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倒數第25天:綺夢成真
2024-10-06 00:50:15
作者: 西嶺雪
「無顏?」令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亭亭玉立於人群之外的,那檸檬黃的俏生生身影,膚如映雪,目若點漆,盈盈笑著的,真的是無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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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滔滔地湧向肇事地點,簇擁著他,碰撞著他,而他卻用力地推開那些人,向相反的方向衝出去,向著無顏奔跑過來:「無顏,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他確定了,那是無顏,那真的是無顏。不是幻覺,不是想像,是他真的見到無顏了,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鐘無顏!
令正緊緊握住無顏的手,興奮得不可置信,以至於語無倫次,「無顏,你怎麼會在這兒?我到處找你!」然後,他才想起那個更大的驚喜,更大的不可能,「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能看見了!」
「是的,我能看見你了!」無顏欣喜地看著他,眼神里充滿著那麼豐富的感情。她剛剛看得見,還沒有學會讓眼睛說謊,儘管生前她百般掩藏自己的感情,然而此刻,她的眼睛卻出賣了她。那是瞎子也可以看得出的濃濃的愛與思念。
令正在那多情的眼神中醉倒,只覺歡喜如狂潮般排山倒海而來,太多的驚喜,太多的意外,讓他一時無法反應到底發生了什麼——
地鐵站有人自殺!
無顏出現了!
無顏沒有死!
無顏看得見了!
無顏和他在一起,面對面!
「無顏,你看得見了,看得見了!」他喊著,一遍又一遍,仿佛在對自己重複一個荒謬的謊言,好騙自己相信。
無顏微笑,她的眼中有著同樣的歡喜,和不同的哀傷。無論她表現得多麼快樂,為了這得見天日,為了這久別重逢,然而她的眼神里,那歡樂底下,卻總有揮之不去的哀感傷絕——那是死亡的陰影。她只有25天!25天後,她將帶著令正的靈魂,同歸地府。
如果做得到,她便要殺了他;如果做不到,她則將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那地獄的規矩,那不喝孟婆湯的決定,那終於可以親眼看到令正、再次與令正攜手的代價!
她看著他,深情地近乎貪婪地看著他,像要把他的影子釘在眼睛裡,印進腦海里,珍藏在心底,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魂飛魄散,那麼她靈肉的每一片碎屑、每一縷菸絲里,珍藏的,依然是令正的影像,令正的氣息。
「令正,」她輕輕地呼喚他的名字,哽咽著,「我終於看到了你的樣子。」
「無顏,你好嗎?」令正握著無顏的手,心中有種失而復得的狂喜,有一百個問題要問,「你到哪裡去了?你的眼睛治好了?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嗎?」
「我知道。謝謝你,令正。」無顏溫柔地微笑,溫柔地回答,雙眼濡濕,淚光盈然,「我媽媽接我去美國治療,幸虧那一撞,我的眼睛竟然復明了。」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謊言了。然而它是個好消息,而人們總是樂於相信好消息的。
裴令正完全沒有懷疑,他立刻接受了這個荒謬絕倫又美好無比的說法。「真的?你的傷全好了,眼睛也好了,太神奇了!」他想起來,以前好像在報上看過類似的報導,說是某人失明多年,突然間的一撞或一摔,把腦子裡的某個神經給接上了或是某個血塊給撞開了,結果眼睛就看得見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連植物人都有南柯夢醒死而復生的,何況復明?
好運降臨在好朋友的身上,令正覺得由衷欣喜。如果相信是這樣令人快樂,為什麼要懷疑?
「無顏,我們得好好慶祝一下,慶祝你的得見光明,還有我們的重逢。」
「去哪裡呢?」
「你決定。」
「綺夢咖啡。」無顏說,「我們去綺夢咖啡。」
令正愣了一愣,綺夢,為什麼?
