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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2024-10-06 00:47:52 作者: 西嶺雪

  都是扇子惹的禍

  (一)

  第四十七回鴛鴦抗婚的餘波中,賈璉來請邢夫人,平兒勸他回頭再說,賈璉道:「老爺親自吩咐我請太太的,這會子我打發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沒好氣呢,指著這個拿我出氣罷。」結果到底被賈母遷怒罵了幾句,讓他「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

  賈璉出來向邢夫人抱怨道:「都是老爺鬧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沒孝心雷打的下流種子!人家還替老子死呢,白說了你幾句話,你就抱怨了。你還沒遇見他生氣的時候呢。這幾日肯生氣,仔細他捶你。」

  過了幾日,果然第四十八回里,賈璉捱了賈赦一頓毒打,而且比賈政打寶玉更加慘烈,用平兒的話說,是「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拿什麼混打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何其毒恨之深也!

  

  很明顯,賈璉挨打的原因不只是因為石呆子的扇子,底火還在鴛鴦身上——那賈赦得不到鴛鴦,一早就曾放話說:「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後誰還敢收?」

  原來是父子爭風,當爹的老風流,卻自知年紀大,難入美人之眼,所以醋妒交加,竟把氣撒在兒子身上了。事實上,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從後文賈璉向鴛鴦借當的行為看來,鴛鴦對賈璉並非無情;而鳳姐和平兒更是常拿這一點來打趣,賈赦未必沒有耳聞,就難怪會吃兒子的醋了。

  被鴛鴦拒婚是賈赦生平至丟臉的醜事之一,尷尬到要「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見賈母,只打發邢夫人及賈璉每日過去請安。」連賴大家請客,寧榮二府爺們俱往赴宴,賈赦也稱病沒去,可見介意之深。惱羞成怒無處發泄,賈璉自然就要吃苦頭了。

  我們且重看一下平兒是怎樣敘述這次賈璉捱打經過的——

  「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麼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家裡坐著,拿出這扇子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拿著扇子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了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這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拿什麼混打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聽見姨太太這裡有一種丸藥,上棒瘡的,姑娘快尋一丸子給我。』寶釵聽了,忙命鶯兒去要了一丸來與平兒。」

  賈赦為了奪得幾把扇子,不惜將石呆子逼得「坑家敗業」;得不到鴛鴦,又怎會善罷干休?打了賈璉一頓還是輕的,待賈母死後,不知還有多少厲害手段要施展呢。

  但是賈赦的歸宿是「因憐紗帽小,致使鎖枷扛」,也許沒有機會再找鴛鴦麻煩。

  有趣的是,薛家的棒傷藥似乎很是有名。舊年寶玉捱打時,寶釵曾親自托著一丸藥送去,囑咐襲人用酒研開,敷在傷處,必可解毒化淤;這次賈璉捱了打,平兒會特地到寶釵處來求棒傷丸藥,而寶釵也只是令鶯兒拿一丸來,可見這丸藥名貴得很,只能一丸一丸地送人。

  大約薛蟠從前是常捱父親打的,這丸藥沒少塗,此番被柳湘蓮飽以老拳,好得如此之快,應當也是賴丸藥之功了。

  (二)

  需要特別留意的是賈雨村其人。

  前文寫鳳姐弄權鐵檻寺,害了張金哥和守備兒子兩條人命時,文中曾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甲戌本於此有雙行夾批:「一段收拾過阿鳳心機膽量,真與雨村是一對亂世之奸雄。後文不必細寫其事,則知其乎生之作為。」

  鳳姐此後有此等事便恣意作為,雨村又何嘗不是?亂判葫蘆案,陷害石呆子這類的事情,賈雨村為官生涯中不知做了多少,又害死幾許人命。

  平兒說他是「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

  黛玉進京時六歲,今年十四歲,可不是「不到十年」?而賈雨村所生之事,自是指與逼害石呆子差不多的事情,且膽識愈壯,恣意作為。

  第七十二回中,借林之孝與賈璉的議論寫出賈雨村貶:

