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陰間:六十年前的故事
2024-10-06 00:49:59
作者: 西嶺雪
在陰曹地府、黃泉岸邊、奈何橋頭,叫住無顏的,是一個男人——不,男鬼。
他說:「我是二郎啊,小翠,我等得你好苦,等了你整整六十年了。」
二郎已經來此六十年,是只老鬼了。可是他看起來只有二十幾歲,還是六十年前橫死時的樣子。
原來時間在地府里是停止的,原來一隻鬼不投胎就可以一直不老。
但他仍然是一隻老鬼,地獄裡除了閻王、判官和煮湯的孟婆,已經很少有比他資格更老的鬼了。連牛頭馬面都一茬一茬地換,可是二郎一直不去投胎,在地獄裡悠悠蕩蕩,呆足六十年。
他說:「小翠,我一直在等你呀,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無顏後退一步,讓在一邊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么小翠,今年統共二十五歲,怎麼會要你等足六十年?除非你認得上輩子的我。」
「難道你已經轉世?」二郎發呆,「不會的呀,我一直在這裡等你,為了你,一直不喝孟婆湯,不過奈何橋,等了六十年,你都沒有來,又怎麼會轉世?」
提到孟婆湯,無顏更加覺得渴,她推開老鬼:「別擋我路,我走得很累,要去喝碗湯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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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喝!」老鬼執著地擋著路,「不要喝湯,不然,你會忘了我。」
「我現在也不記得你。」無顏又好氣又好笑,她渴望地看著那碗湯,巴不得奪一碗先喝下去再說。然而老鬼的態度是這樣堅決,語氣是這樣肯定,她想她大概是拗不過他的,再說他已經等了六十年了,她不過才耽擱這一會兒,總不好太拂逆他的意吧?
她站定了,一字一句地說:「你聽清楚,我叫鍾無顏,不是你要等的小翠。你認錯人了——不,你認錯鬼了。」
「鍾?你姓鍾?」老鬼非但不退,反而更逼近一步,「鍾自鳴是你什麼人?」
「是我外公。」
「那你外婆叫什麼?」
「你查戶口啊?」無顏又渴又煩,「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呀?要不要問我小學中學大學的老師還有同桌是誰?」
「別打岔,快說,你外婆是誰?」
無顏嘆口氣,既然躲不過,只得好好合作:「韓翠羽。」
「小翠!原來你是小翠的孫女兒!」老鬼扎撒著兩手,似哭似笑,「小翠,我等了六十年,雖然沒等到你的人,可是終於等到你的消息了!」
「你說的小翠是我外婆?你在這裡等我外婆?」無顏驚訝極了,她開始對這老鬼有興趣,他和她的家裡是有些淵源的吧?是什麼樣的故事?
「現在換我問你,你是誰?」
「二郎。」
「二郎?沒有姓?」
「沒有姓,就叫二郎。這是我的藝名。」二郎很自得地說,「我是個武生,六十年前在北平武行那可是叫得響的人物,人稱『活武松』,大江南北都唱過打過,迷我的人不知多少,其中就有你外婆小翠……」
一說到六十年前,總覺得是個黃昏,至少也是下午,太陽慘白虛弱的,徒有其形,可是沒有光也沒有熱,屋子裡的家具都仿佛蒙著一層塵,牆壁上的掛鍾和案几上的座鐘針擺是停著的,樹也不動,花也不香,連風都停在半空,好像等著畫外的人進去將它們喚醒。
那個年代裡的人也都不是真的,是故事裡的影子,舞台上的戲子,酒館門楣上的幌子,雖然也有動作也有道白也有唱做念打,可就是不像真的,像是打伙兒在排戲,排出來演給現代的人看。
凡是故事都有主角,有男主角也有女主角,老鬼的故事裡有兩個男主角,一個是老鬼自己,另一個是無顏的外公鍾自鳴,女主角卻只得一個,就是鍾自鳴的妻子韓翠羽。
老鬼呢現在就站在眼前,六十年如一日地維持著舊模樣。雖然無顏對男人的相貌美醜沒有概念,不過看老鬼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臂,方正的臉,劍眉星目,鼻直口方,猜想他也許算得上是個美男子。武生不是從前的明星嗎,明星,總不會太醜的吧?
