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2024-10-06 00:47:43
作者: 西嶺雪
扮豬吃老虎:給李紈算筆帳
說到斂財,人們總是立刻想到賈璉夫妻和邢夫人,那王熙鳳弄權鐵檻寺,為了三千兩銀子害了張金哥一條性命;扣著丫環的月錢不按時發放,自己拿去放高利貸,簡直可以用「無惡不作」來形容了;賈璉更不消說,「油鍋里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連老太太的東西都敢搗騰出來去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邢夫人又更棋高一招,捏了兒子的短兒,竟向媳婦敲詐。
——這是個什麼家庭啊,母子,夫妻,婆媳,都是這樣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而李紈青年守寡,既然生活在這樣的大環境中,難免不會暗自留心,未雨綢繆。只不過,她斂財的方法與鳳姐不同,鳳姐是八爪魚式的東征西斂,四處出擊;而李紈卻是螞蟻搬家式的聚沙為塔,只進不出。
第四十三回鳳姐過生日,賈母一時興起,要學小家子湊份子操辦。李紈和尤氏都說要出十二兩,賈母說:「你寡婦失業的,那裡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鳳姐為討賈母的好,忙說這錢由自己代出——當然,這只是面子功夫,真到尤氏來拿錢時,鳳姐卻用一頓軟硬兼施的說笑給混過去了。然而錢是沒出,帳卻已經給李紈記下了,並在第四十五回中,李紈帶姑娘們來與她要錢辦詩社時,好好地跟李紈算了一筆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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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乾,我還通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麼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說的眾人都笑了。鳳姐兒忙笑道:「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這臉子竟是為平兒來報仇的。竟不承望平兒有你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著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過來!我當著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說著,眾人又都笑起來了。
鳳姐心思縝密,出語尖酸,原不足奇;然而向來笨口拙腮、罕言寡語的李紈竟然這般伶牙俐齒起來,真是破天荒頭一回。原因無他,只為鳳姐揭出了她的心病,於是老實人也發起火來,啞巴也會唱歌了,所謂「兔子急了也咬人」,而且咬得相當準而狠——不但回敬了鳳姐一連串諸如「無賴泥腿」、「貧嘴惡舌」等咒罵之語,且還會指東打西,轉移目標,並不反駁鳳姐關於自己怕花錢、調唆姑娘們來鬧事的話,卻說起鳳姐生日那天潑醋打平兒的事來。
設想一下,那鳳姐原是最擅言辭、精明不過的一個人,倘若也和李紈一般見識,零打碎敲地回幾句嘴,局勢會是何等不堪?
好在鳳姐識大體,不計較,息事寧人地當眾給平兒賠了個不是,又滿口答應:「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將一場潛在的口角風波消彌於無形。
鳳姐這樣做,固然是因為身為當家人,輕易不願意引起爭端,二則也是真箇爭執起來,自己可占不了上風——整個榮府里,無論誰聽說鳳姐和李紈吵架,都必定會認為是鳳姐欺負了老實人。
可見王熙鳳是精明的,卻也是失敗的,不但婆婆邢夫人看不上她,下人們也都陽奉陰違,連小廝興兒也在背後饒舌,說她「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做假做得連底下人都瞞不過,也就算不得會做假了。
但是大嫂子李紈可比她強多了。放眼榮寧二府,看誰挑過李紈的眼,找過李紈的茬來著?
第四回開篇關於李紈的生平簡歷介紹說:「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這裡點明李紈的處世原則,「槁木死灰,無見無聞」,說白了就是「裝死」。即使放在今天的職場,一個能把自己掩飾得跟死人一般無聲無息的人,也一定是個安全的人。
但李紈也不是一味的裝死,她還有第二道板斧,就是示弱。
李紈的弱是人所共知的,青年守寡,無所依傍。生怕別人忘了這一點,她是時不時就要哭兩聲來引起人注意的。
這樣做的實惠,可以從鳳姐替她算的那筆帳上清楚看到:月銀比鳳姐等多兩倍,因老太太可憐她寡婦失業又有個小子,又添了十兩,且園子地的租子也是自取自用,年終分紅又是上上分兒。一年通共算起來,總有四五百銀子。
但是裝死也好,示弱也好,這兩招都是非常消極被動的做法,如果分寸拿捏得不好,很可能會適得其反,被人忽略、輕視、甚至任意欺侮,那可就違背了李紈的原意了。
所以,李紈也有其積極的一面,就是在不顯山不露水的前提下熱心參與,建立存在感。
老太太給她派了個閒職:「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這句話只好說說罷了,因為姑娘們各居各室,又有奶媽又有丫鬟,就算針黹誦讀,也用不著個大嫂子作陪。
對於這一點,李紈當然也很清楚,也很著急。所以當探春提議建詩社的時候,她第一個雙手贊成,且自薦為社長,說:「我那裡地方大,竟在我那裡作社。我雖不能作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客,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
大嫂子開了口,眾姑娘自然不會反對,於是她這個不擅詩的人便成了海棠社長,在老太太面前也就有了交代:不是陪著姑娘們誦讀嗎?我還帶著她們做詩呢,多麼風雅!
