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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連三夜的處子之舞

2024-10-06 00:35:19 作者: 西嶺雪

  夜是靜諡的。

  但這靜不是萬籟俱寂,不是息勞歸主的那種靜,而是嘈嘈竊竊,鬼鬼崇崇,蠢蠢欲動,虎視眈眈。

  是床幃內故意壓低了的淫聲笑語,是耳邊風,也是床頭草,是灶房裡老鼠的悉悉索索,小太監偷嘴吃又悄悄分了一半給相好的小宮女,是不得志的嬪妃咬著被角在喃喃詛咒,是舔傷口,也是放冷箭,是鬼魂們從墳冢里鑽出來,開始成群結隊,飄忽來去——文人們形容安靜時喜歡說「像墳墓一樣的安靜」。一點兒不錯,像墳墓一樣,但要補上一點,像飄滿了鬼魂的墳墓一樣,安靜而紛繁,空寂而擁擠,帶著噬骨的寒意。

  連清寧宮外兩盞不滅的宮燈也像是磷火一樣,是鬼魂的不瞑的眼睛。

  今天已經是綺蕾進宮的第四天,然而婚禮上越是隆重熱鬧,到了夜裡,宮中就越是清冷森寒,除了冷冷的紅燈籠外,就見不到半點喜氣。

  從盛京的至高點鳳凰樓頂上望下去,整個宮殿群都是沉默而怨憤的,仿佛擠滿了醋意沖天的婦人。即使看不到她們的身影,也可以聽見她們的咒罵;即使聽不清她們的聲音,也可以感覺到她們的窺視;即使抓不住她們的眼神,也可以觸摸到那充溢在整個後宮每一道牆壁每一塊磚瓦里的酸澀的氣息。

  這也難怪,向來一個新妃子的得寵都意味著無數個嬪妃的被冷落,她們的怨氣升上天空,籠罩在後宮的上方,形成一道不散的陰霾。

  後宮的初夜,從來都是怨恨大於纏綿的。

  

  皇太極一連三夜幸召綺蕾。

  所有的嬪妃都嫉妒得發瘋,後宮的夜晚充滿了輾轉難眠的煎熬和絞盡腦汁的窺測。每當黃昏來臨,她們就和往常一樣充滿盼望地守在自己的寢宮裡等待大汗的傳召,然而等到的消息總是永福宮綺蕾侍寢。

  她們眼巴巴地瞅著高高的宮殿頂,祈禱皇太極早一點對綺蕾厭倦,猜測她到底用什麼辦法一連三夜獨霸龍床,甚至設計怎樣賄賂抬輦的小太監,縮短大汗和綺蕾相聚的時間。

  然而她們沒有想到的是,這三夜裡,綺蕾和皇太極根本沒有上床。

  赤身裸體的綺蕾,和慾火中燒的皇太極,居然,沒有上床!

  赤身裸體。是的,綺蕾枉自學了近半年寬衣解帶的優雅姿態,然而在後宮,竟全然派不上用場。

  她是被剝光所有衣裳又細細檢驗後才用錦被裹著被太監抬進清寧宮的,錦被打開,惟一的遮掩只是一頭青絲。別說刺刀匕首了,就是一根簪子也無法攜帶進宮。

  然而皇太極依然興致不減,他親自執了燭台,照著綺蕾嬌柔冷艷的臉看了又看,而且生平第一次,纏綿綿地念了一句漢人的詩:「今宵剩把銀燈照,還恐相逢是夢中。」

  他等得真是太久了,久得都不敢相信眼前的美人是真的,這美人,肌膚如玉,幽香細生,以最無遮攔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而臉上,卻只是冰清玉潔,若無其事。

  她是艷的,艷如春天第一朵桃花;她又是冷的,冷如冬天裡垂在鳳凰檐角的冰凌,晶瑩透剔;她是生動的,每一絲頭髮都一個細胞都充滿了誘惑,令面對她的男人無法不血脈賁張;然而她又是絕對的嫻靜,詩里說「靜如處子」,又道是「靜女其姝」,而她,可不就是一位秀美婉孿的處女嬌娃?

