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烏鴉

2024-10-06 00:36:31 作者: 西嶺雪

  1

  慈寧宮正殿前,小建寧孤獨地坐在空蕩蕩的永康左門台階上,久久地仰頭注視著索倫杆頂盤旋的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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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人視烏鴉為神鳥,當成祖先那樣侍奉,盛京宮裡,到處都陳放著餵養烏鴉的神器,走到哪裡都聽到烏鴉啼笑皆非的叫聲。據說,這是因為烏鴉曾經救過滿人祖先的命。

  然而建寧卻自小就厭惡這醜陋的黑色扁毛畜牲,聽到它們的叫聲就覺得不快。她盼望了那麼久,想要一睹中原皇宮的威風,可是千里迢迢地來了才發現,在這裡也躲不開烏鴉的追隨。它們竟然比她更早地來到了京城,更早地做了皇宮的主人,偌大的北京宮殿,幾乎就是烏鴉的天下。它們飛得比她高,看得比她遠,地位超脫,生活優裕,它們,比她更像是一個貴族,一個格格,是大清朝真正的寵兒。

  建寧的眼睛酸痛,低下頭,用自己的手臂抱緊自己的肩。蒼青陰鬱的天色使她越發覺得冷,卻仍不願意進屋,她站起身跺一跺有些凍麻了的雙腳,寂寞地想:皇帝哥哥什麼時候才能下朝呢?他今天的心情怎麼樣?會有時間陪自己玩嗎?

  每天早晚,福臨都會來慈寧宮給兩位皇太后請安,有時禮服,有時便服,有時乘輿,有時步行。但是無論乘輿還是走路,都會在永康左門這裡下轎,走到慈寧宮行跪安禮。那麼從永康左門到慈寧宮正殿的這一小段路,便是建寧最快樂的時候,她會牽著皇帝哥哥的手,在很短的時間裡說很多的悄悄話,把自己的開心與不開心統統告訴他。

  只可惜,她總是不開心的時候居多,而開心的事,則大多與皇帝哥哥有關。

  福臨,大概是這偌大皇宮裡惟一可以讓建寧展顏歡笑的人。

  當然,建寧每天對著兩位皇太后也會笑,而且常常笑,可是她笑得很辛苦。小小女孩兒,才只六歲已經懂得什麼叫委屈求全,什麼叫咽淚裝歡。理由很簡單——她雖然是一位公主,但她同時也是一個孤兒。嬌生慣養於慈寧宮中,她的身邊簇擁著無數無數,然而,他們中沒有她的親人,沒有她的朋友。整個皇宮裡,她有數不清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然而她沒有阿瑪,也沒有額娘,那些兄弟姐妹也從來不會同情她、關心她,只除了——九哥福臨。

  也許是因為她自小跟在太后身邊、同福臨一起長大的緣故吧,她與皇帝哥哥特別投機、親睦。

  父母雙亡與福臨登基是在同一年發生的兩件大事。

  那年,建寧才三歲,是大清開國皇帝皇太極的掌上明珠,盛京宮中最受寵愛的小公主。按清宮規矩,皇后所生之女滿十三歲後便可冊封為固倫公主,庶出的格格則為和碩公主,可是建寧未滿歲即受冊封,享受和碩公主所有的俸祿,這前所未有的殊榮使得所有的格格和阿哥既羨且妒,看建寧的眼光中總是攙雜著怨恨、忌憚、挑剔、不屑等種種情緒,只是因為皇阿瑪對建寧的關懷備至才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那年冬天,皇太極突然駕崩,連遺言也未曾留下一句;接著福臨從紛擾複雜的宮廷奪權大戰中脫穎而出,以六歲稚齡離奇登基,贏得八旗崇戴,即位大清皇帝;登基禮尚未舉行,關睢宮靜妃綺蕾將女兒建寧託付給永福宮莊妃大玉兒,自縊殉主。建寧,在一夜之間從備受寵愛的天之驕女變成了無父無母的三歲孤兒。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的情景。是個陰天,陰得像墜了鉛,沉甸甸地幾乎緊捱著盛京宮殿的最高建築鳳凰樓,是被樓檐硬生生給頂住了,飛起的角檐將天空劃破了一道傷口,若有若無地漏些雨絲下來。

  綺蕾脫下旗服,改作禪家打扮,素衣芒鞋,不施脂粉,拉著建寧一步千鈞地走進永福宮來,一進門便叫建寧給莊妃跪下,接著自己也跪下了,哀婉沉痛地請求:「先皇待綺蕾恩深義重,今不幸乘鶴仙去,綺蕾自該請殉。惟有幼女建寧,是綺蕾心中一份牽掛,故來託付娘娘,求娘娘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將建寧收為義女,教導成人。則綺蕾在天之靈也是安慰的。」

  當時,剛剛晉升為皇太后的莊妃大玉兒與輔政王多爾袞正對坐著商議登基大典的細節,看到綺蕾的裝扮言行,都既驚動又敬佩,久久不語。是莊妃先開口:「難得你如此忠心剛烈,我倒不好勸你,違了你的心愿了。我若不是因為福臨年弱登基,也必然追隨先帝去了。既這樣,你請放心,我必不會虧待了建寧便是。」

  建寧遵照母親的意思給莊妃磕了頭,口稱「額娘」。但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有額娘的,可是額娘為什麼要逼著自己叫別的女人額娘,她抱住母親的腿苦苦哀求:「額娘,建寧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額娘不要我了。額娘,你能不能再抱一抱建寧?」

  她的話,讓多爾袞這個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也禁不住眼角潤濕,可是綺蕾卻忍心地只做沒聽見,對著莊妃深深拜下去,行訣別大禮。反是莊妃勸道:「你就再抱一抱她吧,別叫孩子心裡一直留著疙瘩。」

  綺蕾這才低下頭,猛地抱住女兒,將臉埋在女兒的發間,劇烈地顫抖起來。建寧原先因為母親教過不許哭,進門後一直強忍著,忍得眼眶發疼也不敢哭,可是一旦投入母親懷抱,聞到那種親切熟悉的母親體香,卻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額娘,別不要我呀,建寧以後會乖的,額娘,你抱我,別放手呀,別跟我分開,抱緊我……」

  她哭得那樣傷,那樣痛,就是鐵石心腸聽了也會動情。然而身為母親的綺蕾,卻只是渾身一震,手上微微用力,將女兒再抱了一抱,竟然轉身放下,撒手便走。自始至終,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悲苦,並且在她放下建寧後就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一直一直地走出去,走過永福宮的長廊,走出女兒的視線,從此再也沒有回頭。

  她的腳步並不見得沉重,甚至也不躊躇,只是比平時略見急促。然而經過門檻時,她停了一下,彎下身來,拾起一隻斷了翅的蝴蝶,將它輕輕放在一叢蘭花樹下,便繼續往前走了。

  建寧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母親的那一低頭,她不明白,母親可以憐惜一隻斷翅的蝴蝶,為什麼卻不憐惜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母親走了,就那樣義無反顧地走了。建寧再次見到她時,她已經不是一位母親,而只是盛妝重裹的玩偶,被裝殮在一隻鮮花環護的棺材裡,隨著阿瑪皇太極殉葬於地下。

  而建寧的童年,也成為另一件昂貴的殉葬品。

  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真正地笑過。笑容,只是一種表情,一種禮節,是因為需要,而不是因為快樂。

  幸好還有福臨哥哥。

  福臨對這個比自己小三歲的妹妹給予了無限的耐心與愛心,幾乎是盡其所能地完成她一切要求,甚至肯以皇帝之身五體投地,讓妹妹當馬騎。有一次,他們這樣戲耍的時候被莊妃皇太后見到,將福臨狠狠訓斥了一頓,還不許他用膳。但是,她卻沒有責罰建寧,甚至連一句斥罵也沒有。

  莊妃對建寧一直都是客客氣氣的,溫和得既不像一位母親,也不像一位太后,倒更像是鄰居或者客人,看到她闖了禍也不會打罵,有什麼好吃好玩的有福臨一份,也必然有建寧一份。宮裡所有的人都說太后真是太仁慈了,將建寧寵上了天。可是建寧卻覺得茫然,因為在太后無窮無盡的恩遇里,她感受不到任何的愛憐或者一絲暖意。她形容不出是哪裡不對,卻以一個孩子的心本能地感覺到,太后,畢竟不是母親。在慈寧宮中,她應有盡有,予取予求,卻獨獨沒有親情,沒有快樂,沒有童年。有的,是無限的孤單,寂寞,冷清,和彷徨。

  一個六歲女孩的彷徨,是不可言喻而無比沉重的。

  她惟一的盼望,就是皇帝哥哥下朝,如果政務或者功課不忙,可能會陪自己玩一小會兒。

  然而,已經夕陽西下了,烏鴉都已經餵過食,為什麼皇帝哥哥卻還不下朝呢?他今天不來慈寧宮請安,要和大臣們一起用膳嗎?

