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蛇 足
2024-10-06 00:32:54
作者: 西嶺雪
雪冰蟬並沒有死。
車禍後,她被送進了急診室,雖然保住了生命,但因為腦部受創,而陷於昏迷,變成了一具植物人。
歷史重演了,痴情的雪冰蟬再一次為愛獻身,失去了所有的感覺和思想。她睡在那裡,安靜美好,沉默如蓮花,混淆了時空,也模糊了愛恨,把千古恩怨化為一夢。
蘇牧和鍾來守在她的床邊,這是蘇慕遮與金鐘在今世的第一次碰面,不同的是,蘇牧清澈地看到了前世今生,而鍾來卻蒙在鼓裡,只忠於他現實的感情。
「冰蟬就是為了你而放棄與我結婚?」鍾來看著蘇牧,這個曾在麻雀賽上有過一面之緣的無名小卒。他記得他,記得那關於「一個故事」的賽注,也記得他看著雪冰蟬時熾熱的眼神。
只是,他從來不曾把他視為對手。雖然他們曾經坐在同一張賭桌旁,但是並不代表他們就可以平起平坐。都說賭場失意情場得意。那場麻雀賽,鍾來也是輸了,卻並不放在心上,他不過是為了陪冰蟬玩一回,只要贏得冰蟬的許婚,他就是最大贏家。
然而誰能想到,連情場也是輸家呢?
曾經共坐在一張麻將桌旁的四個人:雪冰蟬,蘇牧,鍾來,還有董教授的高足陳正義——其中的三個人此刻都在這裡了,只除了那個最終贏得大賽的冠軍陳正義。
原來,不下場的那個,才是贏家。
鍾來覺得無限疲憊,今天發生的變故太多了。這場婚宴的準備已經讓他耗盡心力,誰知道臨門一腳時卻突然演出了一場落跑新娘,而就當他正為了冰蟬的出走抓狂、以為事情已經不能再壞的時候,竟然又發生了更加令人震驚絕望的事情:雪冰蟬出了車禍!
他看著蘇牧,捏緊拳頭,眼裡幾乎噴出火來:「是你把冰蟬害成這樣的!」只等蘇牧應一句,這一拳就會砸出去,盡他全身的力氣。
隨便蘇牧說句什麼,辯解也好,道歉也好,說對不起也好,他都不會饒恕他。對白是現成的,「對不起有用嗎?」然後,「嘭」一拳,理直氣壯,順理成章,影視劇里同樣的套數演結過無數回的。
可是偏偏,蘇牧卻什麼也不肯說,一個字都沒有。他就只是看著鍾來,眼中盛滿傷痛、悔恨、愧疚、絕望……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啊!
鍾來不由地鬆了拳頭。因為他知道,蘇牧正等著他呢,無論他的出拳有多暴力,多慘烈,蘇牧都不會還手,甚至巴不得挨著,以此減清自己的痛悔。不,他才不要讓他如願呢!
「我有辦法救活雪冰蟬。」竹葉青及時插在兩人中間,「有帳以後慢慢算,當務之急是救人!」
「你有方法?」蘇牧的眼睛一下子活了。
鍾來也猛醒過來,不置信地問:「什麼方法?」
「只要進行一次全身換血,她就可以醒來。」竹葉青頓了一下,有點猶猶豫豫地說,「但是那個與她換血的人,卻可能永不醒來。」
「一派胡言!」鍾來厲聲斷喝,指責竹葉青,「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冰蟬又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朋友。但是,你說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
「不信,就不試一下嗎?」竹葉青凝視他,「這是我們古老印度的一種魔方,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成功可能,你要不要試一試?」
「要。」回答的人是蘇牧,他注視著竹葉青,仿佛在絕望中看到一線希望,「我信!讓我來!我換血給她!告訴我,怎麼做?」
「你要把全身的血都換給她,救活她之後,你很可能會死。」竹葉青嘆息,「這個方法,一直流傳在我們的家族傳說中,可是沒有人試過。所以,我不能保證這換血會成功。」
「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成功可能,我也要試一下。」蘇牧堅定地說。
「身臨危險也不怕?」
「為了冰蟬,即使千刀萬剮,我也不會遲疑的。」
「都是瘋子!」鍾來喃喃,只覺他看到的一切都匪夷所思,簡直懷疑自己進入了一個魔方世界。
他不知道,這是一道輪迴,此刻的他和蘇慕遮,好比兩個孤獨的靈魂,踏上黃泉路,走過奈何橋,登上望鄉樓,同時公平地捧起一碗孟婆湯,跳與不跳,飲與不飲,都只在一念之間。
前世的蘇慕遮,曾經誘惑雪冰蟬為他喝下忘情散,現在,是他償還的時間到了;前世的金鐘,曾許諾要在來世與冰蟬重逢,結為同心,今次,他可能完成心愿?
