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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個妖孽在睿親王府悄悄地煉成

2024-10-06 00:35:09 作者: 西嶺雪

  綺蕾開始上課了。

  馮媽媽每天都會抽出時間向多爾袞匯報進程,她說,綺蕾已經學會穿衣裳和化妝了,這兩天在學走路。

  多爾袞很驚訝:「走路也要學嗎?」

  老鴇得意地笑:「那當然,走得好看也是女人的身段呢。」她說著便表演地走了兩步,的確有幾分風擺楊柳的媚態,可是配上那一臉打了皺褶的諂笑,無論如何看在眼裡是不舒服的。

  於是多爾袞搖了搖手,說:「好了好了,不用演了,你就教她走路吧。」

  

  走路之後是坐立的形體,是看人的眼神,是低頭的側面和正視的分寸,甚至彎腰拾物的姿態和應聲回頭的角度,然後才是歌舞。

  日子在弦索間一天天過去。

  這期間,多爾袞果然遵照老鴇的主意,儘量不讓皇太極見到綺蕾,可是同時又儘量頻繁地在他面前提及綺蕾。

  綺蕾剛進睿親王府那會兒,皇太極來過一次。可是睿親王妃出來擋駕,說綺蕾還在昏迷,一時醒一時睡的,這會兒還沒醒,不要驚動了她,只拉開帘子讓皇太極看了一眼就催促他離開了。

  那會兒綺蕾的病已經好了大半,臉上豐潤許多,但是故意脂粉不施,衣衫不整,沉沉地睡著,一把青絲拖在錦被之外,然而細細一股幽香穿過滿屋藥香,依依繞鼻而來。皇太極忍不住用力嗅了兩嗅,多爾袞趁機附在耳邊說:「這綺蕾身子不便,聽丫環說已經多日不洗澡,便凝聚這一股香氣。我問過太醫,說這叫女兒香,是先天帶來的,大汗看中的這女子,果然是人間極品呢。」

  那傅胤祖何等樣人,日前睿親王忽然交他一張秘方讓他依方配藥,他已覺得奇怪。細按藥方,只見上面全是龍涎麝精等稀有香料,久服會令人體發出特殊香氣,嗅之有催情作用。然而是藥三分毒,長期服用會藥性入血,等於慢性自殺。他將這重意思說給王爺,王爺只是淡淡說:「你只管照方開藥便是,其餘的,不要問一個字,也不要說一個字。我看你老成才把此事交給你,除你之外,不許一個人知道。」

  胤祖心下警然,忙道:「學生必定親自配藥煎藥,絕不假以他人之手。為穩妥計,這藥方也請王爺收回吧,學生已盡記住了。」

  藥是煎給綺蕾的,不用問,必是為將來入宮爭寵增加砝碼。這種飲鴆止渴的做法在宮中其實並不罕見,大妃哲哲便不止一次向他索要鉛粉,為的是在見皇太極的時候服之可以使面色紅潤有光澤。但是像綺蕾這樣,大量而且長期地服用香料,強行使藥性入血,滲透肌膚,卻是一種過於冒險甚至於慘烈的行為。但是宮人的規矩是聽命辦事,絕不多言。

  如今香毒的作用第一次正式發揮,胤祖更加明白自己所料不錯,見多爾袞既提起自己,不得不順勢道:「王爺說得不錯,這綺蕾姑娘天賦異稟,自帶奇香,的確是聞所未聞的罕事兒。我們平日裡替她把醫問藥,聞到這股子香氣,就覺得一天的疲倦全消。都說綺蕾姑娘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特地來陪伴大汗的呢。」

  皇太極聞言更加歡喜,立即命打賞諸太醫,又吩咐數語,才依依不捨地告辭。

  因此上這第一回合,綺蕾不說一句話,甚至眼睛也沒睜一下,已經把皇太極的魂兒勾了一半去。

  然而傅胤祖卻從此坐下心病來——倘若綺蕾毒發得早了,自己可不又多了一層罪過,且給綺蕾解毒的重任必然又將落在自己身上,那時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於是暗暗留心,研尋解除香毒之方。

