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演上官婉兒
2024-10-06 00:52:08
作者: 西嶺雪
因為秦鉞,我對那個死於一千多年前的不幸女子——上官婉兒有了一種強烈的親切感。甚至覺得,我就是她,她就是我。編劇設計這個角色,本來就是為我安排的。
我嚮導演提出要見一下編劇。
導演笑:「你要見夏九問?那可是個出了名的狂狷,脾氣比我還大,可不是什麼人都肯見的。」
「請給我他的電話號碼。」
電話由夏九問本人接聽,語氣很不耐煩:「什麼人把這個號碼給你的?」
「上官婉兒。她告訴我你曲解了她,要我代她理論。」
「你在胡說什麼?」
「婉兒最大的特點並不是才華橫溢,而是委曲求全。她自幼隨母進宮,成長於掖庭,以罪女之身獲寵於武后,憑的可不光是才氣,還有心機。你把她寫得過於簡單平面了,這不可信,也不符合事實。」
對面沉默了許久。當我以為他已經把電話掛了的時候,他卻忽然重新開口:「我們,可不可以見個面?」
見到夏九問,我覺得他並沒有人們傳說中那樣不羈。不過是個普通的年輕人,鬍子頭髮都比別人略長一點,眼光也更犀利一點而已。
一見面,他便說:「早知道是這樣漂亮的一位小姐約我,我該早點跑出來。真真差點鑄成大錯。」又故意退後半步凝視我,「很面熟,讓我想想什麼地方見過你。」
我笑起來:「『這位妹妹好像見過』?不不不,我不是絳珠草,你也不是賈寶玉。」
說得他不好意思起來,羞顏道:「你不像是演員。」
「不錯,我的第一職業是記者,演員只是玩票。」我笑,「你也不像是編劇。」
「那你說我像幹什麼的?」
「相面師。」
他笑起來,「原來是半個同行,難怪伶牙利齒。導演選你演上官婉兒,可真是找對人了。」
「上官婉兒才不會像我這麼出口就得罪人呢。」
「哦,那你認為婉兒應該是怎麼樣的?」
「她是不同凡響的,是唐宮裡最特別的一位,最靚麗的一筆。她與武則天有殺祖殺父之仇,卻報以肝膽相照,剖心見誠,為她奉獻自己所有的智慧、忠心乃至青春。她的個性思想,常人難以企及,她絕不僅僅是武皇的應聲蟲,面目模糊,言語枯燥;不,正正相反,她是所有大明宮裡的女子無法與之媲美的,最光彩奪目的一個,因為她根本就不屑與別人相提並論。後宮裡的女人,從宮女僕婢到嬪妃皇后,無不依附男人而生存,賣弄著自己的風騷與美貌,只有她,卻不是以臉蛋,而是以頭腦存在、勝利、以至榮登女宰之位。這一點,即使放眼整個後宮歷史,也無有出其右者。」
我慷慨陳辭,滔滔不絕,就上官婉兒這個角色的個性與命運同夏九問討論起來,不斷發生新的爭執,卻也不斷發現新的靈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怎的,在我們的討論過程中,隨著婉兒這個人物形象的逐漸具體鮮明,我們頭頂的燈光也漸漸明亮起來。
夏九問忽然讚嘆說:「你的長髮真美。現代女孩很少有這麼好的長髮。」
我微笑。一個女孩子在接受讚美的時候除了微笑,是不需要再做任何其他表示的。
要說這頭秀髮,還真是我的驕傲。從三歲起,母親便教我如何保養頭髮,每年春天修一次,只剪短數寸,不使發梢捲起分叉為準。她說,頭髮是女人的第一件武器,縷縷青絲如情絲,最牽繫人心的。母親就是靠一頭青絲牢牢縛住了父親,我這萬縷情絲,卻還不知將系向何人呢。
想到這個,我不禁臉紅。
夏九問越發看得呆住。
那眼神是我熟悉的。從很多個看黛兒的男生的眼中,我見過這種忽然變得渴望的眼光。如今它屬於我了。
我低下頭去。
離開咖啡室,夏九問堅持要送我回家。
在門口遇上剛剛下班回來的黛兒,見到九問,轉眸一笑:「這位就是……」
我不等她說完,趕緊打斷:「對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編劇家夏九問先生。」
黛兒驚訝:「這樣年輕?真是沒想到。」櫻桃小口張做「O」型,表現出恰當的驚訝與讚嘆。
也許並非有意,只是黛兒的媚態已成習慣,只要見到男人,忍不住地便要耍幾分手段出來。
我回顧夏某的反應。他卻只是淡然一笑,對黛兒的美麗視若無睹。
黛兒向我拋來詫異的一瞥,仿佛說這個男人莫非是個瞎子?
