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沙場何必見硝煙
2024-10-09 01:14:01
作者: 西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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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應熊追隨父親入川,一路曉行夜宿,跋山涉水,沿途每每遇到南明散軍和反清復明的農民起義軍伏擊,吳三桂均指揮若定,一路有驚無險。順治九年二月,吳三桂率部由保寧入成都,與南明大西軍白文選部大戰於嘉定,白文選潰逃,嘉定遂降;三月三十日,又克佛圖關,取重慶;四月,攻取敘州。
吳應熊從前隨父征戰時尚在年幼,如今在京城過了幾年無波無浪的平靜日子,再重新回到這戎馬生涯中,不免比從前多出許多感慨。眼看著父親威武豪邁的大將風範,他真不知道是該佩服父親的智勇雙全,戰無不勝呢,還是該悲哀他的槍口倒戈,為虎作倀。每一次戰役,他都處在焦灼不安中,說不清是希望父親獲勝還是戰敗。勝,則意味著又有無數大明子民死在父親的刀劍下;可是敗?那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啊,難道要讓他為他收屍?
蜀地多山,如今那些川谷溝壑里,到處都充塞著明清兩部戰士的遺體,死亡的怨恨把天空都染得陰鬱了。真正的腥風血雨。吳應熊和士兵們一起冒著雨打掃戰場,每一具屍體都令他傷感,只覺得所有的明軍和清兵都是他的手足。血跡洇濕了南明將士的征衣,也同樣塗抹著大清官兵的盔甲,他們的亡魂充盈在曠野中遊蕩不息,哭泣著尋找合適的歸宿。戰場不是他們的家鄉,戰死卻是他們的命運,當戰士走過死亡,是不是就可以得到永恆的安息?
吳應熊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戰死沙場,是不是也能夠得到安息——大抵是不可能的,因為他便是死了,也是大明的叛臣,是穿著清軍的服裝、作為滿洲的兵勇與明軍對敵而死的,死後,他的靈魂將歸於漢人還是滿人呢?他走在屍體成堆的山谷里,仔細地辨認著每一張失了生氣的面孔,那些大多都還是很年輕的生命,在死之前或許是擁有很多表情的,或兇惡或恐懼,或悲傷或無奈,然而此時,他們都變得平靜,仿佛熟睡。
雖然都是一些失去了感覺和感情的屍體,吳應熊仍然小心翼翼地搬抬著他們的屍體,仿佛怕把他們的酣夢驚醒——他們的亡魂,在夢中已經回到家了嗎?他們的老母親,可在倚門翹首?他們的妻子兒女,從今失了支撐,漫漫人生,將何以為繼?
然後,吳應熊便看見了那一對祖孫,那白髮蕭蕭的老婦人,是戰士的母親嗎?那身姿婀娜的女子,可是戰士的女兒?奶奶的白髮和孫女的衣角一起在風雨中擺盪著,她們久久地站在屍體堆中,並不尋找,也不哭泣,她們就只是那樣久久地站立著,沉思著。吳應熊很想走近去看清楚那對不同尋常的祖孫,然而她們穿著大明的服飾,是自己的敵對面,他冒然走進,說不定會激怒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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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明清兩部的屍體被分別地搬離開來,各自在樹林中找到風水寶地,堆放在一起,等待埋葬。清兵在吳三桂的主持下對著戰死的同伴酹酒祭奠,吳應熊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他很想走到那另外一邊的叢林去,走去明部祭禮的隊伍前,向那些同樣死在這場戰役中的南明官兵磕頭弔唁。
吳三桂走近兒子,將一隻手按在他的肩上,沉聲說:「好男兒馬革裹屍,死得其所,不必多愁善感。這還只是序曲,大戲還在後頭呢。探子說,大西軍統帥南明秦王孫可望派遣李定國、劉文秀兩路出師,分別攻打廣西、四川,李定國率步騎八萬出湖廣,由武崗、全州去桂林;劉文秀率步騎六萬出川南,由敘州、重慶圍成都。到時候,可是一場惡戰啊。」
吳應熊驚心動魄,只得道:「父親教訓得是。」又問,「兒久聞李定國、劉文秀驍勇善戰,每每臨陣指揮,如有神助,好像能預知對方戰略,總是搶占先機,事半功倍。倒不知與父親相比如何?」
吳三桂笑道:「雖然從未交手,不過我聽說大西軍每到一地,甲仗耀日,旌旗布野,鉦鼓之聲震天地,軍容之盛,罕有其匹。老百姓視若神明,每每夾道歡迎,守城官兵更是不戰而降,拱手揖進,實是生平未見之勁敵,我也早想與他們有一場較量了。」
吳應熊聽父親雖然說得豪邁,卻難掩憂慮之色,顯然對和大西軍作戰這件事並無信心。不禁一面為父親擔心,一面又暗暗欣慰南明尚有忠臣良將,可與大清抵死一戰。同時,他更困擾自己將來要走的路,是不是就這樣一直追隨著父親南征北戰,做一個殺人機器,踩著戰士的屍體一路加官進爵,或是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戰死殺場,成為眾多屍骨中的一具?
葬禮完畢,已然天色向晚,淡淡一彎新月顫巍巍地懸掛在天邊,益發給這淒風苦雨的修羅場增添了幾分詭異慘澹之色。戰士們已經回營了,吳應熊卻仍然獨自坐在墳塋前默默沉思,仿佛在等待墳墓中的靈魂走出來與他交談,又或是守候著那些屍骸變成枯骨。
是那些枯骨成就了父親今天的榮華,南明的、大清的、漢人的、滿人的,他們的屍體交橫疊錯,越壘越高,直到有一天築成一座平西王府。屆時,那王府中的每一根樑柱每一道牆壁都是一具枯骨,整個府里到處都會充溢著屍臭味,飄蕩著這些戰死的亡靈,南明的、大清的、漢人的、滿人的,他們早晚有一天,會來向父親索命。
不知坐了多久,月亮已經移至中天,風雨也漸漸地歇了,吳應熊站起來緩緩地向明部死士的安葬地走去,一路走便一路慢慢地解去身上的盔甲——他不要作為一個清兵去探望他的手足,去探望與他同宗同族的兄弟們。他,本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員。可是,他終究是沒有勇氣拿起刀槍來與清廷敵對,與父親敵對。
在清宮伴讀的這五年裡,他已經看得很清楚,大明的氣數,盡了,再掙扎也是徒然。他希望這戰爭停止,卻又不願意看見所有的同胞都臣服於清。他便是這樣地矛盾著,自己被自己審判,自己被自己定刑,自己被自己車裂。他惟一能做的,不過是走去那些明部戰士的墳塋前磕一個頭,致以最後的祭拜,就好像拜別自己的兄弟。
轉過樹林就是明部戰士的墳墓群了,他等待著與成百上千的大明忠魂擁抱,或者,接受他們的審判。然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兩個人,兩個活人——就是白天在戰場上見過的那對祖孫。她們仿佛在響應吳應熊的心聲似的,竟然先他一步,齊齊來在這墓碑前長跪著,無聲地慟哭。即使只是兩個背影,也已經濃郁地傳達了她們沉痛的哀傷,甚至,那不僅僅是沉痛或者哀傷所可以形容的。她們承載的,是更為巨大更為複雜更為深沉的情感。是什麼呢?吳應熊感覺到有一種自己所熟悉的悲哀,仿佛就來自他自己的心底里,可是,嘴裡卻是說不來、形容不出的。
聽到響動,那對祖孫抬起頭來,那孫女更是隨著一個抬頭的動作已經轉身跳起,拔劍在手,整個動作流利迅捷,一氣呵成,顯然身懷絕技。吳應熊猛然就呆住了,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月光是如此幽暗,即使闊別五年,即使從前也只是一面之緣,他仍然清楚地認出了——那是明紅顏!曾在大雪中與他做傾心之談的明紅顏!
