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2024-10-06 00:46:42
作者: 西嶺雪
小紅謀愛亦謀生
小紅,原名林紅玉,是賈府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兒,卻被分在怡紅院做了個灑掃丫頭,連跟寶玉說句話的機會也沒有,眼面前兒的事,更是一件也夠不著。
難得的一遭兒,還被秋紋碧痕痕夾槍帶棒地好一陣搶白,罵得小紅心也灰了。但是正在挫敗之際,因聽見婆子說起賈芸帶人進園種樹之樹,立刻便「心中一動」,已經情絲別系,又有了新目標新計劃了。
這是第二十四回《痴女兒遺帕惹相思》里的內容,但是交代小紅出身時只說「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之後一路鋪敘敷衍,直到第二十七回才借著紈之口說明:「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鳳姐聽了,笑著說了句:「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對天聾地啞。那裡承望養出這麼個伶俐丫頭來!」
可是問題出來了:管家之女,按理說背景強大,眾人都該巴結她才是,如何只做了怡紅院的一個二等小丫頭,以至受盡晴雯、碧痕這些人的閒氣?還有,林之孝夫妻兩個真的是一對天聾地啞嗎?
其實大謬不然。一則在王熙鳳眼中,萬人都是蠢鈍貨色,她對人的褒貶原做不得准;二則在王熙鳳面前,一干下人自然都是服服帖帖惟命是從,縱然伶牙俐齒又如何敢於施展呢?三則林之孝夫妻為人老辣,城府深沉,最是懂得藏拙裝愚的道理,所以「天聾地啞」未始不是一種處世態度和行事手段而已。
可記得書中最會守愚的人物是誰嗎?
乃是薛寶釵。「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第八回)
而王熙鳳對她的評價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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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其私下裡與平兒所議:「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第五十五回)
在王熙鳳眼中,口才了得的尤氏是個「鋸了嘴的葫蘆」,又沒口齒又沒才幹的,連寶釵都是不大說話不能管事的人;然而事實上,第五十六回中「識寶釵小惠全大體」,充分證明了寶釵並不是寡言少語沒意見不理事的。再看平日裡她與寶黛的對答,何嘗是口訥沉默之人?無論是對寶玉比出語錄講六祖惠能的故事,還是對黛玉打趣反擊針鋒相對,都足見伶牙俐齒言辭了得,但在鳳姐眼中,卻落了個「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形象。那麼鳳姐所評價的林之孝家的「天聾地啞」又如何當得真呢?
寶玉的生日宴上,林之孝家的特地帶著幾個婆子來園中查看,察顏觀色,見機行事。一則怕有正事呼喚,二者恐丫鬟們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約束,飲酒失態。探春忙說並沒有認真喝酒,林之孝家的笑道:「我們知道,連老太太叫姑娘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頑罷了。我們怕有事,來打聽打聽。二則天長了,姑娘們頑一回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素日又不大吃雜東西,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怕受傷。」有理有據,進退得宜,這哪裡是不會說話的人呢?
到了晚上,怡紅夜宴前,林之孝家的又帶人來查夜,先叫了上夜的人來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又問寶玉睡了沒有,且說:「如今天長夜短了,該早些睡,明兒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腳漢了。」又勸寶玉不該對襲人直呼名字,「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的。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襲人、晴雯等忙忙解釋,林之孝家的還不算完,又足的說了一大篇話,又吃了茶,這才擺駕辭宮——譜兒比誰都大,話比誰都多,非但不聾不啞,簡直耳聰目明,多嘴多舌,堪稱話癆了!而晴雯說他「嘮三叨四,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可見這樣的表演已經不是一回兩回,這林之孝家的向來話多且密,不是好惹的。哪裡是「天聾地啞」的光景?
奇怪的是,在這場交鋒中,眾丫鬟對林之孝家的極為奉承小心,然而對她的女兒小紅,如何卻會橫加欺凌呢?豈不矛盾?
