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營救與逃亡

2024-10-09 01:21:28 作者: 西嶺雪

  1、

  黃家風這一向喜事連連,財氣兩旺,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忽然吃了個暗虧,雖然好險保全性命,卻是嚇破了膽子,躲在家裡許久不敢出門。有客來訪,也多半以身體欠安為名,閉門不見。

  整個黃府花園戒備森嚴,草木皆兵,除了24小時有保安隊巡邏之外,又新請了幾位槍法好又會功夫的保鏢守在大書房門口,等閒不放人進出。

  這可苦了黃帝,以前同可弟每天朝夕相處還覺得不夠的,如今驟然減少了見面的次數,更談不到單獨相對,心下十分寂寞。雖有黃鐘跑前跑後地逗他開心,他卻只是鬱郁不得志,不久便稱病躺倒了。

  然而他那些傷春悲秋的毛病兒是從年頭數到年尾的,尋常家中無事時,或還有人噓寒問暖,如今忙碌一家之主還忙不完,誰還有閒心去問顧他呢?到了後來,就連黃鐘也不耐煩起來,不再把他的發燒咳嗽當成了不起的大事報上去,卻有事沒事地自個兒坐在窗前想心事。

  原來,自黃坤結婚後,黃鐘的親事也就被提到日程上來,若不是家風遇刺,只怕嫁妝都要備辦起來了。黃鐘因此十分苦惱,頗希望黃帝能有片言安慰。

  無奈黃帝自小是只知道取不知道給的,完全想不到除他之外,別人也可以有痛苦,也是需要關心和體貼的。他的長睫毛下的黑沉沉的大眼睛,深邃沉鬱,總好像掩抑著掩抑不住的熱情,仿佛隨時可以燃燒似的。可是實際上他是一個無情的人,是鎖在冰塊里的火種,最愛的人永遠是他自己。黃鐘再溫情,也不能不有幾分心灰。

  最得意的人倒要算黃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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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從在黃坤的婚宴上見了韓可弟,就暗暗留了心,這段日子,他只要一有時間就會回到家來,名義上是探父親的病,實則卻是為了找機會同可弟聊天。

  在他的交際圈子裡,多的是作風勇敢的留洋才女,和拿腔作勢的大家閨秀,像可弟這樣既清純可愛又堅強獨立的女子,卻是生平罕見。她穿著白色緊領收腰的毛線衫,寬幅的杭棉布百摺裙子,袖邊裙角都鑲著一圈藍地壓金線的「燈果邊」,走在花叢中時,風起裙飛,整個人飄然若舉,就像白雲出岫;而當她坐下來,便是供在佛龕上的一盆水仙花,幽香淡遠,清麗逼人。

  雖然黃鐘幾次暗示可弟對黃帝已經心有所屬,但黃乾相信,那是因為她識人有限日久生情的緣故,以自己的條件,只要同可弟多多接觸,不怕不令她改變初衷,芳心另許。

  這一日,他又趁家風午睡到外書房找可弟聊天,向她大談海外的種種奇聞怪事、風土人情,問她有沒有心思要到國外去走一回。可弟含笑說:「你是大家裡的少爺,可以到處去留學,我可哪裡有什麼機會出去的?」

  黃乾眼睛亮亮的,只覺一肚子的話要說,只是想不到該怎樣出口,因見可弟面前放著書,便問:「剛才我出來的時候,看你正讀書,讀到什麼故事這麼專心?」

  可弟微笑:「是《舊約全書》,雅各娶妻的故事。」

  黃乾做出很感興趣的樣子說:「是麼?那一定很有意思。講給我聽聽好麼?」

  可弟略遲疑一下,便大大方方地講述起來:「是聖經二十九章:雅各到他舅舅拉班家去,看到表妹拉結十分貌美,便愛上了她,對舅舅說:『如果你把拉結嫁給我,我願意給你干七年的活兒。』拉班答應了。過了七年,雅各卻發現,自己娶的不是拉結,而是拉結的姐姐利亞。」