他終於找到了她,不,是遇見了她,這是天意!戰場上沉鬱陰冷的氣氛忽然就一擊而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那是大雪中的梅花,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吳應熊想起明紅顏,那股梅香就會像音樂一樣拂來,瀰漫了整個天地。
「紅顏?我一直在找你!」吳應熊幾乎要淚流滿面了,他多麼慶幸自己剛剛脫掉了那套暴露身份的盔甲。明紅顏來到這裡很明顯是為南明死士祭奠,如果讓她知道自己是清兵,她怎麼還會看自己一眼?
「應公子,是你?」難得明紅顏也認出了他!她還記得他!她轉身扶起身邊的老婦人,介紹著,「這是我奶奶,這位是應公子,京城人。」
吳應熊忙上前行子侄之禮,恭恭敬敬地道:「明老夫人。」不料那位老夫人卻輕輕一揚頭,沉緩地道:「老身姓洪。應公子既是京都人,怎麼會來到這裡?」吳應熊倉皇應對:「哦,我是做小生意的,途經此地,因為有個表兄曾經在大西軍當兵,聽說這裡有戰事,便想來此拜祭。」
這番話說得其實漏洞百出,然而洪老夫人祖孫自己也是一堆的秘密,便不追問。且洪老夫人似乎病得相當重,說話間已經咳了幾次,竟然咳出血來,身子晃了幾晃,幾乎跌倒。明紅顏忙用力扶住,連聲叫:「奶奶,奶奶,你怎麼樣?還撐得住嗎?」吳應熊見狀也忙上前扶住老夫人另外一邊,用力撐住。
洪老夫人站穩身子,長嘆道:「我的日子到了,妍兒,扶我回去吧。」吳應熊忙道:「我送送二位吧?你們住在哪裡?老夫人病得這樣重,有沒有請大夫?」明紅顏道:「我們住在客棧里……」她似乎猶豫了一下,然而最終還是說,「有勞應公子。」答應了他的相送。
他們第一次在茶館相識的時候,他便在雪地里等了她半個晚上,提出要送她回家,卻被她婉言拒絕了;這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她終於答應讓他送她,這是不是代表著,她答應了,讓他走進她的生活?吳應熊滿心裡都被這種感恩的情緒充滿著,只覺著充滿了力量無處發泄,因為兩個人扶著老夫人走得甚慢,便提出要由自己來背老夫人。洪老夫人原本見他身形並不魁梧,拒絕了幾回,然而見他一再堅持,便同意了。即使身上負著一個人,吳應熊仍然覺得渾身輕盈,幾乎要飛。當他們穿越樹林來到驛道上,攔了一輛轎子扶老夫人入座時,他甚至覺得有一點不舍。
一行三人來到客棧,吳應熊立即發現這祖孫倆的日子相當拮据,那是一間「人」字號下房,飯菜也相當馬虎。幸好他隨身帶著銀票,當即取出來命掌柜的給換了間乾淨的「天」字號上房,又叫請大夫來替老夫人診治。明紅顏並不推辭,也不道謝,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忙碌。這叫吳應熊更加感到心酸憐惜,而同時又有種敬重,卻不再是從前肅然起敬的那種敬畏,而是由衷的敬佩。他敬佩這女子的含辛茹苦,她生活在這樣困窘的境地中卻毫無愁苦之色,而仍然舉止高貴,態度從容,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支撐著她,而這又是一個怎樣堅強自製的姑娘啊!即使她沒有任何表示,他也很清楚她心裡的委屈和感謝,然而她不說,因為所有的言辭都是虛浮的,為了奶奶,她不能拒絕他的幫助——便是她拒絕,他也一定會堅持——有些人喜歡說謝謝,說了,就好像兩清了,再不欠對方什麼;但有些人越是感激就越不會說出來,因為他們要記著,要還贖。
一時大夫請了來,因是深夜看診,滿臉的不情願,只隨便把了把脈,翻開眼皮看了看,又叫伸出舌頭來,便說無大礙的,索紙筆來開方子,道:「這湯藥是在我店裡煮好了送來呢,還是你們取了藥在客棧里煎?」吳應熊借著遞毛筆將一張銀票悄悄塞進大夫手裡,問道:「大夫不要再斟酌斟酌麼?」那大夫訕笑兩聲,果然又凝神細診一回,遂拱手邀吳應熊來至外間,問道:「不知老夫人是公子的什麼人?」
吳應熊答:「是家祖母。」他這樣說是為了客氣,卻也是真心裡的隱隱渴望——如果他可以同紅顏在一起,那麼她的奶奶不就等於他的奶奶嗎?
