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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誰是戲子誰是客

2024-10-06 00:34:19 作者: 西嶺雪

  戲子是這世上最神奇的一種人——每當他們穿上戲服,就不再是自己,而擁有了新的靈魂,新的身份,以及,新的愛情和命運。

  秦淮名妓李香君最愛的兩齣戲分別是《牡丹亭》與《琵琶記》。每每唱起,穿雲裂帛,形神備肖,戴上杜麗娘的頭面就成了杜麗娘,換上趙五娘的裝束又變了趙五娘,雖然鳳冠霞帔、恩愛情濃,也只是舞台上的雲雨風光;然而輕顰淺笑、手揮目送,人間的千般情意萬種風流就都在她的衣袖間了。

  她一直以為戲裡的生活才是最浪漫最曲折的,戲裡的人物才是最傳奇最美麗的,直到,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出現,李香君,終於也有了自己的故事。

  他贈她題了詩的扇子,告訴她人間的愛情應該是怎樣的版本;他和她一起大罵奸宦魏黨,視彼此為生平第一知己;他為她描繪自己的報負與前景,許諾她未來的榮華富貴白首相偕……

  然而,當榮華富貴真地擺在他面前時,他忘了自己的志氣和原則,更忘了香君的情義與盟誓——為求官職,他不顧香君的阻攔而向魏黨乞憐;科舉落第後,更乾脆地離開金陵另覓捷徑去了。

  

  留下李香君,還在痴痴地等著情郎歸來,拒不接客。奸官田仰派人把她抓去,她以扇遮面,寧可被打破頭也不肯展顏相見。那把扇子,被當朝才子王文聰拾得,他感於香君氣節,就著扇面的斑斑血跡畫了一枝灼灼的桃花——那真是人世間最香艷而疼痛的一把扇子。

  也許歷史上所有的傳奇之所以成之為傳奇,都是香艷而疼痛的。

  那香艷和疼痛成就了流傳千古的名劇《桃花扇》。

  胡琴兒拉過來拉過去,調子不必改,只是詞兒換了幾句,已經又是另一番人事,隔一種天地了。

  能歌擅舞的李香君,自己也成了戲裡的人物了。

  《流芳百世》之李香君畫像。

  我低估了香如還魂這件事對念兒一樣有著極重的壓力,或者說,我高估了夏念兒的定力。

  她只是表面上堅強,說得頭頭是道,其實心裡同樣悽惶,悽惶到不得不找一個替死鬼來讓她發作——那個曝光香如的記者首當其衝。夏念兒在今天下午衝進了報社編輯部,不由分說拿起一把椅子端端正正砸在對方的頭上將他打昏,然後大鬧報社,掄著把椅子橫衝直撞,英勇不可擋,報社裡不乏男人,但是誰敢趟這渾水,都有多遠躲多遠,又或者是內心之中也在替香如不值,巴不得念兒鬧這一場——總之讓她發作了個十足十,直到警察接到報案及時趕到,才終於將她穩住。

  玉米咋舌:「你這位室友,也當真精彩,有血性!」他自願具保,並當即趕去醫院與那位記者談判。

  我大約可以猜到他的做法,無非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罷了。但是有他和封宇庭裡應外合,我們總算也是打通黑白兩道,可以保得念兒無事。

  那家報社的總編大概也是問心有愧,不想把事情鬧大,只說這是記者和念兒的個人恩怨,與社裡無關,願意撤銷此案,不做追究。

  我問他:「我的朋友蘇香如因為貴報不負責任的報導而跳樓自盡,你不會因此做噩夢嗎?」

  他猶豫了一下,不以為然地回答:「如果我們不撤訴,可以告你另一位朋友傷害他人身體,她會有很大麻煩的。」

  「那我還感謝您了?」我忍不住諷刺,「是什麼使你們願意高抬貴手呢?」

  他嘆息,說:「我有個女兒,年紀和你們差不多大小。」

  我逼近一步:「那麼,當你在簽字同意發稿的時候,就忘了你還有個和我們差不多大小的女兒嗎?」

  老人的臉略有扭曲,半晌,才回答:「那期報紙的銷量很好。」

  又是一個為了職業忽略道德的典例。

  銷量。香如也是報社記者,她每天最惦記的事就是熱門新聞與報紙銷量,如今,她以自己的死成全了另一家報社的銷量大捷,真是諷刺!