  「這倒的確很有意思……只是怎麼會這樣呢?」

  「因為雅各在新婚夜喝多了酒,稀里糊塗地睡著了,所以並沒有看清自己的新娘子是誰。」

  黃乾笑起來:「這新郎也真是夠糊塗的。他現在怎麼辦?就這樣算了嗎?」

  「他當然不肯,便去找舅舅理論。拉班說:是這樣的,按照我們族裡的規矩,姐姐沒有出嫁,妹妹是不可以結婚的。不如這樣吧,你再給我干七年的活兒,我便把拉結也嫁給你。」

  「這雅各倒是享了齊人之福。」

  「還不止呢,後來利亞和拉結兩個人為了爭寵,又先後把自己的婢女獻給了雅各。」

  「有這種事?」黃乾忍不住大笑起來。裡面黃家風似被驚動了,咳了兩聲,可弟忙向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黃乾壓低了嗓子,小聲說:「我不懂得《聖經》,不過也聽過幾次布道,記得有兩句話意思挺好,大意是:寡言少語的有知識;性情溫良的有聰明。那說的就是你了。」

  可弟微笑:「我哪裡有那麼好。」

  黃乾湊前一步,鼓足勇氣說:「你就有那麼好,比我說得還好。可弟,我可沒有雅各那麼花心,只要能娶到你一個,我已經願意白干十四年的活兒了。」

  可弟吃了驚,抬起頭說:「大少爺不要開玩笑。」

  黃乾漲紅著臉,緊緊握了可弟的手說:「我怎麼是開玩笑呢?我雖然愛玩,可是也從來不拿這種事來玩,我早就想跟你說了,自從第一次看見你,我已經愛上你了,我是真心喜歡你,想娶你,等我們結了婚,就一塊到國外去,那時候我們雙宿雙飛,游遍四海,你說可有多浪漫?」

  可弟心裡亂糟糟的,掙開手說:「我只是小戶人家的女孩子,從小到大都長在上海,沒什麼見識,也不指望走多遠的路,看多大的世面,求大少爺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黃乾道:「你喜歡留在上海,那也容易……」

  話未說完,聽到裡面又咳了兩聲,卻是家風醒了,喚可弟送藥。可弟忙倒了杯水進去,黃乾訕訕地,停了停,也只得跟進去了。

  家風吃了藥,就便在可弟手上喝了口水,卻抬起頭來望著她微微地笑。

  可弟臉紅紅地,低聲問:「黃先生覺得怎麼樣?沒什麼事我就先出去了。」自始至終不肯看黃乾一眼。

  黃乾卻是一雙眼睛追著她滴溜溜轉,直到人影不見了還望著門口出神。

  家風心裡明白,表面上卻只作不知,淡淡地問些黃乾關於港口貨運上的公事,又叮囑他最近出入小心,免生是非。

  黃乾心不在焉地談了幾句,忽然話題一轉問道:「爸,你覺得可弟怎麼樣?」

  「好護士,很會照顧人的。」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

  黃家風卻已經累了,擺擺手說:「沒什麼事你就早點回去吧,這段日子抗日分子囂張得很,前日抓了他們兩個人,他們不會這麼輕易放棄的,保不定哪天就會來營救,沒什麼事,你還是少回來的好,免得有什麼意外,被他們抓去當人質。」

  黃乾無奈,只得站起告辭。經過外間時,看到可弟在給針頭消毒,剛才的羞窘驚惶已經平定了,見他出來,淡淡微笑說:「大少爺走好。」神情平靜,不卑不亢,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黃乾暗暗佩服她的從容淡定,她越拒絕,於他就越是吸引,娶她為妻的心也更切。

  他還想再進一步爭取,然而可弟已經走過來替他打開了房門,再次客氣地卻是堅決地輕輕催促:「大少爺走好。」

  門開處,管家匆匆走進,報:「黃裳小姐和一位姓蔡的先生來了,不知老爺見不見?」

  2、

  黃家風本不願見客,可是黃裳偕蔡卓文來拜,他卻欠著雙重人情,不能迴避,只得一疊聲喊快請快請,自己由黃乾和可弟一邊一個扶著坐起,倚在靠枕上向黃裳作揖:「阿裳,這次真要多謝你。」又含笑向卓文問好,道:「什麼風把蔡先生吹來,真是請也請不到的貴客。」