  且說又隔數月,是睿親王生日,因不是整壽,便只請了幾個兄弟同慶,也請了皇太極。通常這類小聚會皇太極是不參預的,但是多爾袞說綺蕾近來已經可以起床了,或者可以安排他們見一面。皇太極便去了。但是果然也只是一面,就是綺蕾扶著小丫頭子出來給多爾袞敬酒祝壽那一下子。見到皇太極,她倒也守規守矩地行了一個禮,可是既無愧疚也不熱情,好像他們只是第一次見面,在這之前從未有過什麼恩怨,那與死神失之交臂的刺殺全當沒發生過似的。因而這相見爭如不見的短暫會面反而讓皇太極的心裡更難抓撓了。於是他開始同多爾袞商量是否儘快將綺蕾送進宮來,並想納她為妃。可是多爾袞推說太醫有囑,綺蕾的身子還沒好利落,不適合新婚生活,不如等她徹底養好身體再進宮;又說睿親王妃同綺蕾感情極好,挺談得來,或許可以找時間勸勸她從了大汗,那樣豈不省些周折,以免掃了大汗的興。

  皇太極聽見說得有理,加之戰事緊張,后妃眾多,便不再催促。

  可是他不催了,多爾袞卻又著急起來,生怕夜長夢多,皇太極會將綺蕾忘記,便只管催促老鴇加快教程。他去看過幾次綺蕾上課。她穿著華麗的但是非常繁複的衣裳,在跳一種很奇怪的舞。每個動作都很慢,好像唯恐人家看不清她,可是又很柔和,很輕盈,一邊跳,一邊慢慢脫去身上的層層束縛。她的妝化得很艷,可是表情很冷,很靜。而這冷與艷之間有種奇妙的諧調,讓多爾袞也不禁讚嘆。

  他很想就這樣一直看下去,看她到底可以脫到什麼程度,可是他畢竟也知道這樣做的不妥,便故意做出很不耐煩的樣子用一種不在乎的口吻對老鴇說:「只管學這些做什麼?不如多教幾招床上功夫是正經。你到底會多少種姿勢?」

  其實他心裡想問的是,綺蕾可以保障纏住皇太極多少天?捫心自問,如果一個女人可以變換不同的姿勢來侍候自己,那麼自己無論如何總是會嘗遍這種種姿勢才肯放棄她的吧?

  老鴇堆下笑臉說:「快了快了,就快到最重要的課程了。」

  臘梅花謝的時候,老鴇終於告訴他,已經進行到最重要的課程了。

  可是這課程未免也太漫長了一些,好像總也上不完,每當多爾袞叫老鴇來詢問進度,她的答案永遠都只有一句:綺蕾已經進步很多了,可是離最高境界,還差著一步。

  沒有人知道那所謂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學習媚功總不會比學習武功更費力吧?多爾袞有些不耐煩了,有些懷疑老鴇是否為了貪圖教習費而故意拖延。

  這天,他找了個時間不讓人通報,自己悄悄地來到綺蕾住處偷窺她上課的進程。

  老鴇正在教她如何用舌頭使一個男人臣服裙下。

  綺蕾的面前放了一隻深頸的酒杯,她低下頭,輕輕吐出舌尖,眼睛半開半閉,像一條蛇,而身體同時也變得蛇一樣地柔軟,她伸進那酒杯,開始沿著杯沿舔吮,喉中同時低低呻吟。

  寒冬臘月,多爾袞卻忽然覺得身上燥熱起來,下體有一樣東西不受控制地硬挺如鐵。綺蕾在呻吟,那聲音簡直要了他的命。不過是對著一杯酒,怎麼可以發出這樣淫蕩的銷魂的聲音,他不明白,老鴇為什麼要教綺蕾用這麼奇怪的方式喝酒。

  他盯著她的嘴唇,不知道為什麼,清楚地感覺到那嘴唇一定是柔軟而冰涼的。

  綺蕾的舌頭向酒杯里伸得更進了,直抵杯子的底部,她呻吟得更加纏綿,而多爾袞的私處也漲得更加粗大。他忽然之間明白了過來那酒杯意味著什麼,原來,原來女人的舌頭除了製造流言之外,還可以有這樣一種讓男人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妙處。