細讀起來,大觀園諸次起社中,時有請假不來的,然而大嫂子卻從未缺席,這就是「重在參與」。
而且李紈的參與也不是白參與的,她最重要的心思還是放在撈實惠上。
我們不妨學學鳳姐,也給李紈算筆帳——李紈帶姑娘們找鳳姐,是為了給詩社找個「出錢的銅商」,然而詩社究竟需要多大花費呢?
在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中,探春起意建詩社,李紈先搶了個社長當,又主動請纓要作東。然而探春說:「原系我起的意,我須得先作個東道主人,方不負我這興。」李紈立刻順水推舟:「既這樣說,明日你就先開一社如何?」
很明顯,這第一社是探春的東道,李紈只是口頭熱鬧,並未出錢。
次日史湘雲來了,聽說眾人起社,急得了不得。李紈道:「他後來,先罰他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再說。」這就又把史湘雲拉下水了,再不提自己的東道。
於是第二社詠菊花,便是史湘雲的東道,薛寶釵贊助的螃蟹宴,仍然不花李紈一分錢,倒跟著吃了一頓螃蟹,還把府里上下通請了一回,鬧得盡人皆知,白賺了個帶著姑娘們起社吟詩的美名兒。
如此算下來,從三十七回建社,到四十五回李紈來找鳳姐要錢,這其間她自己還從沒出過一分錢;那麼當李紈要到錢之後呢?她把這筆錢用在經營詩社上了嗎?
且看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大觀園增添了寶琴、岫煙、李綺、李紋、香菱等新生力量,於是大家雅興大作,準備好好地邀一滿社:
湘雲道:「快商議作詩!我聽聽是誰的東家?」……李紈道:「我這裡雖好,又不如蘆雪廣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們小頑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裡來。」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裡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總五六兩銀子也盡夠了。」寶釵等一齊應諾。
鳳姐不是已經給了李紈五十兩銀子嗎?而這裡也寫得很明白,辦一社最多不過十兩銀子(估計李紈還要扣下點),可見五十兩銀子,辦五社也有餘了,怎麼隔不了幾日,這會子又讓大家湊起分子來?而李紈這個社長,到底什麼時候做過哪怕一次真正的東道呢?
接著,「只因李紈因時氣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煙皆過去朝夕侍藥;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和李紋李綺家去住幾日;寶玉又見襲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猶未大愈:因此詩社之日,皆未有人作興,便空了幾社。」(第五十三回)
此後又是「因鳳姐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閒暇,接著過年過節,出來許多雜事,竟將詩社擱起。」(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直到次年春天,因黛玉寫了一首《桃花行》,鼓起眾人之興,都說:「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人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於是都往稻香村來,將詩與李紈看了,大家議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林黛玉就為社主。明日飯後,齊集瀟湘館。」
雖然這一社因為恰值探春的生日,未能起成。然而這裡卻透露出一個信息:眾人專程拿詩去稻香村與李紈看,但李紈卻並未再提自己做東,在稻香村辦社的話,只是「稱賞不已」,且議定以黛玉為社主——換言之,倘若這一社辦得成,黛玉便是東道,仍然不關李紈的事。