  對著這樣的尤物,皇太極覺得既驚嘆又欣然,驚嘆於造物主最完美神奇的作品,欣然於自己恆久的等待畢竟值得。他放下燭台,親自伸手去挽扶心愛的佳人。

  然而綺蕾將頭髮輕輕低俯,滿頭青絲便滑過柔膩的香肩,露出她光潔的背,那一道起伏優美的曲線。這樣一個姿態,似乎含羞,又分明勾引。

  於是皇太極便不由自主,將手落在了綺蕾的肩上,順著那曲線緩緩地撫摸著,感受著手心裡傳來的陣陣悸動。這樣的經驗於他是新鮮的,生平佳麗無數,他也曾自命風流,然而勇士的天性讓他習慣於直截了當的方式,這般小心翼翼的觸摸與若即若離的誘惑對他還是第一次,這全新的體驗令他近乎於感動,而由衷的欣賞和無限的寬容便在這感動中產生了。

  一連三夜,他竟然不忍心強奪綺蕾的處子之身,而只是撫摸,親吻,欣賞,讓自己的慾火一次次地被愛慕點燃,又一次次地被憐惜熄滅。

  在這三夜之中,綺蕾沒有說過一句話,更沒有明顯的抗拒,甚至沒有一個不情願的眼神。她只是羞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羞怯;她只是彷徨,煢煢白兔東走西顧的彷徨;她只是柔軟,孤助無依欲訴還休的柔軟;她只是婉媚,予取予求進退兩難的婉媚。

  她羞怯地低俯著她的頭,卻柔軟地抬起她的手,彷徨地舞蹈,婉媚地回身,這是怎樣一種妖姬般香艷又聖女般端凝的舞蹈,宛如風拂柳擺,水映霞空。她不叫皇太極過久地接近她的身體,卻又在俯仰由他的舞蹈中讓他盡情領略自己身體最驚艷的柔韌與生機。

  皇太極為之顛倒。

  還從沒有一個女子這樣地使他傾心,簡直魂授夢與。他總是焦急地等待天黑,又總是在綺蕾剛剛罷舞離去時便開始想念。他從來沒有這樣地想念一個女人,想念一個女人的身體,而又不僅僅是因為那身體本身。他有點怨恨哲哲定下的新規矩:為什麼不讓召幸的妃子留宿寢宮,而必須在事後即刻離去呢?他多麼想擁抱著綺蕾比玉生香的身體一同入夢,那樣,他的夢一定會很平和很香暖,而不再永遠是硝煙瀰漫的戰場和大漠蒼原。

  然而他壓抑著自己,一連三天。

  他並沒有急於占有綺蕾,他等著她主動投降於他,或者——行刺於他。自願入宮為妃的綺蕾真的是順服了嗎?被多爾袞調教了一年的綺蕾真的只是一個進獻的禮物、一份忠心的表白嗎?

  他等待著,焦灼而悸動。他急不可待地要看綺蕾的底牌,也急不可待地要驗證多爾袞的真心。

  然而,她只是跳舞,以那樣一種柔順的姿態委婉地欲迎還拒,讓他不能自已,又無法判斷。

  既然她不出手,就只有他來發兵了。征服一個部落的辦法是武力或者聯姻,對待女人也是這樣,慣於征服的皇太極,是不會沒有辦法的。

  不出所料,到了第四天晚上,綺蕾終於開口說話了。

  那個晚上最初和前三個晚上一樣,綺蕾任由皇太極撫摸著自己,卻不肯真正順從。她用身體傳遞著這樣一種婉轉的央求,她舞蹈,香汗淋淋,嬌喘細細,像蝴蝶震翅一樣地輕輕顫慄著,不知是因為疲倦還是因為恐懼。

  皇太極的憐愛由然而生,他捧著她艷如春花的小臉,忽然說:「為了你,我會善待所有的察哈爾人,不對他們趕盡殺絕。」

  綺蕾一愣,抬起頭來。她看著他,這是她第一次正視他,四目交投,他在她的漆黑的眼仁里看到了自己,他幾乎有些哽咽,發誓一樣地說:「我知道你愛你的部落,你的族民,我也知道你們的首領可林丹汗從上次戰敗就逃去了青海,並且帶走了察哈爾十萬精兵。現在滅他對我來說是易如反掌,但是為了你,這一年來我一再拖延,沒有向青海發兵。」