大夫嘆道:「說出來還要請公子見諒,老夫人大限已到,縱有仙丹妙藥也回春無力了。不如儘快準備後事吧。」吳應熊驚道:「剛才你不是說沒有大礙麼?」大夫道:「做大夫的,自然是要這樣說,難不成張口便說喪氣話麼?其實方子是可開可不開的,不過盡人事而聽天命罷了。」
吳應熊這才明白他剛才那樣說,不過是想騙取一點醫藥錢,及至見了自己的豐厚打賞,覺得已經賺夠了,這才肯實話實說。想到明紅顏不日便將成為失親之孤,更覺可憐,凝神想了一回,嘆道:「既然這樣,還是開一副藥吧。便讓老夫人少些痛苦也好。」
一時大夫開了方子,吳應熊交小二隨大夫去取藥,自己回來向明紅顏道:「大夫已經開了藥,說無礙的。」洪老夫人歇這一會兒,已經慢慢回過神來,聞言睜開眼來微微一笑,嘆道:「應公子真是好心人,老身自己是什麼情形自己知道,公子別再為老身破費了。」
吳應熊一陣辛酸,雖然只相處了這一小會兒,他卻覺得已經認識這老夫人許多年了似的。這祖孫倆都有一種神秘的魅力,讓人能夠在極短的時間裡便對她們傾心相與。他走近榻邊,想安慰老夫人幾句,然而發出聲音來,竟然有幾分哽咽:「老夫人若不嫌棄晚輩無能,但有所命,晚輩在所不辭。」
洪老夫人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閉上眼睛。吳應熊知道老夫人對他尚不信任,不願意交淺言深,再要表白堅持,就近乎糾纏了。且折騰了這大半夜,天邊已經微微見明,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他心裡一分鐘也不願意同紅顏分開,然而趁人之危,又豈是君子所為?不得已盡了最大的理智逼迫自己拔起腳來,走到門邊卻又忍不住停下,回身想說不要送,然而明紅顏並沒有送他,本來還想再叮囑幾句,又覺得像在邀功,只得又站了一會兒,帶上門走了。
走在路上,他的腦子一點點冷靜下來,從重逢明紅顏的喜悅與感傷老夫人的命不久長中清醒過來,他漸漸意識到一件事:老夫人自稱姓洪,然而孫女卻叫明紅顏,這是一個很大的疑點。要麼她們不是親祖孫,這明顯不太可能,那種血濃於水的親切不是可以後天培養得來的,而且兩人的氣質里都有著極其相似的東西,一種無可形容的高貴,那是滲透在骨子裡的東西,血脈相傳;要麼就是她們中有一個人的姓氏是假的,而這個人,只能是紅顏。
是的,明紅顏,她真正的名字很可能是「洪顏」,「明」是一個假姓,表示忠於大明的意思;就好像自己去掉一個「吳」字,偽稱 「應熊」,「應」也是假姓一樣。
是的,就是這樣,明紅顏與應熊,他們兩個都用了假名字,一個是在真名前加了一個字,另一個則是把真名字去掉了一個字。這就是緣份!
吳應熊為了這個發現莫名地興奮著,仿佛窺見了明紅顏一個很深的秘密,從而更加深入地了解她,也接近了她。他想他要不要向她揭穿這一發現,印證他的推斷呢?然而他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如果他逼她以真面目真名姓相對,那麼是不是自己也要實話實說呢?如果他說了他是吳三桂之子,她還會願意同他做朋友嗎?
吳應熊回到帥府,洗漱更衣,剛合眼便又醒來,恨不得這便再去客棧拜訪明紅顏,又覺這番猴急未免冒犯。如此努力隱忍,一直捱過午食,這才騎了馬緩緩踱來。路上又特意彎至酒館裡買了些熟食糕點,一併攜了往客棧里來。不料來到門上,小二竟說洪老夫人祖孫已經退房起程了。吳應熊只覺兜頭一盆冷水,驚得身子都涼了,急問:「去了哪裡?」
小二道:「這可沒有說,不過那位姑娘留了一封信給公子。」說著取出信來。吳應熊抖著手拆開,只是廖廖幾行:「家祖母自謂大限將至,葉落歸根,急於返鄉。明紅顏拜別公子,頓首。」連頭帶尾共二十一個字,吳應熊一連看了幾遍,仿佛不能相信再一次與明紅顏失之交臂,抓了小二的胳膊問:「那洪老夫人的家鄉是哪裡?」小二苦著臉道:「我們哪裡知道?她們的房費是公子昨天付的,還有剩的碎銀子在這裡,請公子點點。」
吳應熊整個人已經傻了半截,愣愣地接了碎銀揣入懷中,仍然對著那紙留書呆呆地看了又看,半晌,方想起問她們是怎麼走的?及至知道了是雇馬車,又問是向哪邊走,小二照例答不知道。吳應熊再無他法,只得收了書信走出去,低垂著兩臂,便如失魂落魄一般。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想了明紅顏這麼久,找了明紅顏這麼久,盼星星盼月亮地,好容易盼至今日的重逢,卻又像流星閃電一般,稍縱即逝,乍聚還離。倘若把客棧換成酒館,便是五年前的故事重演,他再一次失去了明紅顏的蹤跡。而因為這一次他已經比五年前更了解她,於是,也就比五年前傷得更重,痛得更深。
儘管明紅顏已經說得很清楚她們的遠行是為了讓洪老夫人早日返鄉,葉落歸根;然而吳應熊仍然不能不想,她會不會是為了躲他,會不會已經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所以要遠避他。他仔細回想明紅顏祖孫的說話,明紅顏大概是在京都居住多年的緣故,已經完全聽不出口音來;但是洪老夫人卻仍有濃重的鄉音,好像是福建一帶,莫非,她們是福建人?那麼明紅顏說洪老夫人要落葉歸根,是不是就意味著她們祖孫去了福建呢?如果自己朝著向福建方向的驛路急追,也許可以趕得上她們。對,就這樣,追上她,再也不要同明紅顏分開!