這一耽擱,轉眼又到暮春,史湘雲以柳絮為題,寫了一首小令,拿與寶釵和黛玉同看,並慫恿說:「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改個樣兒,豈不新鮮些。」黛玉聽了,偶然興動,便說:「這話說的極是。我如今便請他們去。」 ——黛玉這個東道,到底還是補上了。
柳絮社後,眾人又放了一迴風箏,便散了。這是大觀園最後一次起社。
仲秋賞月,湘雲說過:「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
可見大家原意是要在仲秋起一社的,但即使起得成,也自然是借家宴的現成資源,無需任何人做東。從頭至尾,李紈也沒打算要出任何錢來為詩社效力,她這個社長的作用,好像僅僅是為了收銀子——鳳姐為詩社贊助的銀子,以及眾人湊份子辦社的銀子。
固然,只是這麼百十兩銀子也撐不肥李紈,然而卻已足夠我們見微知著,窺一斑而測全豹了。
人人皆知鳳姐貪,然而誰會注意到,「寡婦失業」的李紈其實比鳳姐更貪更吝?但是整個大榮國府,卻沒有一個人敢說李紈壞話的。都說薛寶釵會做人,然而比起大奶奶李紈也還棋差一招。如果說人人提起寶釵都讚不絕口就算做人聰明的話,那麼人人提到李紈都說不出個「不」字來,也是一種了不得的本事。
而李紈攢下的這些家底哪裡去了呢?我猜早已通過李紈那幾位常在園中出出進進的嬸娘、表妹運出園子去了。也因此,當賈府被抄、子弟流散、寶玉甚至淪為乞丐之際,只有李紈還可以衣食無憂,不但將兒子培養成赫赫高官,自己也鳳冠霞帔,做起誥命夫人來了。
所謂「扮豬吃老虎」,鳳姐可哪裡是對手呢?
三個奶媽:奴才兩字怎樣寫
(一)
《紅樓夢》中的公子小姐們都有奶媽,每個奶媽也都自有其形象。比如賈蘭的奶母雖然未曾正面描寫,卻借王夫人之口說出其「夭夭調調」,於抄檢大觀園之際被驅逐;迎春奶媽參賭被罰,還曾私下偷了小姐的首飾去噹噹兒,明欺小姐好性兒,是「奴才坐到主子頭上」的典型;寶玉的奶媽李嬤嬤自然也是個難纏的,不但吃他的楓露茶,拿他的豆腐皮包子,還成天跑進怡紅院鬧事,找襲人等大丫頭的麻煩,最是老背晦;惜春的奶媽也沒有正戲,但是劉姥姥插科打諢時,惜春笑得肚子疼,拉著奶媽叫揉腸子,自然是因為年紀小,奶媽還仍然在身邊侍候的;真正須臾離不開奶媽的,還要屬巧姐兒,醒了抱在懷裡,困了拍著睡覺,大約也可以看出長大了的公子小姐們兒時的情形了。
曹雪芹會在書中這樣得心應手地塑造出一堆奶媽的形象,不僅因為他出身於大家族,跟形形色色的奶媽打交道的機會較多;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曹家祖上正是借乳母發跡——曹雪芹曾祖曹璽,娶妻孫氏,曾做過康熙的乳母,死後賜封一品夫人。
曹家祖上本是漢人,從龍入關成為王府「包衣」,也就是鴛鴦所說的「家生子」;然而由於跟隨多爾袞南征北戰,像焦大一樣,立下一點戰功;等到滿人坐了紫禁城,凡「從龍入關」者,身份俱得以提升,有了些體面,即如管家林之孝的情形;而其子孫更承受了主子隆恩,得以讀書做官,掙得一官半職,便如同書中賴嬤嬤之孫一般。
——也許曹雪芹未必真是按照這樣的邏輯和思路來塑造人物的,然而這些故事早已爛熟於心,則在下筆撰文時,必會有意有意,將自己家族發展史的不同階段,本能地表現在不同人物身上;或者說,在塑造筆下人物時,不自覺地借鑑到自家發展史的不同片段。
順治八年,多爾袞死後被定罪,順治收管了多爾袞的正白旗,曹家轉為內務府包衣,成為皇帝家奴,曹璽也由王府護衛升任內廷二等侍衛。後來康熙出生,照規矩乳母要在三旗中尋找,曹璽的妻子孫氏適逢其時,遂被選為康熙保姆。顯然康熙對這位乳母很有感情,他於八歲登基,次年即命曹璽出任江寧織造,委以重任。後來南巡時見到年邁的孫夫人,欣然說「此吾家老人也」,並為其住處親筆題名「萱瑞堂」,可見其眷顧之心。
曹家這段發跡的過程,分別展現在了紅樓三大奶媽李嬤嬤、趙嬤嬤和賴嬤嬤身上。
李奶奶的經典描寫見於第八回,蒙府本的回目名便作《攔酒興李奶母惹厭 擲茶杯賈公子生嗔》,用寶玉的話說是「逞得他比祖宗還大」。
雖然李嬤嬤嘮叨背晦不招人待見,但是其子李貴卻是頗有分寸面子的,不但在寶玉面前敢於抱怨說:「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賺些好體面,我們這等奴才白陪挨打受罵的。從此後也可憐見些才好。」對掌塾之孫賈瑞也敢於直言訓誡,指責瑞大爺平日不正經。