  綺蕾看著他,忽然身子一矮,跪拜下來,三天以來,她第一次以這樣一種投誠的姿態面對他,清楚地說:「綺蕾感謝大汗的無上恩寵。綺蕾懇求大汗,他日如與察哈爾相遇,請大汗以德懷之,莫行殺戮。」

  「好!」皇太極豪邁地應承,「察哈爾一定會臣服於我!整個天下都會是我的!但是我答應你,一定手下留情,秋毫無犯,不傷他一兵一卒。」

  綺蕾閉上了眼睛,忽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她是為了她的部落,她的親人而進宮的,以身侍虎,臥薪嘗膽,就是為了報仇。然而現在,她的仇人告訴她,察哈爾部的首領林丹汗還活著,並且帶著十萬精旅遠赴青海,那十萬人中,也必是有她的親人的吧?

  原本以命相抵拼死力戰的刺殺計劃現在忽然變得顧慮重重,不再是義無反顧不計後果的了,因為如果失敗,那將意味著察哈爾餘部的又一次滅頂之災。她仿佛看到年輕的勇士們一批批地倒下來,倒在她腳下的血泊中,不,那不是想像,是回憶。她曾親眼目睹過那場殘酷的鬥爭,就在漠南蒙古的大草原上,紅旗獵獵,殺聲震天,所有人都一層遞一層地吶喊著「吾皇太極」,那聲音把天都震得低了,整個天下仿佛只剩下皇太極一個帝王,而其餘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臣民。當時,可林丹汗逃走了,她的父兄卻戰死在腳下,於是,她孤注一擲,拼著一死將匕首刺進仇人的胸膛。然而,她失敗了。

  一年前的蒙古漠南草原上,她失敗了;一年後的今天,在盛京清寧宮的龍榻上,她有機會成功嗎?

  漢人有一句話叫做「不成功,則成仁」,那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生與死,她並不在乎。可是,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難道也可以不在乎青海餘部的十萬生命嗎?

  除了歸順,綺蕾別無選擇。

  而當她心中的劍被解下,她的一部分生命和靈魂也就同時被抽空了。剛才還韌如春藤的綺蕾,忽然變得柔軟無力,宛如一朵桃花從枝頭飛下,飄落風中。

  皇太極接住了這朵桃花。

  並且,讓她在錦榻繡褥之上燦然開放。

  四宮的妃子們第一次空前地團結起來,同仇敵愾,齊心協力,將目標對準共同的敵人——綺蕾。

  她們開始越來越頻繁地造訪永福宮,躲躲閃閃地打探綺蕾的行蹤,猜測她到底憑著什麼過人的媚術獨擅專寵。當著她的面,她們不是冷嘲熱諷,就是偷窺打量;背了她,就惡言詛咒,罵不絕口。

  眼神起初還是飄忽的,話語也還含糊,後來就漸漸尖銳起來。不知是誰先罵出了第一句「小賤人」,其餘的人覺得這個詞簡直就是從自己的心底里掏出來的一樣,立刻得到了一致的共鳴。設計懲治小賤人,成了諸宮嬪妃當前最緊張的功課,遺憾的是,一直都沒有人可以拿出良策來。

  一日午後,娜木鐘用過午膳,只覺渾身倦乏,口乾舌燥,卻又並不是想喝水,只將小丫環支使著,一會兒叫伴夏給捶腿捏胳膊,一會兒又叫釵兒來把頭髮打散了重新梳起,左右不如意。

  天氣熱得突兀,蟬嘶如泣血,空氣中一絲兒風也沒有,極度的嘈吵,極度的靜諡。大太陽白花花地照下來,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也不願意睜開眼睛。這個時候,只該放下所有的事情,在葡萄架下倉促地睡去,做一個汗淋淋的夢。

  扇子有氣無力地搖著,不能停,也不敢快,快起來帶動的只是熱風,徒然亂了貴妃的頭髮。

  看見你們就覺得熱。貴妃罵丫環。可是又不許她們走開。唐宮仕女圖裡的妃子旁邊,不都是有個侍女搖扇子麼?