  這時念兒出來了,她蓬頭散發,眼神閃亮,狼狽之中卻有著異常的美麗。百忙之中我不由地想:美人就是美人,艷妝盛容時固然是一朵花的開放,便在發脾氣時也如火如荼。

  然而美人的臉如花,美人的語氣卻像冰。她說:「紅顏,我們走。」看也不看一旁送她出來的封宇庭。

  「念兒,好樣兒的。」我走上前,與她緊緊相擁,「香如筆下的古代女傑,大概也就是你這樣子的。」

  念兒卻笑得淒涼:「可是就算我打死那個記者,香如能復活嗎?」

  「念兒,等一等。」封宇庭叫住她。

  念兒站住了,卻仍不回頭,也不說話。封宇庭走過來,他看著念兒的眼神讓我明白,這是一個愛著的男子,他是真心喜歡念兒的。我真想對念兒大喊一聲:不要錯過這個人,不然你會後悔的。但是我也知道橫在他們中間的那根刺有多麼尖銳頑固,正像念兒說的那樣——香如再也不能復活,她和封宇庭之間,是打了死結的。

  「念兒,」封宇庭艱難地開口:「我們可不可以找個地方談一談?」

  「不必。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好了。」念兒仍然頭也不回。

  封宇庭嘆一口氣,斷然道:「好。我只有一句話:如果以後你還想打人,讓我替你去做。」

  這句話說出,連我也不由為之震撼。我一直以為封宇庭想和念兒談的,是勸她別再輕舉妄動,做違法的事;卻沒有想到,這個警察,寧可自己犯險,都要讓念兒心安。

  看著念兒,她的眼裡分明有淚,嘴唇微微抖了幾抖,仿佛有無數的話要說,卻終於只是輕輕點一點頭,快步離去。我只得跟上她,無言地牽住她的手,一同走在月冷風清里,走在人生的苦辣酸甜。

  夜冷風清,秋意越來越濃了。

  街上行人匆匆,我不禁想:這裡走著的,哪些是真正活著的人,而哪些又是不自知的鬼魂呢?如果每個心愿未了的鬼都可以回到陽世上來,只要不被拆穿身份就能與常人一起生活,那麼那些與鬼魂同在的人,最終又是怎樣發現真相的呢?要是沒有發現真相,是不是就可以一直這樣安居下去?

  如果我不是親眼看著香如跳樓,如果我們不知道香如死了,那麼我們再見香如的時候也許就不會想到那許多,種種的異狀也都會找個理由自圓其說,那樣,或者我們會活得更輕鬆、更快樂些。鬼魂不知道自己死了,如果活人也不知道,那麼他們不是可以和平共處?死亡究竟是怎樣的感受呢?可要通過一條長長的甬道,要經過黃泉路、奈何橋?而香如迷了路,兜兜轉轉,忽然看到一間熟悉的門便推了進來,一看是家門,就這麼還陽了……

  「念兒,」我忽發奇想,「你說,我們怎麼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活著的?」

  「你在說什麼?」念兒莫明其妙地瞪著我。

  「我說,也許你我也不一定是活人,誰又知道呢?我們這些人獨在異鄉為異客,就是死了也沒人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已經撞死了,可是自己不知道,還是遊魂一樣地繼續走,照樣回家,照樣生活,而你們也不知道,那我就可以這樣瞞天過海,說不定可以一直這樣活到老,直到將來再死一次。」

  念兒停下來,眼神茫然,仿佛被我的胡思亂想弄糊塗了。她很用力地想了好久,然後說:「紅顏,我沒你想得那麼多,我只知道過一天算一天。」

  她頓了一頓,忽然問,「剛才那個,是你男朋友?很有派頭。是大老闆吧?」

  「是有婦之夫。」我自嘲地笑。到了這一步,我對念兒,還有什麼可隱瞞的呢?我們兩個,都是傷痕累累的人,就算對著舔傷口,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了。

  「好男人都結婚了。」念兒十分理解,「他對你挺好的,其餘在所不計。」

  「可以不計較嗎?他有老婆的。」

  「沒結婚的男人有老媽,離了婚的男人說不定還有女兒呢,男人從來都和女人糾纏不清,你要的只是這個男人,何必理他身外的那些關係?」

  念兒的觀點向來獨樹一幟,我一時有些接受不來,卻頗希望她多說一點,仿佛在為自己的逾矩尋求理論支持。

  我知道,我和念兒一樣,心中都繫著兩個死結:一個是香如;一個是情感。我無法和玉米談論香如魂的這件事,但是,我願意和念兒談一談玉米。

  「他對我挺好的,很溫和,也很體諒我,可是,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愛……也許他覺得自己沒有說愛的資格,可是他已經和我在一起了,已經打破了一種形式,卻偏偏在乎另一種形式,他給我的感覺,讓我覺得,覺得自己愛他是一種錯,覺得自己很賤……」

