我以一個心理醫生的職業精神向你保證:我是在戀愛,我會永遠地愛你。」

  也許一個心理醫生的愛比任何其他職業人士的愛都更感性也更理性,甚至更有保障。可是我不打算接受。

  「之方,原諒我,你對愛情的嚮往和理解同我的並不一樣。我也不想日後對著一個心理醫生,讓他像解剖白鼠一樣每天剖析我,分解我。你說過,我的心理太複雜,也許正是這複雜吸引了你。你愛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職業。我是對你職業能力的一個挑戰,一道新的課題,你忍不住要進一步了解我,直到我完全透明地展示在你面前。可是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對你的吸引力也就完全消失;而如果那一天始終不來,又未免令你失望。那將是一個令人疲憊的過程。很抱歉我不是一個喜歡自討苦吃的人,也沒有這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魄力。我們兩個,並不合適。」

  老程驚訝:「你的分析似是而非,蠻專業的樣子,像足心理醫生,如果你肯改行,一定是我們中的佼佼者。你從哪裡學來的這套論調?」

  我莞爾:「我是『久病成良醫』,你卻是『能醫者不自醫』。」

  之方苦笑:「至少,當我是你的朋友。」

  「這個自然。」

  程之方點點頭,拈下肩上最後一片扁平的針葉,珍重地放進上衣口袋裡,然後才伸手與我重重相握。

  我走出很遠的時候,回過頭,仍然看到程之方站在冷杉下向我遙望。

  我沒有停留,亦不再回頭。

  只為我明白,有時候加以援手,無異於落井下石。

  黛兒以前說過,我似乎總有辦法與男生成為老友記,兄弟姐妹般相處。以至於在她處愛情碰壁的小男生們個個跑到我這裡來尋求友情安慰。

  我一直不知道這是優點亦或缺點。

  但是夏九問和程之方後來的確都成為我的手足兄弟。

  而手足兄弟的唐禹,卻成了我的丈夫。

  過年的時候,父親正式托關伯伯向我代達心意,希望我永遠留在唐家,由唐家女兒移位唐家媳婦,親上加親。並說這也是媽媽的遺願。

  媽媽的遺願。

  世上沒有一座山會比這更重。

  我同意了。這是我用一生回報唐家恩德的最好方式。

  我已經得到過世上最珍貴最難得的愛情,便從此一生孤獨,也無遺憾。

  更何況,唐禹雖然並不是我理想的男子,但他不失為一個好人,而且,我們彼此關心,情同手足,這些了解與親切足以保障我們一生一世的平穩生活。

  結婚那天,客人來了許多,男賓都衣冠楚楚,女賓花枝招展,但沒人能壓得住藍鴿子的風采。她與夏九問挽臂而至時,引起不小的一陣轟動。

  婚禮沒有驚動媒體,但那些神通廣大的記者還是聞風而至,自來熟地討一杯喜酒,然後敬業地舉著相機追著我拍照。

  記者的確不容易。而我曾經也是其中一員。

  我問藍鴿子:「當初有無討厭我?」

  「怎麼會?」她嘴角浮起一個職業性的微笑。但停一下,又說:「不過你那時也真是討厭,窮追猛打,不依不饒。」

  「沒辦法,討生活。」

  夏九問送了很重的禮,握手時他對我說:「真是遺憾你沒有選我,我仍然愛你。」

  我微笑:「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好的祝福。」

  我們共飲一杯。

  也許他的心並沒有他的話那樣動人。但既然娛己娛人,聽在耳中又舒服,誰要尋根問底。

  多少年後,他會對子孫說:「知道那個演過上官婉兒的女明星唐艷麼?她曾是我當年的夢中情人。」

  而我,亦可以驕之親友:「知道名編劇夏九問吧?他曾追求於我。」

  所以人非得出名不可,出了名才有被人提起的資格。

  借我的婚禮,藍鴿子正式公開自己與夏九問的愛情關係,一舉奪走所有的記者鏡頭。

  我微笑,她以後會更加出名。選擇夏九問做終身歸宿而沒有選擇那些擁圍前後的老闆大款,是她的明智之舉,也是高明之處。藍鴿子,始終都是我尊重且珍惜的一位至友。

  我在來賓中留心細看,並沒有發現那位黑衣貴婦的身影,不僅鬆一口氣。稍頃卻又有些許失望。