  黃裳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卻向可弟問一聲好,矮身向她搬來的椅子上坐下。

  卓文也坐了,略問了幾句病情,便明白地說:「這次黃先生遇刺的事汪主席也聽說了,很表同情。最近抗日分子行動很猖狂,暗殺事件一起接著一起,不瞞您說,小弟前不久也經受了一次,可是人少力孤,讓刺客給跑了。這次聽說黃先生抓住了兩個要犯,其中一個還和上次毛巾廠的事有關,上頭的意思,是向黃兄討了來,容小弟帶回去審問,希望可以破獲最近一連串的刺殺案,找出他們的幕後組織來,剪除我輩的心頭大患。」

  黃家風聞言一愣,將一個笑容僵在臉上,心底里早已轉了無數個念頭。蔡卓文的話太出乎意料,讓他一時間倒不好駁回,正想找個委婉的理由拖延幾天,黃裳在一旁開口了:「卓文這次也是奉命辦事,還望大伯成全。」

  侄女同這蔡卓文的關係竟這樣親近,可以直呼其名,這倒是黃家風沒有想到的。他原也風言風語地聽說過幾句關於黃裳的閒話,但是他們這樣地神色親昵不避人,卻令他意外。但是黃裳既然已經開口了,加上蔡卓文的勢力,已經讓他勢必不能推辭。畢竟,他欠了黃裳老大的人情,誇張點說,連他的這條命都是黃裳給救回來的,傷沒好就翻臉不認人,未免說不過去,而且得罪蔡卓文也是不智之舉,黃家風吃虱子留後腿的人,焉能不懂得見風使舵的道理,立刻換了笑容滿面春風地道:「蔡先生有命,無有不從。既然就樣,就叫我的保安隊把他們押出來,蔡先生說提他們去哪裡,保安隊就送他們到哪裡好了。」

  蔡卓文冷著面孔說:「這倒不必。這件事,驚動的人越少越好,我的汽車就等在外面,只請黃兄把他們捆結實了,送到我車上就行,小弟親自押送,不怕他們半路長翅膀飛了。」

  他拿出這公事公辦的口吻來,倒叫黃家風不便細究,只得依他的話吩咐下去。卻又像剛想起什麼似的,對卓文道:「我聽說你部里最近出了個缺兒,我有一位世侄,剛留洋回來,還沒有工作……」竟是公然走起後門來。

  卓文心裡暗暗罵了一句「老狐狸」,表面上卻只得客客氣氣地,說:「既是黃先生有托,小弟自該留意。這件事包在小弟身上,過幾天就有回話的。」

  黃家風呵呵笑著,又命下人:「怎麼能用這種茶葉招待蔡先生?前兒大佐太郎不是送過我一筒日本來的蜜茶嗎?說得天花亂墜,我倒也喝不出好來。不如請蔡先生批評批評。還有大佐的二公子帶來的日本糕點,也撮一盒來,請蔡先生品嘗。」

  黃裳聽他炫耀,滿心厭惡。在她這個角度看過去,正見到黃家風半邊油亮的大背頭梳向後,發尖又卷過一點到前邊來連著下巴,唇上一圈小鬍髭,沾上點點晶亮的唾沫,開口「日本」,閉口「太郎」,只差沒把「漢奸」兩個字烙成紅字招牌頂到額頭上。

  黃裳一邊看著,心裡便更覺懊悔,想不明白自己怎麼竟會一時發昏,救了這麼一個人,以至帶來這麼多的後患。今天早晨,卓文忽然對她說:「走吧,我們現在就去跟黃家風要人。」她愣住了,問:「怎麼?」他說:「我已經都布置好了。就說是汪主席向他要人,料他也不敢不給。然後我們就直奔碼頭,乘船回重慶老家。阿裳,事後有人問起來,千萬不要說你是我妻子,只說我們是朋友,我托你做中介陪我一起去黃府公幹,其餘的一切都說不知道,明白嗎?」

