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坐擁天下稱王稱後
2024-10-06 00:36:21
作者: 西嶺雪
皇太極死了。死於心肌梗塞。享年五十二歲。
太醫含含糊糊地說,這是由於房事用功太過的緣故,一時血氣上涌,抵擋不住,遂使心悸而死。其死狀,與當年的睿親王妃如出一轍。
也有的說,皇太極這一向就有頭昏暈眩的症狀,並不是突然病發。不過是今兒在睿親王府喝了酒,原本興奮太過,幾下里湊成一處,遂使血氣奔涌不調而致命。
總而言之,皇上駕崩了,在史書上留了一筆「無疾而終」。並在莊妃的床上,以自己生命的終結完成了這女人後宮爭寵戰最後的勝利。
最完美的勝利——皇太極死在她的床上,還有誰能比她更徹底地擁有他呢?
男人的身體,男人的生命,還有,男人全部的思想與愛恨——他在生命最終念著她的名字死去,念得切齒銘心,無論,那是不是為了愛。
後宮嬪妃哭得死去活來,那哭聲中的意義複雜非常,有嫉妒,有驚慌,有真正的傷心,也有虛浮的竊喜——改朝換代的時候到了,誰知道誰會登基,誰知道誰會得勢,誰知道誰會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呢?
豪格之母、繼妃烏拉納喇氏的身份忽然前所未有地重要起來,東西側宮妃子一天三遍地前往請安,聚會得比五宮尤頻。人們紛紛議論:自古至今,皇上死了,都是太子繼位。皇太極雖然沒有立過儲君,可是長者為尊,豪格自是理所當然的太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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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的猜測倒也不是空穴來風,前朝關於豪格繼位的傳言的確風傳日盛,尤其以兩黃旗為首,都歃血盟誓:認為豪格是先皇的大貝勒,又是戰績彪炳的肅親王,歷年來南征北戰,功績赫赫,由他繼承帝位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並打出了「父死子繼,立嫡立長」的旗號來,擁肅親王豪格為帝;
但是兩紅旗的將士一致提出:早在奴爾哈赤時期,代善就曾一度攝政,如今非常時期,非德高望重的禮親王不足以服眾;
阿濟格與多鐸則帶領兩白旗強烈聲援他們的兄弟多爾袞:當年奴爾哈赤臨死,曾遺命大貝勒代善繼位,而後傳給多爾袞,卻被皇太極奪了先機。如今皇太極駕崩,帝位難道不該還給多爾袞嗎?
這種說法也得到了代善本人的贊同。他在這個多事之秋里不避嫌疑,私訪睿親王府,稟燭夜話,老淚縱橫:「多爾袞,我欠你母親一個人情,十幾年來,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讓我不能安心。況且,當年先帝駕崩,也曾經命我繼位,等你年長後再傳位於你,現在,你既然有意奪回王位,我自當全力扶持,與你共進退,以慰你母親在天之靈。」
帝位之爭漸漸升級,索性連奴爾哈赤時期的疑案也一併被重新翻出來,大福晉的慘死被人一再提起,皇太極與小福晉德因澤矯旨另詔竄位登基的隱秘也揭穿了,這叫兩黃旗的人怒不可當,紛紛指責兩白旗對先皇不敬。
然而到了這種時候,誰又顧及得到敬與不敬這樣的小事呢?倘若多爾袞登了基,他就是天之驕子,又需要敬誰去?
黃旗的人因此意識到,如果真是多爾袞登基,那麼首先發難的一定是自己人。多爾袞已經恨死了皇太極親領的兩黃旗,他已俯首稱臣這麼多年,一旦得勢,怎麼可能饒過自己呢?
