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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沙場之上誰是真正的英雄

2024-10-06 00:36:10 作者: 西嶺雪

  「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蛩;三尺劍,六鈞弓,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九阿哥福臨奶聲奶氣卻口齒清楚地背誦著,小小年紀,似乎已經很懂得聲律的韻味,念得抑揚頓挫,有板有眼。

  娜木鐘躡手躡腳地走來,隔窗笑道:「莊妃大學士也太課子嚴苛了,才三四歲大的毛孩子,每天不是習武,就是學文,也該叫阿哥休息玩耍一會兒才是。」

  莊妃只顧聽兒子背書,竟未留意到娜木鐘進來,聞聲忙起身含笑相迎,又嗔著丫環道:「貴妃娘娘進來,怎麼也不通報?越來越不懂規矩。」

  娜木鐘笑道:「你別罵她們,是我不叫聲張,想進來嚇你一跳的。」

  莊妃笑道:「你也是就快做娘的人了,怎麼反倒比前淘氣些。」因命忍冬帶福臨去裡屋做功課,叫看著不許偷懶,背熟這一篇對課才許休息。

  娜木鐘搖頭道:「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我總不知你叫孩子念這些做什麼,咱們蒙古人,祖祖輩輩馬背上長大,草原上埋身,要那麼多詩詞學問有什麼用?正經學學彎弓射箭還差不多,明兒皇上打下中原,也好封個親王管理一方。」

  莊妃微笑不答,心中不屑,暗道:封個親王?福臨將來是要做皇上,入主中原,坐殿金鑾的,不學習漢人的學問,又怎麼管理朝政,令漢人臣服呢?然而這番話卻不必與外人說起,因只看著娜木鐘的肚子問:「有三個月了吧?倒不大顯。感覺怎樣?」

  娜木鐘道:「也沒怎的,只是每日裡從早到晚地想吃酸。」

  莊妃「唉喲」一聲笑道:「酸男辣女,這是好兆頭呀,該不是我們福臨就要有弟弟了吧。」又道,「好在是夏天,新鮮果子多的是,想吃酸倒也不難,別虧著自己。」遂催著丫環撿極酸的果子送上來,又讓把西域才送來的還魂草沏一壺來。

  娜木鐘忙止住說道:「皇上也賞過我的,只是那草茶怪香怪氣,我很不習慣,自從開罐嘗過一次,便放在那裡再沒有動過。你若喜歡,我叫丫環拿來給你。」隔一下又冷笑道,「這些吃的喝的,皇上倒是雨露均沾,不分彼此的,有東宮的,也必會有西宮的,甚至兩側宮的妃子也都有份,卻又值什麼呢?那年你給皇上寫摺子,說是『何必珍珠慰寂寥』,真真說得不錯。『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我這麟趾宮早晚也該改個名字,叫做『廣寒宮』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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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妃笑道:「喲,剛說想吃酸,這就拈上醋了。還好意思抱怨,要真是廣寒宮,嫦娥的肚子可就怎麼大起來了呢?難道果真是玉兔搗的靈藥,煉的仙丹,有這麼大本事不成?」

  說得連丫環們都握著嘴笑起來,又不敢,只好死忍,擠眉弄眼地做出種種怪狀。娜木鐘不好意思起來,推莊妃道:「拿你當正經人說兩句心裡話,你倒編排這些巧話兒損人,倒讓奴才看笑話。如此我便走了,看誰以後再來理你?」

  莊妃忙笑著拉住道:「別走,娘娘好歹原諒我這一回吧。我原本是看貴妃娘娘有孕在身,一心效仿那古人戲彩斑衣,逗娘娘笑一回解解悶兒,身子也好了,心裡也鬆快了,不想倒惹娘娘不高興,這才是弄巧成拙呢,小的便在這裡叩頭謝罪可好?」

  弄得貴妃無法,啐道:「好也是你歹也是你,別說皇上,便是我也拿你沒法子。」

  莊妃笑道:「要說皇上對你也還算好的,況且也不是冷著你一個人,自從松山、錦州一帶打起來,松鬆緊緊地打了兩年,咱們總也沒有占到什麼好處,可謂建京以來打的最艱難的一場仗。如今皇上枕革待旦,一年裡倒有大半年不在京里,難得回來幾天,倒讓你和綺蕾一齊懷了孕,還不夠慶幸的?」