  「建寧,你在這兒啊。」是素瑪姑姑來找自己了。

  建寧回過頭,盼望地問:「素瑪姑姑,我在等皇帝哥哥,太后娘娘有沒有說過他什麼時候可以下朝呀?」

  「有什麼可等的?反正皇上晚些時候總是要來請安的,那你不就見著了?」素瑪笑嘻嘻地走過來牽起建寧的手,「你也要準備準備,就快用晚膳了。等下跟太后請安,記得要嘴甜點兒。」

  這些話是素瑪每天都要說一遍的。素瑪原來是服侍綺蕾的婢女,綺蕾臨死之前,將她與女兒一起託付給了莊妃。在這個空蕩蕩的皇宮裡,素瑪可以說是惟一能與建寧一起緬懷綺蕾的人。她略微有些痴呆,但非常忠心,因此太后不但不嫌棄她,反而常常稱讚她心地單純,對她十分信任。

  建寧的食宿居止都是由素瑪負責,要說建寧是素瑪一手帶大的也不為過。只可惜,素瑪心思遲慢,言語乏味,並不能成為建寧真正的良伴。而且,她的嘴裡從來就說不出一句新鮮的話。

  「格格,這麼冷的天,怎麼也不知道多穿幾件?要是著了涼,可怎麼好?天天老是惦著往外跑,就不肯好好在屋裡呆會兒,繡繡花學學畫不好嗎?還不快跟我回去呢。」

  建寧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忽然眼睛一亮,看到對面柳葉橋上扭呀扭地走來一個小宮女,穿著漢服,多麼奇怪。明朝亡國時,宮中十萬太監跑了七萬,叔父攝政王多爾袞進京後又趕走一大半,只精挑細選留下兩千多名年輕敏捷的小太監和百來個資深老太監管事。但是也都已經改穿滿人服飾,剃了頭髮,怎麼還會有宮女穿著漢人的衣服呢?而且看她的樣子,年齡不過三四歲,比自己還小,路都走不穩,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宮女呀。她是誰?莫非是某位漢大臣的女兒?可是那她又有什麼資格在宮裡自由行走?

  「姑姑,你看。」建寧嘴裡說著你看,腳下卻不停,早已經掙脫素瑪向那小宮女跑去。

  小宮女也看到建寧了,似乎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做,竟扶著橋欄杆愣住了,既不行禮,也不問候。

  就在建寧已經快跑到橋邊的時候,偏門裡忽然閃出一位年長的宮女,拉住那小女孩的手說:「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不是一再叮囑你,不要到內苑來嗎?」說完拉著女孩便走,好像很怕被建寧叫住的樣子。

  建寧很想叫住她們訓斥一頓,可是已經跑得氣喘吁吁,越急越說不出話來,只得眼睜睜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個宮女消失在角門外。

  這時候素瑪也追了上來,同樣是氣吁吁地拉著建寧說:「怎麼越叫越跑?還不快跟我回去呢。」

  「素瑪,你看見剛才那個小宮女了嗎?她的衣服怎麼那麼奇怪?」

  「什么小宮女?別編故事了,再不回去,太后娘娘要罵的。」

  「太后娘娘才不會罵我。」建寧有些落寞地說,然後又是眼睛一亮,歡跳起來,「皇帝哥哥來了!」

  對面來的,可不正是大清幼主順治帝福臨嗎,只見他頭戴紫貂暖帽,身穿寶藍色常服,雖只是家常打扮,卻是龍睛鳳目,不怒自威。見到小妹子歡喜雀躍地迎上來,福臨趕緊下了轎,拉著妹妹的手說:「又在等我吧?冷不冷?是不是等急了?」

  「皇帝哥哥,今天怎麼回得這麼晚呀?素瑪姑姑都催了我好幾次了,差點就接不到你。剛才我看見一個小宮女,穿的衣裳好奇怪,我本來想追她的,可是她走進那個門兒就不見了……」建寧拉著福臨的手,一路嘰嘰咯咯地說著往慈寧宮來,說到一半忽然打住,凝視著哥哥的臉說:「皇帝哥哥,你為什麼一直皺著眉?是做皇帝不開心麼?」

  福臨嘆息說:「這個傀儡皇上,有什麼可開心的?我只有看見你的時候才會開心呢。」可他嘴上這麼說著,臉色卻殊無喜悅。

  建寧還想再問,可是慈寧宮已經到了,近侍太監吳良輔高聲通報:「皇上駕到——」宮女們立即列著隊恭迎出來,雁翅狀側立兩行,口裡道著「皇上萬福」,深深行下禮去,便如插蔥一般。福臨端起皇帝的架子一路擺著手說「免禮」一路走進宮來,建寧悄悄跟在身後,低眉斂額,不敢放肆。

  2

  兩位皇太后——哲哲太后與莊妃太后已經雙雙端坐在鳳榻上等候了。哲哲是先皇的中宮皇后,而莊妃是福臨的生母,更有淵源的是,這兩位皇太后是姑侄關係,都來自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家族。

  在皇太極時期,後宮一直是蒙古女兒的天下,是清朝勢力滿蒙合作最集中的體現。而這蒙古嬪妃,又分為科爾沁部落與阿霸垓部落兩大勢力,貴妃娜木鐘和淑妃巴特瑪就都是阿霸垓部落的。其中巴特瑪家世平平,又無兒無女,不足為懼;娜木鐘卻出身貴族,且生有十阿哥博果爾,與建寧同年,因此成為後宮中與皇后勢均力敵最具威脅的一支力量。然而福臨的離奇登基,使得這兩股勢力的較量忽然間分出了高低,而且不是一般的區分,簡直是失以毫釐謬以千里,從一步之差到了天壤之別。福臨,成為九五至尊的大清皇帝;而博果爾,雖然只小了福臨三歲,出身甚至比福臨更高貴,卻只能封為王爺。娜木鐘從此便一改飛揚跋扈的脾氣,偃旗息鼓,變得謹言慎行起來,除了隔三岔五地在宮中小宴幾位談得來的命婦嬪妃之外,便很少有什麼逾禮之舉了。

  福臨走進宮來,恭恭敬敬地先給哲哲太后行了禮,又向母后皇太后問安。哲哲問:「用過膳沒?」福臨笑答:「略用過些點心,這會兒已經不餓了。」

  哲哲便點點頭,說:「既然這樣,便不叫你多吃,晚上用功餓了,再叫御膳房備些點心就是了。」福臨答應了,又笑著說:「太后總是把我當小孩子,一見面就問吃的。」哲哲笑著說:「難道你做了皇上,便不是小孩子了麼?」侍立的人便都露出笑容來,卻不敢出聲,只低著頭給皇上換茶水。