  他終於答應幫她救人了。她非常興奮,也非常感激。可是到了這會兒,她卻緊張起來,生怕說錯一句話露出馬腳,功虧一簣。偷眼看看卓文,他倒是老練沉著得很,打著官腔說:「謝謝黃先生美意。不過,我對茶點並不懂得,再說今兒個公務要緊,還是改日專門來府上領教吧。」封死一切後路,口口聲聲只要提人。

  黃家風無法,只得命保安隊長進來,報說犯人已經送上車了,卓文立刻站起身說:「辦事要緊,恕先告辭。」攜了黃裳匆匆走出。

  黃家風道:「黃乾替我送送蔡先生。」一邊偷偷向保安隊長使個眼色。

  那隊長明白,跟在後面走出去,隔了一會兒,回來報告說:「奇怪,那蔡先生說來提犯人,竟連個司機也不用,就是他自己親自開的車,合著黃小姐兩個人,倒押了兩個大男人。雖說是受了傷又上了綁的,可是畢竟是危險人物哦,難道他們就不害怕?」

  黃家風點頭道:「我也覺得這事透著古怪,哪有提犯人還要女朋友陪著的,剛才我特意拿言語試探姓蔡的,要他幫我一個人情忙,他滿口答應,好像迫不及待要脫身似的。」

  但是思前想後,到底想不透,再不料到蔡卓文會忽然革命起來,竟然這樣大膽私放犯人,只道,「也罷,如果他真有什麼古怪在裡面,就等於自己把把柄送到我手中,以後我有什麼事求著他,也就不怕他不答應。」心裡暗暗算計,片刻之內,已經不知轉了多少個主意。

  3、

  卓文的車子一直開到吳淞口碼頭,才找了一個僻靜處停下。

  車上的兩個人,大學生裴毅已經昏迷,那個毛巾廠的工人領袖胡強也傷口潰爛,行動不便,可是為人仍然剛硬得很,嘴裡的毛巾一經取出,立即破口大罵:「狗漢奸,你別枉費心機了,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多說一個字的。日本人在中國呆不長了,你們也不會有好下場的。」

  卓文下來,親自替他們解了綁,黃裳也從前座上下來,走到兩人面前,忽然一言不發「撲通」跪了下來。

  胡強一愣:「你們這是做什麼?」

  黃裳抬起頭,眼神清亮,誠懇地說:「胡先生,是我對不起,害了你們,可是請相信我不是有意的,給我一個補過的機會。」

  卓文在一旁道:「我是來救你們的,上海你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這就送你們上船,我會把你們一直送到我的老家酆都,你們可以安心地在那裡養傷,直到事情平息為止。」

  胡強將信將疑:「你們會有這樣的好心?」他看看黃裳,那天就是她做了一場戲,害得他們束手就擒,他記得當時她端著一杯凍檸汁笑著問他們:「我是黃裳,你看過我的電影嗎?要不要喝杯水?」是的,她叫黃裳,就是化成灰他也認得她。可是,這個編電影的黃裳如今又演的是哪一出呢?

  卓文知道自己難以取信,也不多做解釋,只從西裝底下取出一支槍來交給胡強說:「我自己不會開槍,這支槍你收著,我會一直同你們在一起,如果我出賣你們,你可以先用這槍斃了我。」

  那槍深深刺激了黃裳,她震撼地叫一聲「卓文」,忍不住撲進他懷中,微微顫抖起來。要到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卓文此去,吉凶未卜,說不定,就是性命攸關。她恐懼地盯著手槍,就好像它隨時會爆炸似的。

  胡強是個射擊好手,拿過槍來拉開彈匣略一檢查,已經知道所言無虛,放下心來,重重點頭說:「好,我信得過你們。」又轉過臉看著黃裳,忽然一笑說:「我想起來了,我沒看過你的電影,倒是在報紙上看過你的照片,你很會寫戲……我會記著你叫黃裳的。」