  娜木鐘恨道:「誰願同那罪人一道養胎?她也配?這件事,說起來都是皇后娘娘不好,怎麼悄沒聲兒地就把個罪人從禪房裡拉出來,又眼不見地塞給皇上了呢?想當年我們多不容易才把這狐狸精鎖進籠子裡,這倒好,她一聲不響,就又放虎歸山了。」

  大玉兒一愣,「狐狸精」的說法她是第一次聽見,以往有人稱綺蕾為那個察哈爾的刺客,那賤人,罪人,甚至那尼姑,也有過說她會妖術,擅使魘魔法兒,裝狐媚子媚主的,然而這樣直統統地稱其為「狐狸精」卻是第一次,倒像是漢人的口吻。

  不過細想一下,綺蕾還真是有幾分狐相:她尖尖的下巴,小小的嘴,還有那雙溫順裡帶著倔犟、沉靜中露出鋒芒、忽然靈動起來卻是明光流麗的一雙眼睛,可不就像是一隻狐狸?

  大玉兒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哥哥吳克善在草原上獵過狐,有一次獵到一隻受傷未死的白臉狐狸,一時興起便不許殺,竟帶回家養起來。當時已經長成一個大美人的姐姐海蘭珠格格曾嘲笑她說:「這種狐狸有個名字叫玉面狐,你又叫玉兒,難怪你喜歡它。」後來因為那狐狸咬斷繩索逃走,逃走前還咬死了兩隻雞,海蘭珠嘆道:「這才是漢人說的,養狐為患呢。」記得當時自己還取笑姐姐錯了,說那句成語該是叫做「養虎為患」的。如今想來,竟還是姐姐說得對,簡直一語成譖。

  現在,娜木鐘說綺蕾重新入主關睢宮是「放虎歸山」,那是又一次指狐為虎了。大玉兒不僅深深嘆息,也許,這便是命運吧?

  那段日子她正在養息中,阿哥未滿百日,不許出宮。直到那日皇后娘娘送「百歲饅頭」來,才故意輕描淡寫地提起,皇上已經再納綺蕾為妃,仍賜住關睢宮,雖無封號,但一切配享與五宮無異。

  月子中的大玉兒聽了,直氣得眼冒金星,四肢無力。剛剛送走了一個海蘭珠,又來了一個綺蕾,這兩個人,一而二,二而一,怎麼竟是陰魂不散呢?人們傳說八阿哥和福臨是一條命,難道海蘭珠和綺蕾,也其實是一個人嗎,一個打不死送不走的九世狐狸?

  但是她又能怎樣呢?一個月子中的產婦,難道能打炕上跳下來,奔去關睢宮找那個綺蕾理論不成?況且就算她可以出宮,又能對皇上說什麼呢?他是萬民之上,九五之尊,他要寵愛就寵愛誰,想封誰為妃就封誰為妃。而自己,只是他眾多的選擇之一,又能對他的其他選擇說什麼呢?

  就像此時,她聽到了貴妃的抱怨,句句都是自己心聲,可是也決不能隨聲附和流露出絲毫怨恕之意,因為皇后是自己的親姑姑,她不可以讓別人察覺到自己與姑姑的隔閡而反過來輕視了自己的勢力和背景。娜木鐘就是因為看不透這一點,才一邊拉攏著巴特瑪一邊卻無肆無忌憚地嘲罵貶斥她,而讓人們並不真正把她們看成團結的一派的。自己是要做大事有大志的人,卻不能這般沉不住氣。

  因此任憑娜木鐘抱怨不休,大玉兒只是不動聲色,直到娜木鐘罵得盡興罵得累了,她才適時點了一句:「只要她一天得不到封號,就一天不可能越過你我的頭去;怕只怕她肚子裡究竟不知是男是女,俗話說母以子貴,如果她這回生了兒子,那麼皇上就可以這點理由冊封她了,豪格的娘不是封了繼妃嗎。」

  娜木鐘一言驚醒,躊躇起來:「她和我腳跟腳兒地有了身孕,算日子還比我早著幾天,算起來最多再過兩三個月也就該有個信兒了。這倒要好好問問太醫。」忽又抿嘴兒一笑,擠眉弄眼地道,「我聽說,我聽說那狐狸精自有了身孕後,忽又裝起正經來,說什麼也不肯和皇上同房,且在宮裡面重新設立神座,每天拜神念經地,只差沒有重新吃起長齋來,不知是什麼意思。莫不是養精蓄銳,吸了陽氣就做起法來了?」