  寒暄過了,莊妃才緩緩地問起政事:「今兒散朝得晚,是有什麼大事嗎?」

  福臨猶疑了一下,方道:「也沒什麼大事,有幾個大臣上書說,叔父攝政王體有風疾,不能跪拜,請求免去他面君時的跪拜之禮。」

  「是這樣?」莊妃微微一愣,心中唏噓,臉上卻不做表情,只淡淡問,「那皇上怎麼說?」

  福臨道:「當然只得答應。現在朝中大事都是叔父攝政王做主,文武百官都看著他的臉色行事,想必這次上疏也是他的意思,百官不過做做樣子,摺子上說:『國家既定,享有昇平,皆皇叔父王福澤所致。』話說到這份兒上了,還能不答應嗎?何況,朕答不答應,又有什麼分別?」

  莊妃聽他的語氣十分不滿,知道兒子年幼登基,外表輝煌榮耀,其實重任難負,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心疼兒子,卻不好說什麼,只規勸:「做得很好。睿親王叔開國創業,定鼎中原,為大清立下汗馬功勞,而今年過不惑,仍不辭辛苦,輔佐朝政,皇上體恤功臣,免去王叔跪拜之禮也是應當的。跪拜只是形式,皇上不必介懷。」

  福臨冷笑說:「額娘說得是,跪拜只是形式,我坐朝也只是形式,如何執政,根本也不關兒子的事。王叔還叫兒子轉告額娘,說晚一些會親自進宮來同額娘商議大事的。」

  莊妃將臉一沉,厲聲說:「體諒老臣,是皇上的敦厚仁和,皇上貴為天子,當言行一致,既然已經下諭旨允許輔政王免於跪拜,就該心平氣和、心口如一才是。怎麼能在口頭上答應,心中卻懷不滿之情?勉勉強強,委委瑣瑣,這可不是君主的德行言止。何況睿親王叔進宮來與我們婦道人家議政,也是敬重皇上,雖為輔政,不敢趲越的意思。皇上豈可不知?」

  福臨聽了,汗流浹背,忙垂首答應:「額娘教訓的是,兒臣知錯了。」又一一匯報朝議大事,「財政官員上奏,今歲行鹽共三百七十廿萬四千三十二引,課銀一百七十六萬五千三百六十一兩四錢九分,鑄錢十三億三千三百三十八萬四千七百九十四文。於廣東、河南、江西三處開爐鑄錢。」

  哲哲太后笑起來:「難為皇上記得住,說得這樣清楚。」

  莊妃點點頭,又問:「南邊的事怎樣了?」

  福臨回道:「南明唐王隆武政權被咱們殲滅後,那些故明大臣又各自擁立藩王,分別定號紹武、永曆,兩王朝自相殘殺,不堪一擊。去年兩廣提督李成棟攻占廣州,消滅紹武政權後,又乘勝追擊,永曆朱由榔自肇慶逃往梧州,再奔平樂,從桂林移駐全州,又從靖州到柳州,聞警即逃,現在又退回桂林了。」

  哲哲忍不住笑道:「這是什麼皇帝呀,整天就是東逃西竄的,怎麼一點主見沒有?」

  莊妃道:「這算什麼?我聽說前一任弘光小朝廷的那個皇上還更加荒唐呢,咱們的大清鐵騎都已經逼近江邊了,那朱由崧還忙著逼臣子們替他徵選美女,又命人捉癩蛤蟆為他配製中藥,燈籠上寫著『奉旨捕蟾』,所以人們給他取了個雅號叫作『蛤蟆天子』。」一習話,說得旁邊侍立的宮女們也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莊妃又道:「朱由崧固然荒淫,朱由榔也是一般無用,我聽說他為人軟弱多疑,又最是膽小無主見。自從他去年十月在肇慶即位後,凡事寵信宦官,又不能顧全大局,一直忙著與紹武政權內戰,又怎能是我大清鐵騎的對手呢?南明滅亡,是遲早的事。就是我們不出兵,他們自己也會把自己逼上絕路的。」又問了兒子一些朝廷獎懲細節,揮手說:「你累了一天,早些歇著,這便跪安吧。等下睿親王叔來了,你也不用陪著了。」

  福臨謝恩辭去。大玉兒眼看著兒子走遠,這才回頭向哲哲道:「姑姑聽聽,多爾袞這是什麼意思?」

  哲哲早已忘了剛才的話茬,聞言要想一下才說:「果真叫你說中了,多爾袞的野心越來越大,先是把『輔政王』改成『攝政王』,後來又改成『皇叔父王』,現在乾脆連跪拜之禮也要免了,這分明是目無君主,不把福臨當皇上,不願叩拜稱臣的意思。這不是反了嗎?」

  莊妃沉吟:「他這是在試探咱們,要是答應呢,明擺著咱們是怕了他;要是不答應,他後面一準兒還有使不完的招式,姑姑想那些文武大臣會善罷甘休嗎?議到最後,還是得應著,那樣,反而輸在明處,連臉面都保不住了。」

  哲哲發愣道:「那是只得答應他了。難怪你說福臨做得對。可是這樣下去,一起一起的,他不是越發要躍過福臨的頭去了嗎?當年是他第一個打進宮裡來的,那李闖燒了紫禁城,他以修復為名拖著我們,不教馬上來京,就該加緊修復正殿呀。可是修了半年,卻只修位育宮,不修乾清宮,依我說,根本就是把乾清宮給他自己留著,沒打算讓皇上住進去。他眼裡,根本就沒有皇上,就像這位育宮是臨時寢宮,他是把皇上也當作臨時皇上。保不定哪一天,他叫那些大臣再上個摺子,奏請廢帝另立,明說他要當皇上,那時卻怎麼好?」

  這憂慮在大玉兒心中盤桓已久,卻是無計可施,今日聽到姑姑明白問出,暗暗躊躇,無話可答。

  哲哲又道:「他為著大阿哥豪格當年和他爭帝位的事兒,一直懷恨在心,如今權傾朝野,一手遮天,隔三岔五地便尋豪格的晦氣。前不久捏了個錯兒把豪格拿進宗人府關了幾十天,大臣們已經上了摺子奏請恩罰決斷了,咱們也求情讓他放人,他面子上答應,暗裡指使獄吏嚴刑拷打,生生把個大阿哥給弄死了,對外還要佯稱暴病。豪格說什麼也是受封的親王,先皇的嫡血,曾經追隨先帝立下戰功無數的,他多爾袞尚且如此任意妄為,草菅人命,還會把我們孤兒寡母的放在眼裡嗎?」

  說起爭帝內幕,大玉兒原是有些心病的,便拿話支吾開說:「這些都已是舊事了,既成事實,說他何益?」哲哲道:「說是舊事,可還沒完,又有新聞呢。聽說豪格屍骨未寒,多爾袞已經把肅親王福晉嘉臘氏娶進府里做側福晉了。雖說咱們滿人向來不在乎這些尊卑禮法,原有『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老規矩,可是當叔叔的謀奪親侄兒媳婦倒從沒聽說過,也不嫌寒磣。」

  莊妃自命手眼通天算無遺策,卻還從未聽說過王叔娶福晉的事,大驚失色道:「這是從哪裡聽說的?可真麼?」哲哲道:「怎麼不真?朝里朝外傳得沸沸揚揚的,我還當你早就知道了呢。多爾袞常常進宮來與你商議朝政,倒沒同你說過麼?」莊妃心中恨恨不已,可是聽姑姑的口吻分明含有譏諷之意,似乎在幸災樂禍,便不肯落人笑柄,故作冷淡說:「這十四叔也鬧得太不像了。不過豪格既然獲罪,被奪了牛錄家產,他的家眷便須充公,屬於官中財產,交由禮部商議分割。十四叔是攝政王,他既然看中了嘉臘氏,要收歸側福晉,也是在禮法之中,無可厚非,不算越矩。」