  釵兒覷著臉色,變著方兒討主子喜歡,說:「娘娘絮煩,不如找淑妃娘娘她們來鬥鬥牌,剛吃過飯,可別這麼懨懨地悶在肚子裡,仔細反酸。」

  娜木鐘卻只是搖頭:「巴特瑪的牌品太差,跟她打牌,惦記著贏,還得惦記著怎麼能要出銀子來,一場牌倒要擔著兩份心,沒意思。哲哲兩姑侄又老是打通莊,沒得讓人生氣。我是再也不跟她們鬥牌了。」

  釵兒道:「說起大妃娘娘,前兒不是說江南新送來了些絲綢布匹嗎?娘娘不去清寧宮選幾匹?」

  娜木鐘憤憤道:「不提那些絲綢還好,提起來我就生氣,往年送這些個綢啦釵啦的都是先盡著我挑的,今年大汗犯了邪風,竟然指名兒叫那個賤人先挑。別人挑剩下的,我才不要。」

  釵兒無法,只得又出主意說:「那我們來做玉簪花兒粉可好?上次大汗給的方子,不是說到了秋天,珍珠粉就該換成玉簪粉了嗎?我看園子裡玉簪花開得正好,不如現在就做起來,又玩了又用了,自己調弄的總比外頭買的好使。」

  娜木鐘果然喜歡,點頭說:「就是這樣,咱們到園子裡逛逛去,看看采些什麼花兒來用。」因鼓起興致來,叫釵兒益發將素日攢的脂粉秘制方子都尋出來,一張張看去,特地選出幾張來,按著方子往花園裡尋香造粉去。

  因命伴夏挽著鏤金刻絲籃子走在前頭,自己扶了釵兒的肩,其餘小丫環隨後捧著唾盒、繡墊、鵰翎扇、茶壺杯碟等物,一路穿過後院西側宮,從西角門兒石台扶梯下去,浩浩蕩蕩地往園子裡來。

  方進垂花門,卻遠遠地看到對面橋上哲哲和大玉兒正手挽了手有說有笑地一路走過,下得橋來,看見娜木鐘的隊伍,迎面站住。娜木鐘少不得上前給大妃請過安,侍立一旁。

  哲哲笑問:「你這是往哪裡去?做什麼?」

  娜木鐘道:「日子長,閒得發慌,往花園裡去采些花來做香粉。」

  哲哲笑道:「你越發能幹了,連香粉也會自己做起來——只是我乍見你這一大隊人,知道的是逛花園,不知道還以為要學大汗帶兵布陣呢。」

  說得大玉兒也笑起來,問:「貴妃要采什麼花?做什麼粉?我在書上也讀過一些脂粉方子,倒沒自己動手試過,今天難得好太陽,不如也跟著學些本事。」

  娜木鐘用手帕子掩著口,笑得花枝亂顫,道:「我哪裡有莊妃的本事大,又會讀又會寫。不過是當玩藝兒罷了。你說在書里讀過脂粉方子,可看看與這幾張相比怎麼樣?」說著命釵兒奉上方子來。

  大玉兒一行邊走邊看,別的且不理論,單挑出那張玉簪粉的方子來,說:「這筆字寫得俊秀工麗,分明是女子筆法,卻沒有閨中常有的扭捏之氣;還有這寫方子的紙,是官中御用的薛濤箋,是用桃花水漂過上等徽宣浸漂出來的,十分難得。」

  娜木鐘高興起來,賣弄道:「這方子是大汗賞賜我的,說是那個和咱們打了多少年仗的袁崇煥的夫人手書,被范文程的探子弄了來。我只知道寫的人有些來歷,依你這麼說,連這紙也是有來歷的麼?」

  莊妃正色道:「這樣說來,這張方子竟是無價之寶,不可多得的。貴妃千萬要妥善珍藏才是。」又取出一張葵子丁香粉來,議論說:「這一張雖然普通,卻是史上有典的,醫聖賈思勰《齊民要術》有載,說用白米英粉三分加胡粉一分合勻,調取葵花子蒸熟,再用紗布絞出汁來,與粉調合,曬乾。然後再蒸曬,如此三番,做出來的粉又細又勻,最後加進香料,或者就直接用干丁香花揉在粉中,藏在密封的罈子里,隔段時間取出,就成了葵子丁香粉了。」