  莊妃聽她如此胡謅,失笑道:「一派胡言。哪裡真有這麼邪門?不過是有孕在身,不爽快是有的。」

  娜木鐘也笑道:「那便天保佑,她一輩子身子不爽也就罷了。」忽又想起一事,問道:「你每天看了詩書看兵法,又天天打聽前線戰報,到底知不知道皇上什麼時候回來?」

  莊妃憂心忡忡地嘆一口氣,答非所問:「崇禎這回派的可是洪承疇。」

  娜木鐘道:「洪承疇便怎的?他很厲害麼,有三頭六臂?」

  莊妃笑道:「是不是三頭六臂我倒沒見過,但是他的名字卻沒少聽說。他是薊遼總督,戰功無數,又是出名的常勝將軍,行軍帶兵都很有一套。年初我們的人兵臨錦州,本來已經占了上風的,但是明主朱由檢派了洪承疇統領十三萬大兵救援,內中又有吳三桂等八總兵,都是有名的大將,早先我陪皇上審奏章,看到前線抄來的邸報,上面說『援錦大軍,用兵異於前,錦州圍城之兵勢不可擋』,竟是要與我們決一死戰。要不,皇上也不會御駕親征,自己率八旗精銳馳援不算,還調集蒙古科爾沁、巴圖魯兩部協助,連我哥哥吳克善都領兵上了前線,奉命守衛杏山,聲援錦州。這一仗,必然會打得很吃力,勝負很是難斷。」

  娜木鐘並不以為意:「管他是天兵天將,皇上也一定旗開得勝。咱們大清的仗還打得少嗎?蒙古也好,滿人也好,都是馬背上長大、出生入死慣了的,不比那些明軍,養尊處優,腿腳早就懶了,哪裡還拿得動槍拉得開弓?洪承疇又怎樣?吳三桂又怎樣?咱們還不是有十四爺多爾袞、大阿哥豪格這樣的神武大將?」

  莊妃原本意在閒談,再沒想到娜木鐘會突然提起多爾袞來,乍然聽到名字,倒仿佛有千斤重的大錘猛地當胸一擊般,頓覺心旌搖盪,耳鳴暈眩,一時竟是痴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娜木鐘猶自絮絮不休,饒舌道:「十四爺的福晉死了這許多年了,說是多少王公大臣托人說媒,要把閨女許他,哪想都看不進眼裡去。竟不知到底想要個怎麼樣的天仙神女才肯結親?又說是他心裡其實早有了什麼人,卻不知為什麼不肯光明正大地娶了來,只偷偷摸摸地往來。有人親眼看見的,三更半夜有轎子打王府里出來,只不知是什麼人。」

  一番話只聽得大玉兒心驚肉跳,哪裡還有心思答她,只含糊點頭道:「不過是傳說罷了,又不是你我眼見的,哪裡便好信他。」

  一時娜木鐘去了,大玉兒猶自心潮起伏,滿耳里只是娜木鐘說的多爾袞不肯續弦的話。多爾袞並不是一個忠貞的情人,他在睿親王府里美姬無數,欲索無求,這些她也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卻自睿親王妃死後,再沒有立任何人為福晉甚至側福晉,她們只能是他的一時之歡,只是他身邊床上的一個擺設一個附屬,而從不會真正介入他的生命。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惟有自己。

  自己才是他的夥伴,他的親人,他的真正的福晉——不,是他真正的皇后!稱王稱後,坐擁天下!這是他們的誓言,不是嗎?能做他的皇后的,唯有自己!而能最終取得皇位的,將是他們的兒子福臨!為了這個目標,她隱忍,她律己,她課子嚴苛,枕席備戰,無一刻松怠。

  然而,他們的雄心壯志,終究什麼時候才能如願呢?她和他,又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往來,比翼雙飛,蓮開並蒂呢?

