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結案

2024-10-09 01:17:59 作者: 西嶺雪

  一個男人,兩個前妻。

  他現在的身份是葉英,妻子何玲瓏;但他明明就是楚雄,妻子裴玉衡。

  多麼弔詭的關係!

  方方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三人組合,分別坐在八仙桌的三角,好像特地空出一個位子來等她打麻將。

  她有些莫名其妙:「你們都在這裡?」

  玉衡也覺得奇怪:「你怎麼來了?」

  「李望不放心,讓我來看看你,沒什麼事吧?」

  「李望好嗎?」

  「好多了,但還不能下床。」

  兩人竟然聊起家常來,楚雄與何玲瓏不禁面面相覷。尤其何玲瓏格外緊張,方方是警察,而裴玉衡隨時都可能揭穿楚雄真面目。剛才自己孤注一擲,拼盡全力欲致裴玉衡於死地,如今一口氣松下來,可再也無法鼓起餘勇了。她有些後悔剛才的衝動,也悲哀生死之際,楚雄竟沒有幫她,只是盡力分開扭打的兩人——他到底還是維護髮妻!裴玉衡給了他們一道選擇題,其實,她又何嘗不想知道答案?在楚雄的心裡,更愛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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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人各懷鬼胎,屋子裡的張力大得點火就能爆炸。就連局外人的方方也漸漸感覺出不妥來,這屋裡的三個人太奇怪了:一個青白憔悴,虛弱如鬼,一個脂粉香濃,媚艷如妖,還有一個自己雖是見過幾面,但是對著屍體的時候比對著活人多,往時不覺得,在這鄉下靜夜老房子裡驀然重逢,便有些生死難辨。她無端端咳了一聲,問:「怎麼都回來了?沒什麼事吧?」

  還是玉衡應答:「回來『燒七』的,正商量呢。」

  方方這才留意到堂桌上的牌位與香火,心裡陡然一驚,這是座靈堂啊!臉上,卻仍強作鎮定,笑笑說:「哦,那我陪你們祭奠完,一起回去吧。不然李望又要念了。」

  裴玉衡心知不可能了結,只得說:「那好,明天我們一起去墳上看看,然後一起回昌南。」

  又一個不眠之夜。

  葉家的祖先們準時出動,樓上樓下走來走去地巡視著自己的領地。屋裡的四個人連同方方,誰也不曾真正安眠。

  楚雄思前想後,到底爬起來奮筆疾書。

  玲瓏問:「你在寫什麼?」

  「自白書。」

  「什麼?你瘋了?」

  「玉衡隨時會變卦,只有先照她的要求寫了,才能保得眼前安穩。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何玲瓏沉默了,火燒眉毛,先顧眼下,總不能把玉衡和方方一同殺了。想起剛才的事,她不由一陣後怕,忍不住問:「如果不是方警察趕來,你會不會幫我?」

  「我……」楚雄嘆了一口氣,回過身,「玲瓏,我不能再對不起玉衡。她是無辜的。」

  「那我呢?我怎麼辦?」

  楚雄又一次嘆息了。他忍不住懺悔,如果事發時自己及時報警,最多判個失手誤殺,坐幾年牢出來,也就一了百了;可是現在,弄得上不上下不下,躲到什麼時候是盡頭呢?

  尤其看到兩個深愛著自己的女子都變得面目全非,失了本性,就格外令他痛心。飄逸如畫清傲如霜的裴玉衡,會設下毒計陰謀綁架;而那個天鵝湖畔的舞蹈仙子何玲瓏,竟然發瘋一般地要致人死地。她們還是自己認識的如花女子嗎?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他一生何幸,得到這樣優秀的兩個女子的深愛;但又何其罪孽,同時辜負了兩個最好的女子。如果說當他棄葉英於不顧還可以安慰自己說是為了保護玲瓏的話,那麼當他看到玲瓏迷失本性要掐死玉衡時,就再也沒有開脫的理由了。是他讓事情走到了這不可收拾無法回頭的地步,是他讓兩個原本美好善良的女子變成仇恨的惡魔的。