外公的樣子是無顏熟悉的,從小到大摸過無數次,而且瑞秋也多次向她形容過:染黑的頭髮梳得很整齊,鼻子上架著金絲眼鏡,頭上有禮帽,手裡有文明杖,腳上是一雙擦得鋥亮的皮鞋。一年四季都是這樣,無論冷暖,總是西裝革履。夏天有時會把外套脫下來搭在手臂上,露出裡面漿得筆挺的白襯衫;冬天則在西裝外面再加一件凱斯咪大衣——從二十多年前無顏記事起到今天都是這樣,想來六十年前也不會有太大不同。只要把臉上的皺紋抹抹平,也就差不多了。
至於外婆,無顏便無從想像了。外公說外婆六十年前急病死了,他一直沒有再娶,獨自父兼母職地將女兒帶大,從無怨言。無顏的父母在國外,她自幼也是跟著外公長大,對他是言聽計從,敬多於愛。鍾自鳴的言談,是有些故紙堆里的冷淡和嚴肅的,和時代隔著一層,和人心也隔著一層,仿佛不是說給人聽,而只是記下來給人看的。
能給人看的話,多半無可挑剔而沒有意義,且未必真實——惟其不可信,才要向白紙黑字尋求幫助。
無顏自幼便習慣了聽從外公,並相信他的每一句話,即使說謊。她沒有想過會了解到六十年前的他,沒想過外公也曾有年輕的時候,更沒想過他和外婆的婚姻還有插曲。
外公珍藏著許多外婆的照片,常常拿出來看看,流一回淚——可是照片又不可以用手摸出模樣來,無顏想不出外婆到底有多麼美麗,不過據老鬼說自己有點像她,不然他也不會認錯。
這麼說,自己也是一個美女麼?
「可是你沒有你外婆的那種風情。」老鬼仔細端量後說,「小翠當年那真是,漂亮得驚動整個上海灘,一雙眼睛顧盼神飛,笑一下,是要人傾家蕩產的。」
「你有多少家產為她傾?」無顏被批評相貌,有些不悅,忍不住將了老鬼一軍,還以顏色,「你全部財產折成錢再換成米,也堆不滿我外公一間倉房。」
「那倒是。」老鬼願賭服輸,低下頭來。
無顏反而不忍,轉過來安慰他:「不過你比我外公年輕,又有功夫。如果你考演員,一定會很快就做大明星的。現在武打明星很吃香的,成龍、李連杰、甄子丹啊,都紅得不得了,還有好萊塢的施瓦辛格,還競選州長呢。論相貌,我外公也一定沒你拿分。」
「那倒也不見得。」沒想到老鬼居然很認真地替情敵說話,「你外公和我年齡相當,世家子弟,樣子壞又能壞到哪裡去?何況你外公樣子非但不壞,還端正得很呢,斯斯文文,一表人才,英語法語都來得,他說洋文,那些時髦小姐都追著他流口水,全上海灘的中年太太都巴不得他能做女婿。鍾氏企業是大家族,他又是鍾家的大少爺,特地回國來接手家族事業的,真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身份有身份,要學問有學問,我是不好同他比的。」
「真的?」無顏沒想到老鬼如此公正,不禁瞪大眼睛,「我外公真有你說的那般好?」
「難道我會替他抹粉不成?論身家論地位論學識論派頭,我和你外公那是天壤之別。要說強過他,可就一條:就是你外婆中意的人是我不是他。哈哈,我二郎一輩子死就死在這宗事上,可是揚眉吐氣也就屬這宗事,死得不冤!死得值!」
無顏不禁有點震盪,也有些納悶,默默地想,原來外公曾經是那樣了得的一個人,原來外婆年輕時代美得那般驚世駭俗,只是這些優良傳統在自己身上怎麼好像一點也看不到,一雙眼睛非但不能顧盼神飛,根本連看都看不見,只好裝裝樣子魚目混珠罷了——或許連魚目都不如,因為魚也是看得見的吧?