  想著,益發思如潮湧,相思之情難抑,遂命丫環鋪設文案墨硯,索筆題得七言律一首,詩云:

  莫向春雨怨春雷,水自風流花自飛。

  卓女情奔司馬賦,虞姬血濺霸王旗。

  笛聲吹徹錦邊夜,鄉夢飛凌鳳殿西。

  贈我青絲掛鹿角,為君金鼎煮青梅。

  寫畢,擎在手中反覆吟詠,仍覺未能盡興,正欲再續一首。恰時福臨已經背課完畢,出屋來,看到母親題詩,便也站在一旁細讀,喜不自勝,朗朗評道:「請教額娘,這『笛聲』一聯套的可是『小樓吹徹玉笙寒』之句?這寫的是錦州的前線戰事,但是『鳳殿』一句又指咱們盛京皇宮,額娘是寫給父皇的嗎?那麼文君琴挑的典故好像不恰當。倒是尾聯最妙,兒子最愛這最後一句,逐鹿、問鼎、青梅煮酒論英雄都是中原稱主的絕佳典故,額娘這句是說等父皇得了天下,要洗手煮青梅,親自烹酒相迎。這一句氣勢好又吉利,父皇看到一定很高興。」

  大玉兒不料他能看破,反驚訝起來,笑道:「福兒真是長大了,竟能鑑賞詩詞的好壞,還知道批評用典。額娘這首詩寫得不好,你說得對,用典很不恰當,這比喻也為時過早。」說完隨手揉了。

  福臨可惜起來,搶奪不及,瞞怨道:「額娘怎麼撕了?為什麼不交給兒子保存起來?」

  莊妃笑道:「交給你保存?那是為什麼?」

  福臨昂然道:「將來我做了皇上,一定頒下御旨,命人將額娘的詩詞刊印傳世,奉為經典。」

  莊妃看到他這般說話,又喜又驚,繼則不安,正色道:「福臨,你身為皇子,要以天下為己任,想當皇上沒有什麼不對,但是不可以將這份心思表露得太早,更不能張揚太過。宮裡阿哥眾多,像你豪格哥哥那樣立過戰功的也不在少數,怎麼知道將來一定是你做皇上呢?你這樣說話,豈非招禍?」

  福臨恭敬道:「兒子知錯了,額娘教訓得對。額娘曾跟兒子說過,皇子當謙和為上,友愛弟兄,萬不可自視太高,目無旁人。兒子出語狂妄,請額娘罰我。」

  莊妃又愛又嘆,忍不住拉過福臨抱在懷中道:「你真是聰明的孩子,也的確是帝王之材。你不做皇上,誰來做呢?但是你一定要記得,越是皇子,越要謹言慎行,既不可妄自尊大,亦不可妄自菲薄,出語輕浮。做皇上的人,只有心腹,沒有知己。心腹是用來為你賣命的,但是知己,卻是偷聽你的秘密的。而一個皇子,絕不可以與人分享心事,更不可讓人窺破先機,記住了嗎?」

  福臨一一答應了,問道:「額娘,你幾時正式教我寫詩?」

  莊妃道:「讀盡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你如今筆力未健,倘若急於冒進起壞了頭兒,只會走上歪路,寫壞了筆,以後都難得校正過來。非得寧神靜氣,不急不躁,且把李、杜、白這三個人的詩讀遍了,細細領會,再把王摩詰、李商隱的詩通讀一遍。等到這些讀得熟了,再回過頭細領一回詩經和楚辭中的重要篇章,然後再學寫詩不成。」

  福臨嘆道:「那得到幾時啊?若不學寫詩,額娘又叫兒子背對課做什麼?」

  莊妃笑道:「這就叫學以致用,這個用不一定非是用於寫詩,亦可用於領略詩文的好處。你背熟了對課,再重新領略古人佳句里的對仗工與不工。若工整時,便是和對課相合了;若不工,則問一回自己這裡何以要破。這就是精於工卻不必拘於工。像『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等句固好;而『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雖不工,卻也堪稱佳對,若拘泥於『雙飛翼』與『一點通』的對仗倒反而失掉了這份自然天成的韻味。」

  福臨拍手道:「我懂了,就像額娘這句『贈我青絲掛鹿角,為君金鼎煮青梅』。連用了兩個青字,原於詩理不合,然而不論是青絲還是青梅,若換作任何一字,都會失了這種江河急流一樣的氣勢。所以只要是好句,對仗工與不工,用字是不是重複,都不必太計較了。」

  莊妃含笑道:「你果然明白了。不過你現在還是初入門,這些規矩還是要守的,直等寫詩寫到『物華似有平生舊,不待招呼盡入詩』的份兒上,到時候一揮而就,熟極而流,就可以不理這些規矩了。」