  哲哲詫異:「果然漢人的書上也寫脂粉方子麼?我還以為只是些齊家治國的大學問才可以入書。如此說來咱們這後花園竟是些寶貝,以後那些胭脂水粉竟不消往宮外買去,只自己做來使,豈不又乾淨又新鮮,且也有趣。今天咱們娘兒可跟著貴妃開眼了。」

  大玉兒道:「姑姑不知道,除四書五經是正經學問外,那些野史雜書什麼沒有,別說這脂粉的方子,就連房中秘術,春宮圖冊兒都是一套一套的呢。我敢賭,貴妃屋裡就一定藏著有好些。」

  說得娜木鐘臉上飛起紅雲,嬌嗔道:「這可是瞎說,你哪隻眼見我屋裡藏著好些春宮冊來?你倒是去翻上一翻,翻不出來,要你現場演給我看。」說著追著要打,大玉兒一行跑一行求饒:「貴妃莫打,我告訴你一個巧方兒。」

  娜木鐘停下來問道:「你有什麼巧方兒給我?」

  大玉兒念道:「三月三日采桃花,七月七日采雞血……」

  娜木鐘先前聽她說到春宮兒,這會兒又聽說雞血,便生了疑,仍追著要打,說:「我就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你還不肯說出好的來。」

  大玉兒躲在哲哲身後說:「你自己心思邪,不肯好好聽人說話,看你到處搜羅胭脂方子,好心說給你聽,你倒罵我。」

  娜木鐘見她躲於大妃身後,不便再追,只站住了問道:「那你好好地說完,要真是脂粉方兒便罷,要是賣弄巧嘴取笑人,還是不饒你的。」

  大玉兒道:「真箇是好方子,李時珍《本草綱目》里寫的,你聽著:三月三日采桃花,七月七日采雞血,和塗面上,二三日後脫下,則光華顏色也。」

  哲哲詫異:「你讀的書越發奇怪了,怎麼竟然看起《本草綱目》來,難道貴妃自己配胭脂還不夠,你連太醫院也省了,要自己坐堂問診,懸壺濟世了麼?」

  大玉兒自悔失言,含含糊糊地道:「哪裡,也是恰好在手邊,隨便翻上兩頁,還不是跟貴妃一樣,找找調理的方子罷了,其實和醫藥無關。」

  娘兒幾個彼此嘲笑揶揄著,牽牽絆絆走進花園裡來,各自心懷鬼胎,且不急著賞花,只管一徑走到八角亭中坐下。丫環們忙送上錦墊等物,又忙忙傳茶水點心來,頃刻擺了十幾碟子。哲哲嘆道:「可惜現在是秋天,不是丁香花開的節氣,縱然有方子也沒辦法。倒是這張玉簪粉的方子是應景兒的。」

  娜木鐘便命伴夏指揮眾丫環往園裡采玉簪花去,自己和哲哲大玉兒用絹帕拭淨,精心挑選上等好花以竹剪刀剪去花莖,製成玉簪盅,灌入胡粉。

  原來這玉簪花於農曆二月抽芽,六月開花,莖柔葉圓,大如手掌,葉端尖尖的,從中心的葉脈上分出整齊的支脈來;到了六七月里,就有圓莖從葉片中間抽出,莖上有細葉,中生玉一般雪白花朵,少則五六朵,多則十餘朵,長二三寸,開放時花頭微綻,六瓣相連,中心吐出淡黃花蕊,香淡而清,並不散發,花瓣朝放夜合,第二天就萎了,所以選取用來制粉的花朵不可早一日,也不可晚一天,早則花苞未放香氣不足,晚則萎謝凋殘香消色殆,挑選功夫極為苛刻。

  幸喜伴夏於花草習性極熟,並不見怎樣用心費目,只隨手採去,總是一叢花里最新鮮飽滿的幾枝。喜得哲哲贊道:「這丫頭竟是花神托生的,不愧了貴妃的調教,強將手下無弱兵,難怪你的脂粉調弄得好,敢情連丫環也這樣了得。」