自相矛盾的還不只這一處,二十五回寶玉魘魔法病癒後,小丫頭佳蕙同紅玉發牢騷:「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
然而晴雯哪裡來的老子娘呢,而小紅貴為管家林之孝之女,如何倒倚仗不上「老子娘的臉面」呢?
所以也有一種可能是,作者在最初塑造小紅這個角色的時候,並沒想過要把她安排作林之孝的女兒。不過是在鳳姐提問時,隨手一筆,給她派了個身世。睛雯乃至晴雯的哥嫂多渾蟲、多姑娘兒也是這般。
林之孝兩夫妻在府里不但有臉面,且是在鳳姐夫婦面前真正說得上話的。鳳姐潑醋,逼得鮑二家的上吊自殺,林之孝家的進來悄悄回鳳姐:「鮑二媳婦吊死了,他娘家親戚要告呢。我才和眾人勸了他們,又威赫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可見兩夫妻是有決斷且做得主的人。
又因鳳姐外強中乾地發威,說:「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他,只管叫他去告。」那林之孝家的為難,雖不勸,卻也不肯聽從,因見賈璉向自己使眼色,才出來等著。賈璉出來,又找了林之孝商議,命人作好作歹,許了二百兩銀子才罷。其後又命林之孝將那二百兩入在流年帳上分別添補開銷過去——不但要替主子遮掩姦情,連主子貪污也要幫忙遮掩,這林之孝也真算得上貼身心腹了。
並且這心腹還不似旺兒等人只是聽命辦事的,而是有自己的主張見解,第七十二回林之孝與賈璉的一番對談中,劈頭便問:「方才聽得雨村降了,卻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可見耳目聰明,連政事也是關心的。
接著又議起家事來,主動提議說:「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們各有營運,二則家裡一年也省些口糧月錢。再者裡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該使四個的便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裡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太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孳生出人來。」
這番話,遙遙對應探春、寶釵的興利除弊,不愧是大管家,充分顯現了林之孝夫妻非但不是天聾地啞,而且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世情練達,人事精明。上自本家爺們與官爺的交往,政局行情,下至奴才門人之子的家事,兒女情長,竟無不瞭然,且自有見解,便在璉二爺面前也是可以大模大樣地高談闊論,長篇大論的,這裡哪有一點「天聾地啞」的意思呢?
那麼作為他們的女兒林紅玉,又怎會是等閒之人呢?第二十六回開篇,小紅曾同小丫鬟佳蕙說:「俗語說的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番見識既清醒又長遠,何曾是十七八歲小丫頭的眼光頭腦?顯然深受父母教誨,耳濡目染,遂有此悟。
這也同時解釋了為什麼林紅玉身為管家之女,卻會屈尊於怡紅院只做一個灑掃餵鳥的二等小丫頭,連端茶沏水都沒資格。
通常來說,府中的丫頭將來的出路有三種:第一種是攀高枝兒,被哪個主子看中收房,納為妾室,比如平兒、襲人便是了;第二種是年齡大了,便在奴才中擇個小子一嫁一娶,再生下小奴才來,便如李嬤嬤罵襲人時所說的「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第三種則是蒙主子恩開發了,還其自由身,另向外邊擇婿完婚,做正經夫妻。茜雪被攆出府的冤案真相就該是這樣,正常放了出去,自行婚配了,故而將來有報答寶玉之事。
林之孝夫妻兩個在賈府做了大半輩子,算得上有錢有勢,卻畢竟是奴才;其女小紅是家生子兒,生下來就註定要做奴才;但是林之孝會願意小紅也做一輩子奴才,將來再為賈府生下第三代小奴才來嗎?