二郎的故事相當香艷傳奇。
故事裡的人穿的衣服都沒有真實感,有點像戲服:長長的絲質曳地禮服,桃紅繡花旗袍,綴著流蘇的大披肩,棲著兩隻鶴或者黃鸝的跳舞裙子,墊肩高高的,鞋跟也高高的,旗袍的衩也開得高高的,還有高腳的水晶雞尾酒杯,高高的吧檯凳子,高高的懸窗,高高的鑽石吊燈,燈光下的人也都高高在上,飄飄欲仙,欲仙欲死,半夢半醒。
舊時代的人和事都像是一個被下過咒的電影布景,靜止而沉默,蒙著薄薄的塵和昏黃的光,一旦說故事的人開始講述,那布景的光與影便會動起來,人和事都鮮活,光線從昏黃里一點點透出來,有了質感,太陽溫暖起來,風開始吹,花香襲人,杯里的酒在晃動,留聲機唱起歌兒,是李香蘭的《夜來香》,然而歌詞和以往聽到的不太一樣:
「你儘量的舞 我儘量的唱
你越舞得熱烈 我唱得也越瘋狂
只有熱烈 只有瘋狂
才不辜負了這美滿好時光
我找刺激 我想放蕩
因為我今天 這樣的快樂不能忘
非要刺激 非要放蕩
才不辜負了這燈紅酒美 月兒圓花兒香
儘量的舞 儘量的唱
別辜負了難得好時光」
完全是外婆的調調兒,好像整首《夜來香》就像是為外婆韓翠羽唱的主題曲。
韓翠羽是上海交際場上的佼佼者。她是一位外交官的女兒,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可是不喜歡讀書,不喜歡工作,也不喜歡太清醒,白天睡覺,晚上跳舞,要不就看戲,也看電影,日與夜是顛倒著過,愛與性也往往顛倒著來。
——不知道外公是如何喜歡上她的,他們之間,又是先開始愛還是先開始性。
外公是那樣正經嚴肅的一個人,不應該會同陌生的小姐上床的吧?然而外婆這樣風流,也未必有耐心等著外公慢慢地來發展戀愛。
她最喜歡說的話是「生命虛弱如蛛絲」。她說:生命虛弱如蛛絲,連起來便是一張網,一不小心就被風吹斷了,變成遊魂。
沒有人聽得懂她說的話,她本來也不指望人懂得她。
只是喝酒,只是跳舞,只是聽戲和看電影,在一場舞會與另一場舞會之間,在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的空檔里,她有時會停下來想一想,喝很多的酒,看著月亮,穿著香檳色的絲質曳地長裙,抬起頭,將手撫一下發角的珠釵,然後說,「生命虛弱如蛛絲」。
沒有人要懂得她,然而她的風情是致命的,全上海交際場上的男人都渴望與她共舞,女人們嫉妒她,卻也巴結她,因為派對里少了她便黯然失色,那主人簡直會無地自容的,因為每個人都會問:「怎麼沒有邀請韓小姐?」
韓小姐是舞會的靈魂,是話題的中心,是上流社會的明星,是時尚生活的標籤。沒有了她的聚會裡,酒不醇,花不香,連音樂也是荒腔跑調的。
鍾大少爺初回國時,家裡為他舉行了很盛大的派對舞會,是慶祝也是歡迎,是炫耀也是聲明,鍾少爺要將家族事業更加發揚光大了,他今後會是新的鐘氏集團執行董事。
這樣的一場派對後面,必然會牽連出一系列的派對,人們爭著邀請他,做生意的要同他攀生意,嫁女兒的想要他做女婿,準備出國深造的則向他討經驗,每一場派對都像一個演講會或是相親會,涌動著男人的品頭論足和女人的爭風吃醋。
也許她和他便是在一場舞會上相遇,由派對男主人或是女主人介紹認識。他們並沒有跳舞,甚至也沒有碰杯。但是她對他說了生命虛弱如蛛絲,他便說他是結網的高手,不會放掉任何一根絲變成遊魂。
也許那時候她便該明白,他是要將人的靈魂也收為己有的,他根本是收買靈魂的撒旦。
這一段故事發生在老鬼二郎認識小翠之前,更發生在無顏出生前六十餘年,很難有深入的了解。總之韓翠羽嫁給了鍾家大少爺,婚禮轟動上海灘,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為小報添了插花。