我暗暗好笑,這還是自認識黛兒以來,我所見的第一個對她不買帳的男人。可就是這個男人,剛才曾盛讚我的秀髮,即使現在,他眼中寫滿的愛慕讚嘆也不需要多麼有心的人便可以讀得出來。
他就這樣脈脈地看著我說:「明天,還可以再請你喝咖啡嗎?」
在他眼中,我比黛兒更美麗,這使我的虛榮心不能不覺得膨脹。
門剛一關上,黛兒已大叫起來:「天,你打哪裡找出這麼絕的一個人來?又有才又有貌又有名又有心,簡直十全十美,百里挑一。」
「真有這麼好?」我取笑黛兒,「比子期如何?」
「那還差那麼一點點啦。」黛兒大言不慚。
我們相擁著笑做一團。
我問黛兒:「子期向你求婚了沒有?」
黛兒一窒,神情忽然黯淡下來,半晌,顧左右而言他:「他說等過了年,元宵節會帶團去桂林,只去三天,打算帶我一起。還不知道你哥哥會不會放我假?」
「當然會。」我想一想,又覺得奇怪,「怎麼這麼早就開始計劃元宵節的節目了?過年他不陪你嗎?」
黛玉眼神爍,只作沒聽到。我也便不再追問,心裡暗暗期盼著元宵節早日到來,到那時月圓人圓,我就又可以見到秦鉞了。
同秦鉞定期的見面漸漸成為我生命中最大的歡欣,最重的慰藉,重大得幾乎讓我無以承載。第一次知道,愛一個人原來可以這樣地快樂,這樣地忘我。可是,秦鉞只有在每月陰曆十五前後幾天,月光精華足夠強的時候才可以出現。
我不禁悵恨,月為何不能常圓,人為何不能常聚。
若使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給我愛,我寧可做一個古代女人,生活在夜的城頭,永不回到人間。
有時,我真的很羨慕秦鉞的世界,在他心中,從沒有陰謀與設計,也沒有競爭與嫉妒。有的,只是祥和,只是從容,只是愛與寬恕。
我越來越厭倦編輯部生涯。除了編輯間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不算,單是稿件里的刀光血影兇殘淫穢已令人倒足胃口,,有時看到關於某不孝子將親生父母大卸八塊棄屍野外或者某變態丈夫因為多疑吃醋將妻子私處以針線縫合的稿子,一整個下午都會胃氣脹痛,食不下咽.。
我懷疑,這些,便是秦鉞所說的戾氣了,可是我們這些做編輯的,卻還要藉助媒體的力量將這戾氣加以傳播,讓樂衷暴力的讀者如蠅逐臭,如蟻附膻。而我,竟也是這散播瘟疫的蠅蟻之一,怎不愧死?
