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是每個孩子都是天使
2024-10-09 01:16:04
作者: 西嶺雪
星期天一早,夏瞳沒醒就聽到手機嘟嘟響,他隨手取過查看,是醫院留言:「孔小姐失蹤。」
夏瞳一驚,睡意全無。她失蹤?她瘸著一條腿會跑到哪裡去?難道是怕被人逼著做流產手術故而出逃?他忙著打蘑菇的手機,卻沒人接聽。
夏瞳急三火四地趕往醫院,車到半路卻又接到新信息:「我在『帕帕斯』,你來給我結帳。」正是蘑菇的號碼。夏瞳打回去,卻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說:「以後這手機歸我了,你別再打這個電話了,就這樣。」說完便掛機,再打,就死活不接了。
夏瞳氣結,又是納悶又是惱火,只得掉頭趕往「帕帕斯」看個究竟。蘑菇簡直拿他做家中跑腿呢,這獄卒還真是不好當。
「帕帕斯」座落在市中心,是一家西式咖啡館,夏瞳送表姐來過,卻從沒進去過。他對這類軟綿綿的地方不感興趣。但是表姐喜歡,曾特意挑這裡和石間共度情人節。
卜一推門,夏瞳已經一眼看到坐在廳正中的蘑菇,她面前擺著一整瓶法國干邑,還穿著醫院裡的病號服,一條褲腿挽起,觸目地露出森白的石膏,坐在台子後面挑釁地瞪著夏瞳。見夏瞳盯著她的腿看,不在乎地輕輕彈一下石膏,取笑:「要不要在這兒簽名留念?」
夏瞳很想把她揪起來痛打一頓,但是他忍不住好奇:「你怎麼過來的?」
「趁護士不注意溜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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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哪來的的士費?總不見得你是擠公共汽車過來。」
蘑菇無所謂地笑:「我發完簡訊臨下車把手機丟給司機,他就不追著我要車錢了。」
「你!」夏瞳更加氣結,原來剛才接電話的是計程車司機,難怪那麼急著收線。那可是一隻最新型號的蘋果手機,她竟把他當了二十塊錢的士費。他瞪著蘑菇,這女人一定是瘋了!
蘑菇已經招手叫小姐過來買單,一共是680元整。她看看夏瞳,理所當然地說:「我的卡被停了。我沒錢。」
夏瞳賭氣:「我也沒錢。」
「那你想辦法。」
「我憑什麼要給你付帳?」
「我賣孩子應得的。」蘑菇流利地回答,目光變得刻毒而仇恨,「你們答應過要付我三年生活費。」
夏瞳一愣,電光石火間忽然明白過來,立刻大喜:「你答應了?」
蘑菇不說話,只是瞪著他。夏瞳絲毫不覺得自己態度有何不妥,繼續追問:「你願意接受手術?」
蘑菇轉過頭不理他。夏瞳卻已經不在意她態度惡劣,痛痛快快掏出錢夾付了帳。蘑菇還不肯走,繼續同他討價還價:「我要你預付我5000塊,我身邊不能一點錢沒有。太不方便。」
夏瞳吃驚:「你還想逃出來?」他頭疼地看著她,很想揍她一頓,真沒見過比她更沒道理的女人。但是他知道,即使他不給她,她也還是會想辦法出來,那時不知道她又會用什麼特別的辦法付帳。夏瞳到現在有些覺得自己的任務有多麼艱難了。他寧願蘑菇像一般女人那樣,對著他嚎啕大哭,喋喋不休,或者破口大罵。但是她不,她乾脆地付注於行動,任性,乖張,出人意料,令他疲於奔命。
但是她畢竟答應手術,這才是最重要的。夏瞳決定不再與她斗,換個角度想,蘑菇也不是不可憐的。她瘋一點,也不過是為了發泄。他終於說:「我現在沒有,明天拿給你。」
蘑菇的臉上閃過一絲落寞,並不為自己的勝利驕傲。當然,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他們對她的一切容忍,來自她對自己未出世孩兒的背棄。孩子啊,你真真投錯了胎!