  他忽然面紅耳赤,再一分鐘也呆不下去,猛轉身回到自己的寢室,隨便抱了一個婢女,幾乎是放倒便干,並且刻意地將她的頭按向自己的下體。當他衝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乾的是綺蕾。

  綺蕾久不進宮,宮裡諸妃的心果然漸漸松泄下來。得便時,巴特瑪向娜木鐘調笑道:「當初緊張得那樣兒的,現在沒事人一樣撩開手了。我就說,咱們大汗在後宮的事上是最沒長性兒的,白讓咱們耽著一場心事。」

  娜木鐘不以為然:「多爾袞那犢子不會願意做這賠本買賣的。死不了的小賤人不進宮,多爾袞的馬屁不是拍不出響兒了?依我看,他是在等機會,找個適當時候送綺蕾進宮,順便替自己討賞。看著吧,這不是仗又要打起來了嗎?仗打完了,大汗回來,多爾袞就該忙乎了,一邊論功行賞,一邊獻妃進宮,攢著勁兒一塊兒討個大封呢。」

  「這麼毒?」巴特瑪服得五體投地,「一定是這麼回事。還是妹妹看得透。」

  話音未落,伴夏和剪秋一起進來報告:「大汗來了。」

  娜木鐘巴特瑪頓時緊張起來,嘻笑著說:「這是怎麼說的?說來就來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皇太極的聲音已經響起在院子裡:「兩位愛妃都在?吃體己茶呢還是說悄悄話呢?」

  伴夏挑起帘子來,娜木鐘迎出去笑著:「也吃體己茶,也說悄悄話,你要不要來加餐呢?」

  「加!加!」皇太極說著進來,眼睛看著炕桌上擺的五六盤點心吃食,卻是梅花煎餃、琥珀核桃、醬雞瓜子兒、煙薰兔肉乾絲、和幾碟松仁糖果等吃食,都用琺瑯鏤花刻絲盤子盛著,倒也精緻,只是簡單些。隨手揀了塊核桃丟進嘴裡,笑道:「怎麼這樣節約起來,不像貴妃的性情呢。」因吩咐丫環:「傳話下去,就說我說的,讓御膳房加幾味特別精緻的小菜來,今天晚上我就在這衍慶宮用膳了。」釵兒「哎」地一聲答應著去了。

  巴特瑪親自服侍著皇太極脫了外面的大衣裳,拉他炕上坐下,又把自己的手爐塞給他暖著。

  剪秋送上茶來,巴特瑪又趕緊接過來吹著,怕皇太極燙了嘴。娜木鐘只笑著看巴特瑪獻殷勤,嘴裡嗑著瓜子兒,斜斜地倚著門框站著,一聲兒也不言語。

  皇太極點手兒招她,笑問:「哎,你也理我一理,雖說這兒不是你的地方,到底也好久見一面,怎麼擺起架子來了?」

  娜木鐘這方笑道:「喲,您還知道咱們是好久才見一面呀?還得我巴巴兒地跑到衍慶宮來等著,站這大半晌,才沾光兒地見一面。要是苦守在我那兔子不下蛋的麟趾宮呀,還不知要多早晚才能見您一面兒呢,站成棵樹也沒人知道,哪天錯了腳進院子,冷不丁地嚇一跳,不說憐我痴心,幸許還嫌礙眼,叫侍衛來拿斧子斫了去呢。」

  皇太極一口茶噴出來,笑道:「貴妃這張嘴真比中原說書的還厲害,前朝那些大學士啟心郎都沒你口齒利落。你說的,既是好久不見,可好意思這樣擠兌我?真是的,我不來你們兩個吃體己茶的倒和睦,我來了,茶還沒吃一口,倒把醋罈子給打破了。」說得眾人都笑了。