可是為了房子,我還是不得不天天一早起床趕到單位埋首一堆堆的垃圾稿中做字蟲子,幾乎沒被窒息。
奇怪的是,張金定卻偏在這段時間隔三差五地請假,動不動一個電話就沒了人影。
聽同事說,他最近同女友鬧了彆扭,因為他想帶女友春節回家見父母,女友卻並沒有要嫁他的意思,說房子一天沒到手就一天不要提訂親的事兒,張定金正為此犯愁呢。
正說著,張金定進來了,開口便問:「你們誰知道哪家酒店情調好價格又低的?我要帶我那位開談判呢,想找個羅曼諦克的地方好好麻醉她一下。」
同事們一齊笑:「又要情調,又要省錢,你想得好!」
大家七嘴八舌出著主意,我忽然想起一個地方來:「對了,你去『開心可樂吧』好了,我有貴賓卡,可以打七折,老闆娘和咱們主編很熟。」
「你怎麼知道?」張金定奇怪地問。
我給他講了上次在酒吧看到主編與李小姐的事,又詳細畫了地圖說給他地址路線。
張金定猶疑地看著我,忽然說:「唐艷,你真是單純難得,可惜……」
我一愣,他已經轉身走了出去。
當時我並未多想,所謂的難得指的是什麼呢?又為什麼而可惜?
接著我們便放了春假.。
黛兒回了台州,而我也暫時回到北關的養父母家。
我搬出後,唐禹便把我的臥室充當了臨時貯貨倉。這時候忙忙收拾出來,只有一張床可以坐臥,權作過渡。
除夕爆竹炸響的時候,也正是月亮最黑暗的時候。
我只覺得深深的空曠。
初二一早,我便又回到了西大街。
我並不喜歡這個春節,只是急不可耐地等著收假,等著十五,等著下一個月圓之夜的到來。
七日後收假,我踩著一地紅色的鞭炮衣屑去上班。
剛進辦公室,主編便傳我晉見,劈頭便問:「你為什麼要亂說我和李小姐不清不楚?人家李小姐又沒得罪你,那天還替你付帳,你怎麼倒恩將仇報,隨便誣陷人家?」
「什麼?」我幾乎暈過去。
主編繼續說:「你年輕,說話隨便我不怪你,但事涉隱私,不該是你女孩子家談論的。我既然會把李經理介紹給你認識,就光明正大,不怕人議論,可是你一個年輕女孩子這樣亂說話到底不對,無中生有……」
我已經再聽不清主編說些什麼了,虛弱地應付了一兩句「我沒說過」便不得不閉嘴發。沒說過?誰信?明明見到主編和李經理同行時只有我一人在場,況且,這一訊息的確由我告訴大家。可是,我的確沒有涉及緋色呀,我想也沒有想過。
但,現在什麼都說不清了。我只有默默聽主編重複了半小時的「我不怪你,但是……」然後低頭離開,感覺有什麼堵在胸口一陣陣地上涌,只怕隨時張開口都會噴出血來。
太壓抑了!
我想起那天張金定猶疑的神情,忽然明白過來他所謂的「單純」是指什麼,而「可惜」又為何故。他是在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卻毫無防人之心,真正單純得愚蠢。而他不得不利用我的愚蠢陷害於我,未免於心不忍,所以為我感到可惜。
真要謝謝張金定給我上的這人生重要一課。
我把那一口鮮血咽回肚中,感覺自己越來越沒血性,乾脆收拾案頭提前回家。
黛兒已經回來,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用玫瑰花調製天芙羅。看到我,歡呼一聲,撲上來便是一個大大的擁抱,將麵粉塗了我一臉一身。
我立刻便將編輯部的事拋到了九宵雲外,即使有100個張金定那樣的小人做敵人,至少我還有一個黛兒這樣精彩的女伴做知己。
擁抱著黛兒,我幾乎有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快樂地說:「呀,回家一趟,長了新本事了,會做甜品了!」
「以後你就有口福了!」黛兒賣弄著,「不止玫瑰天芙羅,我學會了好幾種鮮花點心的做法呢,有香蕉船、百合粥、槐花糕、還有芙蓉餅!」
「真的?」我在臉上寫滿十二分欽佩,做仰慕不已狀對黛兒深深鞠躬,「只是有一點我不明白,是不是做鮮花點心有講究:做點心的人一定要打扮得跟鮮花一樣才行啊?」
黛兒大笑:「不是,侍花人打扮得漂亮,是為了那吃花的人啊。」
「不是為了護花的人麼?」我打趣,猜出黛兒一定是約了子期。想到已與秦鉞許久不見,不禁心中微微發酸。
黛兒察言觀色,立刻問:「你那位,是不是也該請過來亮亮相了?」
「他呀,可不容易請。」我嘆氣。秦鉞是不可以出現在大太陽底下的,他屬於夜晚,而且必須是月圓如鏡的夜晚,月光稍微暗一點都不行。
黛兒做理解狀:「噢,是軍隊有紀律是不是?我就說嘛,幹嘛要找個當兵的談戀愛?自討苦吃!」
我苦笑。是啊,為什麼會一往情深地愛上一個捉摸不住的武士魂呢?