  「林之孝說道:『方才聽得雨村降了,卻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賈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也未必保得長。將來有事,只怕未必不連累咱們,寧可疏遠著他好。』林之孝道:『何嘗不是,只是一時難以疏遠。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來往,那個不知。』賈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聽真了,是為什麼。』林之孝答應了,卻不動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說些閒話。」

  這是全書八十回里最後一次提到賈雨村,此前賈雨村已經官至兵部大司馬,此時忽然降官,已是風雨欲來。而文中特地說明他不僅深受賈政賞識,如今更與賈赦交好,讓賈璉都擔心將來會受牽連。

  賈雨村與賈赦狼狽為奸,明寫的例子自然就是石呆子古扇案,暗寫的線索呢?

  賈赦曾派賈璉往平安州做秘密差使,但未明言。以書中慣用反語來看,平安州必定醞釀著一件不平安的大事,是否與賈雨村有關呢?

  幾乎所有的紅學家都一致認定,賈府之敗必與賈雨村有關,但大多都推論在賈雨村會擺賈府一道或是在賈府敗後落井下石之類,但是一則賈雨村在七十二回已降職,過後未必有陷害賈府的能力,最多是自己落井拉賈府一同下水;二則《紅樓夢》的書寫手法多是反話正寫,越是賈雨村這樣的奸雄,越往往會寫得正義無比,做惡也做得仿佛無心之失一樣。

  所以我的推論是:賈雨村極善鑽營,但同時也確有才幹,他能得到甄士隱、林如海、賈政、王子騰的信任推重,自然也不難獲得北靜王的青睞。須知前文北靜王親口說過他府上品流複雜,「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頗聚」,那麼賈雨村通過這些「高人」引薦,接近北靜王就非常容易而且可能了。

  賈雨村再次降官後,一定會努力尋找更大的靠山,當他抓住北靜王這根救命稻草之後,就不只像送扇子給賈赦那麼簡單了,非得想法送一件大禮給北靜王不可,這件大禮,便是林黛玉。

  這推論有沒有可能呢?我們再重看一遍「石呆子」與「竹扇子」的故事。

  我們都知道,寶玉即是「石兄」,且素有「呆病」,此石呆子豈非暗喻寶玉麼?而文中所提之名扇「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此四樣皆為竹名,且第一個就提到「湘妃」,這不是暗示黛玉又是誰呢?

  那石呆子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惠愛之深,亦正如寶玉之對黛玉,然而最終卻到底保不住,被賈雨村設陷奪去,落入賈赦之手。

  如今賈雨村奪了石呆子的扇子,弄得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將來,他自然亦可能奪了林黛玉,讓寶玉生不如死。

  當然他也許並不是存心的,而是在閒聊中,正如開篇他與冷子興說到林黛玉念書時種種表現一樣,與北靜王也是閒說八卦,偶然提起他在揚州設館的情形,提起他的前東家、翰林御史林如海的小姐,後面的故事可就順水推舟不受控制了。

  (三)

  結合前後文章,讓我們再細看一遍寶玉、黛玉和扇子之間的故事。

  四十八回香菱學詩時,寶玉已曾說過:「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嘆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當時黛玉探春就教訓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卻不以為然,說:「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

  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中,黛玉舊話重提,抱怨寶玉將自己的詩傳出去與外人看見,寶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愛那幾首白海棠的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為的是在手中看著便易。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

  這裡已經明確地將黛玉詩作與寶玉的扇子聯繫到了一起,而這樣做的後果會是什麼呢?作者惟恐讀者不知其害,故而借寶釵之口點破:「林妹妹這慮的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裡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做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

  四十八回還只說是抄寫出來給人看見,且已經被刻去傳散了;六十四回則說「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但卻承認又寫在了扇子上——此兩回遙遙呼應,到底把黛玉詩同寶玉扇聯繫到一起了。

  寶玉口中雖說「總沒拿出園子去」,但他是無心之人,這話再信不得真。他又是在北靜王府常來常往的,若是扇上詩句被王爺看見,那水溶又是風雅之人,豈有不問的?