這已經不是帝位之爭,而是生死之戰。兩黃旗的人因此更堅定了擁戴豪格的心,口口聲聲要輔佐皇太極的正宗嫡系登基,而決不許皇權旁落。他們看得清楚,禮親王代善已經一面倒地站在了多爾袞那邊,他雖已年邁,但是資歷老、地位高,手中仍握有兩紅旗的實力,他的支持與反對可以直接左右事態的發展。單以兩黃旗的力量是不足以與多爾袞抗衡的,他們要想繼位,必還得爭取更多的聲音,同等的支持,那就兩藍旗。鑲藍旗主鄭親王濟爾哈朗是努爾哈赤的侄子,雖然他不是皇位的有力競爭者,但他的向背卻對各派系有著重大影響,也是惟一能與禮親王代善同重量級的人物。因此豪格與他的親信,在這段日子裡頻頻私訪鄭親王府,忙得夜以繼日。
按照朝規,初十日一天,王公大臣俱持齋戒,諸王率固山額真每早往靈堂哭臨一次,凡此七日,十三日之內舉國禁止屠宰。然而這些都只是一個形式,諸旗主親王最關心的,仍然是帝位之爭,而爭論的焦點,漸漸集中在大貝勒豪格和十四爺多爾袞身上,雙方旗鼓相當,各不相讓,漸成水火。
一場八旗混戰勢在必行,一觸即發。
然而就在這個晚上,莊妃大玉兒又一次錦衣夜行,偷偷潛入了睿親王府。沒有絲毫寒暄過渡,她只用一句話就擊敗了多爾袞:
「不要爭位,把皇位讓給福臨吧,他是你的兒子!」
無啻於焦雷炸耳,多爾袞被擊得暈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福臨,是你的兒子!」大玉兒一字一句,不容置疑,「多爾袞,你算一算日子,福臨是你的兒子!我是在懷了他之後才邀請皇太極臨幸的,就是為了掩蓋懷孕的事實。」
多爾袞不能相信。可是又不能不信。他想起了那年端午朝堂上代善的代妃上疏,他聽說過那份奏章,當時已經猜出是大玉兒的手筆,只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志在必得地爭寵邀恩。記得後來他當面問過她的,可是她笑而不答,只神秘地說將來會讓他知道的。
原來事實是這樣。她所以那麼苦心竭慮地求得皇上一夕之恩是因為她懷孕了,懷了自己的兒子福臨!自己有兒子了,那就是九阿哥福臨!福臨是自己的兒子!自己親生的兒子!
多爾袞漸漸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接著喜悅之情就像波浪般地一浪接一浪地奔涌而來,他抱住大玉兒叫道:「你說的是真的?福臨是我的兒子?是你給我生的?」
大玉兒幸福地笑著,重重地點頭:「是的,是我們的兒子!他長大了,就要當上皇上了!」
他要當皇上?多爾袞冷靜下來,遲疑地看著大玉兒:「你要我擁福臨當皇上?」
「是的,這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最可行的辦法!」莊妃一字一句地分析給他聽,「如果你堅持要當皇上,雖然不一定不可能,但是兩黃旗的人決不會輕易罷手,結果勢必兩敗俱傷。然而如果你推福兒做皇上,他也是皇太極嫡子,那麼兩黃旗的人就無由反對。代善的兩紅旗是你這邊兒的人,當然也不會反對;而我已經求准了姑姑,屆時她會站出來說話,下懿旨立福臨為帝的,雖然她已是先皇之後,然而到底也有些份量,何況我們科爾沁家族的人也不會等閒觀之,這樣,方方面面都沒有足夠的理由來反對福臨登基,帝位之爭便可以兵不血刃地解決,豈不為美?」