然而,又怎麼可能不愛上他?他是這世間絕無僅有的一位真正貴族,比所有生活在陽光下的男子都更有陽剛之氣。與他相比,唐禹太俗,阿倫太弱,何培意太痴,夏九問太傲,而高子期太過輕佻浮躁,張金定之流就更不消說。總之所有的男人都不堪一擊,難以企及。
我懷念他臉上那種剛毅的線條,那種天地不可動搖的正氣……
然而,我渴望能與他執手相看,挽臂同行,擁抱,甚至親吻!我已經23歲,可是甚至還沒有吻過。
我用嘴唇輕觸手臂,柔軟地,濕濡的。接吻也是這樣的感覺嗎?是否有玫瑰花瓣的芬芳?
我自己的雙臂抱著自己的肩,卻仍然覺得孤獨。
很深的,很深的孤獨。
終於元宵節到了。
單位放假半天。黛兒和子期早已約好要隨團去桂林。吃過送行飯,我看看時間尚早,便買了幾樣新鮮水果花式元宵回家探望父母。
父親正在接待一個古玩界的行家玩友,見到我,笑著招手說:「艷兒,你回來得正好,我剛和你關伯伯談起你的鐲子,關伯伯是金器收藏的行家,讓他看看,你的鐲子到底是不是古董?」
我上前問過關伯伯好,將鐲子從腕上褪下來。問爸爸:「媽媽呢?」
「在廚房裡忙著呢,今天你哥哥新女朋友林小姐第一次上門,來吃團圓飯,正好,你也給她打打分。」
「是嗎?那我幫媽媽做菜去。」
「不用,你媽下午就做上了,這會兒應該差不多了。你坐下,聽關伯伯怎麼說?」
關伯伯將檯燈擰到最亮,正把一隻放大鏡覆在鐲子上照了又照,聽到爸爸問話,沉吟著說:「看成色,這應該屬於赤黃金,天然麗質,比重至少在十九以上。看年代,多半是明前的首飾,不過除非做化學成份分析,否則不能斷定具體年代。而且,這花紋機竅也不大像中土的工藝。」
父親問:「何以見得?」
「因為我國金飾多以鑲工見長,喜歡鑲珠嵌玉,或者飾以鑽石翡翠,絕少純金首飾。倒是外邦一些古文明國家,像波斯、埃及、希臘和愛琴島嶼的一些小國,在黃金飾品的雕琢工藝上都頗有建樹。其中埃及手鐲多飾以蛇神圖騰,而波斯喜做花鳥,看令嬡這鐲子的作工雕刻,倒有幾分像是波斯製品。」
父親又問:「那會不會是後代仿製呢?」
關伯伯搖頭:「不大像。現在的金子打磨過亮,很少有這種明淨的澄黃色了。而且唐兄你看,這鐲子邊上有一點點發暗,這是水銀沁的特徵。古玉埋在地下千年以上,多半會有水浸土蝕,產生不同的色沁;而黃金有很強的耐酸能力,可以抗腐蝕,唯一的克星,就是水銀。因為黃金能夠吸收水銀,所以埋土中如果有水銀流動,便多少會產生一點影響。而土裡埋有水銀,這又是古皇室墓葬的特色。所以我猜,這鐲子多半竟是古代皇室的珍品,殉過名門貴族的。」
我聽得暗暗點頭,這位關伯伯果然是古董金飾的收藏名家,說得絲毫不錯。可是看到父親又是驚訝又是惆悵的神色,知道他是後悔當初答應把鐲子給哥哥做了抵押,於是不再重複秦鉞的話,免得父親更加難過。因為照秦鉞所說,這鐲子不僅年代久遠,而且經歷傳奇,區區幾十萬,實在是明珠暗投了。
門鈴響起,唐禹回來了,帶來一位打扮得一棵活動聖誕樹般的陌生小姐。他說:「這是林紅秋。」
我忙點頭問候:「林小姐,你好!」一邊讓進門來。
那林紅秋卻只是聳聳肩,正眼兒也不看我,只膩著唐禹撒嬌:「禹,跟你說多少回了,叫人家英文名字嘛,卡菲拉!」
唐禹有些尷尬,一一向林小姐介紹:「這是我爸,我媽,這是關伯伯,這是我妹妹唐艷。」指向林紅秋,遲疑地,「這是……」