  福臨自覺這番講談有醍醐灌頂般的清徹,渾身舒泰,嘻嘻笑道:「謝謝額娘,兒子領教了。兒子練武的時間到了,這就告別額娘,去鵠場練射了。」

  莊妃點頭答允,忽見他口裡說去,眼中卻似有不欲之色,遂問道:「你是不是累了,不想去?如果實在不想去,休息一天也無妨,但是只可以休息一天,下不為例。」

  福臨忙道:「兒子不敢偷懶。兒子不是不想,是不敢,鵠場很可怕,老是有些古怪的聲音,兒子每每已經瞞准了鵠心,卻只是射不中。額娘,兒子可不可以換個地方習射?」

  莊妃心裡一動,忙命丫環道:「這便傳我的話,告訴師傅,給九阿哥換個地場練習,以後不要再到鵠場那邊去了。」

  福臨大喜,叩頭謝了自去。莊妃又追到門前,眼巴巴地看著兒子走遠,想起兩宮僕從勒死鵠場的慘事,大為不安。那時自己正逢分娩,鵠場上十幾條冤魂升天,那沖天怨氣曾一度籠罩永福宮徘徊不去,九阿哥生下來便為怨氣所襲,受了驚嚇,雖文武雙全,舉止有度,膽量卻不足,夢中時有驚悸不安之狀。而鵠場上至今陰風陣陣,大白天裡人們經過也覺淒涼,雖幾次請神驅鬼都不能見效,倒是一塊心病。因此低頭苦思對策,沉吟不決。

  笛聲吹徹錦邊夜,鄉夢飛凌鳳殿西。

  錦州戰場的多爾袞並不知道,他親生的骨肉正在皇宮後苑一天天地長大,已經長成一個聰穎過人的小小皇帝——那真是一個天生的帝王之材,他稟承著多爾袞的骨血,卻冠名以皇太極的子孫,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他都該是大清王朝皇位的惟一繼承人——但他真是時時刻刻都牽繫著那鳳凰樓西的永福宮,那永福宮裡的大玉兒啊。

  他在等待著,計算著,奮戰著,只為了可以早一日得勝還朝,與卿團聚。他想她,想得這樣濃烈,以致於皇太極走到他身後都不曾察覺。

  「十四弟,你已經在這裡站了好久了,可想出什麼攻城的好法子沒有?」皇太極朗朗笑道,「要是再想不出來,可就又要被范大學士搶功了。」

  「范文程?」多爾袞好笑,「范大學士上次用反間計打敗了袁崇煥,這次又有什麼奇兵高見來對付洪承疇?」

  「真是奇兵呢。」皇太極笑道,又指一指范文程,「范大學士,你自己來說吧。」

  范文程笑著上前一步,先恭敬地向多爾袞行了大禮,這才緩緩說道:「這次是苦肉計。我聽說洪承疇是個孝子,所以派人到處搜捕他的家人,今天已經得了准信兒,他的母親、妻子、並一兒一女已經一個不落,全部在握,不日就要來到。屆時我們再挾家室以脅將軍,還怕他不就範嗎?」

  多爾袞恍然道:「果然是一條毒計。難怪中文裡管敵人降服叫『就範』,我還一直納悶這『范』是什麼意思,敢情就是你范大學士的範字呀。」說得皇太極大笑起來。范文程羞赦,謙讓不已。

  隔了兩日,果然清兵擒了洪承疇家人來到。皇太極厚禮相待,敬若上賓,於帳中設一席,親自打橫相陪。洪氏一家四口如石像木偶,凜然不懼,雖然被押送著風塵僕僕趕了數天的路,又飢又渴,卻視滿桌美酒佳肴於無物。且不但是洪氏婆媳如此,便連五歲的小女孩洪妍與弟弟洪開也是這樣,小小年紀,竟可忍飢捱餓,抵擋美食誘惑。

  皇太極見了,心中暗暗敬佩,原以為婦孺之輩不足掛齒,既然被俘,自是啼哭求饒的,不想竟是這樣剛烈女子。遂親自斟了一杯酒,敬在老夫人面前道:「朕在京時,已久聞洪老夫人巾幗不讓鬚眉,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此即邊塞,招呼不招,惟有水酒一杯,為老夫人洗塵。」