吳應熊渾身一震,重新打起精神來,回到客棧,仍將那些碎銀取出交與小二,索紙筆來給父親寫了封信,叮囑送往清軍駐營去,自己這便揚鞭上馬,一騎絕塵。
2
洪承疇官拜內閣大學士,深得太后恩寵,位極人臣,呼風喚雨,好不威風。然而他有他的苦惱,他的悲哀,他的恐懼,他的無奈——他已經,整整十年不曾安睡了。
太醫幫他開了各種湯劑丸藥讓他睡覺,然而,他總是在夜深之際驚醒——為著一個整整重複了十年的噩夢。
總是一樣的背景,總是一樣的情節,總是一樣的畫面,總是一樣的悲慟,重複了整整十年,那血跡卻依然新鮮,那疼痛也依然刻骨銘心。洪承疇就好像犯了天條被困在通天河裡每日承受萬箭穿心之苦的沙悟淨,被同一種痛苦糾纏了十年而不得超脫,他知道,如果想要自己卸下這一身枷鎖,換回一覺安眠,除非時光可以倒流回十年前的松山,倒流至他的妻兒死難之前。
那是崇禎十四年,薊遼總督洪承疇奉命率十三萬大軍馳援錦州,與大清多爾袞部戰於松山。那是一場異常艱難的戰役,大小戰鬥無數,雙方死傷無數,經年累月而相持不下。多爾袞兵圍松山,洪承疇早已做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準備,卻不料皇太極使一招攻心計,竟然派人擒來了他年邁的老母親和妻子兒女相要脅。
錦州城下,八旗列隊環視,皇太極命士兵押著洪氏一家四口,推到大軍最前方,縛於柱上,聲明只要洪承疇投降,就讓他全家團圓,且賞以高官厚祿,否則,便將洪門老小當眾開膛破肚,血祭戰爭中死去的八旗將士。
洪承疇離家已久,日日夜夜夜思念著自己的至親骨肉,卻怎麼也沒想到重逢會是在這樣的境地。不禁大驚失色,虎目含淚,站在城頭大喊:「娘,恕孩兒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日有何不測,孩兒他日必斬清賊頭顱向母親謝罪。」明軍將士也都義憤添膺,交口大罵皇太極手段卑鄙,挾人母以邀戰,非男兒所為。
皇太極哈哈大笑,令將士齊聲喊話道:「洪承疇,你枉稱孝義,難道要置老母幼子性命於不顧嗎?你又算什麼英雄?算什麼男人?」
洪承疇大怒,高喊「放箭」,射死了幾十個喊話的兵士。然而旗兵向來勇猛,並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湧上來對著城頭叫罵,先還只是勸降,後來便只是罵人,污言穢語,辱及婦女,叫道:「皇上已經許了我,將你夫人賞給三軍,每天侍奉一個帳篷,讓兄弟們輪流享受,也嘗嘗漢夫人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經享受過了,說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輪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我不就成了你這個老匹夫的連襟了,那與你也算是有點交情了。」片刻之間竟將洪夫人在口頭上姦淫了數十遍,直氣得洪承疇目眥欲裂,大聲喝命:「放箭!放箭!給我殺!」
瞬時之間,箭林如雨,旗人雖舉盾相擋,仍被射死無數。那些士兵們多有父子兄弟一齊上陣的,見親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顧,竟連皇太極的命令也不聽,將洪門一家自柱上解下,一邊押著後退,一邊用力鞭打,便當著城上城下千萬人的面,打了個撲頭蓋臉,且一邊打一邊仍唾罵羞辱,粗話不絕。
那時,女兒洪妍不過五歲,兒子洪開只有三歲,兩個孩子吃不住疼,只顧躲閃哭叫起來。洪老太太卻只是泥胎石塑一般,瞑目養神,不語不動。洪夫人奮力掙扎著喝命:「洪妍,不許哭!洪開,不許哭!不許給你們的爹丟臉!不許給我們洪家丟臉!」洪妍聽到娘教訓,立即收聲止住哭泣,雖疼得小臉扭曲抽搐也不哼一聲;洪開卻畢竟年幼無知,大哭大叫起來:「娘,我疼呀,爹,我疼呀。爹,你快來救我呀,救我呀!」
那些旗兵聽得哭聲,更加得意盡興,原原本本將這哭聲放大數十倍向著城頭喊話上去,一齊哭爹叫娘,學得惟妙惟肖,叫著:「爹啊,我疼啊,救我呀!你不來救我,你算是什么爹呀?」那數十個粗魯漢子竟學三歲稚兒的口吻哭叫求救,本來甚是滑稽,然而城上的將士們聽了,卻是心如刀絞,不忍卒聞。
洪承疇的親兵侍衛含淚請求:「將軍,我們打開城門衝出去吧,不能再讓他們這樣羞辱夫人和小公子!」洪承疇鋼牙咬碎,卻只往肚子裡吞,斷然道:「萬萬不可!他們百般挑釁,就是等我們打開城門,將士們心浮氣燥,只想救人,不想廝殺,必會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時清賊勢必趁機破城,洪承疇可就成了大明的罪人了。」親兵勸道:「不然,就讓末將率百十精英殺出去,搶得夫人回來。」洪承疇仍然不允:「我們想得到這一招,皇太極豈有想不到的?說不定早就等著我們用這一招,好俘虜我們更多的人做為要脅。若犧牲我洪氏一家,可保得大明萬代江山,洪某豈有憾哉?」眼看眾兵士先因旗兵百般辱罵洪夫人而俱感面上無光,灰頭土臉;繼而洪開又哭得軍心動搖,了無鬥志,都眼巴巴地望著自己拿主意。洪承疇知道,這一刻正是群情激涌之際,但是若再拖延下去,必致軍心渙散。遂痛下決心,咬牙自親兵手中接過弓箭來,親自彎弓瞄準,竟然對著兒子洪開的胸口,一箭射去。
城上城下的人一齊大叫起來,救援不及,只聽得那小小的三歲孩兒慘呼一聲:「爹呀!」斃於箭下。洪妍撕心裂腑地大叫一聲「弟弟——」向前猛衝,卻掙不開押縛士兵的手,又急又痛,一口血噴出,竟暈倒過去。一時兩軍將士都屏息靜氣,連一絲喘息聲不聞。連皇太極與多爾袞等也都驚得呆了,再也意想不到洪承疇會出此殺子明志之計。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洪老太太卻忽然睜開眼來,衝著城頭大喝:「殺得好!兒子,殺得好!不愧是我們洪家的人!殺呀,再給我一箭,不要顧惜我,你要為了天下所有的母親而犧牲你自己,娘會為你驕傲!殺呀,殺了我,殺出我們大明將士的志氣來,殺一個義無反顧,勇往直前,殺了清賊覬覦我大明江山的賊子野心!」
任憑她唾罵喝叫,八旗士兵竟無一言可回,他們都被這老婦人的氣概驚呆了。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一個三歲孩子的祖母,竟可以這樣置生死於不顧,面對八旗百萬鐵騎而毫無懼色,他們都是自命英雄的好漢,豈能不愧?誰家沒有父母,誰人不生子孫,試問如果有一天異地相處,別人這樣凌辱他們的老母幼兒,他們又當如何?
眾旗兵一時垂頭喪氣,鴉雀無聲。押著洪家人的士兵都本能地撒開手來,讓他們母子姐弟見最後一面。洪夫人一步一步地走過來,抱起兒子,輕輕闔上兒子的眼睛,然後,緩緩地抬起頭,看著高踞城頭的丈夫。
洪承疇與夫人的眼神在空中相撞了,那一瞬間,他已經了解了結髮妻子的選擇,不禁虎目含淚,心膽俱裂——是他親手殺死了他們的兒子,她會怨他恨他嗎?從今往後,當她想起這父子屠戮的一幕,她可會原諒他?她出身於名門貴族,自小錦衣玉食,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裡長大,嫁了自己之後更是呼奴喚婢,尊榮威儀,平日裡便是粗話也不曾聽過一句,一生中何曾受過今天這般委屈。方才那些旗人士兵那樣詆毀羞辱於她,一定會令她有生不如死之痛,如今又要親眼目睹兒子慘死於丈夫的箭下,叫她如何承當?