  那北靜王初次見寶玉時年未弱冠,也就是不到二十歲,與黛玉可謂年貌相當,門第相稱,又是愛慕風雅之人。倘若北靜王得知此詩為賈府孤女林黛玉所作,怎能不遙思渴慕?再倘或後來竟向旁人打聽,被賈雨村得知,豈會不趁機獻勤,自供曾為黛玉蒙師,將黛玉幼時言行盡情稟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便是賈雨村毛遂自薦為北靜王保媒提親,也是說得過去的。

  那林黛玉是翰林之後,書香之族,才貌雙全,品行兼優,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北靜王聽了賈雨村的介紹,想納黛玉為妃簡直是一定的念頭。他又不可能知道寶玉同黛玉早已兩情相悅,所以就算求親,也只是一片渴慕之心,算不得棒打鴛鴦,橫刀奪愛。

  那時候婚姻講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賈雨村身為黛玉業師,又和賈政關係密切,為兩府做媒名正言順,表面上看甚至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但是賈母必定不願意,寶玉必定大鬧一場,即賈政從前所慮之「弒君殺父」——雖不至如此誇張,然而北靜王為四王之首,地位僅次於皇上,寶玉若是大鬧北靜府,也就與「弒君」同罪了。

  黛玉自然誓死不嫁,甚至極可能就死在這件事上,完成了「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終極宿命。

  但是無論結局有多麼悲劇,表面,卻並沒有人做錯什麼事,無論北靜王也好,賈雨村也好,似乎都是無心之失。這正是一慣的紅樓筆法:表面上一切寫得風清雲淡順理成章,暗底下卻是天地變色樂極生悲!

  上述雖然只是猜測,但是綜合香菱與黛玉的前後傳,石呆子與扇子案,以及後文黛玉做所五美吟等篇看來,則知可能性極大。

  小小扇子竟能引起如此大禍,就難怪黛玉的替身兒晴雯會「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了!

  英蓮、香菱與秋菱

  明清小說的慣例寫法,往往在正傳開始之前,會先寫一段小故事做引子,「三言二拍」的故事大多如此。《紅樓夢》也不例外,出賈府之前,先寫了個甄家;出黛玉之前,先寫了個英蓮,這是全書出場的第一個女子,明明白白是黛玉的一個投影。只是還不等開口說一句話,已經被拐子拐跑了。再出場時,已是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小小一段文字,交代了一個紅樓前傳,寫活了一個嬌婉可憐的薄命司女兒。但與其他小說不同的是,這個前傳跟正文是發生關係的。甄英蓮被薛蟠強買為婢,並跟隨薛家進京,以「香菱」的身份捲土重來,還拜了正身兒林黛玉為師。

  可以說,她每換一次名字,就代表了人生的一個新階段。

  第一個階段,自然是她叫做甄英蓮的時候。

  年方三歲,家住姑蘇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父親甄士隱,為鄉宦之家,母親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也推他為望族了。甲戌本在這裡有一句側批:

  「總寫香菱根基,原與正十二釵無異。」

  彼時的英蓮「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被甄士隱抱在懷裡去街上看過會熱鬧,卻遇見了一僧一道,不但向士隱哭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還念了四句詩,預言了英蓮一生的噩運。

  緊接筆鋒一轉,英蓮人生中的第一個魔星出現了,即是賈雨村,上前施禮陪笑問:「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

  這是甄英蓮與賈雨村的第一次照面。

  不久,雨村得了甄士隱的救濟,上京赴考去了,一舉中了進士,選為新任太爺,後來還娶了甄家的丫頭嬌杏為妾;而英蓮則在次年元宵節花燈會上失蹤,甄家又在三月十五遭火,甄士隱賣了田莊,攜了妻子去丫鬟投奔岳丈,飽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勉強支持了兩年,越發困窘,一日在街上與一僧一道重逢,頓悟出家。