  黃裳低下頭苦苦一笑:「如果我能左右這場戲的結局,我一定會寫你們一路平安,儘早歸來。」她害怕起來,抓住卓文的手說,「卓文,你可一定要早些回來啊。」

  蔡卓文心亂如麻,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為了不令黃裳失望,他憑著一時衝動救了胡強,這件事可能會改寫他的一生,一踏上這條船,他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可是他也不打算後悔,人一生中總有許多抉擇,不是對就是錯,生死只在一念之間。但不論到了什麼時候,他相信有一個選擇是不會錯的,那就是愛上黃裳。他緊緊擁抱著她,柔聲叮囑:「我走後,你先回『水無憂』去,等過了九點再叫你姑姑的司機來把車開走,注意不要讓我的司機知道,記住了嗎?」

  黃裳點著頭,固執地追問:「你要早點回來。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卓文更緊地擁抱著黃裳,將臉深深埋進她濃密的長髮,嗅著那熟悉的發香,只感到一陣陣錐心的刺痛,到這時候,已經不能再瞞她,他只有說實話:「阿裳,如果我再也見不到你,記住,我們曾經、而且永遠、彼此相愛。」

  黃裳愣住了,掙開卓文的懷抱抬起頭來:「為什麼這樣說?你不再回來了嗎?你不是去一下就要回來的,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嗎?為什麼你說再不相見了?」

  「阿裳,」卓文苦澀地呼喚,眼神凝注而哀傷,「這件事,明天就會被拆穿,那時候上頭絕對饒不了我。我今天離開上海,不知道還能不能活到明天。就是僥倖逃脫,以後這一生也只能活在逃亡之中了。我不可能再大搖大擺地回上海……」

  「怎麼會是這樣?不會的。你只是去一下下,你很快就會回來的。卓文,你告訴我,你很快就回來。你說,你會回來的。你說給我聽,好不好。卓文,你說呀,卓文……」黃裳焦急地,憂慮地,語無倫次。到這一刻她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竟然嚴重到要一生一世拆開她與卓文,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江風踏浪而來,一股巨大的憂傷剎那間襲擊了她的全身。這時候月亮已經升起,月光透過雲層黯淡地照射下來,毛毛的,就要下雨了。

  黃裳看著卓文,只覺心如刀絞。他不再回來,不再回來。他怎麼能不再回來了呢?

  江滔拍岸,仿佛在絮絮講述著一個天荒地老的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當世上沒有男人,也沒有女人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他和她,也許只是兩縷風,也許只是一對鳥,但他們曾經相依相伴,足足走過了千百年。然而在這一個輪迴,他們終於不得不分開了,從此天涯海角,再不相見!

  再不相見?黃裳哭得聲咽氣結:「可是你跟我去大伯家的時候,並沒有說以後再不回來,你沒說過……」

  卓文苦笑:「如果我說了,你就不救他們了嗎?」

  黃裳愣住:「我不知道。」

  「我知道。」卓文搖一搖頭,一切都是註定的,都是命運,他們逃不了。「我不忍心再看到你煩惱,看到你被噩夢糾纏著夜夜不安。我知道你還是會救他們。也許會遲幾天,但最終還是要救。不然你不會安心。告訴了你,只會讓你更擔心,更煩惱,既然反正要去做,又何必拖延?」

  是的,他總是這樣。只做不說,做了再說。離婚是這樣,救人也是這樣。

  卓文接著說:「我要和你秘密結婚,就是因為擔心隨時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這上海灘上,沒有幾個人知道我們的事,所以你不要慌。如果有人問起來,你就說我們只是場面上的朋友,見過幾次面而已。我因為黃家風是你大伯,所以托你帶我一齊登門拜訪,只說公幹,你其實並不知道我要做什麼。記住,一定要推得一乾二淨,問什麼都只說不知道……」