回去的車上,蘑菇忽然輕輕背誦:「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夏瞳沒聽明白,問她:「你說什麼?」卻沒聽到答覆。回頭一看,她已經睡著了。微微蹙著眉,呼吸中有明顯的酒氣。頭髮不知多久沒洗,已經有餿味,十分狼狽。但,一張臉仍然清秀俏麗,皮膚宛如透明。聽說她好像應該比自己略大一點,可是看樣子卻只有17歲,熟睡的時候尤其顯得幼嫩,皺著眉,像個賭氣的孩子。
夏瞳忽然若有所悟,「帕帕斯」,必然藏著石間與蘑菇的回憶吧。既然石間可以帶表姐來,自然也可以帶蘑菇來。他暗暗握緊了拳頭,明天,明天要跟蘑菇把手術的事敲定,然後著她馬上離開大連,才不管她的腿是不是已經痊癒。
夏瞳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帶了5000塊現金交給蘑菇。蘑菇當著他的面細細點數,然後說:「你表姐做事還真爽快。」
夏瞳不理會她語氣中的諷刺,盡忠職守地執行任務:「你還有什麼要求?」
「我現在想不出,想到了會給你短訊。」
夏瞳大怒,真想力摑她一個耳光然後問:「你當我是私家保鏢隨傳隨到?」但終於忍住。
她在激怒他,不,她小覷了他。混跡三教九流,夏瞳什麼看不透,十八般武藝也權當兒戲,蘑菇死穴所在,他早已瞭然於心,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輕鬆地反擊,冷冷看她一眼,語氣刻意平淡:「雖然你沒機會抓住石間,但是換來三年生活費也還是值得的,是不是?」
蘑菇如被雷擊,忽覺胸口一陣翻湧。他重創她之死門,是的,她害死石間,如果不是她,石間不會死。
蘑菇的心一陣陣絞似地痛,痛不可抑,漸漸腦中空明,忽然一眼瞥見床頭柜上水果刀,想也不想一把抓起對準手腕便是一刀。
夏瞳大驚,急忙衝上去奪刀,蘑菇手一翻刀將刃對準夏瞳,聲音悽厲,眼神凜冽:「站住!我知道你想我死,我要你看著我怎樣死!」
話未說完,夏瞳已一把握住刀刃,一轉一擰已將刀奪了下來,掌心肉已經翻開,鮮血淋漓。
血一滴滴落在白床單上,是泣血的玫瑰。一朵朵濺開來,腥紅刺目。
所有的玫瑰都有尖利的刺,所有的愛情都有殺傷力的痛。
蘑菇頹然長嘆:「你又何苦?」
夏瞳也驚怔莫明,他剛才奪刀,出於一時情急。但對蘑菇,真地似有一分關懷。他不想她死,寧可替她挨刀,為什麼?他不是一直處心積慮,要置之她於死地麼?
他不願深究,將刀隨手拋出窗外,背對著蘑菇說:「你自己叫護士來處理傷口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他的心中不無震盪,到這一刻,他清楚地意識到蘑菇是愛姐夫的,比他想像的要深得多。她重視他甚過自己,除了他,生命中一切都不重要。他知道表姐也愛姐夫,但那是不同的,表姐的愛深沉而理智,含蓄內斂。而這個女子,她張揚熱烈,心無雜念,她的愛里沒有一絲計較猶疑,愛就是愛本身,為了愛義無反顧。唯其如此,夏瞳決定更要保護表姐,決不讓蘑菇再傷害到她。但是,內心深處,他覺得有些什麼東西在軟化,他真不願意再逼她。
一個星期過去,蘑菇沒有再call夏瞳。夏扶桑反而先沉不住氣,問夏瞳:「她怎麼樣了?」
夏瞳答:「我昨天給醫院護士去過電話,都說她這兩天很乖,很沉默,也不發瘋了。」
扶桑覺得不妥:「過兩天你去看看她吧。」
夏瞳不甚情願,大男人每天對住一個小潑婦陪她鬥智鬥力真不是件好玩的事,況且他還有一間酒吧需要打理,這兩天生意很忙,不是那麼容易走得開。但是表姐有命不得違抗,隔天還是買了幾樣補品去了醫院。
蘑菇果然很乖,眼神明顯渙散,人也十分憔悴,似比剛出車禍時更加萎靡。夏瞳心中有數,她前兩天的瘋狂是因為尚未消化石間死訊,現在才真正一點點明白過來,反而驚痛難消,整個人委頓下來。
夏瞳有一絲絲憐憫,態度緩和許多,問她:「恢復得怎樣?」
蘑菇抬頭,漠然地說:「我知道你是來催命的。其實不用等拆石膏,過幾天就可以手術。可是我想再去一次景山小區。」
「什麼?」
蘑菇的淚流下來:「我想孩子看看他爸爸以前住過的地方,好認得爸爸的氣息,也許他們會在天國相認。」
夏瞳心下也不禁惻然,他見慣蘑菇放潑,卻沒見過她這般默默流淚的樣子,一時心軟,點頭答應:「我去同醫生商量,帶你出去走走。」
蘑菇終於又回到她熟悉的景山小區,站在十六樓陽台望下去,陽光異常明媚,空氣暖洋洋,已經是初夏了,院子裡一株桃花開得十分燦爛。然而鳥語花香,從此再不與石間相干。
痛,撕心裂腑地痛。
蘑菇又一次流淚。這一刻,她多麼想縱身躍下,就此天空地遠,追隨石間而去。然而她已有孩子,石間的孩子。石間是她的魂,如今魂已經去了,卻在她腹中留下一塊肉。
那不是嬰兒,那是石間輪迴,轉世投胎。蘑菇將手覆在小腹上,整個人立成一尊聖母石像。
夏瞳在身後輕輕催促:「醫生說只可以出來兩三小時,你該回去了。」
蘑菇回頭:「這裡的家俱為什麼都不見了?」
「燒了。」夏瞳簡單地回答,但已經包含太多的內容。
除了她,沒有人再願意記住這房子裡發生過的所有故事。
蘑菇憐惜地一遍遍撫著欄杆,欄杆冰冷,而記憶猶溫。曾經多少次她與石間站在這裡憑高眺遠,她大聲地叫大聲地唱歌大聲喊石間的綽號,石間縱容地笑,自後面輕輕擁住她的腰。哦那樣溫暖的懷抱!