然後,那最可悲可痛可驚可嘆的一幕發生了,洪夫人看也不看環繞周圍的士兵,竟低低地唱起一首歌來。他遠在城頭也聽得清楚,竟是催眠曲!她只當小兒子是睡著了,她不要他再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切,只當是做了一個夢,而她要用自己的歌聲哄她重新入睡,睡一個長長的好覺。
那溫柔的歌聲仿佛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低沉而清晰,響徹兩軍,讓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漫天血雨都被母親的歌聲吹散了,利箭的傷痕也被母愛所撫平。她的兒子不會再痛苦,也不會孤單,她將會陪他一起遠離這廝殺,這羞辱,這脅迫,他們的靈魂將自由地飛走,一起回去溫暖的家中。
她輕輕放下孩兒的身體,像是怕驚醒了他,她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向那些士兵。士兵竟然本能地後退,在這樣一個心碎的母親面前,他們終於覺得了愧意,為他們方才那些肆無忌憚的粗俗和不敬覺得罪惡和不恥。這個女人,這個剛剛才承受了極度的羞辱接著又眼見了極度的殘忍的悲痛的母親,她在此刻已經晉升為神。
更讓人驚異的,是這個女神忽然笑了,笑得那麼坦蕩,明麗,毫無怨憤,她對著城頭的丈夫,對著大明的方向再望了深深一眼,猛回頭,向著一個士兵的長矛猛衝過來。那士兵躲閃不迭,矛尖貫胸而入,洪夫人雙手抓住長矛,再一用力,長矛穿過身體,將她自己釘死在立柱上。
她站在那裡,淚流下來,血流下來,面色痛苦不堪,嘴角卻噙著微笑,這笑容是如此痛楚而高潔,竟讓那個持矛的士兵忍不住對著她跪了下去,連他身後那些剛才辱罵過洪夫人的士兵也都一齊跪下來,仿佛在神的面前為了自己的罪行懺悔。
洪承疇在城上見了,便如那長矛也同時將他穿透了一般,痛不可抑,竟將牙齒也咬碎半顆。身後的將士們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將軍,再不要猶豫了,我們趁現在殺出去,為洪夫人報仇!」
「為洪夫人報仇!為洪夫人報仇!為洪夫人報仇!」將士們鬥志洶湧,群情激憤,都摩拳擦掌,只恨不得立刻殺出,殺他一個痛快。
洪承疇眼見妻兒同時赴死,再無後顧之憂,猛一揮手:「開城,殺出去,無論親仇,不須留情,我們洪家,豈可受滿賊要脅!」
「殺!」大明將士們一片歡呼,頓時打開城門,衝殺出去……
「殺——」洪承疇大叫著自夢中驚醒,冷汗涔涔,衣衫盡濕。耳邊猶自轟響著士兵們高亢的喊殺聲,而壓在那一切聲音之上的,是夫人臨終前的一曲催眠歌。
今晚他的夢做得有點長,以往常常在那射向兒子的一箭發出之前就會驚醒。他千百次地回想,如果時間倒流,他還會不會射那一箭?如果早知道在那樣痛苦的犧牲之後,結果仍然是投降,當初又何必以身家性命相抵抗?
他的兒子是枉死了,他的夫人是冤死了,他們會怨恨他的,會將這怨恨帶到九泉之下,合成一道罪惡的詛咒,綿綿不息。而他,將永生永世活在這詛咒之下,無可遁形。
那一戰是大明勝了。當時的明軍目睹洪夫人與小公子之死,都殺紅了眼,衝出城去,俱以一當十,奮不顧身;而那些八旗兵士卻為洪門一家的氣概所震懾,又愧又懼,了如鬥志,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草草應戰,便鳴金收兵。
那是整個長達兩年的松錦戰役中,清軍受創最重的一次戰鬥。
然而又能如何呢?一次戰鬥的勝利對於整個戰役的失敗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僵持兩年,大明還是敗了,他也被皇太極生擒,押回盛京,囚於三官廟。皇太極出盡百寶,始命漢臣范文程勸降,後又祭出洪老夫人和女兒洪妍相要脅。他們母子、父女終於相見,然而洪老夫人說的卻是:「你兒子死得好!你媳婦死得好!你的母親、女兒,也絕不會令我們洪家蒙羞!」
他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給母親叩了三個響頭,含淚應承:「母親的教訓,兒子明白了!自古忠孝難兩全,兒子不能為母盡孝,就此別過!」
整整三天,他滴水未進,只盤膝而坐,對著大明的方向,闔目待斃。
然而到了第四天,莊妃娘娘大玉兒忽然來訪,說是奉皇上之命為洪將軍送參湯。他不理,她便自顧自地坐在他身旁,一股說不出的幽香細細傳來,跟她的髮絲一起被風拂向他,粘向他,攸地便直鑽到心裡去,拔也拔不出來。他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一手,不禁面紅耳赤,心如鹿撞,不由將眼睛微開一線。
尚未看清,忽聽得她「哧」地一笑,聲音幽細不可聞,卻就響在耳邊:「你不喝,我來餵你。」她當真要餵了,噙一口參湯,湊過唇來,口舌相哺。那溫軟的唇壓在他暴裂乾結的嘴唇上,是一種心悸的難受,又是那樣舒服,女人小小的舌尖伸一點點在唇外,於他結了痂的唇上輕輕舔逗著,太難受了,他忍不住呻吟,「哦……」方啟唇處,一口參湯驀地滑入,鮮美啊!不等他回味,第二口湯又送到了,他毫不遲疑地喝下去。喝下去,同時噙住了那送湯的矯舌,那哪裡是舌,分明就是蛇。蛇妖嬈地舞,妖嬈地舞,舞在他的口中,翻騰跳蕩,如饑似渴。
「將軍,我熱……」衣服忽然綻開,露出酥胸如雪。雙臂如藤,抱住他,纏住他,女人整個的身體也化做了蛇,在他懷中不安地扭動,太不安份了,一隻手,在他身上遊走,捏一捏,揉一揉,微微用力,不至於疼,可是癢,癢從千竅百孔里鑽出來,受不了,受不了了!
那隻手,忽然插入胯下,驀地一抓,盔甲下,一柄塵根不由自主,騰地躍起如旗。旗到處,丟盔棄甲。
所有的堅持、主張、節義、忠烈都顧不得了,宇宙間只剩下這方寸之地供他馳騁,衝殺。
他猛然翻身坐起,將女人掀至身下,這就是他的戰場了,那高聳的雙乳便是丘陵山峰,微隆的小腹是平原曠野,接下來草原茂密,水源充足,他竭盡最後的力氣、全部的意志拼搏著,發泄著。
逐鹿中原。他要征服她,占有她,享用她,從而也被她徵用。
「啊——」洪承疇大叫著再次醒來。這算是美夢嗎?或者,是比浴血沙場更為慘烈的噩夢?