  昔時賓主,一個衣錦還鄉做了官,另一個落魄流離出了家;小姐跌了勢成為拐子手中的砝碼,丫鬟卻轉了運成為知府的妻室。真是滄海桑田,風雲變幻,人生的際遇真也堪嘆。

  更可悲可嘆的是賈雨村和甄英蓮還有第二次交會,就是「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了。

  那時賈雨村已經送了黛玉進京,拜會了賈政,並受到王子騰的推舉,補授了應天府。到任接的第一個案子,就是薛蟠與馮淵爭買婢女致傷人命案。

  這一次,英蓮是暗出,由「葫蘆僧」出身的門子一五一十交代緣起:

  「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從胎裡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

  了!』後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後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裡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

  英蓮的二次出場雖是暗出,故事卻比第一次來得完整,並且有形象、有對白、有心理、有情節。我們因此知道了剛出場時「粉妝玉琢」的女孩兒,失蹤這幾年的真實境遇,漂泊江湖,被拐子時時打罵,真正可悲可憐。

  這段敘述中,香菱連名字也沒有,也並不曾真正見到賈雨村,然而她的命運卻由賈雨村一手遮天,貪贓枉法,做人情判給了真正的魔星呆霸王薛蟠,從「慣養嬌生笑你痴」進入到了「菱花空對雪澌澌」的第二階段。

  再出場時,已是在賈府了,已經改了名字叫香菱,乃是藉由送宮花的周瑞媳婦之眼之口來交代的——

  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裡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麼?」金釧道:「可不就是。」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象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們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裡?」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裡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嘆息傷感一回。

  三言兩語,側面寫了香菱的人物可愛,命運堪憐,卻並不加一句點評,只是說她長得像「東府里蓉大奶奶」,也就是秦可卿,全書最風流夭巧的一個可人兒。而可卿是兼有釵、黛之美者,也就是有一半兒的黛玉特色。故而想來,香菱的形象也是有三分像黛玉的。

  可嘆的是,出身於養生堂,與賈珍、賈蓉父子共枕的秦可卿因是賈家正室,遂也「飛上枝頭變鳳凰」,忝列了十二釵正冊之末;而香菱儘管出身比她高貴,品格比她端莊,容貌與她不相上下,卻因為命運坎坷,生不逢時,再要強,也是「拔毛的鳳凰不如雞」,只能做得十二釵副冊之首。

  那麼十二釵正冊之首是誰呢?寶釵、黛玉。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曾見一位仙姑,「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乳名兼美,小字可卿。明白寫出秦可卿的相貌是兼得寶、黛之美的;而香菱相貌既然與可卿相似,也就可想而知,是既似寶釵之端麗,又有黛玉之清秀的。所以她既做了黛玉的徒弟,又是寶釵的丫環。

  如果說「襲為釵副,晴為黛影」的話,那麼香菱則是兼得二人之美,所以她是十二釵副冊之首,而襲人、晴雯則只好做又副冊之首。

  關於香菱的為人,後文在十六回中曾借著賈璉和鳳姐的對話再一次側描——

  賈璉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並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喚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裡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鳳姐道:「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樣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裡看著鍋里』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也因姨媽看著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與他作了妾。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我倒心裡可惜了的。」

  至此,香菱的相貌、品格、經歷,已然躍於紙上,栩栩如生。

  只是一個買來的丫頭,連姓名、來歷都不自知,卻能得到闔府上至賈璉、王熙鳳這樣的當家人,下至周瑞家的、金釧兒這樣的王夫人親隨的交口稱讚,可見香菱之尊貴端雅。而脂硯齋也特地在此批註:

  「何曾不是主子姑娘?蓋卿不知來歷也,作者必用阿鳳一贊,方知蓮卿尊重不虛。」

  再次點明香菱身份之尊,品格之重。

  值得一提的是,前者周瑞家的見香菱時,她還只是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猶在薛姨媽處聽差使喚;待到鳳姐與賈璉談論香菱時,她已經「開了臉」,與薛蟠作了妾。這由婢而妾的身份轉換,藉由熙鳳的幾句話交代出來,實謂省筆之至。