  他不禁悔不當初。

  無端的,他忽然想起一幅盧梭的畫作《睡眠中的吉普賽女郎》來。畫中,女郎在廣袤的原野上側臥而眠,頭邊擱著她的弦琴與水瓶;一頭不知是獅子還是鬣狗的動物走近來,圓睜了眼,低頭嗅聞;他們的背後,是鋼藍的夜空和明朗朗的滿月。

  玉衡曾給他講解過這幅畫,說這畫的是和諧。女郎是安全的,她熟睡著,把自己交付給大自然,交付給這片溫柔的荒原,她的夢一定很甜;只要她不醒來,獅子就不會攻擊她。獅子是無害的,它只是在月下漫步,因為好奇而走近女郎,嗅一嗅她的頭髮。這月亮,這原野,這女郎,這野獸,都渾然一體,當你凝神這畫時,會感受到清涼的微風拂過琴弦,天籟無聲。

  但楚雄覺得這畫的是危險。只要女郎稍有動作,野獸就會發動攻擊,將她撕成碎片。他似乎感受得到獅子嘴裡噴出的熱氣撲在她臉上,聽到它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怎麼可能不醒呢?而一旦夢醒,悲劇就開始了。

  他覺得這幅畫,畫的就是這樣一種一觸即發的危險。尤其因為女郎對於近在眉睫的險情無知無覺,就更是一個悲劇。那葫蘆型的弦琴,還有葫蘆型的陶瓶,都會被獸蹄踏碎。這畫講的就是毀滅。

  在這個夜晚,他又想起那幅畫來,忽然想明白那其實畫的是一個支點,一種選擇,是人性的兩面。每個人都是熟睡的吉普賽女郎,自由而美好;每個人都是走近的獅子,隨時野性勃發。那幅畫,表現的就是這樣一種可能性,一種警示——不要去驚醒!

  不要去驚醒女郎的夢,不要驚醒獅子的獸性,不要驚醒那琴弦,不要驚醒那水瓶,不要驚醒月亮與荒原,黑夜與清風,讓一切都宛然如睡,各自安眠。

  但是他卻打亂了平衡,叫醒了玲瓏與玉衡心底的惡魔,讓她們一個策劃了綁架,另一個試圖謀殺。瓶碎弦斷,月缺星殘,獅子發起攻擊,一切推向毀滅。

  是他錯了,一步錯,步步錯,直到萬劫不復。他決心要認真地毫不矯飾地寫下這份自白書,把事情經過心路歷程點點滴滴都寫清楚,就算是對所有人的一個交代,也是給自己的一份懺悔錄吧。

  從小時候的離家過繼,到大學裡與玲瓏的相遇相愛,暑假還鄉的情變,昌南街頭的重逢,直到賓館裡瞬息劇變的死亡事件……每寫一個字,他的悔恨就加重一分,仿佛照鏡子,看到心底最深的惡與本真的善。自從改葉姓楚,他就無法做回自己。他知道,繼父母再好,也不是自己親生的父母,他們對自己的愛不是天經地義的,所以,他必須做一個乖小孩。他習慣了戴上面具做人,從來都沒有天真過。然而今夜,卻讓他徹底放鬆了,一生都沒有這麼真誠過,坦白過。

  他終於想通了一切,找到了出路!

  樓下廂房裡,玉衡也是心潮起伏,耳邊反反覆覆響著何玲瓏的話。

  她說:「你是想看到我們倆在互相掐死對方之前,楚雄會幫誰,對不對?」

  「你就是要這樣,就要逼到所有人發狂,是不是?」

  對,是,不錯。何玲瓏名符其實,確是一個心思玲瓏的女子,她比任何人都懂得自己的心。

  玉衡不怕死,可是怎麼都要在死前用自己的命來換取一個答案。可是,無論楚雄怎麼回答,她都是不會信的,她只能逼著他做,逼他用行動來選擇!

  裴玉衡與何玲瓏不能兩立,如果只能一生一死,他會選誰?

  雖然何玲瓏的攻擊出其不備,但若她奮力反抗,不會掙不開。畢竟那一個已經絕粒兩日,飽經驚嚇,比不得她以逸待勞。然而她故意不肯盡力掙脫,任由玲瓏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緊,她就是要以命作賭,看看生死攸關之際,他會怎麼做?