  「紅顏,不要這樣說。」念兒打斷我,「愛一個人沒有錯,賤的是那個明明愛上了你卻不敢承認的男人。有本事坐懷不亂也罷了,當他真君子,別去招惹他;明明又不是,看他對你的樣子,屁顛顛兒的,不知道多得意有你這麼個才貌雙全的情人,卻故意不給你一句準話,就是想讓你在心理上永遠落在下風。這天殺的捱千刀的男人!」

  念兒這句咬牙切齒土得掉渣的罵反而讓我忍不住笑了,覺得解氣又痛快。

  「那麼封宇庭呢?我看他對你也真是屁顛顛兒的,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

  「他……」念兒嘆息,「他那個人,正氣凜然的,明知沒有好結果,不去兜攬也罷。」

  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念兒一直對封宇庭敬而遠之,不僅僅是為了香如,還因為她自卑——她害怕封宇庭知道她的脫衣舞娘身份後會輕視她,她是寧可不要開始,也要遠離那個殘忍的結局啊。念兒的內心,原來是如此的怯弱、敏感,充滿了矛盾與糾纏。我對我身邊的兩個好朋友,實在了解得太少,也關心得太少了。

  「也許封宇庭會明白你的。」我安慰念兒,「如果香如可以做你的知己,封宇庭也一樣可以做到。」

  念兒笑了:「你要和人性打賭嗎?記得上次香如出事,你也相信柏如桐會接受的,結果呢?男人是用來錦上添花的,但我不是一匹燦爛無瑕的雲錦,我是被人扔掉的邊角料兒。」

  「你才不是邊角料,你最多只是被蟲子蛀過的喬其紗,但是手工好的人會將你的傷口上縫補,並且繡花。」

  「紅顏,你真會說話,也真是天真。」念兒嘆息,「人性是不可以考驗的,需要考驗的感情,註定是悲劇。你想不想考驗你那位郁先生,讓他在你和他老婆之間做一個選擇呢?」

  我被擊中要害,啞口無言。

  念兒更深地嘆息,好像說給我聽,又像說給自己聽:「人和人相處,最怕不平等。香如和柏如桐本來夠完美了吧,兩小無猜的,絕對平等,可是香如出了事,關係就傾斜了,香如愛得比柏如桐深,傷得也就重,所以她不堪忍受自己的被污辱,覺得自己對不起柏如桐,配不上柏如桐,她無法面對這種關係傾斜,跳了樓;你和郁敏也一樣,你愛得比他深,就覺得自己是第三者,覺得自己卑賤,落在下風。如果反過來呢,如果他愛得比你深,他才應該覺得自卑才對,因為他是那個有婦之夫,他才沒資格愛你,才該在你面前自慚形穢啊。可是他不,他明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本來就不平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他要先發制人,所以才處處給你心理暗示,不向你表白愛情,就是一種以退為進的做法,男人的心思,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你可別上他的當……」

  是這樣嗎?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可是念兒說得好像的確很有道理。

  我突然想通了另一件事:「你不願意和封宇庭在一起,就是因為害怕這種不平等的關係吧?」

  念兒冷冷地笑了一笑,沒有回答。我知道自己猜中了答案。也許香如、念兒、我,我們愛上的,都是不應該愛的人。於是,從戀愛之初,就註定了失敗。

  經過了一下午的跌宕,再見香如時,益發覺得相聚不易,分秒如金。然而香如表情痛苦,臉色鐵青。

  念兒小心翼翼地問:「香如,今天在家沒什麼事吧?」

  「沒什麼。」香如有些吞吞吐吐,「就是,有個男人,下午在樓下站了很久,一直朝著我們的窗子看。他的樣子很眼熟,不過我想不起來他是誰。」

  「樣子眼熟?」我緊張起來,有三分猜到,「他長得什麼樣?穿什麼衣服?」

  香如苦苦回憶:「中等個子,頭髮鬍子都亂亂的,很憔悴,穿黑色夾克,是萊爾斯丹的……」

  果然。是柏如桐,他在和我分手之後來了樓下張望,幸虧他沒有上樓,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念兒卻還蒙在鼓裡,她奇怪地問:「隔著那麼遠,你怎麼會知道他穿的夾克是什麼牌子?」