然而婚後的小翠並不幸福——這是鬼二郎說的——她在婚後認清楚自己和丈夫完全是兩種人,原來男女的結合不是一嫁一娶那麼簡單。她要的是靈肉合一的愛,鍾自鳴卻是認為愛就要靈肉收一,他不僅要她的肉體完全屬於他,而且要占有她的靈魂,他根本是認為已婚女子就不必再擁有靈魂,而大可交給丈夫來保管的。
他們開始吵架,沒完沒了的爭執、訓斥、眼淚,還有摔東西。開始鍾自鳴還讓著妻子,以為這是女人妊娠正常的情緒波動,然而這種情形在他們有了女兒後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演愈烈。
小翠比以前喝更多的酒,跳更多的舞,回家也更晚,恨不得整夜呆在戲院裡不必面對現實。
小翠和二郎,就這麼相識、相好了。
「你和我外婆相好?」無顏幾乎要拍案而起——假如這裡有案的話——「你不是北京的武生嗎?跑到上海去做什麼?」
「是上海的大老闆請我們去唱的。」老鬼無辜地答,「唱戲的,當然是哪裡有班底就往哪裡去。那時候,梨園界流傳著一個說法,就是紅在北京不叫紅,唱紅上海才是紅。上海大老闆出手闊綽,請京班唱戲,接送吃住全包不說,打賞也豐厚。就在豫園開唱,說好只唱一個月,原想賺了錢就回來,可我認識了你外婆,就捨不得離開上海了。」
「胡鬧!」無顏簡直有點氣急敗壞:「你家裡人難道不管的?」
「我連姓都沒有,又哪裡來的家人呢?」二郎苦笑。
無顏的心一下子又軟了。沒有姓,沒有家,沒有親人,是比沒有眼睛更可憐的吧?生為孤兒,死為孤魂。真是很可憐的。
然而這麼可憐的老鬼卻說,他一輩子最得意的事就是愛上自己的外婆小翠,為這個死了都值得。這是多麼悲哀的情感。
無顏對老鬼越發好奇了,放軟了聲音問:「那你那麼多年,都是怎麼過來的?」
二郎沒有姓,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他四歲拜師,同期進班的八兄弟里排第二,所以稱作二郎。戲班子,就是他能記住的第一個家;二郎,就是他到死擁有的惟一的名字。
整個班子住在一間四合院裡,師父獨自睡在正堂的左間,琴師和帳房睡在右間,已經分了行當可以登台唱戲的師兄們住東廂,西廂是客房,留給請來教戲的先生住,「試班」的小學徒們則睡在最陰冷的尾房裡。
說是「試班」,其實就是小碎催兒,每天的任務除了練功,就是打雜——給師父疊被鋪床倒便盆兒,幫師兄們洗衣裳,打掃院子,劈柴生火,收拾把箱道具,出門演戲的時候捧包袱捲兒給師兄跟班,總之有什麼活便幹什麼活,比騾馬還好使。
幹完了活,就喊嗓、吊嗓、撕腿、綁蹺……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捱不完的鞭子,打不完的旋子,流不完的眼淚,演不盡的恩怨。
然後便上場了。
學生的舞台在考場上,戲子的考場在舞台上。
學生十年寒窗,只為了中舉;戲子冬練三九,則一心掛牌。
從「站台」到「借台」到「掛牌」直至「頭牌」,二郎的戲路既寬且順。他是喜歡戲的。無論是長靠、短打、箭衣,是勾臉的還是扮俊的,是猴臉的大聖還是紅臉的關公,他樣樣都拿得起,打得俊。
他最喜歡的角色是武松,並且認定自己這二郎就是武二郎,他演武松是命中注定。《武松打店》,《獅子樓》,《快活林》,一出一出的武松戲,為他贏得了一個美號「活武松」,他聽了,益發認為自己是武松轉世。
就這樣紅了。於是來了上海,認識了韓翠羽。