無顏的笑容黯了一黯,輕輕說:「我們分手前的最後一面,是在十九路車站,現在又見面了,如果在原地開始,是不是更有意義些呢?」
其實,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她回到陽世的第一件任務,是拾起她前生的最後一個腳印,而那重疊雜沓的足跡,是印在十九路車牌下的無盡的等待。
她在那裡守候了太久,等待得太長,現在,她終於要回到那裡,等到她的結果了。
有淚從心底湧出,可是她哭不出,她望著令正,痴痴地望著他:「我先去,然後你乘十九路車來,在那裡下車,讓我等到你,好不好?」
讓我等到你。
令正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整個人都化成一陣煙,仿佛風一吹便將散開。身為一個男人,如何能承擔這樣的深情?他有一種感覺,無顏仿佛轉世重生,來指責他前世的薄情與辜負,而他,必須還她的情,她的債。他義無反顧、義不容辭地要滿足她所有的要求,遵從她所有的意志。無顏已經等了他太久了,每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五點鐘,當他坐在「綺夢」里看著對面的無顏,他多麼想立時三刻離開那座位,走出咖啡館,走到對面,握著無顏,抱著無顏,說,你看,我來了。
但是他沒有。他真是殘忍,真是冷酷,真是愚蠢。
他一次又一次讓她空等,以為只有冷漠才代表善良,只有辜負無顏才對得起瑞秋。
然而他和瑞秋,最終仍是分手。
他越來越頻繁地去「綺夢」呆坐,不再限於每個星期五,也不限於黃昏五點鐘,而是一有時間就會去。他有種感覺,如果一直這樣等下去,也許他就會等到無顏的。他想無顏等了他那麼久,現在他要把一切的等待都還給她,如果他的等待和她的等待相等,也許他就可以等到她,也就等於是讓她等到他了。
現在,他終於等到她了。而她對他提出的第一個請求就是:去綺夢吧。我會在十九路站牌下等你,讓我等到你,好嗎?
好!怎麼能不好?我一定會讓你等到我,我一定要讓你等到我,我必須讓你等到我!當她的等待有了結果,也就是他的等待有了結果。
令正坐在十九路車上,心想每行一步路就是在向無顏接近一分。他終於可以問心無愧地赴無顏的約會了。
他終於可以讓無顏等到他,讓她的願望成真,也讓自己的願望實現了。
他想她等了她多久啊,而他又等了她多久啊,簡直就像那首《枉凝眉》的歌里唱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春流到冬,秋流到夏?
汽車走得太慢了,不住地塞車、啟動、突突冒氣,令正變得焦燥,而且恐慌,他簡直要懷疑,自己真的會安全抵達那車站嗎?無顏真的會在那裡等他嗎?他會不會錯過了這場約會?
剛才地鐵站里的一切變得恍惚若夢,他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剛才的一切,是真實發生還是自己的幻覺?如果抵達目的地,下車時,無顏卻不在那裡該怎麼辦?他會不會再次失去她的蹤影,她的消息?
他幾乎要窒息了,如果車到站,而他看不到她,他一定會瘋掉的。到這時他才明白,一個人期待另一個人時是多麼痛苦,多麼難過。
短短的兩站車程,幾乎走盡裴令正的一生。
他在那兩站路里對自己做了一個決定,一個承諾:他要用盡所有的愛去善待無顏,如果可以讓他重新遇到她,他一定會將她抓緊,再也不讓自己與她分開。
其實,剛才在地鐵站,他握住無顏手的那一刻就明白了:這才是自己夢寐以求的一雙手,才是自己要相攜相握走過一生的手。當他握著她的手,那雙手好像本來就長在他手心裡似的,那麼溫柔,那麼親切,那麼比翼連枝水乳交融的熟稔,讓人情不自禁就想起兩句老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不該放開她的,他不能再放開她!
汽車搖搖晃晃地進站了,遠遠地,令正已經看到無顏檸檬黃的身影立在站牌下,他幾乎要歡呼跪倒,感謝上帝,讓他終於見到她。她站在那裡,仿佛一幅畫,仿佛一尊雕像。她在那裡等了多久?幾個世紀?幾度輪迴?他怎麼可以來得這樣遲?