  哲哲聽她這樣說了,無法可想,也只得說:「如今皇上還小,國祚運轉尚要多多仰仗多爾袞,不能和他當面鑼對面鼓地明著開戰。老話兒說的:打斷胳膊,藏在袖子裡;打落牙齒,吞到肚子裡。咱們孤兒寡母,又怎麼是他的對手,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望天保佑福臨早日長大,順利親政,就是天可憐見了。」

  這最後的兩句話,卻是真真兒地說到了莊妃大玉兒的心裡去, 不由得沉默下來。半晌,揮手說:「傳膳吧。」

  一時晚膳傳到,執事女官迎春和忍冬擺起炕桌來,侍候兩位太后來至堂屋坐下,建寧坐在一角相陪。這是她與別的格格們最不同的一點,其餘的格格都要在嬤嬤帶領下統一食宿,除了早晚請安,不能與額娘們常見面。只有她可以跟著太后住在慈寧宮裡,太后吃什麼她也吃什麼,並且擁有獨自的寢殿。但是,雖然莊妃太后給予了建寧許多的殊榮,讓她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並且一直沿襲皇太極時代的封賜,讓她享用和碩公主的俸祿,逢年過節時賞賜總比別人豐厚一倍。建寧卻仍是不快樂,不自在,並且感覺到無邊無際的寂寞孤單。

  莊妃太后規矩大,禮數多,教子有方,可以將一位六歲阿哥提拔為少年天子。在世人的心目中,她不只是一個女人,而更是一位女神。這女神是威嚴的,高貴的,聰慧的,完美的,即使在用膳的時候也舉止端莊,不苟言笑,無論咀嚼食物還是喝湯嘗菜,絕不會發出任何聲響。她檢查每一份菜單,親自斟酌一日兩膳的定量,並向洋人學習吃西餐的方法,中西合璧,兼收並蓄,嚴格規定用中餐或西餐的時間與菜式,遵守每一道程序與步驟。不像用膳,倒像在進行某種儀式,又像做文章,講究起承轉合。細嚼慢咽,是在潤筆揮毫;布菜品湯,則似行文斷句。

  建寧很希望自己也可以做到這般節制有禮,卻不知怎的,總是斷章取義,越緊張就越出錯,上下牙打架似地發出很響的咀嚼聲——也許並沒有那麼響,而是在寂靜和肅穆中誇張了聲音和感覺的緣故。有一次莊妃太后帶笑形容她吃飯就像「咬牙切齒一樣」,引得周圍的宮女都掩了嘴無聲地笑起來。建寧益發侷促,覺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著自己,就連喉嚨里也長出眼睛來,在窺視她、嘲笑她、質問她,為什麼一位高貴的格格,吃東西會這麼粗鄙?

  她恨不得不需要咀嚼就可以吞咽,卻又招來新的麻煩,發出更多莫名其妙的聲響,不是忽然打了個嗝,就是無端嗆咳。每每此時,莊妃倒也並不責備,只是用眼角瞟她一眼,露出些許嫌責的意思,然後便當作沒看見沒聽見,好像在極力隱忍什麼;哲哲皇太后有時候會問兩句,但是當然是沒有答案的,也不過說些「小心點別噎著」之類的廢話,聽起來不像是叮囑倒像是命令。然而,誰又是情願想噎著呢?

  建寧並不想同兩位太后一起用膳,每一次用膳對她來說都好比用刑。而這種痛苦又是無以言喻的,仿佛小蟲子般咬齧著她的心,幼小的心靈已經千瘡百孔,但是無人看見,就連她自己,因為自小已然,經慣歷慣,也只以為理當如此了。她吃得並不多,可是每頓飯都飽膩異常,好像胃裡含著塊磚頭,在等待慢慢消化。尤其今晚吃的是西餐,七成熟牛排配法蘭西紅酒,怪香怪氣,半生不熟,尤其不容易下咽。而且莊妃皇太后的神色也似乎比往常更加凝重,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連哲哲太后都顯得心事重重。建寧也就越發緊張,她一向最害怕吃西餐,因為西餐的規矩比起滿洲食物或是中原菜式來都更麻煩也更怪異,不用筷子而用刀叉,上陣打仗一樣。建寧完全無法準確地用刀子和叉子將牛排割成一小塊,莊妃太后也早已放棄繼續教她,她說過無法忍受建寧用刀子刮鐵板的聲音,總是讓素瑪把牛排切好後再端給她。

  因此在哲哲和莊妃用刀叉分割牛排邊切邊吃的時候,建寧總是呆坐一旁,靜等著素瑪幫她切食物,這使她格外困窘,於是在牛肉送上來的時候也就格外不敢發聲咀嚼,只得囫圇吞下。天知道牛肉有多麼難以消化,那一口口咽下去的,簡直不是牛肉,而是石頭。她真不明白太后娘娘怎麼會喜歡這種奇異而邪惡的食物,簡直茹毛飲血一般;她更不懂得娘娘怎麼可以將宰割的動作進行得如此斯文,優雅。並且在這宰割的過程中,娘娘似乎得到了某種滿足,本來微微蹙著的眉也漸漸舒展了開來。

  建寧的胃脹極了,心也悶極了,她也要找一份安慰,一份舒展,於是,用過晚膳後,她又悄悄溜出慈寧宮,偷偷從後右門跑去位育宮找皇帝哥哥了。一路上遇到侍衛,能躲便躲,實在躲不開就假稱是奉太后之命找皇帝哥哥說一句要緊的話。那些侍衛明知她是扯謊,但是誰又肯得罪這個刁蠻任性的建寧格格,便都假裝相信,由她過去。

  3

  福臨六歲登基,肩挑日月。四年來,晨練武,夜讀書,日間還要臨朝聽政、批閱奏章,開口「朕少德能」、閉口「臣等辛苦」,雖然貴為天子,卻難得說一句真正屬於自己的話,生活中更無一些少年樂趣。然而他已經習慣了,他知道,這是自己的使命。他是天子,負有國家社稷的重任,整個大清的命運都在他身上,而他自己,還有更崇高的目標,更偉大的理想:那就是——滿漢統一。

  他從小跟著母親學習漢文化,學習四書五經,學習《史記》、《資治通鑑》,甚至野史軼傳。他喜歡漢字,覺得比滿文更有韻味,有氣質,有種令人迷戀的力量。當他沉浸在那些漢文學的詩詞歌賦中時,他會暫時地忘記不能親政的苦惱、朝廷各派勢力的角逐、以及那些關於後宮穢聞的傳言,而進入一個寧靜曠遠的世界,心清氣爽。

  今夜他用以解憂的,是一卷《漱玉詞》。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不知怎麼,念著這個宋代女詞人的詩句,清宮中的亭台樓閣文臣武將都會從腦海中一一淡去,而眼前浮起的,是一個漢人小姑娘越來越清晰的嬌花映水一般的面容。長飛入鬢的修眉,水杏兒樣的眼睛,皮膚白皙,櫻桃小口總是抿得緊緊地,一旦開口,卻是伶牙俐齒,詞鋒銳利。那么小的一個女孩子,也就五六歲吧,可是已經有種少女的風情,冷,而且艷,拒人千里之外,卻又偏偏令人心生愛慕。

  那是在盛京舊宮的時候,總有四五年前了吧,自己還沒有登基為帝,只是九阿哥福臨。有一次去校場習箭時,在十王亭邊兒上的值房小屋裡遇到一個被囚禁的女孩。他不知道是誰囚禁了她,又為什麼囚在皇宮裡,更不知道她是誰,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來得及問。他只是隔著窗子和她談論千家詩,看見她美麗的小臉上流露出驕傲與倔犟,從而顯露出一種前所未見貴不可言的嬌艷。

  他少年的心為之怦然而動,忍不住向她許諾:「等我做了皇上,一定封你為妃。」不知為什麼,這句童真的誓言卻惹得那女孩大怒起來,罵他「清狗」,一頓發作將他趕走。等到他隔天再去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那個小屋空空的,就好像從來沒有那樣一個女孩存在過似的。