  娜木鐘笑道:「娘娘算得准,相得好面,伴夏家裡可不是做花兒匠的麼,因她爹死得早,才賣了做丫頭,於別的上沒什麼才幹,這侍弄花草可是極精的。」

  哲哲道:「她是花神托生的小仙女兒,你自然更該是正牌神仙了,再不濟也可封個何仙姑的。」三人一邊嘲笑一邊剪花,方做得幾盅,巴特瑪早已得了信,扶著丫環急匆匆走來。哲哲不禁笑道:「又來了一個,剛好一桌麻將。」

  巴特瑪上前請了安,一旁坐下,看見一石台的玉簪花盅,奇道:「好端端的剪了這些花來,又不見往頭上插,倒灌進這些個胡粉來,是做什麼?」娜木鐘因向她說了典故。巴特瑪笑道:「你們也真能出花樣兒,連香粉也要自己做起來。趕明兒,只怕把點心房的人辭了,連做點心也索性自己動手好了。」

  哲哲道:「只是個玩藝兒,偶爾為之的,哪裡會認真起來,要拿這個做營生呢?」

  娜木鐘卻正色道:「花朵真是可以入點心做吃食的,你們不信,改天我叫伴夏做了來請你們。」

  哲哲詫異,向伴夏問道:「花朵果然吃得麼?」伴夏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娘娘話:花朵不但可以吃,還可做茶、做蜜餞、煨湯、熬粥、入藥,可做的事情多著呢。」

  哲哲逗起興致來,更加問道:「那你說說看,都有哪些花能吃?又能做些什麼點心來?」

  伴夏答道:「天下之大,幾乎無毒的花盡皆有用,單以這園子裡來說,像菊花、桂花、臘梅、建蘭、荷、蓮、芙蓉、石榴、梔子、丁香、佛手、鳳尾蕉、益母草……盡可煨湯入藥,只要烹調得宜,都可吃的。」

  巴特瑪拍手道:「那好呀,揀日不如撞日,既然你說樣樣可以吃,這便做來讓我們嘗嘗鮮吧,別只紙上談兵、畫餅充飢,叫我們望梅止渴的才好。」說得眾人都笑了,道:「淑妃的這三個成語形容得最妙。」

  巴特瑪得了誇讚,十分得意,起先娜木鐘遣小丫環叫她到園裡來,並不知為著什麼緣故,此時見人湊得齊,又聽大妃哲哲說「剛好一桌麻將」,便以為要打牌,於是問道:「輸贏是多少?我好叫丫環屋裡取去。」

  說得娜木鐘笑起來:「誰說要打牌來著?況且就是打,也不急著算帳,哪裡就輸窮了你呢?」

  哲哲忙止住說:「娘幾個好好說會子話不好?又沒的打什麼勞神子牌,我這幾日害腦仁疼,最怕算數。」

  巴特瑪原本無可不可,便順著話頭道:「也好,正是好好地說會兒話的好。莊妃妹妹,你那邊那一位如今怎麼樣了?沒跟你們一塊兒出來?」

  娜木鐘忍耐這半日,總算等到巴特瑪提起話頭,立刻接過話頭,先趕著哲哲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姐姐」,前所未有地恭敬親切:「姐姐是後宮之首,母儀天下,可要勸勸大汗愛惜身體,不能太由著他的性子鬧了。您說呢?」

  哲哲淡淡笑了笑,心說你每天變著方兒狐媚大汗那會兒怎麼不說要勸勸大汗愛惜身體,這會兒學會說嘴了。勸勸大汗。大汗是那麼好勸的?表面上不便駁回,只得模稜兩可地嘆一口氣,說:「咱們大汗的脾氣,你們還不曉得嗎?也不過新鮮三天罷了。不值這麼驚惶失措的。」

  娜木鐘見不是話,又轉向大玉兒含含糊糊叫了聲妹妹,也不管輩份錯亂,稱謂混淆,趕著說:「妹妹,綺蕾住在你那裡,你就管得著她,可不能太縱了她,真當咱這後宮無人啦?」

  大玉兒做出無奈樣子來,攤手說:「大汗並不往永福宮來,只是召綺蕾往清寧宮侍寢。姑姑已經定了規矩要太監計時,不許侍妃留宿。難得大汗許了,其餘還有什麼辦法可想?」

  巴特瑪將手一拍,叫道:「娘娘這個方法最好。建宮這些年,早該定規矩了,也省得大汗今兒一個明兒一個的。以後大汗有幹什麼寵幸,都要叫太監寫下來報告娘娘,不然可還有什麼譜子?」