  洪母置若罔聞,不語不動。皇太極無奈,又敬洪妻一杯,笑道:「洪夫人舟車勞頓,是朕怠慢了,特為夫人治酒壓驚,還祝夫人與洪將軍早日團圓,共為我大清效力,其樂如何?」

  洪妻抬頭接過杯來,皇太極以為她心動,正自高興,不料洪妻將酒隨手一灑,正色道:「我們乃是大明子民,只知道真命天子乃是大明崇禎皇帝,爾一塞外胡虜,何敢在此枉自稱孤道寡?你放心,我們大明軍隊少時就要掃平滿賊,我與洪將軍自然團圓在望,不勞你掛慮。況且就算不能夠,然只要大明天下平安,縱我等家破人亡又何懼哉?」說罷將杯子用力擲下,嗆啷落地。

  皇太極大怒,拔出劍來,指住洪妻喝道:「大膽刁婦,竟敢冒犯天威,就不怕朕立時三刻將你斬於劍下?」話音未落,猛不妨那小女孩洪妍見皇太極恐嚇她母親,急了,一躍而上,竟然猛地抓住皇太極手腕,用力咬下。

  皇太極一個不妨為小女孩所襲,又驚又怒,猛一震臂,將女孩摔飛出去,直撞向壁。洪妻大驚,急忙撲前相救,而老夫人自始至終,瞑目盤膝,置若罔聞。

  那小女孩在母親懷中抬起頭來,額頭一角已經擦破,流下血來,然而目光如炬,炯炯地望著皇太極,竟是毫無懼色。

  皇太極一驚,忽然覺得這神情十分熟悉,竟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回思之下,猛省起來,這不是那夜綺蕾試圖以琴弦勒殺自己而被自己震飛下床後的眼神嗎?這小小的女孩,這憤怒的眼神,清秀而蒼白,柔弱而倔犟,儼然又是一個綺蕾了。不禁一時心軟,咳地一聲,拔腳離去。

  侍衛已經聞聲衝進帳來,跪聽皇令:「請皇上吩咐。」皇太極揮一揮袖,只道:「將他們看押好,不必捆綁,酒菜侍候,明日我有用處。」

  是夜,洪氏一家被安置在清軍帳中,除了帳外有士兵把守外,並不加以更多束縛。而帳中案上,放滿了新衣玩物,並軍中能打點得到的各種水果糕點,便連皇太極平日與眾士兵同食同宿,也難得這般奢侈。然而洪家老小仍是不聞不問,彼此也並不議論交談,仿佛對眼前的困境早已成竹在胸毫無顧慮似的。

  侍衛窺其動靜,如實報與皇上。皇太極聽了,暗暗納罕,細問:「大人也還罷了,難道兩個孩子也不吵不鬧嗎?」

  侍衛答:「那個小男孩是餓的,有一次偷偷牽她姐姐的衣襟意思要吃的,但是她姐姐抱他到一邊去說了半天悄悄話,我們在帳外聽不到,後來小男孩就不鬧了。她們母親和祖母反而不關心。」

  皇太極聽了,無法可想,嘆道:「有這樣的家人,洪承疇之氣節魄力可想而知。若是大清也能得到這般猛將,何事不成?」遂傳令下去,兩軍交戰時,若遇洪承疇,儘可能生擒而返。

  次日錦州城下,皇太極命八旗列隊,令士兵押著洪氏一家四口,推至大軍最前方,縛於柱上。又挑了數十個精通漢話的士兵一齊向城上喊話,許諾洪承疇只要降清為臣,就赦免他全家無罪,且賞以高官厚祿,否則,便將洪門老小當眾開膛破肚,血祭戰爭中死去的八旗將士。

  洪承疇於城頭之上見了,大驚失色,虎目含淚,大喊:「娘,恕孩兒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日有何不測,孩兒他日必斬清賊頭顱向母親謝罪。」明軍也都義憤真膺,交口大罵皇太極手段卑鄙,挾人母以邀戰,非男兒所為。

  皇太極哈哈大笑,令將士齊聲喊話道:「洪承疇,你枉稱孝義,難道要置老母幼子性命於不顧嗎?你又算什麼英雄?算什麼男人?」

  如是三番,洪承疇只是痛罵不已,並從城上射下箭簇百支,射死了幾十個喊話的兵士。然而旗兵向來勇猛,並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湧上,對著城頭叫罵喊話。那旗人士兵久在邊塞,有什麼不敢說不敢罵的,直將天下有的沒的,滿人的漢人的髒話混話只管滿口胡說,先還只是勸降,後來便只是罵人,漸漸愈發無狀,辱及婦女先人,甚或造謠泄憤,只管嘴裡盡興的,叫道:「皇上已經許了我們,將你夫人賞給三軍,每天侍奉一個帳蓬,讓兄弟們輪流享受,也嘗嘗漢人貴婦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經享受過了,說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輪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世間,我不就成了你這個老匹夫了,那與你也算是有點交情了。」片刻之間竟將洪妻在口頭上姦淫了數十遍,直氣得洪承疇目眥欲裂,大聲喝命:「放箭!放箭!給我殺!」