  一切都過去了。雁飛去,藍天無痕。

  結婚後,我做了全職太太,沒有再拍戲,卻開始寫劇本,全部是有關唐宮的故事。

  那些神出鬼沒的記憶片斷仍然時時在我腦海中閃現,我沒有再告訴任何人,而是把它們變成了文字。

  我成了一個作家。一個明星作家。

  圍繞我的記者更多了。

  爸爸很高興。比起演員女兒,他更希望有個作家兒媳,以示自己家學淵源,教女有方。如今他也開始逢人便說:「知道唐艷嗎?那個新進作家,她是我閨女,也是我兒媳婦!」

  唐禹還是老樣子,生意有時虧有時賺,小勝即喜,略有挫折便回家來向老父求助。我想他一生都會這樣平庸地度過,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並無抱怨,亦無後悔。

  是的,我不愛唐禹。我曾深深愛過,所以知道愛是怎麼回事。

  但,我關心他,尊重他,亦可以毫不勉強地寬容他,遷就他。這對於夫妻來說,已經足夠。

  愛情是愛人的事。寬容和理解才屬於夫妻。

  我與唐禹,有過共同生活二十餘年的寶貴經驗,連試婚都可省卻。

  這是現時代的青梅竹馬。

  只是,每當月光皎潔的晚上,我仍會感到深深的孤獨與思念。

  我知道,我與秦鉞已經不可能再見,但我堅信他必在冥冥之中關注我,陪伴我,永遠與我同在。因為他,我愛這世上的每一顆星星,每一片雲,愛每一個白天與黑夜,月缺與月圓。

  唐禹醒了,找到花園裡來。「怎麼,又失眠?」

  我回頭,給他一個溫暖的笑。「是,最近用腦過度,有點累。」

  「在寫什麼?」

  「一部叫做《執子之手》的長篇。類似『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故事。」

  「他們可有我們這樣好的結局?」

  「我還不知道。故事才剛剛進行到一半。」

  我常常如此,在動筆寫一個故事之前,完全不了解它會向哪個方向發展。故事裡所有的人物都有他們自己的命運,悲歡離合併不由我左右。與其說我在操作故事,不如說是故事控制了我。

  唐禹為我披一件繡滿蛺蝶的白色真絲上睡袍,那是黛兒留給我的唯一遺物。

  「寫個團圓的喜劇吧,我喜歡看喜劇。」

  「好。」我慷慨地答應他。

  真實人間的悲劇已經太多,怎忍讓虛構的世界再殘缺不全?

  星空下,我們深深擁抱。當理想的愛情完全幻滅,我唯有抓住我現世的幸福。

  一再的失去,更讓我更懂得擁有的可貴。

  有些人因為愛而地老天荒,也有些人因為地老天荒而愛。都不失為一種幸福。

  我相信自己必會與唐禹白頭偕老。

  又過了一年,我懷孕了。

  並沒有夢到金甲神人賜以稱杆。

  我想這樣也好,至少可以保證前人的命運不會再被重複往覆了。

  唐禹怕我勞累,不許我再每天對著電腦寫作。

  我於是考慮學習一樣樂器消遣。

  唐禹找了許多資料來研究,最後替我報了一個琵琶學習班。

  日子在弦索間於指上划過。我並沒有無師自通。這反而讓我感到平安。

  一品、二品、三品……按部就班。當學到「象」的時候,我的肚子已經不容許膝上再承擔一隻琵琶。

  學習被迫終斷。但是我已經學會彈《賣報歌》。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大風大雨地滿街跑,走不好,滑一跤,今天的新聞真正好。一個銅板就賣兩份報……」

  很簡單的曲子。我喜歡簡單。

  十月懷胎,一旦分娩,所有的人都激動而興奮。

  做了爸爸的唐禹驚喜地大聲叫著:「男孩!是個男孩!」

  孩子被抱到我跟前,我忽然心中一驚:那孩子,五官分明,嘴角緊抿,竟然酷似秦鉞。

  秦鉞!

  我笑了。如果你看到我的微笑,你會知道天下最美麗的容顏是什麼——那是一個充滿希望和信任的母親對世界最真誠的祝福。

  因為我知道,悲劇將從此結束,而這世上,終於又會有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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