蘑菇抱著自己的肩,卻再也感受不到那曾經的溫柔。空空的屋子,盛滿死亡的回憶,此刻顯得沉寂而詭秘。有一種冷徘徊其中,四月的陽光也不能驅散。
她閉一閉眼,終於說:「好吧,我們回去。」
她開始正式與夏瞳談判:「我明天就可以做手術,但是我不要在這家醫院做。大夫護士都不拿我當人。」她咬著牙發狠,「離開這裡之後,我發誓病死痛死都不要再踏入醫院半步!」
只要她肯做手術便好,余者概不計較。夏瞳立刻痛快地答應:「地方隨你挑。」
「我知道一家私人診所,只要給錢便手術,什麼也不追問。」
「沒問題。我明天上午9點整來接你。」
但是次日一看到那家診所夏瞳就有些後悔了,小巷子七拐八拐,地方陰暗狹小,屋子裡到處是帶血的棉球,手術床骯髒污穢,福馬林的味道,血腥氣,似乎還夾著發霉紗布的味道。一個小個子男人委瑣地笑著招呼他們,夏瞳只想掉頭走開,但是蘑菇堅持:「陳老闆最明白事理,受人錢財與人消災,絕不多嘴多舌。」
陳老闆,蘑菇叫他陳老闆而不是陳醫生。不錯,這裡不是在治病,是開門做生意。
夏瞳暗暗搖頭,蘑菇也有怕人議論的時候,其實她做完手術就離開大連,誰給她白眼又有什麼相關,何必拿自己身體冒險。但轉念一想,她之死活又與自己何干?他的任務不過是監視著她做完手術,至於去什麼地方做,對她健康會否有不良影響,他又何必過問?
記得昨天他向夏扶桑復命時說:「終於談妥了。明天手術,休息幾天後我送她上飛機。」
「她去哪裡?」
「回香港,機票要不要從給她的錢里扣出來?」
扶桑搖頭:「給錢已經是迫不得已,還要討價還價,更加賤多三分。不論她說什麼,照辦就是了,別同她爭。」
當時夏瞳表示贊同:「也是,只要她肯離開大連。不出三個月,什麼都忘了。從此一了百了,全當沒認識過她。這種女人,街上一抓一把,哪裡會懂得三貞九烈。」
但是此刻,夏瞳覺得自己並不如想像中那般冷漠。他會因為她而困惑。蘑菇和她的孩子在手術台上接受生死裁決的時候,夏瞳一直坐在馬路邊欄杆上看人來車往。他有些恍惚,一個生命就這樣被斬殺了,而他是監斬官。那生命的到來與離去都是這樣地不由自主,生命到底有何意義呢?
曾幾何時,每個生命都是珠圓玉潤純潔可愛的天使,但是人生際遇沉浮世事滄桑,有些人不知不覺就背離了初衷走上歧路,再回頭發現呀時光已經悄然飛逝。而修改錯誤往往比製造錯誤花費更多的時間與精力,於是一生就這樣無謂地荒廢。那麼,究竟為了什麼要苦掙苦扎地來到這個世界呢?況且,並不是每個生命的到來都得到禮讚。
以蘑菇那樣的出身,小時候一定是豐衣足食,父慈母愛的吧?但是今天當她徘徊於生死街頭時,給過她生命的父母在什麼地方呢?