令正有種深深的懺悔。自己有多麼蠢啊,為什麼要到今天,在失去之後再得到,才知道自己真正愛的人是無顏。他真是浪費了太多的時間,走過了太多的彎路。
他幾乎是從車上衝下來的,急不可待地衝到無顏面前,一把將她抱在懷中,抱得那麼緊那麼緊,仿佛怕有人把她從他懷中奪走似的,眼淚從他的眼中湧出來,他幾乎哽咽著發誓:「無顏,再也不要離開我!」
無顏的耳邊似乎聽到一聲嘆息,那是來自自己的心底,也許是來自老鬼二郎。她看不到他,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在自己身邊。但是她與他都明白,她成功了。
她真的得到了令正的愛,在她回到人世的第一天第一站。
她沒有白來!
她再也不是有心無力的少女雲,她終於可以看見他,聽見他,也讓他同時可以看見她,聽見她了!
「黑咖啡免奶免糖,是嗎?」令正了解地問,並招來服務員叫了兩杯曼特寧。
無顏恍惚地坐在咖啡座里,仍不能相信自己的美夢已然成真。她從沒有奢望過,真的可以有這樣一天,她和他,面對面地坐在綺夢裡,享受一杯純正的曼特寧黑咖啡。
咖啡的苦香是她熟悉的,面目卻是初見,原來不僅僅是黑,還要黑得透亮,真像是夜色。海格雷骨瓷的杯子也是初見,外公從英國留學歸來,一直都保持著喝英式下午茶的習慣,家裡所有的茶杯與咖啡具都是骨瓷,她早已知道它們「薄如紙,聲如罄」,如今才可以領略它的「白如玉,明如鏡」。
不僅僅咖啡與咖啡杯,人生的每一點每一滴,也都是初次相識。綺夢的明亮的玻璃窗,吧檯上倒吊著的杯子,桌布上的印花,還有自己檸檬黃的衣裙——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衣裳是檸檬的黃,卻不知道檸檬黃就是這樣的。
她等不及咖啡涼下來,舉起那骨瓷的杯子一飲而盡,然後說:「請再來一杯。」
令正驚愕地看著她,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看到無顏喝咖啡,根本他對咖啡的鐘愛就是受到無顏的影響。可是,他卻是第一次見到無顏這樣毫不斯文地鯨吸牛飲,她那樣子,就像是有幾輩子沒喝過水似的。而以前瑞秋曾經說過,無顏幾乎是只喝咖啡不喝水的。
但是無顏實在是太渴了。
她沒有喝那碗孟婆湯,為了還魂,為了重逢,她走了那麼久的路,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直到現在,才終於喝到一杯水。她怎麼能不渴望呢?而且,一下子看到那麼多的色彩,她有些目不暇接、手足無措呢。
就在等第二杯咖啡磨煮上桌的當兒,無顏已經接連幹掉了幾杯水。然後,在第二杯咖啡送上來的時候,她終於滿足地嘆息了一聲,可以靜下來好好品嘗。
重逢,到這會兒才有了一點從容的意味。
隔著窗子,對面的十九路車站牌下,是自己佇守了一生的地方。是的,一生。現在,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原來人的視線這樣神奇,可以透過一扇窗直望見屋外的世界去。
無顏收回眼光,看著面前的令正,他將陪伴在她身邊,與她一起開始新的嘗試。
只可惜,只有25天,甚至更短。
「瑞秋,好嗎?」無顏終於艱難地問出口。即使只是一個擁有25天生命的還魂鬼,她也仍不能迴避這25天裡的現實。
「我們分手了。」令正答,接著驚訝地反問,「你不知道嗎?她跟你外公一起出國了。」
「她跟我外公?」無顏愣了愣,不知道對這個分手的消息應該覺得慶幸還是震驚,接著她意識到,當前最要緊是自圓其說,「哦,我剛從美國回來,還沒來得及回家,就遇見你了。他們去了哪裡?」
「瑞士。」令正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亦或是自嘲,「瑞秋喊著說要買滑雪服呢。」
「那就難怪了,我在美國麼,還沒來得及跟外公通過話。本來想給他一個驚喜的。」
一句謊言出口,接下來往往需要成千上百個謊話來圓滿它。幸好令正不是個較真的人,只要給了他一個解釋,他多半便不會再往深里想:比如一個剛從美國回來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地鐵站里?又怎麼會一件行李都沒有?況且無顏即使身在美國,和自己的外公也會保持電話聯絡的吧,就算無顏打算給外公驚喜而不告訴他回國的消息,可是鍾自鳴帶著瑞秋一同去瑞士這樣的事也不告訴女兒和外孫女兒嗎?