這個陪讀護駕的身份,很有點像是曹寅從前之於康熙——曹寅比康熙小四歲,傳說曾為康熙伴讀,十六歲時出任康熙御前侍衛,並於曹璽死後不久,接任江寧織造之值,任上曾經四次接駕。
當然,如果將李貴加上茗煙的表現除以二,可能更符合歷史真實。
趙嬤嬤乃賈璉乳母,來鳳姐處討情,替兩個兒子趙天梁趙天棟尋差使,鳳姐順水人情地塞給了賈蓉賈薔,理由是:「現放著兩個奶哥哥,比誰不強?」正是朝中有人好做官,銀子給誰賺不是賺,與其便宜了不相干的人,倒不如照顧自己知根知底的奶哥哥呢。
康熙放心地將江寧織造這塊肥缺交給曹寅、李煦連任,可不也正是看在「奶哥哥」的情份上?
當然,書中憑乳母發跡的真正大人物還要屬賴尚榮,也就是「賴上榮」——依賴上面主子得到榮光的意思。
賴嬤嬤是賈府上德高望重的老家奴,三代服侍主子,出場時早已退休,在家裡一樣的高廈暖閣,閒時坐了轎子來府里陪賈母搓一日牌,樂得清閒;其子賴大是榮國府的大管家,一人之下眾人之上;孫子賴尚榮雖是家生子兒,卻仗著祖宗的情面,主子的恩典,打小兒放了出來,削了奴籍,可以「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字」,一樣是丫頭婆子地捧養長大,還捐了前程做了官,所謂「三代出一個貴族」,這真是活生生的範例!
回顧歷史,曹家也正是差不多的情形。
「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飢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焉知不是曹家的家訓呢?
「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又焉知不是雪芹的反思?
「哪裡知道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更是曹家後代的刺心之語,只知道享福,不能安分守己,終遭沒落——這番血淚教訓,由賴嬤嬤口中閒閒道來,猶為驚心!
「賴尚榮」三個字,顯然諧音「賴上榮」。他從二十歲捐官到現在,已經十年過去,才選為縣官。可見此前的十年都只是虛名兒好聽,卻無實銜,最終還是要靠主子恩典,「不知怎麼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正如王子騰之保舉賈雨村。
賈雨村將來自然是要恩將仇報的,那麼賴尚榮會銜恩不忘麼?
未必。
李紈、鳳姐兒說他「先那幾年還進來了兩次,這有好幾年沒來了,年下生日,只見他的名字就罷了。」
為什麼不進來了?
因為他已經捐了官,自謂有了身份,不願意再到賈府來行奴才之禮,提醒自己本是出身微賤。但是掙扎了十年,終究不得出頭,到底還是求了主子方才尋得門路,「選了出來」,做了州縣官兒。也才會有「前兒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之事,穿了新官服,十分威武。
賴尚榮如此自尊又自卑,一旦得勢,又怎能不急於洗清與賈府的關係,避而遠之呢?
所以賴嬤嬤說的「盡忠報國,孝敬主子」,通通是反話正說,白白叮囑了。
當然,小說不是歷史真實,而且當奴才畢竟不是什麼風光的事,所以曹雪芹不可能一筆筆很真實地描寫所有過程與細節;同時,乳母現象也是當時的普遍關係,小說中隨手拈來,未必一定和自己家有關。
比如賈母曾經深有體會地說:「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
這當然不會是曹雪芹自陳其祖,而更可能是在皇宮裡做乳母的同行多得是,乳母之間免不了爭風吃醋鬥閒氣,兼之八卦打牙傳小話兒,當年的孫氏「都是經過的」,曹家少不了聽說過許多皇宮佚事,乳娘閒話,像迎春乳母這樣的,肯定大有人在。
迎春的奶嫂說:「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子不仗著主子哥兒多得些益,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這說的就是宮廷細事,絕非風言。
有人曾將《紅樓夢》中的乳母與《金瓶梅》對照,說賈璉乳母仗著主子勢力,不但自己有體面上炕吃飯,還能給倆兒子走後門尋差使;寶玉乳母敢於打罵小丫環,看上什麼說拿就拿。而《金瓶梅》里的如意兒,官哥兒哭鬧時,她抱著哥兒一動不敢動,飯也不能吃,就這樣西門慶還動轍打罵——同樣是大家乳娘,地位待遇怎麼相差這麼多呢?