  娜木鐘也「哧」一聲笑了,不再一味拈酸,撒了瓜子兒走過來,捱著皇太極的肩坐在炕沿兒上,巴特瑪忙往炕里讓,娜木鐘抿嘴兒笑著搖頭,只不肯脫鞋。

  皇太極坐在上首,覷眼看她頭上梳著油光水滑的兩把抓,滿滿地排著玉簪棒兒、金耳挖子、大寶石抱針兒、大東珠墜角兒,並一串新剪的蘭花枝兒,又將兩髻頭髮挑下來,不知用什麼水貼著耳根在腮邊彎成鉤狀,更襯得面如滿月,俏臉生春。不禁滿心歡喜,親親熱熱地攜了手笑道:「你今兒打扮得這麼俏生生待嫁閨女的模樣兒,可是早猜著會見著我呢?」又道,「上次送你們的西域螺子黛用著可好?那還是前線戰士們從明軍大官的家裡翻出來的呢,據說是西域人進貢漢人朝廷的。」

  巴特瑪連忙謝恩,說多謝大汗想著。娜木鐘卻撇嘴道:「你不讀書,所以不知道,螺子黛又叫蛾子綠,早已是舊皇曆了,西域人從隋煬帝時候就開始進貢,宋代以後,已經改成青雀頭黛了。」

  皇太極笑道:「我是個大男人,哪裡關心這些個脂粉婆娘的事?都一樣畫眉不是?你想要那個什麼青雀頭黛,趕明兒我打進北京城,替你搶來就是了。」將手攬著貴妃的香肩只管摩挲著,因見她身上穿著織金繡花的旗袍,袍面一直覆到腳面上,露出新做的高幫滿繡的花盆底兒,便問道:「這是誰做的?好精緻的針線。」又要將手去捏腳面。

  娜木鐘羞得將腳一縮,頭埋進皇太極懷裡笑道:「你說不關心脂粉婆娘的事,倒理會鞋面針線?平日裡老說漢人女子裹小腳是一大陋習,漢人男子玩小腳是畸型心理,自己倒關心起女人的腳來了?」

  皇太極笑道:「我鄙視女人裹小腳,可不是說討厭女人的腳呀。我就是喜歡我們滿洲女人這雙能騎馬擅奔跑的大腳,哪裡去不得?」

  娜木鐘嘆道:「可我們白白長了一雙大腳,卻是哪裡也去不得。」

  說話功夫,眾丫環已經排好大桌子,侍衛太監傳膳進來,請大汗和兩位妃子入席。皇太極一左一右攜了娜木鐘和巴特瑪的手來至桌邊坐定,丫環用孔雀杯奉上金華酒來,三人推杯換盞,調笑共飲。

  皇太極因提起舊話,復問道:「方才我進院子時,你們說什麼呢?」

  巴特瑪溫言答:「沒說什麼,都是些娘兒家的閒話。」

  皇太極道:「我在前庭議了這半天的事,滿耳里都是戰事敵情,正想聽兩句娘兒家的閒話來散散心呢。就說給我聽聽如何?」

  娜木鐘笑道:「您是大汗,心繫天下事的,當然見天裡滿耳朵都是敵情戰事;我們娘兒家,眼裡只有大汗您,腳底走不出宮門一步去,耳朵里傳的嘴巴里說的,當然也只是大汗您啦。」

  皇太極益發好奇:「那一定是在說我壞話,要不,怎麼見我進來就不講了呢?」

  「大汗真的要聽?」娜木鐘斜著飛了一個俏眼,嗔道,「我們說哪,說您三心二意,朝三暮四,吃著碗裡的,望著鍋里的。」

  皇太極哈哈大笑:「古往今來,哪個做汗王的沒有個三宮六院?周天子一後、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西漢嬪御分為十四等;曹魏十二等;晉武帝司馬炎後宮美人過萬……鍋里的算什麼?總有一天,全天下的女人都屬於我的。」

  巴特瑪拍胸驚嘆:「一萬個美人?那司馬炎照應得過來嗎?就算每天換一個美人,輪一遍也得……」她有點算不過來了,剪秋在耳邊悄悄提得一句,這才醒悟過來,「媽媽,這得三十年才能輪一遍。還不能重複,不能休息,那司馬炎得有多大的耐性兒才得了呀!」