  但是背後的故事卻著實令人心驚。薛蟠已經搶了香菱而未娶,只交在薛姨媽房中做了幾年使喚丫頭,換言之,如果香菱表現不好,可能隨時被薛蟠糟蹋之後再拋棄。實是香菱相貌行事處處都得薛姨媽滿意了,才費事擺酒地折騰,讓薛蟠正式娶了香菱做妾,其地位比平兒襲人等人要高。

  之後,香菱過了幾年談不得富貴倒也安靜的日子。她與黛玉的第一次交集在第二十四回開篇,黛玉聽了《牡丹亭》的幾句唱詞,心有所感,坐在石上情思迤逗,香菱走來將她拍了一下:「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而後兩人拉著手回了瀟湘館,聊了半日閒話,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可見感情甚好,相處融洽,遂有後面拜師之由。

  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是香菱正面出場的重頭戲,故而大書特書,詳寫香菱如何入園,如何拜師,如何苦吟。更借寶玉之口一言定評:

  「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

  金陵十二釵都是要藉由寶玉這位「情不情」來評度表現的,而寶玉給予香菱的評價無疑是很高的。至此,香菱已經完全滿足了「薄命女兒」、「入住大觀園」、「在玉兄處掛了號」這樣三大條件,名副其實地列入《金陵十二釵》中,且真正當得起副冊第一。

  因而,脂硯齋在這裡有一段長篇大論的雙行夾批: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年罹禍,命運乖蹇,至為側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故欲令入園,終無可入之隙,籌劃再四,欲令入園必呆兄遠行後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遠行?曰名,不可;利,不可;無事,不可;必得萬人想不到,自己忽發一機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誤者,故借『情誤』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遊藝之志已堅,則菱卿入園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園,是寫阿呆情誤,因欲阿呆情誤,先寫一賴尚榮,實委婉嚴密之甚也。脂硯齋評。」

  這是份量相當重的一段評語,可以說是脂硯對香菱最透徹的一次點評。香菱因其遭際,不能與釵黛並馳於海棠社,也不能並列於金陵十二釵正冊。然而這樣一個品貌雙全才德兼備的女孩兒,又怎能屈居人下?因此警幻仙派她做了副冊之首,置於釵、黛之下,襲、晴之上。

  這裡有一個很有趣的公式:

  正冊之首:寶釵、黛玉。

  正冊之末:兼得寶、黛之美,而無二人之尊,卻是賈家第五代長孫媳之秦可卿;

  副冊之首:酷似秦可卿,兼得寶、黛之美,雖根基不俗但後天不濟只做了薛家之妾者香菱;

  又副冊之首:相貌酷似黛玉之晴雯,性格有似寶釵之襲人。

  如此看來,可卿與香菱一樣,是兩個承上啟下的過渡人物。然而可卿不及香菱者,在於她出場既晚,退場卻早,統共沒露幾次面就早早地死了,她存在的最大價值,在於說出了「盛宴必散」的讖語,及那句「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偈子;而香菱卻是全書第一個出場的薄命女兒,一直到八十回仍然有重戲,出場比誰都早,收結比誰都晚,可謂善始善終,故事相當完整。

  細究起來,無論從出身、相貌、才學、性情上,香菱比起秦可卿來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所遜的,惟有「地位」二字而已,不愧做了十二釵副冊之首。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和《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兩回,是香菱的極盛表演,也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可惜好景不長,樂極生悲,她生命中的第三個魔星出現了——那便是夏金桂。

  夏金桂不禁扭轉了香菱的命運,還奪去了她的名字,將其改為「秋菱」。她人生的第三階段開始了。

  這一段,在書中的篇章並不多,集中在第七十九、八十兩回中。有些版本,將兩回並為一回,有些緊鑼急鼓的味道,更讓人覺得秋光短促。

  那夏金桂因見香菱「才貌俱全」,「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遂決意除之,三番兩次地設計陷害,一時故意令其撞破薛蟠與寶蟾偷情,一時又命香菱到自己房中來睡,徹夜折磨,之後更是索性自己剪個紙人兒詛咒自己再嫁禍給香菱,逼得薛蟠攆了香菱去,給寶釵使喚。