  當時,他還為了這件事大哭大鬧了一場,然而向來對他百依百順的額娘這次絲毫不同情他,還冤枉他是不是眼睛花了,說從來沒聽說過有那麼一個女孩。宮中其他的人,也都對這件事守口如瓶。

  那是他少年時代的第一次愛情,也是他少年的第一道傷痕,傷得很重,很疼,尤其因為無人理解,就更加深沉。他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聯合起來欺騙他,明明有過那麼一個女孩子的,為什麼所有人都說是他的幻想,更不明白他們將那女孩送去了哪裡。他只知道,他想尋找她,再次見到她時,一定要實現自己少年的承諾,封她為妃。

  現在,他已經做了皇上,完成了少時夢想,可是,那位美麗倔犟的小女孩在哪裡呢?可不可以頒一道旨,就像從前的宮廷選秀那樣,將普天下的女子都遴選一遍,挖地三尺將那女孩找出來?可惜,他連她姓什麼叫什麼都不知道,又怎麼找呢?不知道多少次夢裡見到她,他追著問:「姑娘,你是誰家的姑娘?」夢裡,她好像回答過他的,可是,他沒有一次聽得清楚;夢裡,他不住地告訴自己,要聽清,要記得。然而夢醒之時,卻仍然心事成空。

  近侍太監吳良輔已經催促了幾次,恭請皇上就寢,但是順治仍是擺一擺手,不加理睬。今天,他在朝堂上的煩惱比往常更多,壓力比往常更重,所以,他今夜要讀的詩書也會比往常更多,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的心平靜下來。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福臨長長嘆息。卻聽到門外有人嬌笑:「什麼相思?什麼閒愁?皇帝哥哥,你還在為睿親王叔的摺子犯愁麼?」

  「建寧,你又偷跑出來了?」福臨又驚又喜,忙招呼妹妹上炕來,將錦被裹住她的腳,將自己用的雄黃暖手塞在她手中,又命吳良輔在香爐內焚起辟寒香丹,頓時滿屋裡暖洋洋地熱氣四溢。建寧經這熱氣一激,忍不住「啊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福臨半真半假地教訓:「慈寧宮離這裡不近,這麼冷的天,又這麼晚了,你還到處亂跑。要是被皇額娘知道,一定會罵你的。」

  「太后娘娘才不會罵我,最多說聲下次別這樣兒了。」建寧笑嘻嘻地說,「九哥,你只愛看這些漢人的書,不怕大臣們又說你推崇漢學嗎?」

  福臨正色說:「我正要同你說,你也不小了,可是總不愛念書。其實你要肯用心去讀,就會發現漢人詩詞裡的好處,真是妙趣橫生呢。皇額娘的學問最好的,如果你肯學,她一定會教你的。」

  建寧搖搖頭,有些冷清地說:「太后娘娘每天很忙的,滿屋裡都是史書醫書,她自己用功都用不過來,還要和睿親王叔討論國家大事,哪會有時間理我呢。」

  提到皇叔父多爾袞,福臨的臉色又沉下來,心中暗暗不悅。建寧不察覺,翻開福臨正看的《漱玉詞》說:「九哥,你既然說詩詞有那麼多好處,你便講給我聽聽好不好?」

  福臨不忍拂其意,笑著說:「好啊,比如這位南宋第一女詞人李清照……」建寧訝異:「是個女子麼?」福臨道:「是呀。她雖然是個女子,可是學問比所有男人都好,胸中有大志向,詞裡有大意趣,或纏綿細緻,或縱橫捭闔,殊不與人同。今天先不與你講她的詞,倒先說她一首詩,極短,只有二十個字,很好記的。」因朗聲念道:

  「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建寧隨著念誦多次,雖不解其意,卻也覺得朗朗上口,韻致盎然,低下頭默默背誦。

  福臨又細細講解說:「李清照以詞見長,詩作極少而有詞意。比如這首五言絕句《垓下曲》,慷慨激昂,襟懷瀟灑,一掃小兒女情致,用楚霸王自刎烏江的典故抒發壯志情懷,堪為天下英雄寫照。」說到這裡,又勾起愁思來,嘆息說,「我從前見過一個漢人小姑娘,學問也很好的,她明知道我是滿清貴族,可是絲毫不為所懼。如果她長大了,寫的詩詞,也一定會有李清照的氣勢。」

  建寧從前原聽過福臨的這段奇遇,笑道:「那個神秘漢人小姑娘嗎?我今天倒也見著了一個,就在咱們宮裡,才只有三四歲大。」

  福臨笑了:「你說的那個,和我說的那個,不是一回事,差著好幾歲呢。我知道你說的那個小姑娘,她是大明長公主的女兒,就住在咱們建福花園的雨花閣里。」

  建寧驚訝地瞪大眼睛:「建福花園,那不是個荒園嗎?不是已經被李自成放火燒掉了嗎?」

  「花木燒了,園子還在呀。已經是廢墟了,草長得比人還高。不過雨花閣也還在,修了一次,勉強能住人。大明長公主就住在那裡,你看到的小姑娘,是她的女兒,不管怎麼說,也是明朝的金枝玉葉,所以,我特許她可以在宮裡繼續穿漢服,反正是小女孩,又不會造反叛亂,又不會到處走,只要大臣們看不見,便不會說什麼閒話。」說到那些大臣,福臨便忍不住蹙眉,厭惡地說:「那些大臣可討厭了,動不動就跪下來彈劾這個,建議那個,恨不得把天下漢人都殺光了才解氣。朕略向著漢人說幾句話,他們就大搖其頭,再不就乾脆不同朕說了,只向攝政王叔稟報。滿漢一家,滿漢一家,根本只是說說的,他們壓根兒就沒把朕的話放在心上。」

  建寧不關心這些朝廷大事,提起那些大臣來,她也很討厭,因為他們總是惹得皇帝哥哥不高興。而且,她早已留意到哥哥有個習慣,同她在一起時,他總是自稱「我」的,一旦稱自己為「朕」時,便是心情不好了。趕緊打斷說:「大明公主長什麼樣子?我可不可以去探望她們?那個小女孩很有意思,我想去找她玩,可以嗎?」

  「可以,但是不能讓太后娘娘知道。」福臨神秘地一笑,「告訴你,我也常常偷偷溜到建福花園去看她們。那個大明公主的學問很好,知道許多許多的宮廷故事,還會吟詩做畫,可惜只剩下一隻手臂,有些行動不便,而且已經出家做尼姑了,法號叫做慧清。」

  「什麼,只有一隻手臂嗎?」建寧更加吃驚了,「怎麼會有隻有一隻手臂的尼姑公主?」

  福臨點點頭說:「是呀,聽說,她的另一隻手臂還是大明崇禎皇帝給砍斷的。」

  「是她的阿瑪砍斷的?他為什麼要砍斷自己親生女兒的手臂?」

  「大概是他不想死後將女兒留在世上,被人欺侮吧。」福臨天性善良,提起這些血腥的宮廷風雲,大為不忍,戚戚然說:「我也是聽宮裡的太監們說的。聽說李自成闖進皇宮那天,崇禎殺了很多嬪妃,還有一位小公主,然後就自己吊死在萬壽山了。也許他覺得自己已經做不成皇上,保護不了女兒,就不如讓她們陪自己一塊死了算了。」

  建寧聽了這話,只覺得心上猛地一撞,低下頭去。雖然她不是很能聽懂這個故事,更不能理解崇禎皇帝的做法,但是她隱隱覺得,這位大明公主與自己之間,似乎有什麼共同之處——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都住在別人的宮殿裡,最重要的是,她的父皇崇禎與自己的額娘綺蕾都是自縊而死的。只是,大明公主的父親死前砍斷了女兒的手臂,而自己的額娘自盡前卻將自己託付給了皇太后。想起來,額娘在臨死之前,也是一身出家人的打扮呢。這樣一想,她仿佛已經看見了大明公主的長相穿著,便與額娘死前一模一樣。小嘴一扁,幾乎落下淚來。