  哲哲蹙眉道:「那都是以後的話,要交給禮部慢慢議處的。如今且只說這綺蕾,她住在永福宮裡,再張狂也還是有限,改日大汗賞了她自己的寢宮,那才叫饑荒呢。」

  娜木鐘驚道:「前些日子恍惚聽了一耳朵,說大汗要給那賤人修建新宮,還說得空想問問娘娘呢,敢情竟是真的?一個察哈爾的小賤人罷了,住進莊妃妹妹的永福宮裡已經是抬舉她了,還不足夠,蓋宮起殿的,她也配?」

  哲哲嘆道:「你不知道這裡的緣故。前些日子太醫出出進進的,說是綺蕾八成是有喜了,依規矩,妃子懷孕七個月須得安排自己的寢宮,這回可好,八字沒一撇呢,大汗倒已經先給預備下了,派了專人侍候起坐,三餐都是御膳房專人負責專人檢查,都快越過我的頭去了。」

  娜木鐘翻翻眼睛,想你剛才還說什麼「不過新鮮三天」,這麼快倒又抱怨「越過我的頭去了」,真是做了大妃,想怎麼說話都行。然而現在不是鬥嘴賣乖的時候,大敵當前,她們須得同仇敵愾,且「綺蕾有喜」的消息也是第一次聽說,不禁大驚失色:「她有身子了?現在都這麼著,果然生了兒子,還不得上房揭瓦?」

  哲哲道:「雖然日子淺,還做不得准,看那情形總是有了七八成把握。傅太醫親自把的脈,六月二十四那日給荷花上壽,宮裡散花糕,大汗再三叮嚀給她的花糕要單做;就是方才我去永福宮,她出來請安,傅太醫還在一旁說是大汗親下的口諭,叫她不必跪安呢。」

  娜木鐘愈發妒恨,且也詫異,問道:「為何花糕要另做?難道給我們吃的是不乾淨有毒的不成?」

  哲哲道:「你不知道,那花糕是用五色米粉、新鮮蓮蓬、拌上熟栗子肉搗的細末,調和麝香糖蜜捏成的。就因為有了這丁點兒的麝香,就把大汗驚得蝎蝎螫螫的,好像螞蟻須子上的兩口糕也能墮了胎似的。」

  大玉兒也說:「現在我那裡天天太醫進穩婆出的,不但麝香,就是連普通的薰香也不許點,那日賞花糕,還是在姑姑處吃了兩口,送到我們那裡的,都是另做,太醫嘗過了才給發下來,看守得嚴著呢。」

  娜木鐘訝道:「麝香能墮胎嗎?這倒是第一次聽說。」又咬著牙咒罵,「射不死的小賤人,多早晚叫她吃下幾斤麝香,真墮了胎去才阿彌陀佛呢。」

  巴特瑪驚道:「姐姐可千萬別說這話,傳出去,大汗還不治你的罪呢。」

  娜木鐘道:「左右就這幾個人,莫非還有誰會害我不成?」

  哲哲笑道:「雖然如此說,到底嘴上留個把門的才好,豈不聞禍從口出?」

  大玉兒任幾人三言兩語地亂出主意,只不肯插嘴,一展眼看見兩個小丫環捧著點心盒子隨伴夏遠遠地來了,知道是花朵點心做得了,笑道:「剛聽姑姑教訓說禍從口出,想著要三緘其口呢,這卻是進口的東西來了,又怎麼捨得不張口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迎春過來幫著伴夏把點心取出來安箸布碗,看時,卻是荷花蒸鴨、薔薇豆腐、夜來香拌筍尖、玫瑰蛋羹,並一大碗清香撲鼻的玉簪花雞蛋湯,觀之紅香綠玉,聞之心曠神怡,嘗之齒頰生香,哲哲等人不禁一齊喝起采來,便把綺蕾的事情也忘了,只顧喝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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