  娜木鐘問道:「那要是大汗得了天下,打算把後宮嬪妃分為幾等呢?」

  皇太極皺眉道:「不能太多,太複雜;也不能太少,那顯得寒酸;等我得了天下,當了皇上,我就把後宮嬪妃分為八等,皇后、皇貴妃、貴妃、妃、嬪、貴人、答應、常在。怎麼樣?」皇太極越說越興奮,「就這麼定了,我明天就叫啟心郎索尼來,把今兒的話記下來。」

  巴特瑪一心只想著綺蕾進宮的事兒,聞言愣愣地問:「那我是第幾等的呢?那個察哈爾的姑娘又是第幾等的?」

  娜木鐘惱怒,在袖子底下死勁兒掐了巴特瑪一把。巴特瑪吃疼,「噝」地吸一口涼氣,不解地看著娜木鐘,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了哪句話。

  皇太極卻已經被提醒了:「察哈爾的姑娘?就是,你不說我倒忘了,算日子,她的病也該大好了。」

  巴特瑪這方知道自己不該多話提醒了皇太極,此時悔之已晚,趕緊低下頭去,看也不敢看娜木鐘一眼。娜木鐘眼看躲不過,只得悻悻地接著話喳兒賣個現成兒的人情:「正是,大汗進門的時候我們還替您惦記著呢,那鍋里的,什麼時候被大汗劃拉到碗裡呀?」

  皇太極大笑,卻也觸動心事。就是,這綺蕾不能老是留在鍋里,到底什麼時候才盛碗上桌呢?他眯起眼睛,仿佛穿過宮牆望向撫順的戰場,是對娜木鐘說,也是對自己說:「又要打仗了,等我打贏了勝仗,就把綺蕾娶進來慶功,我要給她一個最吉利的封號,也不枉在這兒苦等了她一年。」

  娜木鐘大驚,不禁同巴特瑪面面相覷。真叫她們娘兒閒言說中——皇太極從前線回來就要娶綺蕾進宮了,而且還要給她封號!

  也許他是觸機而發的隨口一句,然而君無戲言,這隨口的一句,對別人是閒談,對於皇太極,那就是聖旨。

  綺蕾進宮的預言再次像一道風那樣傳出去了。一道陰風。

  這風不僅吹遍了後宮牆幃,甚至也吹到宮外去了,吹到睿親王妃的耳朵眼裡了。自從綺蕾進府以來,王妃就患得患失地平添了許多心事,雖說綺蕾是大汗看中的人,可是從垂死掙扎到半死不活到現在的活色生香,進宮的丹詔卻遲遲不下。現在終於有了確切的信兒,可真叫王妃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不對,應該是兩塊石頭:一是王府對綺蕾的招待總算沒有白費,算是為大汗立了一功;二是綺蕾如果進了宮,那麼睿親王爺就不會再動什麼想頭了。

  是因了這重歡喜,王妃才興高采烈地,再次往後花園探望綺蕾——侍衛們已經跟著王爺上了戰場,後花園的禁衛早已撤了,現在睿親王妃又是王府里惟一的主人了,可以隨心所欲地發號施令了,還有什麼禁園是她不能進的呢?

  但是她在園裡看到了什麼——琵琶,舞衣,鮮麗豐富的衣裳,妖形怪狀的酒杯,還有一個塗著厚厚脂粉的漢人婆子!王妃瞠目結舌,指著婆子問:「你是什麼人?誰讓你來的?」

  婆子瞠目以對。綺蕾代為淡淡答應:「這位是馮媽媽,是王爺請來的中原老師,教習歌舞的,她不會聽滿語。」

  「教歌舞?」王妃驚訝,「誰要學歌舞?你嗎?學歌舞做什麼?你表演給我看看。」

  綺蕾平靜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甚至沒有任何表情。但是王妃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她恨自己為什麼在這個綺蕾的面前顯得如此笨拙,像個沒有見識的貧戶村婦,又好像蓬頭垢面幾個月沒洗澡似的。她無法克制自己的緊張和侷促,簡直有種捉襟見肘的窘迫,雖然她不明白自己窘什麼,可是站在綺蕾面前,莫名地,她說什麼錯什麼,做得多錯得多。