「哈唉!我是卡菲拉。」林小姐嬌媚地一擺手,姿態腔調完全是港台三流不成料小明星的做派。最誇張的,還是她五顏六色的頭髮與紅眉綠眼的化妝,一隻左耳,自耳尖至耳垂叮叮噹噹居然一排三種掛飾,宛如小型耳墜展。
我迅速看一眼養父母,他們明顯倒吸一口涼氣,滿臉的不悅,剛才的興奮熱情已經一掃而空,只淡淡說:「啊來了,坐吧。」
那位關伯伯卻談笑風生:「噢,咖啡小姐,這名字倒別致得很!」
唐禹更加尷尬:「關伯伯真會開玩笑。」
我幫著媽媽把飯菜端上來,共是八菜一湯一煲,十分豐盛,看來母親對這次相親本來看很重。可是席間,她頻頻打量林小姐,態度卻十分冷淡,只是偶爾說一句「林小姐吃菜」,好像人家是專門來吃飯的似的。
記得以前常常聽男同事抱怨,帶女友回家最怕就是父母盤根問底如查戶口,令女孩坐立不安。他們不知道的是,如果父母真的漠不關心不聞不問,那才叫黑呢,簡直漆黑一片。
偏那林紅秋不識相,熟絡活潑得要命,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大呼小叫著:「這麼多菜,怎麼可以沒有酒?不不不,光是啤酒白酒不行,得來點新鮮玩意兒,來,我給你們調杯雞尾酒,保准夠酷夠色彩!」
賣弄半晌,卻原來不過是一杯簡單的三色「七喜」,她還自命得意地繼續吹著:「這是我爹地上次帶我去西餐廳時人家給我們調的,那個BOY是個酷哥,我同他纏了好久,他才肯教我這個。他還跟我說啊,中國人吃牛排老是喜歡充老練,動不動就說『來個八成熟的』,其實呢,牛排八成熟已經很老了,最恰當應該是六成或七成就剛剛好,會吃的人覺得三成的才夠鮮嫩呢。不過中國人不喜歡生食,又想擺洋派,就故意裝相罷了,把牛排都吃成烤肉了。」一邊說一邊手臂大幅度擺動,又拿腔作勢地低頭喝了一口她的自製「七喜」,杯沿立刻留下一圈紅紅的唇印。
我忍不住笑了,由此我知道兩點:第一,她並不常吃西餐,因為甚至不懂得喝飲料之前將口紅略作處理;第二,她的唇膏很劣質。
唐禹看出我的不屑,低聲說:「紅秋是淺了一點,但她有她的可愛。」語氣里充滿無奈,帶著一絲求助的味道。
我不忍,只好替他打圓場,使林紅秋的聲音不至因為單調而顯得過於聒噪:「林小姐和我哥哥是怎麼認識的?」
「他向我走來。」林紅秋一改又快又羅嗦的說話,言簡意賅地回答,並誇張地將一隻手按住胸口,做一個明星向觀眾致禮那樣的微笑,然後才接著說下去,「他先看到了我的側面,然後走過來,看我的正面。」她似乎想起什麼,忽然「咯咯」地笑起來,「當時,我的朋友就說,這個男人會請你喝咖啡的,後來,他就真的請我喝咖啡了喲!」
林紅秋的表演實在太誇張也太蹩腳了,可惜觀眾全不配合,爸媽頭也不抬地吃菜,而關伯伯則一臉揶揄的笑。
在片場,我常常感慨人生如戲,人在一生中為了某種原因,不知道要扮演多少個自己不情願的角色,沒有幾個人可以如黛兒,永遠只做自己。但再怎麼樣,也都好過這位林紅秋女士,她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是誰。