從林之孝勸賈璉的話看來,他不但眼光敏銳,而且處事小心,頗懂得未雨綢繆的道理,絕不是個貪圖眼前利益的人。他讓賈璉勸賈赦、賈政少與賈雨村親近,免得沾染是非;又讓賈璉向老爺太大建議,裁減人手,節省開支。這些都不是普通愚人奴才可以有的心胸見地,其心思甚至比賈赦、賈政更加細密呢。
這樣的一對夫妻,生下一個既聰明伶俐又有些姿色的女兒小紅來,如果他們存心讓小紅攀高枝兒,自然會想方設法在主子面前進言,給小紅安排個最輕省體面的活計。但是他們沒有這樣做,而是把她放在空空的大觀園裡掃地看院子,分明是不希望她顯山露水。
書中第二十四回末說:「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占了。」
——可見小紅遇見寶玉,實非林之孝夫妻的本意。他們最初將女兒安排在怡紅院,本來目的是為了「清幽雅靜」,只是偏偏寶玉選了怡紅院,遂有後文。
另外,二十六回鳳姐認乾女兒之際曾抱怨:「虧我還和他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里誰是誰,你替我好好的挑兩個丫頭我使,他一般的答應。他饒不挑,倒把他這女孩子送了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
——可見林之孝家的若想提拔女兒,有的是機會,卻偏偏把女兒放在怡紅院粗使,顯然是存心藏珠。
再有第七十回開篇說「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名單子,共有八個二十八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的,等裡面有該放的丫頭們好求指配。」
——可見人丁婚配發放是歸林之孝管的。那麼他們對自己親生女兒的終身又做何考慮呢?既然不希望她攀附富貴,自然也不會情願配個奴才小子完事,那麼只能是第三種選擇:希望憑藉自己兩夫妻的臉面苦勞,求主子開恩把小紅放出來,自行選個清白人家成婚。
以林之孝夫妻的財勢,不愁不能給女兒備份好嫁妝,即便招婿入贅也是沒問題的。這就是他們把小紅藏在園中,不讓她有任何出頭露面的機會的緣故了。
書中有一段紅玉小傳,說「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
紅樓夢裡提及名諱處甚多,比如黛玉就從不肯提一個「敏」字,每每說及,必念成「密」;寫的時候又總是少一划兩劃。這樣看來,紅玉改為小紅似乎合理,無甚疑點。
然而怡紅院裡另一個小丫環春燕兒,倒不怕重了元迎探惜四春的「春」字?元春還是皇妃呢,榮國府倒不忌諱?
襲人原名珍珠,既重了賈珍的珍,又重了賈珠的珠,也不忌諱,還是老祖宗身邊的人呢。二爺的玉不可以重,大爺的珠就可以?襲人是後來與了寶玉才改名兒的,可並不是老大爺了人計較她妨死了賈珠。
所以紅玉因沖了黛玉、寶玉便改作小紅,著實值得商榷,這究竟是作者瞞弄讀者,不使含意過分明顯刺眼呢?還是改名的舉動並非出自主子,而是林之孝夫妻的主意?就為了不使她過於矚目。
無奈紅玉仗著自己「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到底被鳳姐挑了去,正所謂秀外慧中,不能自藏,註定還是出人頭地了。
這多半打破了林之孝夫妻的計劃,第七十二回向賈璉建議裁減丫頭,很可能是投石問路之舉。然而賈璉回答說賈政剛回家,不便提這些事,林之孝家的也只好不提下文了。但因議起來旺小子與彩霞的親事來,卻又勸賈璉說:「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件事。旺兒的那小兒子雖然年輕,在外頭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們,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霞那孩子這幾年我雖沒見,聽得越發出挑的好了,何苦來白糟踏一個人。」
這件家事愈發見出林之孝的冷靜理智,他對於彩霞的婚配對象尚如此操心,何況自己女兒的未來呢?又豈肯讓好好的女孩兒因為做了奴才便誤了終身?