  「自此以後,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本來怯弱,雖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胎孕。今復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干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

  這是前八十回中關於香菱的最後一次記述。雖然大結局如何,書中並未來得及詳述,但是戚序本的八十回回目就是「嬌怯香菱病入膏肓」,已經點明她命不久矣。

  但是高鶚偏愛「調包計」,不但在大婚之夜讓寶釵替黛玉出嫁,還讓夏金桂自食惡果,想給香菱下毒,卻不小心被寶蟾換了碗,把自己給毒死了,非常的戲劇化;而香菱則重蹈了嬌杏的命運,被薛蟠扶了正,不但滯木無文,完全是三言二拍的傳奇格局,而且有違曹雪芹原意,與前文的草蛇灰線全無對應,是不折不扣的「蛇足」、「贗文」。

  這由香菱的判詞可以得到確切的證實:

  「根並荷花一徑香,生平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蓮也罷,菱也罷,都是「根並荷花」,這一句是點明香菱的名字;第二句淺顯通俗,明寫其可憐堪嘆;第三句則用「兩地生孤木」喻一「桂」字,點明自從香菱遇到夏金桂,便直奔了「香魂返故鄉」的歸宿而去了,哪裡還有什麼「扶正」的機會呢?

  香菱學詩

  香菱學詩,同黛玉葬花一樣,成為《紅樓夢》的經典篇章,更成為後世詩家不能迴避的常議話題。

  且說黛玉素性清冷,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然而當香菱一進來就求著「好歹教給我作詩」時,黛玉竟然毫不推諉,痛快答應說:「既要作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約也還教得起你。」何等大方豁達?

  可見人以群分,黛玉待人之冷熱,還是要看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她從骨子裡就是個詩人,見了天性愛詩的人,自然親熱,而且循循善誘,誨人不倦。

  「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付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首先是黛玉的態度,有人覺得「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說得太輕慢矯情,其實在詩家的眼中,學詩確實不難,格律的掌握不過是幾句話的事。

  這兩年中我創辦西周私塾,教孩子寫格律詩,從對課到絕句到律詩,不過是三天的課程。第一天講平仄虛實,第二天講押韻粘對,第三天講律詩四聯,說的正是「起承轉合」,以及「承轉兩付對子」的幾種對仗方法。三天之後,八九歲的孩子們都能掌握,寫出格律嚴謹的近體詩來,像香菱這樣慧根深厚的人,又有什麼難的呢?

  要注意的是,這裡黛玉說的「平聲對仄聲」,是指上下句對仗的規律;但是「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卻是說反了,而應該是「實的對實的,虛的對虛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

  對仗的規矩是詞性相近,平仄相反,而這平仄,主要講的是一句詩中第二、四、六字上的平仄,上下句之間要相對,二三句或者四五句之間要相粘,所謂「平仄律」即是「粘對律」便在於此了。這就是常說的「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了。

  對得工整的,就叫工對;馬虎相對的,就叫寬對。平仄粘對,就是格律詩的規矩。但是詞句警人時,可以拋開格調規矩,只以新奇為上。

  所以黛玉又有了一番總結:

  「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這番話,幾乎自清以降所有的詩詞格律書中都要引用一番,因為觀點太新穎明確了。

  第一是立意要緊;第二是詞句新奇;第三才是格律規矩。這便是黛玉的觀點。

  但是要注意的是,在黛玉眼中,詩詞格律根本不是什麼難事,原是自小諳熟的基本規矩,順手拈來出口成章的,所以不需要考慮平仄粘對,自然都是通的;偶有不工之處,只要意趣清真,詞句新奇,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這就叫「不以詞害意」。

  這句話,後來被袁枚加以發揚光大,在《隨園詩話》中寫道:「太白斗酒詩百篇,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不過一時興到語,不以詞害意。」