  她覺得懊喪,卻不捨得離開,於是想起自己前來的初衷,便換出歡天喜地的口吻說:「對了,今兒我來,是特地恭喜你的。我聽說啊——」她說著往綺蕾面前討好地湊近了一步,做出一副秘密的神情說,「我從宮裡打聽來的,大汗親口說了,等他從前線打了勝仗回來,就要接你進宮啦。」

  她這樣鄭而重之驚天動地地宣布著這一喜訊,然而遺憾的是,在綺蕾的臉上,她看不到哪怕一點點的回應,這好像是一個摒棄了所有情慾的女子,對待一切事情都有種超然的冷靜。但是這絲毫打擊不了睿親王妃的熱情,她長年呆在親王府里,既不能如尋常人家的女人那麼自由自在,又不能像宮裡妃嬪的生活那樣多姿多彩,她是很需要生活多一點波瀾的,當然,不可以是大波大浪,那她是經不起的,她只要一點小水花來調劑一下就可以了。無論照料病人還是籌備婚禮,都是最好的調劑,因為這可以使她變得很忙碌,而且顯得很重要。

  因此,王妃仍然興頭頭地,幾乎是對著空氣在演說:「打現在起你可閒不下來了,一進宮就要做福晉的,可不能失了規矩,你得學習宮中的禮儀,還得準備嫁妝。對了,你已經沒有娘家人了,不過別擔心,你是打我們睿親王府嫁過去的,我好歹也會替你準備著些。真是的,從今兒起可真是閒不下來了,所有的人都要忙起來了,得趕緊給你準備著了。」

  王妃大聲地說著,眼睛明亮,興致盎然,而且做著手勢,仿佛下聘的單子已經送到了王府,仿佛綺蕾明天就要進宮了,仿佛她已經站到了大汗的面前在領功接賞。

  大汗皇太極和多爾袞一起上了前線。

  在戰場上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都快將綺蕾忘了,皇太極沒有再提起得勝還朝後納妃慶功的心愿,多爾袞也沒有確證送綺蕾進宮的日期。他們交換的,是一份來自大明京城的邸報。

  邸報由大學士范文程送上:「恭喜大汗,據我派去京城的探子回來說,這一次的消息是確定的了,朱由檢已在兩年前將袁崇煥於午門處斬,而且行的是最殘酷的一種刑罰:磔刑。」

  皇太極猶疑:「那為什麼又聽說袁崇煥於某處起兵,某處叛亂呢?這兩年來,他們一會兒和明廷作對,一會兒又和我們搗亂,可是從沒停過呀。」

  范文程道:「那些都是袁崇煥的舊部散兵,他們恨我們使反間計使督師被捕陷獄,又恨明帝不分青紅皂白濫殺忠臣,所以把兩邊都恨上了。這些人只是游兵散勇,強弩之末,不足為懼。大汗想想,如果他們真是袁崇煥親自帶兵,又怎麼可能兩年來只是小打小鬧地和我們搗亂,卻一次也沒打勝過呢。」

  皇太極點頭喜道:「大學士說得是。我也奇怪他們的作戰方法,全不像袁崇煥的布署,倒有點像可林丹汗的做法,打打逃逃的。」又問,「這磔刑是什麼意思?」

  范文程道:「說來慘烈。明帝朱由檢近年來一連幾次敗在大汗手裡,百姓怨聲載道,對朝廷失去信心。姓朱的為了推卸責任,竟把罪過記在袁崇煥頭上了,說他投降了我們,縱兵入關,才讓明軍一敗塗地的,說他『市粟謀款,縱敵不戰』,下旨將他『依律磔之』,家屬十六歲以上全部處斬,十五歲以下的男子流放,女子賜給功臣家為奴,袁崇煥本人,被綁至菜市口,將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地割下來,還一邊向群眾宣講他的賣國罪行。百姓們不明真相,都以為袁崇煥是真奸細,都把他恨透了。這報上說,劊子手活剮袁崇煥時,圍觀的老百姓『爭啖其肉,皮骨已盡,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而止』,還說『百姓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啖之。食時必罵一聲,須臾,崇煥肉悉賣盡。』」