  他到底沒有助玲瓏一臂之力,他到底下不了手!明知道留下人證會後患無窮,他還是不能落井下石助紂為虐,他甚至做不到袖手旁觀,他還是要保護自己!

  玉衡對著虛空喃喃說:「楚雄,你還是愛我的。」

  眼淚流下來,她知道,自己也下不了手來對付楚雄,她逼他寫自白書,逼他做出抉擇,說到底,不過是因為她無法主動舉報。

  忽然門上「磕磕」兩聲,玉衡一驚,難道他聽到了她的心聲,要當面來回應她?

  她撲過去打開門來,「楚雄」兩字幾乎脫口而出,卻看清外面站的是何玲瓏,一身黑衣背著廳里的燈光好似幽靈,不禁沒好氣:「又想來掐死我?」

  「有警察,你怕什麼?」玲瓏顧自進屋坐下,「我們談談。」

  「我們有什麼好談?」

  「楚雄已經在寫自白書,我們答應你的條件了。」

  裴玉衡猛抬起頭。

  玲瓏不肯與她對峙,低頭端詳著自己一雙手,仿佛在審視它們有沒有能力再次掐住玉衡的脖子。「我聽說你把房子賣了,經濟大概是不成問題;如果不夠,我也正在賣房……」

  「我不會要你們的錢。」

  「我也不指望能用錢收買你,只是想告訴你:我們答應你的條件了,寫下自白書給你,隨時恭候你有什麼要求,錢,命,隨要隨收。請你放過楚雄吧。」

  裴玉衡不怒反笑。這玲瓏說話的語氣,好像黑社會老大開談判吃講茶,釘是釘,鉚是鉚,好不絕決,從前倒小覷她了,這看上去纖腰一挪弱不禁風的天鵝公主,其實是個狠角色,剛才還差點要殺死她呢。

  「楚雄沒有幫你掐死我,很失望吧?」

  「不會。」玲瓏抬起頭,直視玉衡,「楚雄不是殺人犯。葉英的死,是意外。現在你應該相信了吧?」

  裴玉衡輕輕撫摸一下自己的脖子,冷冷地說:「他不是,你卻差點殺死我,不是嗎?我憑什麼要放過你們?」

  「因為,他愛你也許多過我,但是,我愛他一定多過你。」

  玉衡愣住,要想好一陣子才解過這句繞口令來,她是說楚雄更愛的人是裴玉衡,但最愛楚雄的人卻是何玲瓏!

  還沒想清楚是否贊同這句話,何玲瓏已經站起身,咬牙切齒,又說出另一句更繞的話來:「如果你不放過他,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說完,冷冷一笑,揚長而去。

  留下玉衡,久久地坐在暗影里,半晌不能回魂。

  她忽然想起青花。那優美脆弱如青花瓷一樣的生命。

  人們總是渴望自己得不到的事物,但有些人只是遠遠地欣賞就好,有些人則會努力地爭取,還有些人,會不擇手段地攫取,甚至毀滅。

  小麥毀了青花,正如同葉英毀了玲瓏。

  只是,玲瓏還活著,一切都還來得及挽回。如果自己肯放手給他們一個機會,楚雄和玲瓏就還有未來。

  她再次對虛空輕輕說:「楚雄,要是你走得脫,就走吧。」

  她終於決定放生他!

  這是方方第一次住在鄉下,還是這樣古老的一座宅院,簡直像是電影裡的情節。她有點因擇席而起的興奮,也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