然而多爾袞仍然遲疑:「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我苦苦爭戰這麼多年,難道是為了拱手讓人嗎?福臨即使是我的兒子,但是他現在這么小,又怎麼能服眾望?」
「這個更簡單了。」莊妃輕鬆地說,「就是因為他小,你扶他才等於立自己呀。我已經替你籌劃好了,屆時你只要自動提出擁福臨為帝,自己願意攝政輔佐,自然不會有人反對。那麼實際的政權仍是在你手中。誰當皇帝又有什麼不同呢?如果你怕眾人不同意,不妨再立一位佐政大臣與你並肩,一則可以爭取多一位援助,二則也可以堵眾人攸攸之口。」
多爾袞微微心動:「那便是濟爾哈朗最合適。他是鑲藍旗主,如果我立他出來,那麼兩藍旗便也可為我們所用。有這六旗支持,還怕那豪格做什麼?」
莊妃笑道:「不止是六旗。兩黃旗的口號是立嫡為繼,可是福臨也是嫡系呀,而且豪格之母只是繼妃,我卻是西宮側妃,所以福臨的年齡雖小,又無戰功,但是出身卻遠比豪格高貴,只要立福臨為帝,兩黃旗也就沒有反對的理由了。所以,你是八旗在握,必勝無疑。」
多爾袞點頭沉吟,一時無語。
莊妃見他已經動搖,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更加知己說道:「多爾袞,今兒既然什麼都告訴你了,我便徹底跟你說吧,你知道皇上是怎麼死的?他是在你這裡做客,看到了我送你的詩帕,窺破了你我的事,要回去同我算帳呢。我自己的性命是不顧的,既然跟了你,便早晚等著這一天了;但是我不能不顧你的性命,為了不叫他有機會跟你發難,我便在參湯里下了讓人心跳加疾加速的藥,這才……」說罷故做驚惶狀,拿帕子掩了面哭泣。
多爾袞見那帕子正是她舊日私自送給自己的那條,前些日子忽然不見了,還曾到處找尋過呢。細想起來,正是皇太極暴斃那是失蹤的,自然是被他拿了去質問大玉兒了。如此說來,自己和大玉兒的事情已經暴露,若不是大玉兒當機立斷,自己的這顆大好頭顱還在不在頸子上都很難說了。思想至此,更無遲疑,決然道:「玉兒,你這樣為我出生入死,不惜殺主保我性命,我還有什麼可懷疑的?福臨是我的兒子,他登基也就是我登基,他稱帝也就是我稱帝。既然你什麼都想到了,我便依你,明天朝堂之上,只須如此這般,皇位江山,便是你我二人的了!」
八月十四日,議政王會議於崇政殿前繼續召開,這已是爭位議事的第五天。
大殿之上,握有旗主頭銜的七位親王——禮親王代善、鄭親王濟爾哈朗、睿親王多爾袞、肅親王豪格、武英郡王阿濟格、豫親王多鐸、以及多羅郡王阿達禮按品分坐,各執己見。
而七人之中,自是豪格與多爾袞的名字被最頻繁地提起,而其中最為德高望重的當屬禮親王代善與濟爾哈朗,兩人偏又各有所傾,不肯同聲同氣。
大殿之外,兩黃旗與兩白旗的兵士劍拔弩張,將大殿守得水泄不通,只等一聲令下,即以武力奪權。
風雷隱隱,刀光爍爍,一場廝殺在所難免。
然而就在這時,忽然一聲嬌啼,莊妃大玉兒渾身縞素自內殿奔出,沖入朝堂,跪在群臣面前,淚下如雨,顫如梨花,痛哭請求:「各位王爺,各位額真,請允許我、博爾濟吉特氏以死殉主,跟隨皇上。」
她說:「我是皇上的寵妃,皇上深愛之人,皇上既死,我理應追隨皇上於地下,永侍皇上身邊。」
口口聲聲,一句一個皇上,是求告,更是示威。
所有的人都被這出乎意料的一幕給驚呆了。惟有多爾袞首先站出來反對:「萬萬不可,這兩年來,莊妃娘娘陪侍皇上左右,兢兢業業,克己自持。皇上與我們兄弟閒談時,每每說有莊妃陪伴批閱奏章,神清氣爽,事半功倍,並且特許莊妃與聞朝政。如今皇上駕崩,新帝推選在即,正是用著娘娘的時候,焉能輕談犧牲?」