  瞬時之間,箭林如雨,旗人雖舉盾相擋,仍被射死無數。那些士兵們多有父子兄弟一齊上陣的,見親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顧,竟連皇太極的命令也不聽,將洪門一家自柱上解下,一邊押著後退,一邊用力鞭打,便當著城上城下千萬人的面,打了個撲頭蓋臉,且一邊打一邊仍唾罵羞辱,粗話不絕。

  兩個孩子吃不住疼,只顧躲閃哭叫起來。洪老夫人仍是泥胎石塑一般,瞑目養神,不語不動。洪妻奮力掙扎著,喝命女兒:「洪妍,不許哭!洪開,不許哭!不許給你們的爹丟臉!不許給我們洪家丟臉!」

  洪妍聽到娘教訓,立即收聲止住哭泣,雖疼得小臉扭曲抽搐也不哼一聲;洪開卻畢竟年幼無知,大哭大叫起來:「娘,我疼呀,爹,我疼呀。爹,你快來救我呀,救我呀!」

  那些旗兵聽得哭聲,更加得意盡興,源源本本將這哭聲放大數十倍向著城頭喊話上去,一齊哭爹叫娘,學得惟妙惟肖,喊著:「爹啊,我疼啊,救我呀!」

  那數十個粗魯漢子竟學三歲稚兒的口吻哭叫求救,本來甚是滑稽,然而城上的將士們聽了,卻是心如刀絞,不忍卒聞。洪承疇的親兵侍衛含淚請求:「將軍,我們打開城門衝出去吧,不能再讓他們這樣羞辱夫人和小公子!」

  洪承疇鋼牙咬碎,卻只往肚子裡吞,斷然道:「萬萬不可!他們百般挑恤,就是等我們打開城門,如今我們的將士心浮氣燥,只想救人,不想廝殺,必會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時清賊勢必趁機破城,我洪承疇可就成了大明的罪人了。」

  親兵道:「不然,就讓末將率百十精英殺出去,搶得夫人回來。」

  洪承疇仍道不可:「我們想得到這一招,那皇太極豈有想不到的?說不定他就是等著我們用這一招了,屆時他們便可俘虜了我們更多的人做為要脅之資。若是犧牲我洪氏一家,便可保得大明萬代江山,我洪氏豈有憾哉?」眼看眾兵士先因旗兵百般辱罵洪夫人而俱感面上無光,灰頭土臉,便如被人當眾吐了一臉唾沫一般;繼而洪開又哭得軍心動搖,了無鬥志,都眼巴巴地望著自己拿主意。知道若是這一刻再拖延糾纏,必使軍心渙散,張惶無主。遂痛下決心,咬牙自親兵手中接過弓箭來,彎弓瞄準,竟然對著兒子洪開的胸口,一箭射去。

  城上城下的人一齊大叫起來,救援不及,只聽得那小小的三歲孩兒慘呼一聲:「爹呀!」斃於箭下,死在他親爹的手中。洪妍撕心裂腑地大叫一聲「弟弟——」向前猛衝,卻掙不開押縛士兵的手,又急又痛,一口血噴出,竟暈倒過去。

  一時兩軍將士都屏息靜氣,連絲喘息聲不聞。連皇太極與多爾袞等也都驚得呆了,再也意想不到洪承疇會出此置之死地而後生,殺子明志之計。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著的洪老夫人卻忽然睜開眼來,衝著城上大喝:「殺得好!兒子,殺得好!你不愧是我們洪家的人!殺呀,再給我一箭,殺了我,不要顧惜你的老母,你要為了天下所有的母親而犧牲你自己,我將為你驕傲,兒子!殺了我,殺出我們大明將士的志氣來,殺一個義無反顧,勇往直前,殺了清賊妄想覬覦我大明江山的賊子野心!」

  任憑她唾罵喝叫,八旗士兵竟無一言可回,他們都被這老婦人的氣概驚呆了。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一個三歲孩子的祖母,竟可以這樣視生死於不顧,面對八旗百萬鐵騎而無懼色,他們都是自命英雄的好漢,豈能不愧?誰家沒有父母,誰人不生子孫,試問如果有一天異地相處,別人這樣凌辱他們的老母幼兒,他們又當如何?