  睡不著,索性披衣推門出來。剛拉開燈繩,對面的門也開了,映著裴玉衡俏生生的身影:「怎麼,睡不著?」

  「嗯,想出去走走。」方方有點高興,「陪我說說話,好不?」

  裴玉衡想了想,反正也是睡不著,遂說:「也好。」

  斜月清輝,是下弦,但是照在石子路上,反著冷冷微光,也足夠引路了。

  兩個人走在高牆深巷間,說話聲音放得很低,卻還是很清脆幽沉,像是有回聲似的。加上臘月天寒,呵氣成霜,越發覺得每句話說出來,都有了種宣誓般的意義。

  「我一直嫉妒你。」這是方方。

  「我知道。」這是玉衡,「因為李望,對嗎?」

  「是,也不是。」方方想了想,「大概是因為我知道自己不如你,也學不像你,因為絕望,所以嫉妒。」

  「你真坦白。」

  「因為我想請你幫我。」

  「我能幫你什麼呢?」

  「你教我的那些話,關於要傾聽啊,支持啊,還有蝴蝶啊花啊什麼的,我都聽進去了。有的懂了,有的不懂,我希望你多教我。」

  「其實女人不用知道得那麼多,只要你知道愛的人是李望,真心希望跟他在一起,就夠了。」

  「我一直都很清楚我喜歡他,可我們碰在一起就吵架,這怎麼辦呢?」

  「那就在每次吵架前,在你想反駁他批評他的時候冷靜一秒鐘,想想你有多麼喜歡他,想想這個問題值不值得跟他爭吵,那就行了。」

  方方用心思考,似懂非懂,停了一下說:「可是,他會忘記青花嗎?」

  「不會,沒有人會忘記自己的初戀,何況青花死得那樣慘。但誰沒有過去呢?你只能理解李望,而不是同回憶競爭,更不要試圖控制愛人的思想。那就像唐詰訶德挑戰風車一樣徒勞。繞道走,無視它,或者當它是一道風景,但不要視為假想敵,否則只會傷害了自己。重要的是這一刻,他在你身邊,就足夠了。」玉衡長嘆一口氣,是對方方說,也是對自己說,「愛到深處無怨尤,再小氣也得裝大方,如果自問做不到,就不要自討苦吃了。」

  「我明白了。」方方心悅誠服,「怪不得李望什麼都喜歡跟你說,你真是善解人意。」

  可是楚雄卻什麼都不同她說,連身世亦要瞞著她。玉衡暗暗嘆息,開解方方也開解自己:「也許,人們對於最親愛的人隱瞞心事,是想在她的面前儘量完美。」

  「真的?」方方的眼睛亮起來,「以後我要是再跟李望吵架,給你打電話,行嗎?」

  「當然行,不過就怕我不在國內了。」

  「你要出國?」

  「是的,我想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我想走得越遠越好,看看路上有什麼。」

  「說不定會有艷遇。」方方盲目地興奮起來,「你會去巴黎嗎?都說巴黎是艷遇之都。」

  「我曾經去過,度蜜月的時候。」裴玉衡的聲音微微低沉,本能地停下腳步,抬頭看看月色西沉,說,「我們該回去了。」

  方方也跟著她抬頭望天,深藍色夜空星光閃爍,仿佛在對著她眨眼。有多久沒見過這樣澄淨星空了?她感慨:「鄉下的夜真美。」

  「因為沒有那麼多霓虹爭輝。」玉衡嘆息,「得到一些,總得失去一些。」

  兩個人又踏著一路月光往回走。

  方方怪捨不得,再次問:「你會去哪裡呢?」

  「邊走邊看吧。也許我會去埃及和印度,古老文明會讓人覺得自身的渺小,會更適合我。」

  雞啼初遍的時候,葉家宅院裡的三個女子終於睡熟了。

  楚雄的信才剛剛寫好,只覺得自己仿佛在地獄裡走了一遭般,非但不覺疲倦,反而神清氣爽,渾身通泰。

  他在最後一頁上署了名字,還按了一個清楚的手印——就是這個手印出賣了自己!但是現在,他對玉衡一點兒怨氣都沒有了,他愛她,再也不能讓她活在仇恨與難堪中了。

  他知道,只要事情一天沒有揭蠱,玉衡就會和他一樣,困在內心的監牢里寢食難安。只有自白,才會讓他和她一起,獲得解脫!

  楚雄封好信封,回身看看玲瓏,她剛剛睡著,微蹙著眉,睡夢中也耽著無限心事。但是以後不會這樣了,也許她仍然免不了傷心,但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自己走後,她會有新的生活的,會成為一隻真正的天鵝,展翅飛起。

  他帶著那封信下樓來,在客堂里久久站立。左手是玉衡,後手是方方。把信給了玉衡,就可以暫時解除眼前危機,繼續張冠李戴地活下去;給了方方,就等於自首,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他要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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