接著眾大臣也紛紛清醒過來,連聲勸慰:「九阿哥年紀尚幼,皇上在天有靈,也是不忍心看你母子生生分離的。」
莊妃跪在地上,哭了又哭,謝了又謝,將額頭在青磚石上磕出血來,可是她的心底在笑。以退為進,她又勝一招,勝得相當光彩。
而且,她以這種鮮明的方式讓所有的臣子都注意到了她,認識了她,並且同時省起,她有一個兒子叫福臨。福臨,也是皇上的嫡子呀,也同樣有著皇位繼承權的呀。
而且,她的母親是這樣的嫻淑貞烈,德才兼備,如果福臨登基繼位,莊妃是有能力擔起輔佐幼帝這個責任的。
於是,就有正黃旗猶猶豫豫地開口了:「或者,九阿哥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繼位人選。」
此言一出,眾人先是一愣,只覺出乎意外,竟然一時無聲。
又是多爾袞率先表態:「如果福臨登基,我沒話說,甘願同鄭親王共任輔臣,為幼帝左膀右臂。待福臨年長之後,再歸政於王。」
濟爾哈朗一愣,原本以為這裡沒自己什麼事兒的,最多只是擁立豪格登基後可以偏著自己這方一點,如今卻忽然冒出一個輔臣來,這樣說來,倒是福臨登基自己的實惠最大了,因為無論是代善、豪格、多爾袞還是多鐸繼位,都會獨斷專行,加強自己一旗的勢力,可是福臨只有六歲,他的登基只是一個形式,皇位等於仍然虛位以待,而自己既然做了輔臣,國家大事那是已經坐了一半交椅了,哪有不從之理,於是立刻表示:「睿親王既有效忠之心,老臣當然無可退讓,自當鼎力相助。」
兩黃旗諸臣相顧,暗自盤算,無論是豪格還是福臨,只要是皇太極嫡子繼位,兩黃旗就仍是天子自將之旗,地位顯赫,遂也都嘻笑點頭:「只要是先皇嫡子,我們一視同仁,理應報效。」
豪格自知大勢已去,眼看著情況急轉直下,因為太過出乎意外,反而一時想不出什麼反駁的理由來,只好支吾點頭:「皇弟登基,我無異議。」
至此、紅、黃、藍、白八旗再無異議。
丹墀之下,居然再無一個不同的聲音。
歷時五天五夜的皇位之爭,竟這樣戲劇性地得到了解決,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意外地達成了共識——六歲的九皇子福臨登基,多爾袞和濟爾哈朗為輔臣。
莊妃立在鳳屏之後,露出勝利的笑容。
這就是她要的結果——出其不意,出奇制勝,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她熟讀歷史,不會不知道那著名的斷腕太后的傳說,遼太祖阿保機未立儲君而猝逝,述律皇后自己上殿申請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勸阻,遂自斷手腕入棺陪葬,以此感動了群臣,遂立幼子為帝,而述律被尊為太后。
現在,莊妃大玉兒重演了這一幕,一樣地剛烈忠貞,一樣地請殉不遂,一樣地立子為帝。惟一的不同,是她才不肯斷腕。
她不捨得,她也不需要。因為她有多爾袞。
她還要留著這雙手撫摩她的情人、取悅攝政王殿下呢。
多爾袞沒有辜負她的深情與厚意,更沒有違背她的意志與心愿,他大度而決然地把帝位讓給了幼皇福臨,甘願退居為攝政王,一錘定音。
丹墀之下,她剛才跪拜磕頭的鮮血猶自殷然,似桃花,更似旌旗。
現在她明白先帝臨死時吐出的那口鮮血像什麼了,那一口濺在永福宮床幃上的桃花血跡,正是皇太極親手授她的一面勝利之旗,更是玉璽的猩紅朱泥!