小紅歸了鳳姐之後,便只見名字不見人了,竟沒什麼戲分。這有兩個可能,一是作者筆力顧及不到,正戲在後文;二是林之孝夫妻對小紅說了實話,讓她不要太抓尖能幹,安心等待時機好得空放出來。
因為給鳳姐傳話,小紅曾遭到了晴雯一番排揎:「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裡。不知說了一句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兒半遭兒的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喝。有本事的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得。」
這番話雖是晴雯短處,卻恰見小紅長處。一則其人隱忍不發,雖然口齒伶俐,但在人屋檐下,焉得不低頭,並不肯爭一時口舌之快;二則反語預示,那小紅還真是長長遠遠地飛去高枝兒上了,將來果然能飛出這園子來,也未可知。
從脂批里可以看到,將來鳳姐、寶玉囚於獄神廟時,小紅曾經前往探望,且有「寶玉大得力處」,可見賈家事敗之後,小紅竟然未受牽連。照朝廷規矩,倘若犯官被抄家,其家僕奴才都與房院財產一樣,是要被查封變賣的。那么小紅怎麼可能自由來去呢?
惟一的解釋就是,小紅在抄家之前就已經順利離開了大觀園,而且是去除奴籍,還了自由身的。甚至,她這時可能已經嫁了賈芸,做了正頭夫妻。雖然說賈芸是位爺,但卻貧寒;小紅雖是奴才之女,卻頗有家資。此前卜世仁嘲罵賈芸時曾說:「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裡,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可見那些管事大爺比賈芸這種外層主子還有體面。如此,賈芸若能娶小紅為妻,也就論不得誰高攀誰低就了。
寶琴的十首《懷古詩》之九寫道:「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不但直名小紅,且寫出同行結局,會不會是一種暗示呢?
所謂「骨賤身輕」,指的是其地位;「私掖偷攜」,是說林之孝的心機手段,取巧弄成此事;「雖被夫人時吊起」有些難解,或與後文內容有關;然而「已經勾引彼同行」,卻是不變的喜劇結局。
但如果是這樣,小紅便成了書中最有福氣的一個人,入不得薄命司了。這可能嗎?
從前我因為她的名字叫林紅玉,同黛玉一字之差,顯然是黛玉的一個替身兒,所以認定她必定也是薄命司人物,沒理由得到一個大團圓的結局。
但是後來又想,一紅一黛,豈非恰好相反?何況黛玉《五美吟》之壓軸,正是「巨眼識窮途」的紅拂,五美中惟一獲得了好結局的人。小紅之屬意賈芸,豈非與紅拂的情奔李靖是一樣的自由選擇嗎?既然林黛玉在五美之末寄託了自己對幸福生活的一種終極理想,那么小紅這個黛玉的俗世替身兒,又焉知不會替她完成這一理想呢?
而且,小紅作為丫頭雖然可能蒙恩放出,林之孝夫妻作為榮府管家,卻一定不會那麼容易脫身。賈府被抄之時,林之孝夫妻也都會被充官變賣,身不由己,甚至病重身亡。如此,小紅縱然嫁得好郎君,也仍然可謂薄命女了。
賈蘭射鹿
十二釵中,李紈的命雖苦,一出場就是個寡婦,但結局卻似乎不算太差,所謂「到頭誰似一盆蘭」?在家敗後還有過中興的日子。在《金陵十二釵》的冊子上,她的畫頁上是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
蘭是賈蘭,美人當然就是李紈了。她可以鳳冠霞帔,想來賈蘭將來是做了官。
而且全書第一回甄士隱所作「陋室空堂」的歌中,在「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一句旁,甲戌本有側批:「賈蘭、賈菌一干人。」亦可見賈蘭他日身披紫蟒,得意非凡。
但是賈蘭是怎樣做的官呢?是像高鶚續書中那樣囊螢苦讀,一舉高中的嗎?
因為前文中曾照應賈蘭讀書,且有大志,所以紅學家們素來都認為他將來舉業發達是一條必然之路,連流傳的十二冊畫冊中,關於李紈的題圖也多為「李紈課子」。
然而我認為這卻是最不可能的。
按清朝例律,凡是參加科舉的考生都必須寫明直系三代姓名資歷,記入《登科錄》以備擢選。三代之內倘有人犯重罪,則不許參加科考。曹雪芹本人即深受其苦,雖學富五車,卻因為父親曹頫是雍正欽點的重犯,曾「枷號」多年,而沒有資格考舉。
《石頭記》借一塊「無才可去補蒼天」的石頭之口洋洋萬言,其實不過說了「懷才不遇」四個字,那麼賈蘭又怎麼有機會科考中舉呢?