  福臨看到妹妹忽然繃起小臉,仿佛要哭的樣子,也大約猜到她的心思。他對那位關睢宮的妃子綺蕾並沒有太多印象,只依稀記得是一個美麗且沉默的女子,死於殉主。也就是從她死後,建寧妹妹便被送到了永福宮來,從此與自己朝夕相伴。好像便是從那時候起,建寧的眼中便有了一種破碎的東西,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絕望與哀傷。那種哀艷孤絕使得她在眾兄妹中卓而不群,而使他時時覺得心疼,仿佛對她負有某種責任。

  此刻,妹妹的眼中又呈現出這種讓他熟悉的破碎和憂傷,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得繼續說故事,努力說得動聽些,好移開妹妹的注意力:「這位長公主命大,被砍斷了膀子,流了一地的血,卻竟然沒有死,被李自成救活了,仍然養在宮裡。後來睿親王叔搜宮,看到她打扮不俗,態度高貴,又只剩下一條胳膊,大為驚訝。服侍她的宮女跪下來給王叔磕頭,請求饒命,說這是大明的長公主。王叔問清了事情的經過,就說:你們不用怕,連逆賊李闖都可以善待前朝公主,何況我們大清仁政呢?我們決不會傷害公主的。便下令要為這位公主重修殿閣,仍照老規矩奉養。但是公主自己請求遷居廢園,說自願出家,修心養性,不肯戀慕功名繁華。王叔答應了她,將建福花園賜給她住,讓以前服侍她的那些宮女仍然服侍她,除了按時送去生活必需,不許任何人打擾她們。」

  建寧聽得出了神,這時候忽然問:「可是那個女孩兒的阿瑪呢?她的阿瑪在哪裡?」

  福臨九歲大的男孩子,說起後宮隱私來卻是有些靦腆,而且自己也是不大清楚,含含糊糊地道:「說起這個,竟沒人知道這位公主的丈夫是誰。咱們來京不久,那女孩便出生了,此前誰都不知道公主有了身孕,且也從來沒見過有男人在建福花園出入,想來這是她出家為尼前的私事,她不說,咱們總不能拷問她,再說她又不是咱們大清的公主,便只得大家含混過去罷了。」

  建寧越聽越奇,對那小女孩更有說不出的好奇與好感,忽然醒悟過來,拍手說:「我知道了,這個大明公主要出家做尼姑,一定是為了不願意穿我們滿人衣裳的緣故。皇帝哥哥是體諒這一點,才特許她女兒穿漢服的。」

  福臨料不到妹妹小小年紀,竟可以體諒出自己如此曲折含蓄的心思,不禁含笑誇獎:「你真聰明,這也想得到。」

  建寧得意,益發央求:「九哥帶我去建福花園好不好?我們去聽那大明公主講故事。我還從沒見過一個明朝的公主呢,讓我這個大清格格會會那位大明公主好不好?」

  福臨嘆息:「可惜,她現在已經不是公主,而是尼姑了。」他看著妹妹黑漆漆的瞳仁里透露出那麼熱烈的渴望,敏感地查覺到妹妹貌似任性的請求下,其實是無法填補的寂寞孤單,忍不住便要滿足她所有的心愿,答允說,「行,改天我若下朝回來得早,一定帶你去探望她們。」

  「為什麼不是今天呢?」建寧慫恿,「我們現在就去,好不好?」

  「現在?」福臨猶豫,「太晚了,額娘知道了,會發脾氣的。還是改一天,時間從容些,我再帶你去。」

  建寧低了頭,落寞地說:「改一天是哪天呢?自從來了北京後,哥哥住到這位育宮來,見一面也難,再也不能像盛京時那樣,我們都在永福宮裡,天天都可以見面。」福臨聽見建寧的聲音里已有哽咽之意,不禁問:「建寧,你想念盛京嗎?」建寧重新抬起頭看著哥哥,悲傷地說:「我想念額娘。」頭一仰,兩行清淚像斷線珍珠那樣從她嬌嫩的小臉上撲簌簌滾落下來。福臨一陣心疼,身為皇上,即使不能親政決策國家大事,難道還不能滿足妹子的小小要求嗎?到底是少年心性,心頭一熱,豪氣地許諾:「好,去就去,我現在就帶你去雨花閣。」

  4

  入夜的紫禁城是安靜的,燈火靜靜地燃燒,烏鴉靜靜地盤旋,就連更夫鳴鑼報時的聲音都拖著難以言喻的蒼涼尾聲,只會將皇宮的夜滲透得更加清寂。

  明朝皇族的鬼魂還留守在清宮上方徘徊不去,這個傳聞在紫禁城裡十分盛行。亡朝前死了太多人,整個宮殿就好比明皇朝的巨大墳墓,各宮各殿,每到熄燈時分,便很少有人再敢出門夜行,就連侍衛都是約齊了三兩同伴才敢巡更,不敢獨身上路,而且,絕不交談。因為如果高聲說話,會驚動熟睡的皇室;而低聲切切,又太像鬼語。

  太監吳良輔提著燈籠在前面帶路,福臨牽著建寧的手沿著永巷躲躲閃閃地走著,先還只管想辦法避開巡更的侍衛,實在避不過就別轉面孔,叫吳良輔上前周旋;後來發現建築越來越陌生,而且漸漸連侍衛的影子也見不到了,不禁越走越怕。便在這時,忽聽到有鈴聲隱約細碎,且有個女子尖著聲音嘆息:「天下太平——」

  建寧嚇得一縮脖子,躲在福臨身後問:「皇帝哥哥,你聽到嗎?」福臨也是驚得寒毛直豎,屏息不答。吳良輔聽了兩三聲,稟道:「這大約是哪個宮女犯了錯,在罰提鈴行走。」建寧不明白:「什麼叫提鈴行走?」吳良輔道:「回格格,這是前明宮裡傳下來的老規矩了,有宮女犯錯,便罰她提著鈴鐺徹夜行走,從落暮開始,每個時辰行一次,從乾清門出發,過日精門,到月華門,再回到乾清門,要邊走邊唱『天下太平』。」

  福臨蹙眉道:「宮裡已經改朝換代,這些規矩倒還沒改麼?」吳良輔道:「如今宮裡管事的有好多都還是前朝的宮女,因此許多規矩竟未大改。皇上若不喜歡,奴才明天就告訴各宮管事,把這些刑罰給除了。」

  建寧極力向鈴聲的方向望去,卻只看到深不見頭的宮牆。這宮牆在夜裡顯得格外高大,一眼望過去竟有種插翅難飛的絕望,烏鴉在牆頭飛過來划過去,好像窺探,偶爾「嘎」地一聲,像是挖苦的笑又像是咒罵。遂使性子說:「下不下旨除掉這些宮規倒不打緊,最好皇帝哥哥能下一道旨,不許宮裡再養烏鴉才好。」

  「別胡說,讓別人聽到是會犯忌的。」福臨停下腳步,有些猶豫,眼看建福花園近了,倒不安起來,因問:「建寧,你冷不冷?」建寧早已怕了,可是好奇心比恐懼心更重,而且能和哥哥一起月夜冒險的興奮感壓過了所有的忌憚,因此硬撐著說:「我不冷,一點兒也不冷。」福臨無奈,只得仍同她往前走。

  幸好天氣雖冷,月光倒還清郎,照著永巷的小徑,連磚塊的形狀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廢園門頭上的琉璃瓦泛著青冷的玉光,木漆斑駁,匾額不知是燒了還是扔了,露出老大一塊醒目的空缺。吳良輔指著說:「皇上,這便是建福花園了,要通報嗎?」福臨試著上前推了推,那門裡面竟沒有拴,又或是燒掉了,竟然應手而開。