「這是鹵簿,這是法賀,這是傘蓋、儀刀、弓矢、槍、殳戟,這是麾氅、幡幢、節鉞、仗馬,這是星御仗、引仗、吾仗、旗、瓜、靜鞭、品級山……」
次日午後,多爾袞親自引著莊妃與九阿哥來到珍放朝儀的鑾駕庫房,一一指點與福臨,說明名稱及用途,以及行登基禮時皇上的行為規範。
滿室里金碧輝煌,耀眼生花,福臨一行答應,一行心中暗記。
這個記憶皇家儀仗的過程,也就是福臨一點點接近金鑾寶座的過程,每記住一樣,他就在心裡對自己說一遍:我要登基了,我要當皇上了。
當走出朝房的時候,他已經學會了用「朕」來稱呼自己。
他被忍冬帶回了永福宮休息,但是莊妃和多爾袞沒有。他們仍留在儀房內,看著那些儀仗禮器,體味著成功的不易與快樂。
終於得到了,進入到皇家鑾儀庫的一刻,足以與登上金鑾殿相媲美。這些美麗的禮器,它們象徵的是無上的權力與威儀,價值遠遠超過本身,儘管它們本身已經是世上最寶貴的金珠寶玉。
多爾袞撫摸著那些禮器,把玩著他原本唾手可得卻又失之交臂的皇位,百感交集。又一次,又一次他放棄了應得的皇位,為了一個女人——那女人想她的兒子稱帝,於是他便屈服了。
如果母親地下有知,她看到這一幕是會欣慰還是會憤怒?
大玉兒沉靜地看著多爾袞,她的愛人,她兒子的父親。不必任何言語,甚至不需要一個對視的眼神,她已經清楚地讀懂了他心中的不舍與不甘。她微笑了,既然知道用什麼方法從他的手中拿走皇權,自然也就明了該用什麼方法讓他仍然擁有得到的感覺。要一個人犧牲不難,難的是如何讓他心甘情願地犧牲了,卻還以為自己在得到。
她慢慢走向他,親手服侍他寬衣解帶,為他一一穿上那龍袍,系上那玉帶,遞上那權柄。她自己,卻並沒有穿戴起那鳳冠霞帔,相反地,她把它們堆在自己的周圍,然後面對多爾袞,微笑著,一件一件,一層一層地,脫去自己的衣裳。
她已經三十歲了,正是從青春走向成熟的當口,卻還不曾衰老,只是熟得透了,渾身的肉都有了一種熱力,是即將發福卻還沒有發起來的,那樣一種霸氣。
當她赤裸著身體,站在那些鳳冠霞帔間,那裸露的成熟的女人的肉體就額外地有了一種收穫的意味,仿佛金秋等待收割的稻麥,隨風擺盪。每一陣波動都是一種誘惑,欣喜的,熱烈的,肉慾橫流的,仿佛不是生命給了肉體活力,而是肉體自身有了活力似的,可以脫離思想而存在,甚至脫離欲望而存在,因為它就是欲望本身,就是誘惑的根源。
然後,她就這樣赤裸著跪下,跪在她男人的腳下,撫摸著他,取悅著他,以一種服從的姿態,鶯聲燕語:「臣妾給皇上請安。」
巍峨的龍袍,赤裸的女人,沒有比這更加令一個男人自豪而且興奮的了。這才是真正的勝者為王,這才是真正的夢境成真,這才是真正的坐擁天下,稱王稱後!
就在這珍藏皇家權儀的鑾駕庫內,就在侍衛的層層把守之中,大玉兒,這先皇的遺妃、新皇的母后,和當朝攝政王多爾袞,在皇上登基大典之前,先預演了一場小規模卻是空前絕後驚世駭俗的登基典禮。
或者,這才應該是真正的皇上登基。
因為他與她,才掌握著真正的皇權,擁有著整個的天下。
然後,他們便同時扯掉龍袍玉帶,赤裸著擁抱在一處,扭滾在一處,糾纏在一處,縱心縱慾地用他們的方式來宣洩最滿足的快樂。
這是慶功的日子,大局已定,他們志得意滿,心花怒放。還需要再忌諱什麼人呢?他們再也不必偷偷摸摸地來往,什麼叫苦盡甘來,什麼叫心想事成,什麼叫春風得意,這就是了。
狂潮退後,偃旗息鼓,他們看著那些龍袍鳳冠,沒有再重新穿上它們,卻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笑,走過去,端端正正地並肩坐在了龍袍之上,坐在了天下萬眾的頭頂。