然而他太快樂了。快樂的人多半單純而盲目輕信。他簡明扼要地告訴無顏:「鍾教授要去瑞士講學,邀請了瑞秋做他的助手。大概要幾個月後才回來。」
無顏茫然地聽著,一時有些理不清頭緒。令正跟瑞秋分手,瑞秋和外公出國,自己跟令正重逢,令正終於向自己示愛……為了掩飾這不安,她努力地尋找話題,有些空洞地微笑:「是的,瑞士。外公一直很喜歡瑞士,他說那是一個中立的國度,那裡的人對感情很平淡,但是會一夫一妻白頭偕老,婚姻穩定,就像鐘錶那樣忠誠,他們每天喝熱巧克力,然後上班,每天下午五時全城的鐘都會一起敲響,通知大家下班了。很少人會加班,他們把私人時間看得很重,悠哉游哉,自得其樂……」
她自言自語般地回憶著外公說過的這些瑣事,然後漸漸意識到:這也許是件好事,這樣,她就不必面對外公和瑞秋了,尤其是外公,他可是知道自己死亡真相的,可不會相信什麼療傷歸來的鬼話。
鬼話。她說的每一句可不就是鬼話?
也許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要成全自己的這一段兩世情緣,是天意將外公和瑞秋遣走,不教他們打擾自己的還魂,以及和令正短暫的相聚。
25天,她將有25天的時間和令正在一起,只是他們兩個,沒有人打擾。
只有25天,或者更短。
她仰頭喝乾了那杯咖啡,笑容清晰起來:「令正,我有一個請求,你能答應我嗎?」
「當然。」令正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管無顏提出什麼樣的要求,他都會說好的,他決定以後都只對無顏說好,決不讓她再傷心失望。然後他才想起來問,「什麼事?」
「我這次回來,只是暫時,很快還要離開。」無顏低聲嘆息,這一次,她說的是真話。「在這幾天,你能多陪陪我嗎?」
「你還要離開?」令正大驚,「你要去哪?」
「要……回美國複診。」無顏咬咬牙,給了自己一個期限,「我不會麻煩你太久的,也許,只有一星期。」
她的時間,將以每天等於一年的時間向回追溯,她的樣子,將一天比一天年輕,開始或許還不覺得,但是一星期後,她會回到18歲。到那時,謊言一定瞞不住。
如果令正知道她是一隻鬼,還會願意和她在一起嗎?
無顏悽然欲泣,這以靈魂為砝碼的豪賭,讓重逢蒙上了濃郁的陰影。此刻越快樂,分手時就越傷心,那是一場已經註定了結局的悲劇,然而骰盅一旦搖起,就只得賭下去,她竟不能夠要求退場。
一星期。她對自己說,一星期後,她將告訴令正自己要回美國複診,然後就此消失。
「令正,在這一星期里,你會多一點時間陪我嗎?」
「當然。我工作後從沒休過假,這次可以向公司拿個大假,你要我陪多長時間就陪多長時間。」
其實令正心裡更想說的是:我願意陪你一生一世,永不分開。可是這樣赤裸裸的表白,在初見面時總是有些說不出口的。而且無顏的即將離開又是什麼意思呢?