  仿佛有一陣冷冽的風呼嘯而來,福臨和建寧同時打了個寒顫,整個荒蕪空曠的建福花園忽然間就暴露在了月光下,一覽無餘,碎石斷牆,歷歷可見,或如虎蹲,或如狼踞,都頭角猙獰,做勢欲動;而草木扶疏,枝椏交錯,隨著風簌簌微響,又仿佛有許多看不見的人躲在樹後竊竊私語。建寧驚叫一聲,抱住哥哥,嚇得聲音都變了,牙齒打顫地問:「我們還要進去嗎?」

  然而園裡的人已經被驚動了,早有宮女挑燈出來,厲聲問:「是誰?」吳良輔亦挑起宮燈高聲喝道:「皇上在此,還不快去通報?」那宮女聽到是當朝皇帝夜訪,大驚失色,連請安也忘了,飛跑著進去通報。

  福臨見那宮女的背影甚是高大,知是粗使宮女,看園守更的,心下頗不是滋味,堂堂的一個皇上,三更半夜拜訪前明公主,成什麼話?然而這時候已是進退兩難,只得背負了手,沿著小路慢慢地行來。園裡扶疏的草木這時候漸漸輪廓分明起來,頂著月光,仿佛一道道誘惑的眼神,極兇險而又幽艷。福臨心中升起某種近乎探險般的奇異感覺,仿佛走進海底謎宮,又似乎自投羅網地走進一個陰謀之中。

  一時雨花閣點起燈火,三四個宮女簇擁著一個女尼迎出門來,口呼「皇上萬歲」,磕下頭去,那女尼卻只是豎掌於胸前,自稱「貧尼慧清」,垂首致意,並不肯跪拜。

  建寧看那女子素衣禪鞋,態度高貴,姿容飄逸,宛如仙子,只可惜左邊一隻袖子甩甩蕩蕩,知道她便是那位尼姑公主了。她長得並不像自己的母親綺蕾,雖然沒有笑容,卻遠比綺蕾顯得溫婉,眉眼口鼻都精緻得不像真人,並且那種骨子裡的高貴氣度也與綺蕾的冷艷不同。建寧見了她,不知怎的,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悲傷,不禁茫茫然地望出了神。

  福臨因顧念長平既是前朝公主,又是方外之人,不便與她行君臣之禮,只含笑拱手說:「這是御妹建寧格格,今日黃昏在慈寧宮外偶遇小公主,頓生親近之心,又聞長公主高風亮節,十分仰慕,因求朕帶她來一瞻芳儀。冒昧之處,還望仙子海涵。」

  長平公主此前見過福臨幾面,對這位年僅九歲的小皇帝頗有好感,覺得他年齡雖小,行為端莊,不存成見,且有真性情。雖說國讎深似海,然而大明朝畢竟不是直接毀於清廷之手,而是先被李自成闖宮,後遭吳三桂叛賣,復為多爾袞入主,論起來這順治小皇帝倒是最無恩怨的一個了。更何況,就算清明勢不兩立,這小皇帝不足十歲,又有何罪?便有,也只是父皇臨死前說過的那句話:「你惟一的過錯,就是不該生於帝王家。」

  生於帝王家,是長平的命運,也是順治的命運,同樣的,也是眼前這位滿清小格格建寧的命運。

  長平輕柔地說:「原來是建寧格格,你今天在園裡見過香兒了麼?那可真抱歉,她剛才已經睡了。她是最不肯好好睡覺的,每晚都要費好大的功夫才能哄得她睡著,要是叫得她醒,只怕一夜都不用再睡了。」福臨忙說:「既然小公主已經睡了,就不要叫醒她了,我們這便告辭。」長平望著建寧,看到她滿臉的失望,溫柔地笑道:「格格第一次來,這麼冷的天,又走了這麼遠的路,不如進來歇一歇,喝杯茶吃過點心再去吧。」

  建寧沒想到大明公主竟是這樣溫柔可親的一個人,巴不得與她多親熱一會兒,聽到邀請,生怕哥哥不答應,忙使勁拉一下福臨的手,拼命點頭示意。福臨看到她的模樣,也不禁笑了,拱手說:「既然這樣,叨擾仙子了。」

  雨花閣里除了幾件必需的家具外,最醒目的便是供著菩薩像和崇禎牌位的佛台了,青燈木魚,經卷香爐,絲毫看不出這裡住著的竟是一位前明的公主。福臨心生憐憫,因看到香爐旁一隻撥灰的青玉拔子尚未收起,隨口吟道:「撥盡寒爐一夜灰。」隨在茶几旁坐下,問道:「朕每逢年節,都要禮部送來日需物品,公主沒收到嗎?」

  長平謝道:「都收到了,謝謝皇上賞賜,不過我是個出家人,那些香粉綾羅金珠玉器多半於我無用。這幾個宮女跟著我,也都簡陋慣了,不大喜歡弄那些花兒粉兒的。」

  建寧看那幾個宮女的相貌都頗粗陋平庸,心想這種長相就是擦了粉也不會好看到哪裡去,難怪不喜歡打扮了。只是這位大明公主長得這樣漂亮,仙女兒一般,卻偏偏少了一條胳膊,只好出家做尼姑,粗茶淡飯,深居簡出,就真是可憐了。福臨卻看出雨花閣中雖然只有了了幾件家具,卻布置得層次分明,自有丘壑,那張供桌是紫檀木的,看去樸拙,雕花卻精細異常;插花的兩隻青花瓶子寶光隱隱,看不出年代來;碾玉觀音的蓮花座乍一看黑黝黝的沒什麼,細看竟是青銅;盛香的三足鼎一望可知是個古物,便那香也不是宮裡通常供奉薩滿用的藏香或是檀香,沒有絲毫辛辣氣,而更為綿長沉厚,沁人心脾;還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器物非金非玉,看上去竟不辨材質,想來都是前明宮中舊物,竟能得以在大火中劫後餘生,也算不易了。

  正在東張西望,宮人已經端出茶水點心來,雖然只是小小的幾盤素食,然而形狀精緻,色香俱全,便是那茶也與平時喝的不同,顏色紅亮如胭脂,且芬芳撲鼻,若清風襲來,花香繞徑,令人頓時忘記此時正是寒冬臘月,而只如置身於春暖花開之奼紫嫣紅中。建寧晚膳沒有吃好,這時候見到茶點,大喜過望,一口氣吃了好多,只覺得比往時在宮中吃過的所有點心都更可口。

  福臨卻只是取過茶來慢慢品啜,贊道:「好茶!比御茶房的茶好多了,這裡怎麼會有這樣的寶貝?」長平笑道:「這就是皇上賜的祈門紅茶啊,怎麼皇上自己倒沒喝過嗎?」福臨詫異:「是祈紅麼?怎麼我喝著不像?」

  侍茶的宮女笑著插嘴:「皇上當然喝不出來,這是咱們雨花閣里獨有的雨花茶,是公主在夏天時收集百花的花瓣曬乾,兌在祈紅茶葉里自己煨的。別說宮裡御茶房了,這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罐去。」

  福臨更加歡喜:「原來仙子自己會制茶麼?難怪書上說:茶禪一味。原來竟是真的。」

  長平贊道:「皇上博古通今,竟能知『茶禪一味』,這便是有夙緣、有慧根,可謂運交華蓋、心有靈犀了。」

  建寧見兩人談得投機,自己卻是一句不懂,發悶道:「你們在說什麼話?什麼『茶禪一味』?是一首詩麼?」

  長平微笑,將手撫著建寧的肩說:「我們說的是喝茶,這喝茶和參禪是一個道理,和做詩麼,也是一個道理。打個比方吧:從前有個趙州和尚,別人問他:去哪裡呀?他說:吃茶去。問他:幹什麼呀?他還是說:吃茶去。再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呀?」