稱王稱後,坐擁天下。他們,真的做到了。
且說因皇上貼身侍衛及太監一併受命殉主,議命傳出,舉宮又是一番忙亂。忽然又聞得衍慶宮淑妃娘娘的貼身侍女剪秋撞牆而死,赤膽忠心,仆代主殉。
眾人都以為異,惟有迎春和忍冬卻心裡明白,剪秋哪裡是殉主,殉的倒是大太監陸連科才真。兩人兔死狐悲,少不得又大哭了一場。
迎春道:「以前我聽說過,敬事房裡的那些太監,在死後要把命根子和身體合葬,這樣才算是全屍,下輩子才有機會重新投胎做人。不然,就找不回自己的命,投不成胎,做不成人啦。要是家裡有幾個錢的,還要替公公買個名義媳婦,把八字和他的一塊兒燒了,死後不至做個孤鬼。剪秋這孽障既然痴心至此,竟比人家真夫妻還仁義,若是能將他二人合葬,想他們便做了鬼,也會含笑的。」
忍冬難道:「話雖是這麼說,但這怎麼可能呢?太監們守著皇陵,剪秋是頂著淑妃娘娘的名頭殉的皇上,棺柩另在一處,如何合葬?難道我們兩個能把屍體偷出來掉包兒不成?」
迎春道:「雖不能偷運屍體,然而一兩件體己並生辰八字要想掉包兒還不難。」
忍冬省道:「果然是好主意。咱們想法子買通給他們裝裹的人,將他們兩人貼身小衫兒換過,兩個的生辰八字兒在紅紙上寫了,縫在衣襟里,再替他們辦個冥婚,兩人便到了地下,也不至於分離兩地了。果然他們的魂兒能遇上,廝守拉扯著,再一同投胎做人,來世果然做個真夫妻,也不枉了剪秋這一撞了。」
兩人計議已定,各自行事。
便在這時,宮裡卻又傳出一項大新聞——繼莊妃娘娘以退為進的假意請殉、淑妃娘娘李代桃僵的仆替主殉之後,關睢宮真的有一位娘娘投環殉主了,這便是綺蕾!
那綺蕾自從皇太極裝殮入棺就請允了哲哲皇后,素服截發,前往守夜陪棺,齋戒齋宿,已經接連五日夜。到了第六日,她已經想徹因果,下定決心。
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了,與她恩怨糾纏了十二年的皇太極將永遠地離開她,獨赴黃泉。曾經她那麼地希望他死,兩度鋌而走險,冒死行刺。現在,他真的死了,卻不是死在她的手中,更不是死於她的意志。
她現在比任何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希望他活著,活著,寵愛他們的女兒,看著女兒長大。他死了,建寧怎麼辦呢?
綺蕾的眼中沒有淚。她早就是斷絕了塵緣凡欲的人,早就越足檻外了,是哲哲將她拉回來的,是皇太極把她拉回來的,是建寧把她拉回來的。然而現在,皇太極死了,保護建寧的人死了,哲哲的丈夫死了,她,還有什麼理由活著?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本是乾乾淨淨地了斷了的,本是梅花樹下參仙了的,為什麼卻又重新踏入塵寰、糾纏情慾、甚至生下女兒了呢。女兒,建寧,這是她最牽掛的,卻正因為對她的牽掛,對她的保護,對她的防患於未然,而叫綺蕾清楚地預見,她自己,是只有死路一條了。
這一日,皇太極出殯的前夜,她終於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永福宮,走向黃泉路。
「回娘娘,關睢宮求見。」忍冬腫著眼睛,含含糊糊地稟報。
大玉兒正與多爾袞喝茶,聞言一愣,不禁踟躇。連多爾袞也驚訝地回過頭來,滿腹狐疑:綺蕾何以求見永福宮?有什麼事,該找清寧宮才對呀。難道她守夜守得通靈,窺破天機了?但是綺蕾按說不是那種輕舉妄動的人,便是猜破皇上死的蹊蹺,也必不敢說出,卻又來?卻也惟有端正了顏色,說一聲「請」。