可是為著唐禹,我還是不得不絞盡腦汁找話題:「那,林小姐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你是說我嗎?」林紅秋用手在空中划過一個優美的弧線,放下筷子,擺出一副演講狀,「我嘛,我屬於『SOHO』一族,聽說過嗎?也就是『在家上班的人』。」說罷環視四周,等待我們做出驚奇讚嘆的回應。
唐禹至此也有些坐不住了,小聲提醒:「我妹妹是記者,現在又做了臨時演員,在電視連續劇《唐宮》里扮演上官婉兒。」言外之意,警告女友收斂一點,不可過多賣弄。
可是沒想到林紅秋的熱情卻空前高漲起來,大驚小怪地叫著:「演員?那就是明星呀!唐小姐,你們那出電視劇是講什麼內容的?上官婉兒,這名字挺特別,是青春偶像劇還是都市愛情故事?青春劇里我最喜歡韓國片,比香港的還好,男的女的都那麼酷,你說呢?」
我一愣,幾乎不可置信。唐禹早說過下回要找個胸大無腦的對象回來,但是沒想到居然做得這麼徹底,不知算不算是一種矯枉過正。
關伯伯已經「哈」一聲笑出來,而父親看向唐禹的眼光也明顯嚴厲,似乎在問:怎麼領了這麼一個貨色進門?
林紅秋卻還在喋喋不休:「唐小姐,你看我的條件怎麼樣?可不可以嚮導演介紹介紹,在劇組裡給我找個角色?我聽說伯母也是演員,唱戲的,唱了一輩子,可惜沒什麼名氣……」
我暗暗搖頭,知道要壞事了,在這個家裡,憑你說什麼都行,唯一不可以褒貶的,就是母親的唱功。這林紅秋犯了大忌,只怕不能見容於我養父。偷看母親臉色,果然已經黑如鍋底。而哥哥唐禹已經緊張地在桌子底下暗暗拉扯紅秋衣擺,偏她還是不懂,吃了興奮劑一般剎不住話頭:「可是電視就不同了,每家都有電視,一個片子演得好就能出大名,不像唱戲,能唱給幾個人聽呀?這年頭唱戲的不吃香,還不如唱流行歌曲……」
父親終於忍無可忍,忽地一拍桌子:「唐禹,你的趣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低級了?還不給我出去?」
我嚇得一愣。早知道父親要發作,但也沒想到會這樣地不留餘地,一時倒不好勸說。
關伯伯咳咳地掩飾著窘狀,唐禹灰頭土臉,拉起林紅秋便走,那姓林的還莫明其妙:「我怎麼了?我說什麼了?禹,你們家人是不是有病?……」
聲音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門外,而父親的臉色依然鐵青。吃殘的宴席攤開在桌上,一片狼藉。
半晌,母親自嘲地打圓場:「其實這咖啡小姐也沒說錯,我可不就是唱了一輩子沒唱出名堂嗎?」
父親憤憤:「這女子好沒禮貌!」
關伯伯勸:「咳,現在的女娃都這樣,有幾位能像你們家唐艷這樣知書識禮,文靜懂事的?」
我一愣,說著說著怎麼說到我身上了。
母親眼光複雜地看了我一眼,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嘆了口氣。
我心裡一跳,不由趕緊低了頭。
吃過飯,我告辭家人,一路散著步,自北門上了城牆。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秦鉞,心情十分激盪。然而城牆上人頭涌涌,燈光璀璨,熱鬧非凡,原來今天有燈展。
我失望至極,人這樣多,秦鉞是不會出現了。我枉等了那麼久,豈不是落空?
