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沉默是刀

2024-10-06 00:32:31 作者: 西嶺雪

  蘇牧走在街上,走在人群中,卻感覺走在沙漠,走在大江邊,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涼,心裡既空洞又滿溢。

  空洞地覺得萬念俱灰,同時又充滿了莫名的悲哀和沮喪。

  不僅是因為雪冰蟬拒絕了她,更是因為越想起前世的孽緣,就越讓他覺得壓抑。那曠世的恩情和駭人的辜負,是一個正常的現代人所沒有辦法接受的,甚至,不能夠相信。

  太違背人性了!

  天陰沉沉的,而且悶熱,時時有隱隱的雷聲喑啞地響了一半便停止,仿佛老天爺在咳嗽。鳴蟬在樹枝間嘶聲地叫,嘔心瀝血般辛苦。

  「要下雨了!」行人喊著,急匆匆地趕路,一片亂世景象。驀然平地起了一陣風,沒有帶來半點涼爽,反而灰撲撲地更讓人覺得粘濕霧數。

  外面世界的逼擠雜亂和冰蟬大廈里的陰涼整潔,完全是兩個人間。

  所以,又何必要逼迫雪冰蟬想起呢?何必把雪冰蟬自她的世界拉到自己的世界裡來?

  廣場上的人已經散去,笛聲仿佛被誰忽然掐斷了,蛇人竹葉青遠遠看到蘇牧從大廈里出來,立即收拾了殘局,扭著腰肢迎上來,「嗨,見到雪冰蟬了嗎?」

  蘇牧沒好氣地看著她:「現在你又認得我了?」他還記恨著那星宿紙牌的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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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起來了嗎?」蛇人不以為忤,妖媚地笑,「你今天的扮相不錯。至少她已經肯見你,總算是一大進步。」

  「進步?我說是終點才對。」蘇牧攤開手。「喂,蛇兄,別再為我的事操心了,算了吧。」

  「你打算放棄了?」

  「我放棄。」蘇牧灰心地看著她,很奇怪,無論竹葉青打扮得多麼嬌艷,扭捏得如何婉轉,他都沒辦法把她當成一個女人,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堵透明玻璃牆,眼睛直穿過去,望向很遠的地方。而他說話的口氣,也完全不似對她交談,而更像自言自語:「她不記得我,一絲一毫也不記得。我認輸了。不管後半生我還要承受多少災難磨折,我認了,不想再做任何努力。既然這一切是我欠她的,既然受苦就是我來世上走這一回的任務,那就承受吧,再大的苦,也總有到頭的一天,到我死了,一切也就了了。」

  「死了也不能了!」蛇人脫口尖叫,尖細的聲音仿佛蛇的信子。她自己也好像被這聲尖叫嚇到了,機警地左右看看,然後壓低聲音,陰惻惻地說,「喝孟婆湯是地獄的規矩,凡人無權決定記得或忘記。而你逆天行事,讓雪冰蟬在活著的時候就做了死後才可以做的事,違背天理循環,一定要接受懲罰!你們的債,是一世世一代代都還不清的,除非,她可以記起來前世的一切,並且原諒你,寬恕你,重新同你言歸於好,只有這樣,災難才可以結束,你們的輪迴,才能真正停止。」

  輪迴?蘇牧閉上眼睛,仿佛看到一條無止無盡的暗道,永無邊際地延伸下去,沿途遍布荊棘,而自己在刑路上跌爬滾打,弄得一身傷,卻永遠走不到盡頭。

  什麼是輪迴?輪迴就是無窮無盡,周而復始,連死都不能自決。

  有雷聲滾過天際,蘇牧突然忍無可忍,號叫起來:「老天在決定這盤棋,說什麼主持正義,說什麼報應不爽,可是,又是誰讓我傷害雪冰蟬的?是誰讓雪冰蟬喝下忘情散的?既然所有的事都由天註定,那麼這一切,不也是老天犯的錯嗎?為什麼又藉口錯誤來懲罰我?如果該懲罰,也先該罰天!罰天!」

  竹葉青大驚失色:「反了!你怎麼敢罵天?怎麼敢指責天的錯?」

  「我罵了又怎樣?」蘇牧不管不顧,索性叉著腰,指著天大罵起來,「老天,你聽著:整天玩什麼天理循環,說什麼天經地義,根本就是胡扯!你把紅塵男女視如草芥,弄於股掌,讓他們自相殘殺,讓他們受盡凍餓疾病之苦,讓他們因為絕望而服從你,乞求你,讓他們生生代代在你的陰翳下苟延殘喘,苦苦偷生,你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不過是一場遊戲,一盤棋局!不過是要我們怕你!我偏不怕!你已經把我打進十八層地獄,已經讓我生死輪迴不得安寧了,你還能怎樣?你來呀!你有什麼招術你使呀!你讓我變豬,變狗,讓我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隨便你!你做好了!你玩好了!我不在乎!我不怕你!你來呀,你來呀!」

  他叫罵著,指手頓足,狀若瘋狂。蛇人早已嚇得呆住了,她從沒有看過一個人有這樣的勇氣,一個人,連天都不怕,連死都不怕,連變豬變狗永世不得超生都不怕,你還能拿他怎麼樣呢?就是老天也拿他沒有辦法了吧?