他們早已不再避人,攝政王與皇太后商議政事,誰敢說個不字?因此多爾袞並不迴避,只仍坐著飲茶。
忍冬打起帘子來,綺蕾拉著建寧,由素瑪陪著進來,一進門便叫建寧給莊妃跪下。
莊妃見綺蕾已經恢復了禪家打扮,更加驚異,忙命左右:「快扶建寧格格起來。這是怎麼說的,好好兒的跪什麼?」
綺蕾只不許建寧起來,並連自己也跪下了,清清楚楚地道:「綺蕾請求莊妃娘娘看在相識一場的情份上,照料建寧。」
莊妃微微吃驚,問道:「這是從何說起?」
綺蕾道:「先皇待綺蕾恩深義重,今不幸乘鶴仙去,綺蕾自該請殉。惟有幼女建寧,是綺蕾心中一份牽掛,故來託付娘娘,求娘娘看在綺蕾份上收她為女,綺蕾在天之靈也是安慰的。」
莊妃大驚,勸道:「你這是何苦?」
綺蕾低了頭道:「綺蕾心意已定,娘娘不必相勸。綺蕾初進宮時,原是住在永福宮的,承蒙娘娘照看我,一直無以為報。如今又以託孤煩擾娘娘,是綺蕾不該,求娘娘恕綺蕾無狀。」又指著素瑪道:「她原本是娘娘的親姐姐宸妃的使女,後來跟了我,雖不如以前聰明伶俐,卻最是老實聽話,也求娘娘收留。」
聽到這一句,連多爾袞也是動容變色,心知這綺蕾已經算無遺策,將所有的後路都想得清楚:她知道,福臨要登基了,莊妃要做皇太后了,她不會放過她們母女的。除非,她主動請死,而將女兒託庇在仇人的翼護下,而素瑪的陪伴,則是為女兒的平安長大找了另一份護惜,是沒有辦法中的惟一辦法。
為了聲名,莊妃勢必會對建寧很好,很慈愛。所以,綺蕾的死,正是為了保全建寧平安的生存。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建寧獲得生機的惟一理由。
多爾袞真正地服了綺蕾,那一刻他知道他在戰場上的英勇實在不算什麼,所有被歌頌的勇武有力也都不算什麼,在一個母親的毫無懼畏的犧牲前,那些蠻武的表現膚淺至極。
他想到的,莊妃也都想明白了,面對一個聰明人,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多說什麼。綺蕾是非死不可的,既然她自己請死,便也省了自己的手勢;建寧是不能死了,然而一個小小格格,活著便活著,在自己的庇護下活著,成就自己賢良寬恕的美名兒,也沒什麼不好;至於素瑪,正像綺蕾說的,她不夠聰明伶俐,那更好,要的,就是她這份不聰明,卻忠心。
於是,莊妃放軟了顏色,溫和地說:「綺蕾,那麼你就放心去吧,不論是建寧還是素瑪,我都會善待她們,讓你在天之靈安心。」
建寧是早已經被教過了的,從進門來便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這時候才磕了一個頭,對著莊妃喊一聲:「額娘。」重新抬起頭來時,小臉上已經滿是淚水。多爾袞滿心嘆息,他看著那小小的公主建寧。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一種熟悉的神情,一種破碎的東西,一種痛楚的陰影,他知道,那是死亡。
當年大福晉的悲劇在今天的永福宮裡重演了。
然而母親卻分身成了兩個人,一個是綺蕾,一個是大玉兒。這兩個人都以殉葬為名,以退為進,一個是為了保福臨登基;一個是為了讓建寧偷生。
母親臨死前夕的話響在了耳邊,那天,盛妝的大福晉抱著自己,定定地看著大貝勒代善,期待地問:「我死以後,你們兩個,真的可以繼承汗位嗎?你會替我照顧我的三個兒子嗎?」
代善回答她:「福晉放心,我一定不叫弟弟們吃虧。」
母親是這樣子去的,臨去之前,還曾笑了一笑,笑得那麼美,那麼淒婉。母親是為了保護自己才自願殉葬的,綺蕾又何嘗不是?