滿城上走著的,到處是美麗的人,美麗的衣裳,然而喧囂往來的人群中,我只有倍感孤寂。
遠處有煙花升起,漫天絢麗照眼明,轉瞬便歸沉寂。所有的人都仰起頭指點著,笑著,小孩子大聲尖叫,在城牆上「冬冬」地跑來跑去。有個戴著豬八戒面具的男童忽然撞在我身上,將我撞得連連後退,到底還是跌倒在地,那孩子見惹了禍,摘下面具呲牙一笑,轉身便跑。
我坐在地上,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似的,久久不願起來。那麼多,那麼多和我擦肩而過的人哦,並沒有一個是我的朋友。
那唯一的,唯一的與我相通的心靈,卻躲在黑暗處將我默默凝望。
我撫著磚上秦鉞的名字,低聲說:「秦鉞,你看到我嗎?」
淚忍不住流了下來。我的心,從未有過的孤寂淒涼。
什麼叫冠蓋滿京城,斯人獨憔悴,我懂了。
悶悶地回了西大街的住處,發現黛兒也在,我驚訝:「你不是去桂林了嗎?」
「不想去了。」黛兒的聲音明顯帶著哭音,「我先睡了,有電話找我,就說我不在。」
過了一會兒,果然有電話打來找黛兒。我拍門喊:「黛兒,是子期找你。」
「說了我不在。」黛兒賭著氣答。
我只好對話筒說:「黛兒說她不在。」
話音未落,分機已經被接聽,黛兒含恨的聲音傳過來:「高子期,你還找我做什麼?」
我趕緊掛了電話。這兩人耍花槍,白陷害我做小人。
大概子期是用手機打的,火車上信號不好,電話不時斷線又重新打來,響響停停折騰了半夜。
黛兒固然在電話里撒了一宿的嬌,我卻也是徹夜未眠。
早晨起來,兩人一式一樣的熊貓眼,眼窩子深深陷下去,眼底一圈浮腫,可是看上去,人家是深情如海,我可是形如厲鬼。
黛兒笑:「這才叫同甘共苦。」
我悻悻:「人家是陪太子讀書,我這是陪公主失眠。」
隔了一天,子期從桂林回來了,風塵僕僕地不等放下行李,先就來報了個到,帶回一大堆香囊、繡球、竹筒茶、羅漢果之類的小零小碎。見到我,心虛地一笑:「艷兒,喜歡什麼,只管拿。」
我笑笑,識趣地藉故走開,讓地方給兩人小別敘舊去。心裡卻忽地一動,想起黛兒祖父初識陳大小姐的故事來。
「我把那些玩意兒一一買下,有荷包兒,有繡樣兒,還有藤草編的蟈蟈草蟲兒,都是孩子玩意兒,不貴……我跟著她,一直走出集市,追上去把東西送給她,她很驚訝,睜大眼睛看著我,整張臉都漲紅了……」
有風吹過,我忽然打了一個冷顫。
一個星期後城頭燈會終於結束時,月亮已經殘了。
我終於沒有見到秦鉞。
離開城頭時,已是午夜兩點,遇到賣花的小姑娘,吸溜著鼻涕上前兜售,花已半枯萎,顏色和香味都黯淡。
我並無買花的習慣,可是女孩乞憐的眼睛令我心動,於是買下她所有的花。
第二天早晨起來時,花已凋謝。
這真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個元宵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