是在豫園打唱台,不大的建築,但是小巧別致,台口到大廳廊宇僅三四米距離,方便看戲。戲台為歇山頂,八角飛檐,台基半臨水池,兩側有副台,台上設屏風間隔前後台,額枋雕戲文圖三幅,四面柱頭雕獅子舞繡球十六尊,花崗岩石柱十二根,刻著四幅對聯,他只記得北面那幅,是小翠後來念給他聽的:
遙望樓台斜倚夕陽添暮景;
聞鼓風月同浮大白趁良辰。
那時候追捧他的女戲迷很多。每次他上台,都有女戲迷往台上擲糖果,裹著銀元灑了香水的手帕,甚至金戒指。他喜歡她們,喜歡她們對他的迷戀,可是不愛她們。
他誰也不愛。刻苦的童年和剛硬的功夫使他不大懂得柔情,無論是關二爺還是武二郎都是無情的英雄,二郎不大分得清角色與人物,漸漸相信自己也只要義氣不要愛情。
然而眾多的脂香粉艷中,韓翠羽是不同的。
她最初並不是誠心要捧他,而只是打發時間。可是當她喝得半醺時,看著戲台上的武松在三碗不過崗的景陽崗酒館裡鯨吞牛飲,就忍不住要對著他舉杯子。二郎在台上喝,她便在台下喝,二郎在台上只是做做樣子,她在台下卻是真刀真槍——她當然是醉了。
二郎早已注意到這妖艷任性的鐘家少奶奶,在他心目中,她好比下嫁了武大郎的潘金蓮,再可愛,也是嫂嫂,看得,動不得。不過畢竟是自己人,總不能看著她相好了西門慶。
他是對她有格外一份關注的,看到她醉,便想著一定要送她回家,不可讓輕薄之徒趁虛而入。
二郎就這麼著見識了鍾家大少爺,他有點相形見絀——這哪裡是猥瑣無能的武大郎,這也不是奢淫無度的西門慶,這根本就是城府深沉心思縝密在梁山上坐第一把交椅的宋江宋公明。
嫂嫂忽然就成了不相干的人家人,原來小翠不是潘金蓮,而是閻婆惜。
二郎不知道自己是失落還是釋然,但是他在戲台上再看見小翠時,仍然覺得親,不過那種親已經變了味,不是親切,而是親昵。
從此他心裡便有了她。他們在台上台下眉來眼去,在急管繁弦、唱做念打中傳情達意,他每一個手勢都是為她,她每一個眼神也是為他,她是他的女主角,他是她的意中人。
他終於跌進了她的眼波中。
無顏越聽越震驚,忍不住再次打斷老鬼:「我外公不知道這件事?」
「他好像是有一點知道的。不過已經不是在上海,而是在北平——我後來還是跟戲班回到北平,不到一個月,你外婆追了來,住在旅館裡,仍然白天睡覺,晚上看戲,有時我們也去跳舞。後來錢花光了,她要回去,我捨不得,到處借錢讓她接著住下去,不捨得讓她受委屈,仍然住最好的房間,叫最好的外賣。我那點包銀,又能支持幾天?這時候上海有人來,是你外公的一個遠親,奉你外公之命來接你外婆回去的,他說你外公已經風聞我和小翠的事了,但只要小翠回去,他就既往不咎。」
「你們答應分手嗎?」
「當時是同意了的,分手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個下雪天……」
那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梅花開得早,雪也落得早,漫天的紅與白糾纏在一起,分外觸目驚心。
二郎和小翠低頭打那紅白梅花樹下經過,偶爾拈枝倚樹,便驚動了一天一地的梅花,落了一頭一臉。兩人手牽著手,都知道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心裡有種慘切的快樂——因為分離而慘切,因為見面而快樂;因為將來而慘切,因為這一刻而快樂。
他們擁抱,接吻,在漫天漫地的白雪與紅梅花之間,在冰冷與熱烈之間。他們甚至在雪地上做愛,恨不得擁抱著凍僵死去,化為一對相親相愛的鬼魂。
然後他們醒悟過來,既然可以一塊兒去死,又為什麼不可以一塊兒活著呢?