  袁枚雖與曹雪芹同時代,但是曾向人炫耀說大觀園即他新購的隨園,可見是讀過或至少聽說過《紅樓夢》的,那麼這句「不以詞害意」,很可能也是拾人牙慧了。

  這話後來成了不通格律者的護身符,隨便胡謅幾句五個字七個字的句子,湊在一起押個韻,就自以為是詩了,若有人指出其不通,就大談什麼「不以詞害意」。須知黛玉教香菱時,原要求她先熟練掌握了平仄粘對起承轉合,肚子裡有了千百首詩打底子,然後才談得上追求意趣為真。

  而袁枚所舉的例子,更是到了李白杜甫蘇東坡的層次上,才可以一時興到,皆成文章。

  換言之,對於今天學習格律詩寫作的新人,沒有詩聖詩仙的氣魄肝膽,沒有黛玉香菱的文詞清麗,也要不顧規矩地隨便塗鴉,弄些平仄格律不堪入目的七句文來當作詩,也拿著「不以詞害意」的幌子來遮羞,就是自曝其丑了。

  立意,在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明確定義為「意境」,開篇即云: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也有版本作「有境界者,不期工而自工。」都旨在說明境界的重要性,也就是林黛玉向香菱強調的「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都不用修飾,自是好的。」

  王國維(1877—1927)比曹雪芹晚了一百多年,很可能受到林黛玉的影響,跟香菱是隔世的同學。

  關於打底子,黛玉也有一番明確的作業布置:

  「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之前黛玉說過最不喜歡李商隱的詩,只除了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於是經常有紅迷在討論:黛玉為什麼不喜歡李商隱?而且各種索隱探佚無奇不有,說得雲裡霧裡無人聽懂。其實看看黛玉的這段讀詩論,就很可以明白她為什麼不喜歡李商隱了。

  因為黛玉首推王維,而王維史稱「詩佛」,其內容以山水田園為主,師法陶淵明之渾然天成,謝靈運之細麗精工,而更見禪意,使山水詩成就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後人評「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蘇軾曾贊其「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王維文字最大特點直白如話,意趣天成,極少用險韻或暗喻,少用典故,與李商隱截然相反。黛玉喜王維,自然便會不喜歡李商隱,這很容易理解,完全無需索隱其他。

  且說黛玉薦詩,以「詩佛」王維為首,「詩仙」李白、「詩聖」杜甫次之,這排名已經與常人不同,接下來推薦的人更為獨特,乃是陶淵明、應瑒、謝靈運、阮籍、庾信、鮑照,皆是漢魏南北朝時期的詩人。

  之前我說過,曹雪芹凡在書中提及文學思想,都有很強的宗法魏晉風骨的痕跡,崇尚古風,寶玉如是,黛玉身為寶玉知己,自然亦如是。

  後文中香菱讀了王維的詩回來,有一段關於讀詩感想的討論,最能看出黛玉的審美傾向,鍊字鍊句的意趣之美:

  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象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

  鍊字鍊句,最講究的是錘鍊詩眼。

  「詩眼」或「句眼」,都是一種形象的說法,指的是全詩精氣神最集中的字眼。通過一個字,來鍛鍊出一句詩甚至整首詩的神韻意境。

  《詩人玉屑》中有「五言以第三字為眼,七言以第為五字為眼」之說,就是因為五七言詩中在這個字上多使用虛詞,比如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句,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也被後世詩人稱為寫景詩的範本之句。

  再如香菱所引句中,「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就是第三字為眼,然而「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卻都是在第五字上著力。而「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更是擅用疊字,整句用力,如羚羊掛角,竟連「眼」也尋不得了。

  香菱說「上」字從「依依」化來,解釋為「依依直上」。寶玉遂說她已盡得三昧,深諳讀詩之道了。這段話,既講了鍊字之美,更提到煉意之真。

  「青」、「白」兩字一字千鈞,這說的固然是鍊字,但是整句詩形容的境界,卻重在煉意,而黛玉評價這兩句尚不如陶詩「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更加淡而現成,這說的是氣質,風骨,所謂「魏晉風度」,更是講究神韻了。