這一陣是他敗了。不僅僅敗在戰場上,更敗在了床上。
一泄千里。一敗塗地。
與大玉兒的一夕雲雨繳了大明名將洪承疇的旗,更摧毀了他的鬥志與誓死效忠的決心。她從他的懷裡爬起來,一邊對鏡梳妝,一邊斜睨著他輕笑:「你一定在想,不如死了的好。可是,如果想死,為什麼不死在昨天,死在前天,死在被俘的時候呢?既然不食周粟,卻又享用了滿洲的女人,做都已經做了,後悔來得及麼?除非你殺了我這個人,就當剛才你什麼都沒做過。你下得了手麼?」
他下不了手。他的心氣已經全散了。她刺中了他的死穴,掌握了他的命門。他敗在她手下,便成了她的奴隸。從此,她要他東便東,要他西便西,連死都不得自由。他惟有對她俯首稱臣,永不相負。
不負她,便負國。他就此成了從前最為自己不恥的漢奸。
他永遠都忘不了剃髮後與母親的第一次見面,洪老夫人怎麼都不能相信自己忠勇的兒子竟會變節,她指著他斥罵:「你忘了,你兒子是怎麼死的?你忘了,你老婆又是怎麼死的?現在,你降了,你叛國了,你還對得起她們,還配做我的兒子嗎?我就是乞討為生,就是死,也不會吃一口嗟來之食的!」
「爹,你真的變了嗎?」小女兒洪妍瞪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望著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否認。
然而,他面對那雙坦蕩純真的眼睛,竟然無言以對。
「妍兒,我們走!」洪老夫人看著孫女兒:「妍兒,你是跟你這個豬狗不如的爹錦衣玉食,還是跟著你白髮蒼蒼一貧如洗的老奶奶相依為命?」
「我跟奶奶走!」洪妍斷然答,再看了父親最後一眼,便毅然回過頭去。人們自動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讓出一條路來,眼看著她們走出大清宮殿,沒有一人阻攔。她們一步一步地走遠,再也沒有回頭,仿佛當洪承疇已經死了,再不須看他一眼。
是年五月癸酉,洪承疇正式剃髮易服,投誠大清,順治元年隨軍入中原,先臣服於皇太極,後效忠於多爾袞,如今則稱臣於少年天子順治帝,然而歸其根本,他惟一的真正的主子,就只有皇太后大玉兒一人!
他再也沒有見過母親和女兒,也曾派人到處尋找過,可是,他又害怕見面,害怕她們的高貴照見他卑微的靈魂。母親是不會原諒他的,女兒是不會原諒他的,長眠於地下的妻子和兒子也是不會原諒他的,他是永遠的罪人,永遠的,不得償贖!
然而今夜,他又見到母親了,母親終是捨不得他,來看他了。她身上穿著一件奇怪的壽衣,眼神哀楚,交織著憐惜與怨恨,久久地望著他,半晌,輕輕斥道:「不孝的兒啊!」
洪承疇只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傷痛貫穿心胸,如同撕心裂肺一般,他忽然變得好小,好無助,好想牽住母親的衣襟哭訴他的委屈,又想跪下來請求母親原諒,然而他的四肢口舌就好像都被鉗住了一般,既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只有眼淚汩汩地流出來,流出來。
洪老夫人走過來,伸出手輕輕拭去兒子的眼淚,嘆息著:「你這不孝的兒啊!」她的聲音里又是責備,又是慈愛,因她是母親,再怪他,也還是愛他,捨不得他。
洪承疇淚流滿面,心口疼得仿佛有千鈞重錘一下又一下地砸擊著,卻苦於不能說話。他好希望母親能夠再多說幾句,哪怕就是打他罵他也行,就只不要再一次丟下他,不理他。沒有母親,他就是一個孤兒,再多的風光再高的俸祿也仍是孤獨。只要母親可以原諒他,許他奉養,便將他每日笞撻責罵又如何!
然而,洪老夫人只是再嘆息了一聲「不孝的兒啊」,竟然轉身走開。任憑洪承疇在身後千呼萬喚,也不肯回頭。
「娘,別走——」洪承疇猛一翻身,摔落下地,疼得渾身一震,驚叫失聲。家人和護院俱被驚動了起來,只當有刺客偷襲,一時上房的上房,拍門的拍門,燈籠火把地鬧將起來,及至見老爺好端端地無事,都納悶問道:「老爺方才喊什麼?」
洪承疇猶呆坐於地,汗下如雨,聽到人聲,呆呆地問:「你們可看見什麼人來過沒有?」家人道:「沒有啊,門窗都關得好好的,何嘗有什麼人來?老爺別是發夢迷糊了吧?」洪承疇又喘了一回,這才慢慢醒來——果然又是一個夢!可是這一回,他多麼希望不僅是夢呀!他多麼渴望真地再見母親一面!雖然是夢,然而那心痛多麼真切,母親的一言一行,歷歷在目,多麼清晰,母親,你究竟在哪裡?
忽然院內一陣嘈擾,管家慌慌張張地帶了一個小廝進來說:「老爺,這人說是老王的侄子,給老爺報信兒來的。我跟他說老爺已經睡下,叫他明兒再來,可他說有急事要秘報老爺,等不得明天。」洪承疇在家人攙扶下慢慢站起,邊活動摔疼了的手腳邊道:「醒也醒了,有什麼事,叫他說吧。」
那小廝抓下帽子在地上磕了個頭,哭道:「老爺,小的是為老爺看守祖陵的老王頭的親侄子,因家鄉發災,到京來投奔我叔叔,幫著做些雜活……」
管家聽他羅羅嗦嗦,不耐煩地踢了一腳罵道:「問你有什麼事急報老爺,只管說這些用不著的。難道叫老爺大半夜的起來聽你說書?」
小廝被踢得晃了一晃,忙簡潔道:「老夫人歿了。」洪承疇只覺腦頂轟然一聲,做聲不得。那管家猶自未解,只管斥罵小廝:「滿嘴裡胡說些什麼?說清楚些!」小廝哭哭啼啼地道:「我說得仔細,爺又嫌羅嗦;我說得簡單,爺又不懂。到底叫我怎麼樣好呢?」羅嗦半晌,方漸漸理論清楚。
原來,日前洪老夫人忽然攜同孫女洪妍進京來了。洪家祖籍福建南安,然而效忠大明王朝多年,建功無數,遂得大明皇帝親賜地產,舉家遷入京都,並於京郊建陵。洪老夫人自知大限已至,生為洪家人,死為洪家鬼,怎麼也要與丈夫、媳婦、還有那早夭的小孫子洪開在地下結伴,遂撐著最後一口氣趕回京城,方一抵京就咽氣了。是洪妍一手操持了這簡單的葬禮,她在送祖母棺槨入陵園的時候遇到了守陵的老王,老王一邊幫小姐料理後事,一邊私下裡叫侄子趕緊來府上報信。
眾人聽了這番奇聞,都又驚又奇,大放悲聲。洪承疇卻顧不得哭啼,只隨便抓了件衣裳披了便往外走,一邊急命:「牽我的馬來!」管家勸道:「老爺多年沒有騎馬,天又這麼黑,不如備轎吧。」洪承疇哪裡聽得進去,只連聲叫著:「備馬來,快!」
直到騎上馬背,洪承疇這才淚下如雨,一路打馬狂奔,那淚珠兒便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在風裡飛灑出去。他現在知道了,剛才,真的是母親來了。母親來看他,向他告別。不管她怎麼樣生他的氣都好,即使她至死不肯原諒他,卻仍然捨不得他,要千里迢迢地趕來見他最後一面。
他痛徹骨髓,母親為什麼不能早一日來京,早一日叫他知道消息,或者多撐一日半日也好,那麼,他就可以當面見到她老人家,給她磕頭,求她恕罪。他不知道,母親在來京的路上是否曾計劃要和自己見面,是沒有時間了,還是她猶豫再三仍然決定放棄他,任他做一個無母的孤兒。但是,母親終究是母親,再忍心也終不能徹底,即使魂離肉身,卻還是御風踏月地來看他了,她終是忘不了這不孝的兒子啊!不孝的,不孝的兒啊!