  香如一愣:「是啊,我怎麼會知道牌子?可我就是知道呀,那件夾克,那件夾克……」她忽然揪住胸口的衣裳,痛苦地滾倒地沙發上,「好痛啊,我的心口好痛啊,又來了,今天下午我的胸口就一直在痛,像有一千根針在扎……」

  「沒事的,香如,別緊張,別再想什麼夾克了,深呼吸,讓自己靜下來。香如,靜一靜……」念兒緊張地照料著她,而我幫不上任何忙,只呆呆地坐在一邊,愁腸百結。

  香如在一番痛苦的掙扎之後漸漸睡去。念兒拉了我到她的房間密談。她的房間四壁都貼滿了世界芭蕾明星的劇照,《天鵝湖》、《胡桃夾子》、《葛蓓莉亞》……姿態各異,而面部統統被換成念兒自己的臉——這個自戀狂,做夢都想在台上領舞。平日裡我每次走近念兒房間都會指著這些照片嘲笑她一番,然而此刻看在眼中,卻殊不可笑,惟覺恐怖——那些都是已經死去的女子在借屍還魂,倘若跳舞真可以招魂,那麼念兒徹夜舞蹈,不知道已經聚集了多少鬼魂在這屋裡狂歡。

  「是柏如桐。」我告訴她,「香如見到的那個男人是柏如桐。」

  念兒愣了:「他來做什麼?」

  「他想再看看香如的房間。我今天和他見過面,騙他說我們已經把房子租出去了,他不死心,還來舊地重遊望景生情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嘆息,心口也是一陣陣隱隱作痛。

  念兒明白了:「難怪香如會這麼痛苦。她忘了柏如桐,可是卻對那件夾克有印象,說不定那是她送給他的禮物。她看到柏如桐,雖然想不起來他是誰,可還是會覺得眼熟,會心痛,因為柏如桐的出現刺激了她的記憶——不行,再這麼下去,早晚會出事。決不能讓她再見到柏如桐……得趕緊搬家才行。」

  「搬家?」我一呆,有些不舍,卻也無別法可想,「那麼,明天起,我們分頭找中介公司好了。」

  這個晚上,我又失眠了。

  一時想著和玉米的死灰復燃,一時又想到念兒的大鬧報社,想她與封宇庭咫尺天涯的沉默愛情,一時,眼前又是柏如桐那張蒼白而扭曲的面孔——這場悲劇里,如果我們都是輸家,又有誰是贏家呢?

  客廳里的風鈴細碎地響起來,宛如呼喚,又似聲聲催促。我披衣起身,應約而往。

  香如一如既往地在打字,專注地進行著她的創作,她的精神世界——除了精神世界,她已經一無所有。她回來的惟一理由,就是創作——我在她身旁坐下來,撫摸自己的雙臂,忽而有點憐惜的意味。好好歹歹,這是一副真實的骨肉,可以享受到人世間真實的情愛。哪怕是不屬於我的愛情吧,哪怕是第三者插足吧,至少我還有一隻真實的足插在他們的中間。

  玉米不會一直屬於我的,他的愛是這世上最不可靠的一樣東西,是最昂貴的奢侈品。因他而獲得的每一分鐘的快樂都是借來的,偷來的,不長久的。也許我愛的就是這份絕望——因為難得,而益發渴望。

  但是我對自己發誓,不論將來發生什麼樣的災難悲哀,不論分手時多麼痛苦不舍,我都絕對不會選擇自殺這條路。我寧可每天對著鏡子,看自己日益衰老、青絲變白髮、額角爬滿皺紋、老丑得不能見人,我都不會輕言放棄。

  憑什麼呢?好容易過五關斬六將來這世上走一回,也不過這幾十年的光景吧,卻為著一個自私的男人,一段失敗的愛情,早早地離去,太不值得。

  身後踢踏一響,仿佛有人在輕聲嘻笑,我頸子發涼,想回頭,卻僵直得不能轉寰。我知道,是「她們」來了,現在是她們的時間,我闖進了她們的世界——原來不論是人的家庭還是鬼的樂園,我都是一個插足者。

  眼前絲絛一揚,竟是有個女鬼繞到我身前來,將一隻手扶在香如的肩上,看她打字。我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見香如正作的一篇文是《李香君傳》,再看那古代美人手中的扇子,那灼灼開放的,不是桃花是什麼?