  這便是詩家常說的「鍊句不如鍊字,鍊字不如煉意,煉意不如煉格。」

  再接下來,黛玉便給香菱出題目了,七言律詩,詠月,十四寒韻。

  香菱作了一首,先給寶釵看,寶釵說:「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且讓香菱拿與黛玉看。詩道: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說:「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

  因為這首詩努力地湊字,卻沒什麼意思,只是說了昨晚有大月亮,亮得跟玉鏡冰盤一樣,比喻很俗,所以黛玉說「措詞不雅」,而寶釵則說「不是這個作法」。

  詩要講究起承轉合,這八句四聯統共說的只是一個意思,沒有承轉也談不上立意,因而黛玉說香菱看的詩少,只是生搬硬湊,讓她放開膽子去作,也就是開發靈感,發揮想像。

  於是香菱又回來苦思冥想,反覆推敲,心無旁鶩,凝思會神,連探春喊她「閒閒罷」,她都隨口回答:「閒字是十五刪的,錯了韻了。」

  古時作格律詩依照平水韻,上平聲十五韻,下平聲十五韻,比如「一東」「二冬」,在今天普通話讀音聽來,並無什麼不同,但在古時屬於兩個韻部,不可混淆;所以「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刪」,乍聽上去韻母都是an,但卻分屬於不同韻部,規矩嚴明。

  且看香菱苦思完成的第二首: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

  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余容猶可隔簾看。

  這一首,用詞文雅了些,把「玉鏡」「冰盤」之類的直白比喻,換成了「淡淡梅花」,「絲絲柳帶」的烘托,纖致許多。可是黛玉仍說:「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

  寶釵則評價說:「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起,再遲幾天就好了。」

  因為香菱這首詩字字用心,又是「殘粉」又是「余容」,過於刻意了,故而更像是幾天後的月色;最重要的,是所有的文字都局限在表面意思,堆砌辭藻,不能借景言情,所以仍不好。

  香菱回去後,廢寢忘食,精血誠聚,對燈出了半日神,夢中偶得了八句,用寶釵話說是「誠心都通了仙了」。

  之前香菱苦思八句,自為妙絕,卻被釵黛掃了興,不肯丟開手,反覆思索;如今夢中真得了佳句,反而遲疑,「自己並不知好歹,便拿來又找黛玉」。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裏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眾人看了,都讚賞不絕:「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這首詩首聯「精華欲掩料應難」破空而來,開篇明志,已經先寫出了月亮的品格,而且借物喻人,完全是自己的寫照。

  頷聯對仗極工,用聲音來反襯夜晚的寧靜,而且是從夜到曉,直接引出頸聯的人物:「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這兩句可以說自身,也可泛指天下男女,客旅思人;

  尾聯更是立意新穎,借著反問嫦娥,來寫出不得團圓的悲哀,餘音裊裊,迴響不絕。古人云:詩言志。而這首詩,無疑就是香菱品格為人的自我寫照了。

  最後,關於香菱學詩,還有個讓人想來嘆息的公式:賈雨村見到的第一個金陵十二釵冊中人,乃是副冊之首甄英蓮,之後他亂判葫蘆案,恩將仇報推了英蓮入火坑;他見的第二個冊中人,是正冊之首林黛玉,將來勢必也會做出誤葬黛玉終身的惡行來。

  可嘆的是,賈雨村是黛玉的啟蒙業師,而黛玉又收了香菱為徒。如此,香菱豈非又一次與賈雨村扯上干係?

  而且,賈雨村在第一回中,曾經做過一首詠月五律: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後來見了香菱之父甄士隱,又曾口占一絕: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而香菱拜黛玉為師後,得的第一個題目竟也是詠月,並且一連做了三首,最後一首末句「緣何不使永團圓」正與雨村七絕的第一句「時逢三五便團圓」相對,更是令人感嘆。

  真不知曹公的這種安排,深藏著怎樣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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