  皇太極聽得心驚膽寒,用手勢制止范文程再念下去,半晌方愣愣道:「這麼說,是真的了?袁崇煥是真的死了?」

  「死透了,連皮肉都被老百姓一塊塊吃進肚子裡了。」范文程躬身行禮,「賀喜大汗,從此高枕無憂,問鼎中原如取囊中物矣。」

  多爾袞卻嘆息道:「這些年的仗打下來,在漢人裡面,最讓我害怕也最讓我佩服的人,就是這個袁崇煥大將軍了,他是個真漢子,大英雄!現在竟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又死得這麼慘烈,真是叫人抱憾!」

  一句話提醒了皇太極,忽然轉身向范文程行下大禮去,謝道:「除去袁崇煥,都是大學士的良計奏效。當年若不是大學士勸我不要和袁崇煥的部隊硬拼,而使反間計散布謠言,誣衊他降了我們,讓明帝捕他殺他,我們又怎能勝得這麼容易?大學士之計,不僅除去袁崇煥這個最大勁敵,更使大明軍心渙散,將士人人自危,真所謂一箭雙鵰呀!大學士雖不能武,卻遠比我們這些只知一味好勇鬥狠的武夫高明百倍,請受本汗一拜!」

  范文程惶恐,跪地還禮,磕頭道:「臣蒙大汗重用,雖肝腦塗地而不足報,大汗這樣,豈非折殺臣子!」

  多爾袞看著兩人禮尚往來地互剖肝膽,忽覺悚然心驚:一則驚這范文程詭計多端,心思縝密,實乃皇太極的左膀右臂,自己的心頭大患;二驚這皇太極太擅長收買人心,得意之餘猶不忘施恩散惠,確為帝王之才,要想殺他,談何容易?

  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綺蕾,綺蕾的功課已經進行了整整半年了,可是當她學成畢業,真的會籠絡住皇太極的心嗎?那是一顆太驕傲太自負太不羈的心,什麼樣的女子可以保障得到他長久的恩寵?

  這是多爾袞離家後第一次想起綺蕾,然而一旦想起,竟是如此揪心扯肺,恨不得立時三刻就趕回盛京,闖進後花園,抓著她,抱著她,好好地看個夠。

  自從那次偷看綺蕾訓練後,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因為,他忽然發現他很想要她,想得要命,以至於行房事的時候,不論同哪個女人在一起,都情不自禁地把她想像成是綺蕾。可是同時他很明白,她是自己為皇太極準備的秘密武器,如果自己先用了,那不僅荒唐,而且危險。

  於是,他開始迴避綺蕾,除了儘量不讓皇太極太頻繁地見到綺蕾之外,同時也讓自己不要常見到她。早在綺蕾進府時,他就下過令她不必遵照家中那套早請安晚問候的規矩,因為她既不是這家的家人也不是這家的奴僕,她是個貴客。到了後來,他更乾脆把自己偶爾的探訪也停止了,只是隔三差五傳老鴇進來問話,報告一下功課進程。

  就像當年勾踐一邊臥薪嘗膽一邊訓練西施,卻令西施蒙著臉來見自己一樣,多爾袞也將綺蕾住的後花園視為禁地。可以供自己求歡的女子滿天下都是,但是可以幫助自己復仇的女子卻是只此一個。他不能因小失大。

  但是現在,他發現他發狂地想她。戰爭使他們的距離拉遠,可是相思卻使他忽然覺得她很近。袁崇煥的慘死使他迫切地想找一個人談論,一個懂得自己的人,而那個人,只能是綺蕾。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只有綺蕾懂他,也許是因為綺蕾和他一樣地冷酷,卻又一樣地熱烈吧?只有熱烈的人才會有最恆久的仇恨,在這一點上,他早已認定綺蕾不僅是他的同謀,更是他的知己。他們之間,甚至不需要語言的交流,而只是兩個並肩存在的形式,就可以完成所有的靈犀相通。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綺蕾」兩個字,乍聽之下,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錯,但是看到皇太極期待的目光,他才知道的確有人提到了綺蕾,那就是皇太極,在自己想起她的同時,自己的敵人也同時想起了她,多爾袞不禁苦笑,原來和他靈犀相通的,竟然是自己的手足兄弟,生死仇人。