洪承疇心痛如絞,眼看著陵園拱門上「洪」字依稀可見,忽然身子往前一傾,摔下馬來。尾隨在後的家丁見狀一齊大叫,守園的老王也聞聲趕出來,急忙扶起老爺叫著:「老爺,老爺,怎的了?」洪承疇勉強站起,卻只覺眼前迷茫,頭昏昏眼花花,茫茫然地伸長著兩手問:「我娘在哪裡?她老人家在哪裡?」
「老夫人已經葬了,碑還未立呢!」老王哭著,扶著老爺一隻胳膊,引至一座剛剛填土的新墳前,「這便是老夫人的墓了。是小姐填的土,我本來勸小姐等老爺來填土,再見老夫人最後一面的,可小姐不答應……」
「小姐呢?小姐在哪裡?」洪承疇哽咽著問,「我女兒洪妍呢?叫妍兒來見我!」
「洪小姐看著老夫人下葬,哭了一場就走了。我想留她,可是留不住啊。」
洪承疇再也忍不住,跪倒墓穴前,放聲大哭起來。他知道,女兒是在躲避自己,不原諒自己,甚至不肯讓自己再見老夫人遺體一眼,他只是不知道,這是洪妍自己的意思,還是母親的遺願。羞愧、傷痛、絕望、掛念,種種情緒一時堵在心口,不禁搜肝瀝膽地一陣大慟。
家人們擔心他年邁之人經不想這般大起大落,苦苦勸慰:「老爺雖然孝順,可也要珍重自己的身子。這風寒霧大,老爺也要節哀才是,千萬別哭壞了身子。」
這般勸了多時,洪承疇方漸漸止住哭聲,哽咽道:「老夫人既已下葬,不好再驚動遺體。然為人子者,怎能容許先人身後事如此草草?我這便上朝稟請皇上,告假持服,請僧道誦經百日,為母親超度。」說罷,又復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家人牽過馬來,他踏著蹬子,連蹬了幾下,卻再上不去,恰好老管家帶的轎子也已經來了,遂上轎回府。
次日五月初十庚辰,大學士洪承疇重孝上朝,具本請旨,以母喪故乞假歸殮,盡孝終制。
順治詫異:「有這等事?」因是親政以來第一例,一時躊躇不決,遂謀之於范文程。
范文程啟稟:「若依漢例,為人子者,逢丁憂可離任守孝,持服三年。」
順治道:「大學士為大清棟樑,不可一日誤朝。何況三年?豈非胡說?」遂向洪承疇道:「雖孝悌乃人子大義,終以國事為先。如今院務正繁,仰仗大學士處多矣,還望節哀順變,以大局為重。何況孝在心而不在表,又何必拘於形式?」遂命照舊上朝議政,但可於家宅內持服盡孝。又命禮部打點賜祭之物,准許朝中王公大臣以下按例祭弔,悉按親王之份禮待。
洪承疇無奈,只得叩頭謝恩出來,到母親靈前慟哭一場。仍舊每日換了朝服奉命入直,下朝後再換上孝服盡人子之道。一則傷亡母親,二則思念女兒,又每日奔波於朝堂與陵園之間,不幾日,便得了一症,耳鳴目眩,兩耳常聞異聲,雙眼不能視物,起坐間每每恍恍惚惚,有時又自己望著半空咕咕噥噥地說話。家人十分著慌,每日忙著請醫問藥,都知道此為傷心太過之故,只恨不能替主人分憂,只得四下里尋找小姐,卻哪裡找得到。
又過了幾日,碑已刻得,立碑之時,洪承疇免不了又痛哭一場,以頭撞碑,幾不曾碰出血來。雖然家僕人再三勸阻扶起,終究不能快意,病勢愈重,漸成陳疴。心中不免怨恨順治不通情理,心道倘若是滿臣父母亡了,難道也不許守孝扶靈麼?終究滿漢有別,與他非親非故,名雖君臣,實則主僕,將我漢人看得豬狗一般;又想自己半世英名只為降清之舉盡付東流,連女兒也瞧不起,真是上辜父母,下愧子孫,縱然簪纓披蟒,終究無益,不過苟延殘喘罷了。如今母親亡故,亦不能盡孝;而他日自己大去之時,更是怕連個送終的人也沒有,果然如此,碌碌半生,所為何來?不禁大生悔意,將從前爭名奪利誇功耀富之心盡皆灰了。
3
吳應熊追趕明紅顏車騎,一直追出百餘里,沿途但見客棧酒肆便前往探問有沒有見著這麼樣的一對祖孫路過,那奶奶病容憔悴而舉止高貴,那孫女豆蔻年華而貌美如花。他原以為這樣一對祖孫走在人群中必然十分惹眼,然而一路問來,竟沒一個人見過。
這樣子追了半月,想想洪老夫人抱病遠行,她們坐車而自己騎馬,出發時間只隔半日,不可能走到自己前頭去。便又掉頭往另一條路上問回去,卻仍是不得要領,不禁猜測八成是追錯了方向,她們未必便是去福建,雖然老夫人是福建口音,安知洪家祖陵便在福建?或者兩地結親,她嫁到了異鄉也未可知。
這日走來保寧,沿路不時聽到百姓議論,知道大西軍劉文秀部自月前進軍四川,蜀人聞其至,所在無不響應,諸郡邑為吳三桂軍所占之地次第收復,大西軍與清軍戰於敘州,殺清總兵藍一魁,復取重慶,又殺清將白含貞、白廣生等。吳三桂連吃敗仗,已率部退守保寧,駐地就在於此不遠。吳應熊聽到清軍官死傷名單,不禁心驚肉跳,總算聽得父親性命無憂,這才放下心來,一時思父心起,遂打聽清楚駐營所在,一路尋來。
吳三桂正與心腹部將布署新戰事,看見兒子回營,倒也歡喜,略責備了幾句他擅離軍營,便命擺酒菜來慶祝父子團圓。反是吳應熊放心不下,問道:「我這一個多月走了許多地方,聽到百姓議論,說是川湖一帶以父親的名義貼出許多告示,這是怎麼回事?」
吳三桂冷笑道:「這是南明朝廷使的反間計,想誣陷我私下裡和永曆帝結盟,好叫大清朝廷除了我。想當年,皇太極也是用這麼一條反間計害死了明朝大將袁崇煥,現在,南明東施效顰,竟學了這一招反過來對付大清,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就是沒想到,會用在我身上。」
關於袁崇煥將軍之死,是吳應熊自小熟知的,那時大清國號未立,皇太極猶稱大汗,與明朝廷連年惡戰,最大的勁敵就是袁崇煥。於是范文程向皇太極獻了一條計——不和袁崇煥的軍隊硬拼,而到處散播謠言,說袁已經與滿軍結下同盟,「縱兵入關」。崇禎皇帝聽信謠言,果然下令將袁崇煥滿門抄斬,家屬十六歲以上全部斬首,十五歲以下的男子流放,女子賜給功臣家為奴,袁崇煥本人被綁至菜市口,施以「磔刑」。袁崇煥忠君報國,奮勇殺敵,一生中建功無數,卻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而這還不算最悲慘的,更可哀痛的是京城的老百姓們不明真相,都以為袁崇煥是真奸細,都把他恨透了,不但在看行刑的時候大聲叫好,交口辱罵袁崇煥是漢奸,還搶著要買他的肉來吞咽,竟然將他連皮帶肉一塊塊吃進肚子裡。袁崇煥一生都為了朝廷為了百姓而戰,竟然死於朝廷之命,百姓之口,真可謂千古奇冤,死不瞑目!