  黃裳更加傷心,還有誰比他更能體諒她呢?直到這生死關頭,他心裡想的,依然就只有她的安危。然而這最親愛的人,如今就要離開她了。從此永不再見。

  她將他微微推開一點,乘著月色,要仔仔細細再看他一眼。可是淚水朦朧了她的眼睛,使她再不能清楚地看著他。她只得再次投進他的懷抱,喑啞地叫:「卓文,我們怎麼辦呀?」

  胡強一邊看著,十分地不耐煩,他不明白這些斯文人哪裡來的這麼多的眼淚,好心地催促著說:「有什麼怎麼辦的?又不是生離死別,哭什麼?日本人的時間長不了,我們很快都會回來的,你放心好了。」

  我們?卓文眼神複雜地看了胡強一眼,什麼時候他和他們成了「我們」了?

  他苦笑,仍然強撐著安慰黃裳:「他們說得沒錯,我早也知道日本人必敗,汪政府必散。但是我已經身陷泥污,抽身不得。這個時候去投國民黨,老蔣未必要我;奔共產黨呢,又怕賭大開小;可是又沒有解甲歸田的勇氣……這回的事,倒是替我下了決心了。」

  黃裳更加難過,忽然想起一事,回頭向胡強問道:「今天是幾月幾號了?」

  卓文答:「十一月十一日。」

  黃裳便不說話,流下淚來。

  胡強又是不懂。卓文卻思索一番,忽然省起,這本是白娘子和許仙的結婚之日,黃裳曾經自比白蛇,卻偏偏在這一天同他分離,難免多心。他們望著滔滔的江水,心頭同時湧起神話中那水漫金山的的壯麗畫卷。她這個白娘子,終於要累得丈夫逃亡了。

  想到白娘子與許仙,也就想起了他們的西湖之游。卓文握著黃裳的手,讓彼此十指交叉,又抽出來將自己的手心貼著她的手心,兩人淚眼相望,無語凝咽,耳邊卻都同時響起新婚之初他們在西湖上的對話來——

  「卓文,你說,兩個人到底可以有多近?」

  「黃裳,我要你知道,我們已經彼此穿越,密不可分。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不得不暫時分開,但是我們的心還會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汽笛響了。宛如無常催命,閻王叫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卓文嘆一口氣,回過身來幫著胡強一邊一個扶著裴毅上了船,然後站定,最後一次回頭。但他看的,卻不再是黃裳,而是黃浦江岸明滅的燈火。

  江風吹過,雨終於落了下來,纏綿淅瀝,若有若無,江岸的燈光依稀朦朧,似近還遠。卓文舉起手,向空中微微招了招,似在做無言的告別。都說上海是冒險家的樂園,他這個農民之子,以流浪之身,遠渡大江南北,終於在上海尋得一棲之地,享盡榮華。而今恩愛情仇,都要一併拋棄了,為了他並不理解的革命。

  他曾向黃裳許過誓——「你說過,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與共;而我對你,也是水裡火里,永不言悔。不論你想我為你做什麼,只要你一句話,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著去了。」

  如今他果然做到了。卻也得走了。這樣看來,他到上海來,竟不是為了爭名,也不是為了求利,倒是因為同黃裳有緣,故而要拼著性命,歷盡千難萬險,來到上海同她完成這夙世姻緣。若說無奇緣,今生偏又遇著她;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

  而如今,他們終於分開,是因為緣分盡了嗎?

  汽船已開,在長笛聲中,他向她喊著:「笑一個吧,我想看到你笑!」

  黃裳流著淚,但是她低頭拭乾了,悽然地抬頭一笑,竟是艷光逼人。那一種艷,把黃浦江邊明滅的燈火也比下去了,把星月的光芒也比下去了,甚至把航船雪亮的汽燈都比沒了,仿佛天地間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千山萬水也都只在她淚眼一笑間。

  那時候他知道,他愛的這個人,是屬於天地的,屬於整個世界,而不該屬於某一個凡人。而他竟得到了她,必然便要比旁人受更多的苦。可是一切都是值得的,值得的。

  他招手,再招手。那揮手的姿勢同她的笑容一起,成為天地間一個永恆的定格。

  再會了,愛人,再會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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