  只聽皇太極說:「袁崇煥死得這樣慘,他的女兒現在雖小,將來難保不為他報仇,說不定,可就是第二個綺蕾。朱由檢斬草不除根,就不怕貽虎為患嗎?」

  多爾袞明白,這是皇太極在探聽自己的消息,其弦外之音就是:曾經以報仇為己任的綺蕾,現在還記著那份滅族殺父之仇嗎?這是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他當然不能承認綺蕾已經視復仇為生命存在的惟一理由,然而也同樣不能說綺蕾早就忘了,如果皇太極問一句:你怎麼知道?你能夠確定嗎?屆時,他又如何回答。

  當下多爾袞咳嗽一聲,含糊回道:「我走之前,綺蕾已經身體大好,聽福晉說,她還曾打聽過燒水銀做粉的辦法呢,說是叫什麼飛雲丹。」

  皇太極一聽之下,心懷大開,若是一個女人開始著重於妝扮,那就必然不捨得死了,既然怕死,當然也就不會再想著仇恨啦刺殺啦這些個危險勾當。當下再無疑慮,大笑道:「女人呀,就是喜歡打聽這些調脂弄粉的功課,這和我那兩位妃子一模一樣,臨來之前,我這裡出生入死,她們可不管,只惦記著要我幫忙淘澄什麼畫眉用的青雀頭黛。」

  范文程笑道:「說到女人妝面,我這裡有一張漢人貴婦製作珍珠粉的方子,大汗不妨拿去送給貴妃,保管貴妃高興。」說著從靴里取出一張貼子來。

  多爾袞與皇太極同看,只見上面用極工整俊秀的蠅頭小楷寫著兩個制粉方子,一曰珍珠粉,乃是紫茉莉種子搗取其仁,蒸熟制粉;又一曰玉簪粉,是將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狀,灌入普通胡粉,再蒸熟製成玉簪粉;旁邊又有一行小字特地註明,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玉簪粉則要在秋天使用,另外用早晨荷葉上的露珠與粉調和飾面,效果更佳云云。

  皇太極詫異:「范學士何以將這些婦女調脂弄粉的方兒隨身攜帶?我聽說漢明朝廷幾個皇帝都有上朝前敷粉的習慣,那些宮人太監都專心致志地鑽研塗脂抹粉之道,和女人一樣穿衣打扮,惡習流及宮外,以致許多漢人男子也多喜歡油頭粉面,你雖然在滿洲軍營長大,到底是個漢人,莫非也有這喜好不成?」

  范文程笑道:「大汗千萬別誤會。我自幼便跟隨父親投誠天命金國汗,一應吃飯穿衣早已與滿人無異,怎麼會有敷粉陋習?說起這方子,卻與袁崇煥大將軍有關。大汗以為這方子是哪裡來的?正是袁將軍的夫人親手所寫,探子因緣巧合得到這張墨寶,送邸報的時候一併夾送過來。我因敬重袁將軍為人,且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終因我而死』之憾,所以隨身攜帶,是為紀念之故。」

  皇太極聽了嘆息:「這樣說來,這張方子著實難得,你隨身收藏,連上前線也不離身,自是看重故交,珍貴懷念之意,卻輕輕一句話就將它轉送貴妃,可見對我忠心。然君子不奪人所好,我若收下,豈不傷了你這一份懷舊之心?」

  范文程笑道:「大汗何出此言?范文程對大汗一片忠心,便是要我的頭也絕無二話,何況區區一張胭脂方子?況且我一個大男人,收著這方子也是無用,若能令貴妃娘娘解頤一笑,這方子便也得其所哉了。方子若有知,想也是願意的。」

  皇太極也笑道:「這樣說,我便收下了。所謂禮輕情意重,我不僅要代貴妃謝你,更要替我自己多多謝你這一片忠心。」

  多爾袞聽他二人對話,暗暗嘆息,他自幼習武練射,哪裡想過獻一張脂粉方子也可以表忠心立大功呢?這范文程不禁精通布陣,更長於攻心之術,長袖擅舞,八面玲瓏,皇太極有了這樣一個城府深沉計策百出的謀臣,真可謂如虎添翼,天假其年。莫非,他果然是真命天子,有天神相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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