吳應熊所以對這個故事記憶深刻,是因為他自小便有一種恐懼:雖然袁崇煥死得冤枉,然而由此可見百姓對漢奸的痛恨之深,如果有一天他們得了勢,豈不也要把父親綁在柱上一口口地吃掉?因而每每想到袁崇煥之死,吳應熊便會感到不寒而慄,這種恐懼在今天再一次被喚醒了——同樣是反間計,父親,會落一個怎樣的下場?
「父親,這……」
吳三桂看到兒子一臉驚惶,哈哈大笑:「我兒不必驚惶,今非昔比,大清可不同於前明,當今聖上年紀雖小,卻知人善用,洞察入微,又怎麼會輕信南明的這招反間計呢?」說著取出一樣東西來授與兒子。
吳應熊展開看時,卻是一封川湖總督羅繡錦呈報皇上有關吳三桂告示的奏摺,不禁狐疑抬頭:「這奏章怎麼會在父親手中?莫非……」他本想問是不是父親派人殺了信使,截了奏章,又覺不像,話說半截便咽住了。
吳三桂只笑不答:「你再看看這個。」又將一樣東西授與兒子。
吳應熊再看,竟是順治手諭,述以羅錦繡上奏事,並云:「朕與王誼屬君臣情同父子,豈能間之。」並告訴尼堪出師事,命吳三桂所部在四川配合伐敵。
同樣是一招反間計,清廷曾用此計明將陷害袁崇煥,致使忠臣慘死,三軍渙散,大明一敗塗地;然而還是這招計,南明用以離間吳三桂與清帝,順治卻非但不見疑,反更委以重任,又有什麼理由不叫吳三桂感恩圖報、誓死效忠呢?吳應熊不禁再一次慨嘆:大明的氣數,盡了。
果然吳三桂道:「皇上對我開心見誠,恩重如山。我本當面謝龍恩,奈何軍務在身,不得擅離。若是我兒能夠代我進京面君,叩謝聖恩,方見得我對皇上的一片忠心與誠意。」
吳應熊詫異:「父親要我進京?」
吳三桂道:「這些日子我父子並肩作戰,我見你一直鬱鬱寡歡,分明志不在此。我也不想勉強你。雖然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又自小教你弓馬武藝,卻並不希望你像我一樣過這茹毛飲血九死一生的日子。倒不如讓你遠離生死之地,在京城學些為人處世之道,結交些達官貴人,將來襲了官職,也好有些照應。況且聽聞恩師洪大學士令堂猝逝,朝堂上下俱有奠儀相贈,我雖不能親往執子侄之禮,也須你代我弔唁致祭,以全禮儀。」
吳應熊自幼見慣了父親殺伐決斷,難得聽他說些知己體貼的家常話,不禁感觸,只是好容易離了紫禁城那個金籠子,聽說又要回去,大不情願,正打算找些藉口出來婉拒,忽聽他說起洪承疇來,遂道:「洪老夫人去世了麼?其實叫副將送些奠儀就好,又何必我去呢?」這句「洪老夫人」出口,卻是心裡驀地一動,猛然問,「父親,您可知道洪大學士籍貫哪裡?」
「恩師祖籍福建南安。你怎麼問起這個來?」
吳應熊心中更驚,已有三分念頭,又問:「洪大學士是不是有個女兒?」
「是啊,不過聽說十年前在戰亂中離散,到現在也沒找到。」
這便有五六分了,吳應熊急急再問:「她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
「小女孩家的名字,為父怎會記得?不過聽說他們父子失散的時候,洪小姐只有五六歲,如今過了整整十年,應該有十五六歲了吧。」吳三桂笑道,「我兒今天好像對大學士的事特別關心。」
吳應熊聽見,一顆心怦怦狂跳,幾乎這便要跪下來請求父親下書求親。然而轉念一想,事情雖有七分模樣,畢竟未可確信,若是自己弄錯了,豈不是一場大烏龍?除非往洪府中親自拜訪,與洪大學士當面印證,才有十分把握。因此倒把那去京之心迫切起來,反催促父親:「那便請父親準備奏稟皇上的戰報,還有祭祀洪老夫人的奠儀,兒子明晨便起程如何?」
附註:
1、《清史編年》載:順治九年正月三十日壬寅,順治帝諭內三院:「以後一應章奏,悉進朕覽,不必啟和碩鄭親王,其各省漢官敕書俱著翻譯清字啟奏記檔,敕上止用漢字給發。」
二月初六日,和碩巽親王滿達海逝世。滿達海,清太祖努爾哈赤之孫,已故禮親王代善第七子,終年三十一歲,追封和碩簡親王。
五月初十日庚辰,大學士洪承疇以母喪請終制,順治帝以院務正繁,命照舊入直,私居持服。二十七日丁酉予其母祭葬如例。
2、松錦一役,盡見於拙作《後宮》,此處重翻舊事,將原文挪用,還望讀者見諒。
3、關於反間計事,《清史編年》載,順治九年七月十九日,南明方面假刻吳三桂告示,為反間計,清川湖總督羅繡錦上報,順治帝轉告吳三桂,諭云:「朕與王誼屬君臣情同父子,豈能間之。」並告以尼堪出師,命吳三桂所部在四川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