私奔的念頭在這一刻生起,並且一旦浮出就不可沉沒,一經點燃便不容熄滅。他們擁抱著,熱烈地討論著關於私奔的細節:是現在麼?不行。他們身無分文,不等走出北平就得淪為乞丐,而且也不能穿著這一身衣裳,太引人注目了。那是什麼時候?得回去一次,先跟那遠房親戚回上海,敷衍幾天,收拾些衣物細軟,要有足夠的錢可以保他們逃往天涯海角;女兒要不要帶著一起走?留下她太可憐了,也太不忍心,以後她會變成沒媽的孩子,也許會受後媽的苦。但是帶著,不但於他們不便,於女兒也未必是件好事,跟著有錢有勢的爹總比跟著沒名沒份的媽要好。不帶,就讓她繼續做鍾家大小姐吧,鍾自鳴會善待她的,畢竟是他的骨肉,即使他以後再娶,有新的子女,這也是長女,應該不會給她氣受。
小翠是什麼都想過了,甚至想到了女兒出嫁時她可不可以喬裝易容回來偷偷觀光。她想得那麼長遠,並且因其長遠而自認為計劃夠周詳,思慮夠清楚,無一遺漏的了。
她是醉生夢死無所謂慣了的,他則是自視好漢萬事無懼畏,她是半夢半醒,他則是人生如戲,兩個人都沒想到這計劃里其實有多少個漏洞,便匆匆分了手。
她先回上海,他乘另一列火車隨後也去了。他們相約,下個月十五月圓之夜私奔,會面地點就在蘇州河邊。
「你們走成功了嗎?」無顏聽得屏神靜氣,驚心動魄。
老鬼的眼睛濕潤,可是沒有淚,淚都被黃泉收走了,他悽然地說:「當然沒有,如果成功了,我又怎麼會孤魂野鬼地獨個兒在這裡等了你外婆六十年?」
「你是從那時候便死了?那麼年輕!」無顏大震,「你是怎麼死的?」
「我不知道。」老鬼很茫然,摸一摸腦後,仿佛那裡還在疼,「我原在蘇州河邊等著你外婆的,可是一等二等她都不來,我等得很心焦,想過很多可怕的事,可是我相信她不會騙我的。戲子不可以失場,情人不可以失約。即使她不來,我也會等。我原打算一直等下去,不見不散,至死方休。可是,忽然有人在我腦後『梆』地敲了一下,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後來呢?」
「後來,我就栽到蘇州河裡,隨波逐流,一直流到黃泉里,變成孤魂野鬼,等在這兒了。」
「你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嗎?」
「不知道。就是因為不知道,我才不要喝孟婆湯。我等在這裡,等你外婆來,要當面問問她,是不是她後悔了。可是我等了六十年,她一直沒有來;我在每年七月十四鬼節那天都會上陽間去找她,可是一直找不到。我也曾買通鬼卒溜到望鄉台上去望過,也什麼都沒看到。小姑娘,你告訴我,你外婆到底在哪兒?」
「我不知道呀。」無顏納悶地說,「我從沒有見過外婆。外公說外婆去世了,可是吳奶奶悄悄告訴過我,說外婆其實是跟人跑了。她說的那個人,應該就是你了。」
「吳奶奶?吳奶奶是誰?」
「是我們家的保姆,服侍我外公五十多年了,外公讓我叫她吳奶奶。」
「五十多年,那麼是你外婆失蹤以後換的傭人。」二郎深思地說,「看來你外公把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打發了,還有誰可能知道她到底在哪裡呢?這麼多年,她生不見人,死不見鬼,我除了在這裡等她,還有什麼辦法?」
人總有一死,死了總得下黃泉,也許等在這裡便是最保險的做法吧。
無顏有些同情二郎,也有些佩服他。「戲子不可以失場,情人不可以失約。」他做人做戲竟都這樣認真。「不見不散,至死方休。」他真的做到了。他生前在蘇州河等外婆,死了又在奈何橋等外婆,生生死死,都一直忠於他的愛情和等待。
她不禁對他生起一種知己之感。臨死之前,她一直在做著的事,可也是「等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