  眾旗兵一時垂頭喪氣,鴉鵲無聲。押著洪家人的士兵都本能地撒開手來,任他們母子姐弟見最後一面。

  洪夫人一步一步地走過來,抱起兒子,看著他柔弱嬌小的身子在自己的懷中軟綿綿地漸漸僵冷,只覺心膽俱裂,她抬起頭看一看城頭的丈夫又低下頭看一看懷中的兒子,幾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實的,這樣的人間慘劇竟然真的發生了,老天爺難道是沒有眼睛的嗎?

  那洪夫人自小錦衣玉食,生來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裡長大,嫁了洪承疇之後更是使奴喚婢,尊榮威儀,平日裡便是粗話也不曾聽過一句,並連下人們鬥嘴也不敢叫她聽到,一生中何曾受過今天這般委屈。因此方才被士兵們在言語中百般侮辱的時候,她已經是存了必死的心,此刻見到兒子慘死於丈夫的箭下,更無生意。

  死志即萌,萬念俱灰,她用手輕輕闔上兒子的眼睛,看也不看環繞周圍的士兵,卻低低地唱起一首催眠歌來。兒子睡著了,她不要兒子再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切,她就像每天哄兒子入睡一樣地給他唱歌,讓他睡一個長長的好覺。

  那溫柔的歌聲仿佛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低沉而清晰,響徹兩軍,讓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漫天血雨都被母親的歌聲吹散了,利箭的傷痕也被母愛所撫平。她的兒子不會再痛苦,也不會孤單,她將會陪他一起遠離這廝殺,這羞辱,這脅迫,他們的靈魂將自由地飛走,一起回去溫暖的家中。

  她放下他的身體,緩緩站起來,走向那些士兵。那些士兵竟然本能地後退,在這樣一個心碎的母親面前,他們終於覺得了愧意,為他們方才那些肆無忌憚的粗俗和不敬覺得罪惡和不恥。這個女人,這個在眨眼之間失去了兒子的母親,這個剛剛才承受了極度的羞辱接著又眼見了極度的殘忍的悲痛的女人,她在此刻已經晉升為神。

  更讓人驚異的,是這個女神忽然笑了,笑得那麼坦蕩,明麗,毫無怨憤,她對著城頭的丈夫,對著大明的方向再望了深深一眼,猛回頭,向著一個士兵的長矛猛衝過來。那士兵躲閃不迭,矛尖貫胸而入,洪夫人雙手抓住長矛,再一用力,長矛穿過身體,將她自己釘死在立柱上。

  她站在那裡,淚流下來,血流下來,面色痛苦不堪,嘴角卻噙著微笑,這笑容是如此痛楚而高潔,竟讓那個持矛的士兵忍不住對著她跪了下去,連他身後那些剛才辱罵過洪夫人的士兵也都一齊跪下來,仿佛在神的面前為了自己的罪行懺悔。

  洪承疇在城上見了,便如那長矛將他穿透了一般,痛不可抑,竟將牙也咬碎半顆。身後的將士們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將軍,再不要猶豫了,我們趁現在殺出去,為洪夫人報仇!」

  「為洪夫人報仇!為洪夫人報仇!為洪夫人報仇!」將士們鬥志洶湧,群情激憤,都摩拳擦掌,只恨不得立刻殺出,殺他一個痛快。

  洪承疇見此時再無後顧之憂,遂猛一揮手:「好!開城,殺出去,無論親仇,不須留情,我們洪家,豈可受滿賊要脅!」

  「殺!」大明將士們一片歡呼,頓時打開城門,衝殺出去。此時將士們俱已紅了眼,以一當十,奮不顧身。

  而八旗兵士再沒想到一場挑釁會是這樣的結果,都為洪門一家的氣概所震懾,心中又愧又懼,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哪裡還有鬥志,只草草應戰,便鳴金收兵,退之不已。轉眼不見,便連洪夫人及公子的屍體也被明軍搶回。

  這一戰,清軍大敗而回,受到明清交戰以來最大的一次重挫。而皇太極,也繼綺蕾之後,終於又領略了一個女人的剛烈究竟可以達到怎樣的偉大和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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