如果將《紅樓夢》里寫的情形不只當成大家族,而是理解成宮廷格局,所有的乳母都是阿哥格格的乳娘,那就正常得多了。因為阿哥的前途仿佛押寶,將來一旦登基上位,跟隨的人都是要雞犬升天的,乳母的身份該有多麼尊貴?
帶著這樣的認識再來看紅樓乳母,就會發現大觀園的故事真如萬花筒一般,鏡里鏡外,別有洞天。
那堪風雨助秋涼
自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後,黛玉已對寶釵心悅誠服,曾說「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
到了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她又舊話重提,說:「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對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
一片至誠,剖心置腑。
而寶釵更是進一步出招:上次是以理服人,今次則是以情動心。不但體貼黛玉之病,送她燕窩補養,且說:「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
如此感人肺腑之語,怎不讓「情情」林黛玉感激涕零,推寶釵為生平知己。
但同時,她也有一種隱隱的擔心和恐懼,因此滿腹心事,寫下一篇《秋窗風雨夕》來,幾與《葬花吟》相媲美。
吟罷擱筆,寶玉來了。這一段寫得十分旖旎纏綿。
這時候的寶黛兩人已是心心相印,正在熱戀的關係,每句話都說得十分親昵委婉,入心入肺。
黛玉說「謝謝你一天來幾次瞧我,下雨還來。這會子夜深了,我也要歇著,你且請回去,明兒再來。」又說,「你聽雨越發緊了,快去吧。可有人跟著沒有?」一片關切之情。
而寶玉則說:「原該歇了,又鬧的你勞了半日神。」又說,「你想什麼吃,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何等體貼溫存?
這兩個人,一個巴不得看見寶玉卻又擔心夜深雨密,一個巴不得守著黛玉卻又擔心她勞神受累,都是眼裡心裡只有對方沒有自己的。
黛玉因聽寶玉打的是明瓦燈籠,怕不亮,取了自己的玻璃繡球燈來。寶玉說自己也有,怕雨里打破了沒帶出來,黛玉嗔道:「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就是失了手也有限的,怎麼忽然又變出這個剖腹藏珠的脾氣來!」語氣嗔怪,卻全是體貼心疼,何等細心柔密!
所以這段描寫,真是寶黛情中最溫柔細膩的一段,可是偏偏卻有兩種不和諧音夾雜其間,正如滿室生春,而窗外風雨攜至。
這兩股聲音,一股來自北靜王,一股來自薛寶釵,都是隱隱的愛情危機。
黛玉因見寶玉帶著斗笠,披著蓑衣,因笑道:「哪裡來的漁翁!」寶玉卻說,這是北靜王送的,並說也要送黛玉一套。
正如同那串同樣來自北靜王的香珠一樣,黛玉再次說:「我不要他。」且說,「戴上那個,就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兒了。」說完,又覺得漁翁和漁婆一對兒,自己失言了,羞得咳個不住。
脂批說:「本是閒談,卻是隱隱不吉之兆,所謂畫兒中愛寵是也。」
寶黛情緣,終究是鏡花水月,畫中美眷。
寶玉走後,寶釵打發人送了燕窩來。黛玉命人收了,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面又想「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 因此輾轉反側,又滴下淚來。
這嫌疑何來呢?正因為寶釵。寶釵云:「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其實暗示已經很清楚了,是要黛玉接受和她一起長久為伴的打算,但是黛玉也不知道是聽明白了還是不明白,若是沒聽明白,那她雖然與寶釵義結金蘭,相信其並非藏奸之人,卻終究不能不為「金玉姻緣」擔心;若是聽明白了,又怎能在一時之間接受「二女共事一夫」的命運?
此前她對寶釵說:「我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的了……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已是命在秋夕之景。
所以《秋窗風雨夕》詩中開篇便道:「秋花慘澹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秋涼!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寶釵不是來送燕窩,竟是來催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