這預言仿佛兜頭一盆冷水,令他有些茫然失措。剛才,他已經對她說過了「無顏,再也不要離開我!」而她沒有回答,卻只是要求「多一點時間陪我」,她的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難道,她已經不再愛他了?或者,不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地愛他了嗎?
令正的心裡有一點悶,卻不好再問下去,只是無聲地喝掉杯中漸冷的咖啡,好苦。然後他終於想起一個疑問來:「無顏,剛才在地鐵站,你怎麼會認出我的?」
「我看過你的影子啊。」無顏順口答,接著意識到這句話的語病,卻一時不知如何圓謊,不禁低了頭。
然而令正卻自以為知道了答案:無顏剛剛醒來,便已經看過他的照片了。可見她有多麼重視他,在乎她。無顏的心裡,當然是有他的,無論撞車前,還是撞車後。
他終於釋然了,綻開一個明朗的笑容說:「走,我送你回家。」
無顏終於走進了鍾家花園。
是陳嫂開的門。她雖然不認識無顏,可是看過她的照片,聽過她的大名,也知道她的身份,卻偏偏不知道她車禍身亡的事實。老主人出國,偌大鐘家花園只剩下她一個人照料,雖然輕閒,卻很不是滋味,看到小主人回來,而且是這樣年輕漂亮又隨和可親的一位小姐,打心眼兒里高興,那殷勤倒不全是裝出來的。
「怎麼回來前也不先打個電話?也好讓我多做些準備,好歹給小姐接個風,現在這樣子,可真是叫小姐笑話了。」她一疊聲地招呼著,又要忙著歡迎小姐,又要忙著自責自艾,又要忙著招呼客人——令正陪了無顏一道回來,並且被盛情邀請留宿,自然是住在客房,也就是瑞秋以前的房間,是否有些諷刺的意味?
「這位是裴先生,我的同學。」無顏介紹著,接過茶來一氣喝乾,只這一會兒功夫,她好像又變得很渴。然而便是這樣,也還沒忘了叮囑陳嫂,「如果外公來電話,先別告訴他我回來了,免得他惦記,急著回來。難得出去一次,讓外公好好在瑞士多玩些日子吧。」
「小姐真是孝順呀。」陳嫂顛顛地應著,沏了茶又去弄點心,不知道該怎樣巴結才好。老主人已經風燭殘年,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位小主人才是正牌主子,自己真正的衣食所歸。如果她對自己的表現滿意,說不定這鐘家就是自己安身立命之處了,不見那位前任吳奶奶的風光退休嗎?不但一直做到耄耋之年,臨走還有一筆豐厚的遣散費。分明鍾家對下人是很寬宏大方的,離了這裡,到哪再去找這麼好的東家?
然而無顏並不習慣別人過分熱情的服侍,吳奶奶打小兒就把她看成自家人,對她說話並不客氣,三分像對小姐,七分倒像是對孫女兒;尤其現在令正就站在旁邊,就更讓她覺得窘,好像自己在擺排場耍威風似的。
她只有比陳嫂更加客氣地笑著,打發她:「陳嫂,把茶水放在這裡就好了,您先回去歇著吧。要您幫忙的時候,我自會去麻煩您的。」
一口一個「您」,又是「幫忙」又是「麻煩」,幾乎沒把主僕身份顛倒來做。
令正暗自好笑,袖著手背過身去看四壁的掛軸。都是些古代的珍品,他雖不很懂,也知道每一幅都價值不菲。然而他最關注的,還是客廳正壁上的一張結婚照。男人穿禮服,女人披婚紗,兩人手上的鑽戒很大很醒目,那照片如果上了色,也就和今天的婚紗照差不多,可在那時卻是身份的象徵,尋常人家沒什麼機會擁有的。
自己和瑞秋也是早早就照過了婚紗照的。其實他們早已是未婚夫妻,只差沒有領證。然而結婚就像是兩個人在賽跑,雖然同時起步,可是很難同時抵達終點。一方中途退場也有可能,還有的跑到一半撲了一跤便賴著不起,讓另一半拉他扶他等他,畢竟一生那麼漫長,要多麼耐心和什麼樣的毅力才可以堅持到底。也有終於跑到尾的,可是已經氣喘吁吁痛不欲生死,回頭看著一圈圈的跑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跑到了又有什麼意義。很少人可以領獎,可以自己為自己慶祝,驕傲,以為圓滿。