有人說,每個孩子都是一朵花。那麼,蘑菇便是一朵罌粟,蘑菇的孩子則是一朵早謝的花,而他自己呢,是無論如何不能算作花的,最多只是雜草罷了。當他出生時,他的父母曾經歡喜慶賀過嗎?他不記得了,他只知道從懂事起就一直看到父母吵架,然後離婚。他先是跟父親,父親很快再婚,他開始寄人籬下。
夏瞳至今認為,寄人籬下的痛苦是一切痛苦之最。表姐後來曾跟他說起過,古典名著《紅樓夢》里有個林黛玉,也是從小寄人籬下的。可是那不同,林黛玉的痛苦純屬自找,是自個兒的心病,一邊吃著燕窩一邊抱怨生活的人不值得同情。
可夏瞳不一樣,他的痛苦是實實在在的,從精神到肉體的,觸及靈魂的。他清楚地記得,在後母家的一年,他是如何忍受各種莫須有的罪名與刁難。她招呼他吃飯總是用一隻破了口的碗將飯菜倒在一起放在他面前,宛如餵狗。而且總能找到各種理由並以很富有煽動性的說辭讓父親對他大動肝火,然後她站在一旁冷笑。
在父親暴打他的時候,他從沒哭過,不肯讓她看到自己一滴眼淚。而因為這個,他捱了更多的打。他不能不恨,從不曾叫過她一聲母親,並且搞各種惡作劇與她做對,一次在她茶杯里吐唾沫被她逮個正著,她逼著他父親把他的頭往門上撞。他反抗,將父親推倒在地,然後出逃。後來跟著母親,有時回家有時不回,終於永遠不回家。17歲他被扶桑從勞教所接出時,一時竟不習慣用鑰匙開門。
是扶桑,扶桑重新給他一個家,讓他知道世間還有親情有溫情有正義有正理,扶桑為他請家教補習,供他讀技校學調酒,又出資幫他開酒吧。最重要的,是扶桑給了他身份,給了他人的尊嚴。
他永遠不會忘記,從小學3年級起,每次班上有同學違反校規,老師必然第一個揪他出來詳審。有同學丟失文具盒,也總是先翻查他的書包。仿佛世上所有壞事都與他有關。
從那時起,他便知道「有教無類」是一句空話。他也習慣了,弄假成真,便真地做盡壞事。他視這一切為報復,報復學校,報復所有的老師,好教他們看看真正的壞孩子是什麼樣。
但是扶桑整個重塑了他,是他的再造者。3年飛逝而過,扶桑對他的恩德數也數不清,他發誓要用自己的一生回報,為了扶桑,即使殺人坐監也在所不辭。
抽第六支煙時,蘑菇出來了。腳步有些虛浮,卻倔犟地不要夏瞳扶她,一跨腿也坐到了欄杆上。夏瞳阻止:「你剛手術,回去休息吧。」
蘑菇不理,看著行人自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你看這些人來人往,像不像流水?」
有人在對蘑菇頻頻打量,指指點點,夏瞳順著路人的目光低頭,不由大驚:蘑菇這天穿的是裙子,坐在欄杆上時打著石膏的小腿便露了出來,上面染著斑斑血跡。夏瞳惻然:「你在流血,我們回醫院吧。」
蘑菇望著他,揶揄地笑:「你滿意了吧?我的孩子死了,去天國與他爸爸相認去了。你說他們會遇到嗎?」
夏瞳不語,由她發泄。只聽蘑菇給他講故事:「第一次見到石間是在陶吧。人家做花瓶,他做大海碗。後來他把碗送了我,上面刻著『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說,這裡說的是你和我。」
她悲哀地望著夏瞳:「那天我去景山小區,看到那個海碗沒了,也是給你們燒了吧?」
夏瞳只覺喉嚨發緊,只好再一次說:「蘑菇,我們回醫院吧。」
「蘑菇?」蘑菇宛如囈語,「你叫我蘑菇?不不,只有他才這樣叫我。他叫的時候喜歡連著叫兩次,蘑菇蘑菇。」她想起半年前她偷跑到大連來找他,站在寫字樓停車場等他下班,他遠遠看到她一身紅衣,幾不置信,驚訝地輕呼:「蘑菇蘑菇,是你嗎?」她清楚地記得,當時附近有一輛奔馳剛剛啟動,車燈打在他側面,出奇地英俊。那是一輛黑色的奔馳,她記得,一直一直,忘不了。
蘑菇淒涼地笑,輕輕搖撼夏瞳胳膊:「你聽,他在叫我,蘑菇蘑菇……」她滑下欄杆,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