  這一回,福臨和建寧齊聲回答:「吃茶去!」說罷,哈哈大笑。

  長平笑道:「答對了,就是吃茶去。後來呢,人家就管這和尚叫做茶和尚了。你們是不是覺得這和尚傻呢?其實這才是大智若愚,看通看透,所以他後來做了一代高僧,他的學問便是從喝茶里得到的。其實,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喝法,同一杯茶喝在不同人口中,甘苦濃淡也都不同,還有,同樣的茶用不同的水來沏,不同的火候烹煮,不同的茶器來盛,甚至不同時間不同環境不同心情來品飲,滋味也都不同。世人只知道『茶禪一味』便是悟境,可趙州和尚或許連這一點都沒想過,他只會同你說:『吃茶去!』」

  福臨聞此,頓如醍醐灌頂,只覺從這一番談話中所悟到的道理比自己往日讀書三年更多,喜得撫掌說道:「我曾經看過一幅對聯:『小住為佳,且吃了趙州茶去;曰歸可緩,試同歌陌上花來。』說的,就是這典故這道理了。若說拿得起,有什麼比吃茶更重要?要論放得下,又有什麼比歌樂更輕鬆?只可惜,我們這裡只有『趙州茶』,沒有『陌上花』,也就美中不足。」

  侍茶宮女忍不住又插嘴道:「誰說沒有『陌上花』?皇上只知雨花閣的茶好,竟不知雨花閣的曲子更好麼?」長平嗔道:「阿琴多嘴。」那被喚作阿琴的宮女笑著吐吐舌頭,做個鬼臉。逗得建寧更加拍手大笑起來。福臨道:「原來你叫阿琴,倒不知其餘幾位叫什麼?」

  阿琴看了公主一眼,見她並無怒色,便做主替答道:「我們原先一起侍候公主的姐妹共有二十幾位,都是取的樂器名兒,如今留在雨花閣的只剩下四個了,分別叫琴、瑟、箏、笛。我年紀最大,叫阿琴。剛才給你們開門的叫阿笛,管守夜看園子,掃院鋤草都是她;阿瑟單管侍候小公主,阿箏負責雨花閣里的灑掃縫補,我管茶飯起居,喏,最常做的事就是——吃茶去!」

  福臨聽她說得有趣,不禁又笑起來,他尋常在宮裡所見的這些女子,上自太后,下到宮女,都是謹慎有禮,不苟言笑的。太后娘娘不必說,自然是整天板起臉來教訓為君之道,便是那些宮女雖然順從謙卑,卻也太過小心翼翼,見了面不是跪就是拜的,乏味得很。然而這雨花閣里,其樂融融,談笑風生,不僅大明公主風趣幽默,便是這些個面貌平常的宮女,也都活潑潑嘻笑自若,熟不拘禮,令人如沐春風。不禁贊道:「單是聽到這些名字,已經可想而知公主必是琴藝精通了……」說到一半,卻又咽住,看了長平的斷臂一眼,眼露悲憫之情。

  長平卻毫不介意,微笑說:「彈琴鼓瑟如今是不成了,但是我倒新學了一樣樂器,皇上和格格若是不嫌粗鄙,或可一聽。」

  福臨大喜,自是連聲說好,正襟危坐,做洗耳恭聽狀。阿琴早用托盤端了一件東西過來,福臨看去,卻是小孩巴掌大的一個橢圓球體,上尖下圓,表面漆著斑斕五彩,材質不知是金是木,看上去倒更像黃泥,表面上捅出幾個小孔,十分樸拙,竟是生平未見,不知是什麼樂器。

  長平輕輕撫摸著那空心泥球,眼中流露出無限深情,款款地說:「這叫做塤,為陝西所特有,我因其韻味獨特,而且一手可以掌握,特意下功夫學會了它。通常的塤有七孔、九孔、和十一孔之分,這一隻是特別製作的,只有四孔,如今已經是我惟一可以擺弄的樂器了。」

  建寧注意到長平公主的臉上泛起微微紅暈,好像對那隻叫作塤的土器珍惜之至,她的手指在那個塤的表面滑來滑去,有著形容不出的纏綿悱惻。半晌,方輕輕拈起,將塤嘴湊在唇邊,手指輪換著捏住氣孔,幽幽咽咽,吹將起來。福臨和建寧只聽得細細一道曲聲吹出,悠揚嗚咽,入心入肺,仿佛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牽扯著人的心不住地向那天邊處牽去,越牽越遠,越牽越遠,竟是山長水闊,天高地遠,由不得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分明只是小小一隻土器,竟暗藏金石之聲,兵氣縱橫,仿佛有千軍萬馬似的。正得意處,那曲聲卻忽然一頓,如泉遇巨石,兵行險招,曲折跌盪,漸細漸沉,似斷似續,終至不聞。

  長平收了塤說道:「這是《垓下曲》,講的是楚霸王四面楚歌的故事。譜子早已失傳,後人憑記憶拾得一鱗半爪,我也只聽別人吹奏過幾次,憑記憶重新譜曲,只怕與原來的神韻已經相去甚遠了。」

  《垓下曲》?建寧驀然想起哥哥剛才給她講過的《漱玉詞》,若有所悟,難得遇上她能聽懂的典故,忙說:「我知道了,就是『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故事。」

  長平贊道:「公主小小年紀,竟有這般知識,真正冰雪聰明,不愧是一代明珠。」建寧聞得誇獎,滿心歡喜,她從三歲起便沒了父母,見到這長平公主的音容笑貌,頓生親近之意,竟在心中隱隱地將她視作了自己的母親,脫口而出:「大明公主,我以後可不可以常來看你,可不可以叫你姑姑?」

  「姑姑?」長平一愣,面有難色,說道,「我可沒有這個福份,且也沒有這個禮,你叫我姐姐就好了。」建寧搖頭說:「我看見過你的女兒,比我小不了幾歲,我怎麼好叫你姐姐呢?要不這樣吧,我聽到皇帝哥哥剛才稱你仙子,不如我就叫你仙姑吧?」長平聽到她這番小孩兒家怪論,不禁笑起來,點頭說:「也好,只可惜我不姓何,不然可就成了何仙姑了。」說得福臨和阿琴都笑起來。

  建寧自覺同長平確定了名份,頓時放下心來。雖然只相處了一小會兒,然而長平公主的溫柔高貴已經給她留下極好的印象,她怎麼也沒想到,這位經歷過大劫難的亡國公主竟能如此安天樂命。她本來是得天獨厚的大明公主,卻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榮華富貴,失去了父母兄弟,甚至失去了一條手臂,以出家之身在清廷中寄人籬下,苟且偷生,但她不僅沒有怨天尤人,毫無悲苦之色,反而比宮中任何一個人都更加平和散淡,從容快活。

  建寧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頓時將她視為最理想的親人。從此,這布置簡陋清茶素食的雨花閣,便成了她心目中的另一個家,是她尋找快樂與溫情的神秘園。

  附:

  1、 順治帝初即位時,明代皇帝寢宮乾清宮處於戰亂後的破敗狀態,加上其他原因,清廷決策者安排幼主住進保和殿,改稱位育宮,估計取自「君子致中和而成位育之功,此道通乎上下」一語。《清史編年》記載:清廷自順治元年七月即開始興建乾清宮,然遲遲不能峻工;順治在位育宮居住了十年,直至順治十三年七月十六日(公元1656年)始遷入乾清宮。

  2、 《清世祖實錄》卷三五,順治四年十二月丙申,輔政德豫親王多鐸、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等以「皇叔父王體有風疾,不勝跪拜。夫跪拜小事,恐勉強行禮,形體過勞,國政有誤」為由,奏請免去多爾袞上朝跪拜之禮。

  3、 順治三年十月九日,兩廣總督本魁楚等明朝舊臣迎朱由榔於肇慶,奉為皇上。十八日,即皇帝位,改明年為永曆元年。這是在清朝強權下歷時最久的一個南明政權,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下,堅持了十五年反清復明的努力,不可謂不驚心動魄。然最終被消滅於順治十八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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