竹葉青伸手望空一抓,不知從哪裡取了一條蛇出來,陰惻惻地說:「你們誰願為她換血,就把這條蛇吞下去。讓它吸盡你們的血,然後替雪冰蟬換血。」
「我來!」蘇牧毫不遲疑地回答。
而鍾來,站起來轉身離去。那條蛇讓他作嘔,一分鐘也無法忍耐。他對自己說,這不是對情不忠,剛才在婚禮上,雪冰蟬拋棄他在先,令他在所有來賓面前丟臉,現在,他不過是還以顏色。更何況,他壓根不相信竹葉青的話,才不要陪著他們發瘋。
竹葉青看著他的背影,嘆息:「前世,他苦苦追求,但是雪冰蟬拒絕了他;今世,卻是他主動放棄,與人無尤。」她轉向蘇牧,「救雪冰蟬的藥,就在你的心中。」
「我的心中?」蘇牧忽然明白過來,「是那顆珠!」
「是那顆珠。」竹葉青讚許地點頭,「你的心,由雪冰蟬的眼淚化成,現在,是你歸還她的時候了。」
許多許多年前,狐狸精轉世的蘇妲己媚惑紂王,向比干討要他的心做藥引子,比干剖心獻帝,疾出午門外,遇一菜農正在叫賣。
比干問:「菜無心可活否?」農婦答:「可活,無心菜是也。」比干再問:「人無心可活否?」菜農答:「不可。」比乾死。
比干心有九竅,而不能無心獨活。蘇牧只有一顆心,現在他要把它獻給雪冰蟬,那麼,失了心的蘇牧,還可以再活下去嗎?
蘇牧閉上眼睛,任那條蛇在自己的頸上遊動,對準他的喉嚨,倏地齧下……
眼看蘇牧緩緩倒下去,竹葉青卻忽然甜甜地笑了,笑靨如花。同時,她的眼中,有了淚。
人的眼淚是解毒,蛇的眼淚是劇毒。
竹葉青自成人禮就離不開鮮血與背叛。
這是蛇人家族的命運。
每一代的竹葉青的母親,在生產的晚上像閃電一樣地糾結痛楚,然後分娩出繼續使命的下一代。
下一代重複著她們的尋找與懲罰,用新的鮮血清洗罪孽。
看不見戰場,不聞殺聲,可是殺戮在悄無聲息中進行著,深埋在蛇人的血液里,一脈相承。
今天,終於是結束輪迴的時候了。從此,她將告別半蛇半人的宿命,嬗變為一個完整的真正的人。女人。
她走過去,輕拍雪冰蟬的臉頰說:「醒來,醒來。」
隨著她的呼喚,雪冰蟬慢慢睜開了眼睛,仿佛從一個遙遠的夢裡醒來,她的第一句話是:「公子在哪裡?」
「在你身邊。」竹葉青微笑,「你們終於通過了生命的考驗,可以再在一起。」
冰蟬看到了倒在她身邊的蘇牧,驚叫起來:「他怎麼了?」
「他睡著了。」竹葉青說,「滄海桑田,只在瞬間。天堂地獄,也只是一念。你為他睡了那麼久,他也總要小小意思一下吧。放心,他很快就會醒過來,不過,他可能會忘記很多事,你們的愛情,可以重新開始。這一夢,已經把你們一世的滄桑都歷完了,你們的劫數終於滿了。該還的債,已經還清;該睡的覺,也都睡足。我們竹葉青家族的使命也終於完成,等他醒過來,我就成人了。」
一條蛇從蘇牧的鼻孔中蜿蜒地遊行出來,蘇牧隨之甦醒,他按住自己的胸口,覺得那裡空空蕩蕩的。他望著那條蛇,問:「這是什麼?」
冰蟬笑著看他:「這是一個故事,我會慢慢告訴你。」
然而竹葉青在這時候尖聲叫起來:「好醜陋的東西,它怎麼會在這兒?」
冰蟬驚訝:「這是蛇呀,是你的法寶,你不認識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怕的東西!」竹葉青皺眉,嬌怯地轉過臉,她拿腔拿調作張作致的舉止,同街上任何一個愛嬌的少女完全沒有兩樣。
冰蟬發現,她的原本一藍一綠的雙眼,已經變成了正常的黑色,她知道,竹葉青,已經不再是一條蛇。
西嶺雪
2003/11/16初稿於西安灞柳園
2015/1/20改稿於西安大唐西市
不是我要用死亡來成全愛情,而是現世的愛情已經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