  天,原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香君。真是失敬失敬。那著名的傳說中的美女開始跳舞,抖一抖袖子,袖裡飛落兩瓣桃花,轉一轉腰身,裙擺上也生出桃花來,不止是裙袖,忽然之間,屋頂上也有大片大片的花瓣落下來,就仿佛屋頂會下雨似的,奼紫嫣紅,芬芳瀰漫,令我如醉如痴。

  我緊張地驚悸地貪婪地注視著那桃花女子,謹記她的釵環頭飾,裙袂飛揚,單是想像一下明朝她們出現在我畫筆下絲綢上的形象吧,也足以令人興奮的了。既然鍾情于丹青,有什麼比親眼目睹自己的畫中人更讓一個畫者心儀神往的呢?

  這一場桃花雨足足下了半個時辰才消歇,而我已經明白了——正如同念兒用舞蹈為香如招魂那樣,香如用寫作為那些筆下的女子招魂,而她們的應邀而來,載歌載舞,則是為了我——為了要我看清她們的面貌音容,好為她們增色傳神。

  難怪夜復一夜,我會不由自主地跑到隔壁來觀摹演出,難怪她們出入得這樣頻繁。

  原來她們並沒有惡意,相反,她們是友善的,婉轉的,她們這樣子不厭其煩地重複出現,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我提出她們的祈求:為她們畫像——是真的畫像,而非臆想。

  一直以來,是我太遲鈍了。我早說過,我實在是個葉公好龍的俗人。

  喬其紗、雙縐、碧縐、杭紡、星光紡、真絲綾、美麗綢、軟緞、春花葛、提花爛花綃……無數緋粉紅艷的真絲仿紗堆滿在我面前,該選哪一匹下剪呢?

  受到香如夜以繼日地工作的感染,我也有種言說不清的緊迫感,總覺有人在催逼著似的,不由得要勤奮起來,不然如何安撫那些誓志要流芳百世的魂靈?

  香如用電腦、我用畫筆,所做的都是借屍還魂的創作,難怪要被選中做槍手,替鬼魂立傳。

  最終我選中了一匹真絲14101素縐緞,那爽滑的絲料托在手上有種難以言喻的柔軟依戀,若用隔離膠線描與渲染著色繪法將它做成一條長裙,一定很美麗、很飄逸。

  我一邊畫一邊祈禱:靈感啊靈感,也許所謂靈感就是靈魂給我的感覺吧?那你們就鬼使神差,替我完成這些繪畫好了,可千萬別搞壞我的身體,不然看誰把你們畫得漂亮。

  從早晨開工畫到下午,連店員給我買的盒飯都顧不上吃,真也像鬼上身般。直到黃昏,一幅《李香君紈扇圖》終於完工。我展開它,想像著它披在念兒身上隨她起舞的樣子,忍不住哼起歌來。我喜歡絲綢,喜歡在彩色的綢緞上作畫,喜歡看淳樸的藏民將雪白的哈達獻給尊貴的客人,喜歡長長的絲絛系在武士的刀上,喜歡禮盒外面用紅絲帶打一個漂亮的十字結……無論它們以何種姿態出現,都是這樣地美麗而令人欣喜。

  但是最美麗的一種姿態,則是穿在念兒的身上,隨她舞蹈。

  哼著歌兒,我忽然意識到這竟是《吉賽爾》的曲子,不禁森然住口。就在這時,小金來了,與我的憔悴晦氣相比,她可真稱得上興興頭頭,容光煥發,簡直人未到,聲先至:「紅顏,你這陣子藏哪兒去了?我找你幾次,你都說忙,打電話到店裡,又說你不在。」

  我強顏歡笑,因為疲憊,也因為心虛,有些言不由衷:「最近家裡有點事。而且工期緊,天天要畫畫。」

  「別忙了,今天你說什麼也要陪我做一件事。」小金不由分說地抓住我的手腕,宛如捉賊捉贓。

  我更加慌張:「什麼事?」

  「捉姦呀!」小金理直氣壯地冷笑,「我今天可算找到狐狸精的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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