且她的選擇較之母親更為主動,英勇,徹底且決絕。
他的心強烈地疼痛起來。如果說他給了大玉兒自己一生的事業與愛情,那麼他不了解自己給過綺蕾的是什麼?知己之情?同仇之義?他看看綺蕾又看看大玉兒,一時竟恍惚起來,不知道她們哪一個更像是母親,更值得自己保護。
他只有對自己說:綺蕾的託孤,不僅僅是衝著大玉兒的,也是衝著自己。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裡,他一定要保全建寧公主平安。
他願意相信自己的這一推斷,這使他覺得他和綺蕾之間仍有一種默契,一種血脈相連的同情知己,一如當年她在睿親王府的時候。他們之間早已沒有了盟約,也沒有了虧欠。然而每當他看到她,仍然還會感到那種熟悉的心痛。他曾經射過她一箭,差點要了她的命;而他又接她入府,千方百計挽回了她的命。他氣過她,也幫過她。如今,她的生命再一次走到盡頭,是她自願的。而他竟不能留。
他不能留。他不是皇太極,莊妃和綺蕾之間,他只能選擇一個。
他只能選,他兒子的母親。
莊妃大玉兒聽到綺蕾的種種說話,也不能不佩服,見她既然想得如此通徹,自己倒不必再做虛辭掩飾,遂親手拉起建寧來抱在懷中,又招呼素瑪過來站在自己身邊。
素瑪卻忽地福至心靈,若有所悟,抱住綺蕾的腿哭道:「格格,格格,你怎麼又要走?怎麼又不要素瑪了?」
綺蕾看也不看她,只冷冷地道:「素瑪,你又發瘋了,我不是你的格格,莊妃娘娘才是。」
素瑪糊塗起來,愣愣地瞅著莊妃半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將手一拍,又重複給莊妃磕了一個頭,憨笑道:「二格格,咱們又在一塊兒了。你要不要騎馬?我去刷馬。」
莊妃聽她沿用的仍是當年在家時的稱呼,倒覺心酸,拉著她的手道:「好奴才,你是我姐姐最忠心的人,打小兒就在我家服侍我姐姐,現在你主子把你託了我,也是你我有緣,以後,你就跟了我吧。」又命忍冬帶她去換衣裳。
素瑪糊裡糊塗,憑忍冬拉著去了。建寧卻掙脫莊妃懷抱,跳下來走到母親身邊,抱著腿哀哀地道:「額娘,建寧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額娘不要我了。額娘,你能不能再抱一抱建寧?」
她的話,讓多爾袞這樣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也禁不住眼角潤濕,綺蕾卻忍著心,只做沒聽見,對著莊妃深深拜下去,行訣別大禮。
莊妃於心不忍,勸道:「你就再抱一抱她吧,別叫孩子心裡一直留著遺憾。」
綺蕾這才低下頭,猛地抱住女兒,將臉埋在女兒尚散著乳香的發間,深深嗅聞。建寧原先因為大人教過不許哭,故進門後一直忍著,然而一旦投入母親懷抱,卻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額娘,別不要我呀,建寧以後會學乖的,額娘,你抱我,別放手呀。每個阿哥格格都只有一個額娘,為什麼你要我喊別人叫額娘?我不要叫別人額娘,我只有你一個額娘呀。額娘,別跟我分開,抱緊我……」
綺蕾肩上猛地一震,手上微微用力,將女兒緊緊一抱,轉身放下,撒手便走。自始至終,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悲苦,並且在她放下女兒後就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無視於她至愛的女兒悽厲的哭聲,一直地走出去,走過永福宮的長廊,走向死亡。
她的腳步並不見得沉重,也不躊躇,只是比平時略見急促。但是經過門檻時,她停了一下,彎下身來,拾起一隻斷了翅的蝴蝶,將它輕輕地放在一叢蘭花樹下,便繼續往前走了。
那一刻多爾袞清楚地了解到這是一個感情有多麼強烈的女子。在她即將放棄這個世界,甚至連人類最根本的親子之情都決意放棄的時候,她卻在一隻蝴蝶的歸宿里流露出了無限的情意。
所有的人都沒有說一句話,她也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宮女們從樑上解下那條白色的綾,人們都沒有就這個殉葬的妃子再多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