《紅樓夢》第七十八回中,特別有一段文字照應中舉之議: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
這裡說得明白,不能從舉業發績,乃是「賈門之數」。可見賈蘭即使有出頭的一日,也絕不會是由科舉取仕。
這段話在程高本中被刪掉了,就因為高鶚覺得與自己杜撰的寶玉、賈蘭叔侄高中一說相悖。由此也可以反證出,賈蘭中舉純屬高鶚臆想,不足為信。
那麼,賈蘭若想「爵祿高登」,既然沒了「文舉」這條路,便只剩下「武功」一途了。有沒有可能呢?
且看賈蘭在第二十六回中那精彩的出場:
「寶玉……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其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閒著作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
賈蘭在書中對白甚少,這算是相當濃墨重彩的一筆了。而這個形象生動的畫面里,賈蘭顯然不是紅學家們向來理解的小書呆子,而是一個真真實實的將門虎子。
「中原逐鹿」,向來就有建功立業之意,這賈蘭如此出場,豈無所指?況且關於習射,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還有一段照應:
「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游頑曠盪,又不得觀優聞樂作遣。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賈赦、賈政聽見這般,不知就裡,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
可見賈蘭除了學習文采之外,一直沒有荒疏武事。而賈家事敗後,賈蘭或是因為沒了科舉念想,從而棄文從武;或是因在「武蔭之屬」,應徵入伍;甚至被欽點充軍,送上戰場,都是非常可能的。
因此,我們可以推想,那賈蘭參軍後屢立戰功,做了大將軍,終於得以「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只可惜好景不長,隨即迎來「昏慘慘黃泉路近」的命運。
說到這裡,便又引出一個常見的歧誤來:就是「黃泉路近」的人到底是誰?李紈,還是賈蘭?
單看「那美韶華去之何迅」,似乎指李紈早夭;然而再看「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又似乎是說李紈不積陰德,殃及兒孫;那早夭的又似乎是賈蘭了。
以往很多人都認為是李紈。說李紈守寡一輩子,好容易守得兒子出息了,她卻無福享受,撒手歸西了。並有「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一句做證。
我猜這多少是受了「范進中舉」的影響。那范進當了一輩子童生,鬍子一把了,卻忽然中了舉人,他娘高興得痰迷心竅,差點噎死。然而身為「皇嫂」的李紈會如此不濟麼?她好歹也是國子監祭酒李守中的女兒,見識如何竟會跟個鄉下貧婆子一般?況且生性沉穩,「槁木死灰」一般,便是天大的事臨到頭上,想必也可以處之泰然的。
更重要的是,「頭戴簪纓」、「腰懸金印」、「爵祿高登」接連三句排比,都威風凜凜,吉利得很,但只能是形容官員,也就是賈蘭的,那麼如何到了最後一句「黃泉路近」,忽然主角就變成李紈了呢?
因此我認為,既然「頭戴簪纓」的人是賈蘭,「黃泉路近」的人,也只能還是賈蘭。至於那「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然說的是李紈,卻只是說珠冠鳳襖不能換來長命,並不一定是指她本人短命,解釋做功名救不了兒子的命也一樣成立。
這樣,便不難對李紈母子的命運做出如下推測:賈家雖敗,但賈蘭卻爭氣得很,從軍立功,爵祿高登,並給母親賺了一個誥命。李紈鳳冠霞帔,志得意滿。然而好景不長,那賈蘭雖然立下戰功,卻因為或是在戰場上受了重傷,或是在軍旅生涯中患了急症,以至有福不能享,英年早逝。雖有「虛名兒與後人欽敬」,卻是黃泉路近,年輕夭逝。李紈辛苦了一輩子,臨老時,借著兒子的戰功得了不少賞賜,甚至鳳冠霞帔,風光一時,卻要承受喪子之痛,寡婦死兒,沒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