瑞秋是剛剛起步就喊累了,跑到隔壁跑道上去;而自己,則已經站在另一條起跑線上,牽住了無顏的手。他和無顏,有機會跑到終點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陳嫂已經退了出去。而無顏,則終於喝飽了水,放下手中的杯子,屏息地站在令正身後,也在打量著那幅照片。
她知道這就是外公和外婆了,也就是鍾自鳴和小翠。即使只是黑白照片,而且已經在風霜中經歷了六十年,然而那畫中人的眼神依然曼妙,仿佛可以穿透半個多世紀的滄桑一直望到今天,望進人的心裡去。
那真是一雙妙目。擁有這樣美麗眼睛的人,才不枉了叫做美女。
無顏現在知道,鬼二郎把自己錯認作小翠真是一種恭維;而他說「你沒有你外婆的那種風情」,則實在是口下留情了的。
即使只是一張老舊的黑白照片,小翠依然美得儀態萬方,像是吹口氣兒就會從牆上走下來一樣。這樣的女子,是《聊齋志異》里的狐仙,《鏡花緣》里的花神,統共不屬於現實。
這美女和外公曾經一同站在婚姻的起跑線上,披了婚紗,拍了照片,生了女兒,卻又愛上了武生二郎。於是她跑著跑著就跑離了原跑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誰也找不到她。鍾自鳴沒有了伴侶,卻仍然一個人堅持著要把後面的路跑完。他一直沒有再婚,仍然戴著他們的結婚鑽戒,自從在紅地毯上起跑就沒有停止。也許他就要到終點了,會有獎品等他拿嗎?自己好想和令正牽手奔跑,一同起步,比翼雙飛,隨花飛到天盡頭。可是她卻只有25天,25天後她就要獨自跑開去,把他一個人孤單單地丟在跑道上。叫她怎麼忍心?如果可以握住他的手,再不鬆開,直到終點,就算讓她死一千次一萬次,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他們兩個同時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四目交投,泫然以對。無顏看著令正,忽然正色說:「令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再次失蹤,你一定,要好好地愛自己。」
令正心中一震,只覺得被重物撞擊那樣的疼痛,他不明白無顏為什麼會在這難得的重逢時光說出這樣的話來,幾乎有些交待遺言的意味。這時候他才發覺,這次見面後,無顏和以前好像有些不同了。不只是她眼睛看得見那麼簡單,她的言語態度都改變了許多,仿佛經歷了很多事,幾乎是生死那樣的大事。
他看著無顏站在那古老的結婚照下面,又一次有種強烈的不真實的感覺,這重逢,這場景,這對白,都是這樣地恍惚,像一個夢,一場魘。他忍不住上前握住無顏的手,憑著這真實的握手來確定這真實的重逢。「無顏,我們不會再分開的。」
「令正,我是說,如果我離開……」
「我不會讓你再離開我的。」他猛地抱住她,用嘴唇堵住她未說完的話。
他們擁吻在一起,唇緊緊地貼著,吻得那樣深切,那樣綿密,連天地也為之色變。她在他的懷中發著抖,她抖得越激烈,他吻得越熱烈,他不會再放開她的,不會再離開她的,他想他會和她在一起,他們將結婚,生子,白頭偕老,一生一世。這一次,說什麼都不會再叫自己錯過她了。
在這個晚上,他們彼此再也沒有說過一句多餘的話,可是他們的心卻是相通的,想到了一處去。
如果一個人一生中能有這樣的一刻,和另一個人完全心領神會,息息相通,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