  烏雲層層堆積,越壓越低,蛇人看著陰沉沉的天心想,就要打雷了,就要下雨了,就要電閃雷鳴,天打雷劈了!這個狂妄的蘇牧就要被電火燒成一具殭屍,會死得很難看。

  蛇人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退,不僅是怕這個滿口髒話罵聲不絕的狂人,更怕老天懲罰他的時候會殃及池魚。

  然而,就在這時候,雲隙間忽然透過一絲光亮,接著,越來越亮,雲開霽散,陽光重新普照了大地,街道上人多了起來,一個頭上扎著緞帶的小姑娘走過來,甜甜地笑著說:「今天是我們冰店開張第一天,免費迎賓,請品嘗!」說著端上一隻精緻的玻璃盤,盤子裡是兩隻看一眼也覺清涼的檸檬冰球。

  這麼悶濕壓抑的天氣,兩枚冰球無異於仙果,真是太讓人渴望了。蘇牧正罵得口乾舌燥,看到冰球,立刻接過盤子,大口大口地吞進嘴裡,一邊嗚嗚地說:「好美味,可惜太少了,要是有兩杯冰水才更過癮!」

  蛇人眼紅地擠過去:「喂喂,別那麼不仗義,讓給我一隻嘛,讓我嘗一個嘛。小妹妹,給我一盤好不好?」

  「可是只有這一盤耶。」小女孩看也不看她,又從冰桶中取出一紙杯冰凍西瓜汁來,衝著蘇牧甜甜地問:「先生要喝水嗎?這也是免費品嘗的!」

  「要喝!要喝!好!好極了!」蘇牧搶過杯來,一飲而盡,又問,「你們還有什麼可以免費品嘗的,都拿出來吧。」

  「還有點心,這是新出爐的芙蓉蛋撻,這是櫻桃蛋糕,這是芒果蛋餅,這是雪梨……」

  「都好,都好,來,讓我每樣嘗一塊。」蘇牧笑得合不攏嘴,一邊大快朵頤,一邊連聲讚美。有生以來,什麼時候一下子嘗過這麼多美味呀,簡直飛來艷福,心滿意足。

  而蛇人,早在一旁看得呆了,這個倒了八輩子霉的蘇牧,不是該喝水噎著,走路摔著,經商賠著,開車撞著的嗎?怎麼忽然間運氣這樣好起來?連免費午餐這樣的好事兒都能讓他遇上?

  莫非,當一個人到了無所畏懼,連天也不怕的時候,天就該怕他了?

  事實證明,蛇人的猜測對極了。

  那以後,蘇牧的運氣忽然好轉了,而且簡直好得不得了,不僅在一個月內連升三級再次坐到了銷售經理的位子上,而且待遇還比以前要好,薪酬高兩倍,並且有專車使用。

  無論什麼時候上飯店,總能遇到酬賓打折;開車上街,總是一路綠燈,而停車的時候,永遠空著一個車位仿佛虛席以待;走在路上,隨便低一下頭都可以撿到鈔票;跟客戶談判,三言兩語就可以成為過命的交情,再優惠的條件以拿得到;最令人艷羨的是,只要是跟他有過一面之交的女人,都會在第一時間裡愛上他,頻頻地對他拋媚眼,那樣子,就好像只要他一點頭,對方就會合身撲上似的。

  然而蘇牧卻未見得開心,他眼裡再也看不到其他的脂濃粉艷,心裡只有雪冰蟬一個人,無論她怎麼絕情,怎麼煩惡他,他卻只是想著她,希望能再見一面,哪怕被她呵斥也是好的。然而,是自己親口承諾過的:從今以後,都不來煩她。怎麼可以食言?

  蘇牧受盡了相思之苦,睡里夢裡都只想著雪冰蟬,她的冷漠,她的絕情,甚至她輕蔑的微笑,在他,都是一種莫大的吸引,魂牽夢繫,刻不能忘。如果不能再見她一面,再多的物質再好的運氣又有什麼用呢?

  悲苦求生的時候,尚有很多事可以牽扯他的精力,可是現在萬事順遂,再沒什麼事情需要分心,雪冰蟬的影子就更加鮮明地出現在眼前,而相思的痛苦,也就越發深重。那是比走路摔跤喝水打嗝都疼痛的一種打擊。蘇牧簡直快被這想念折磨得瘋了。

  他終於再去請教竹葉青。

  「我請求你。」蘇牧的眼光穿過竹葉青的眼睛,像一個發高燒的人在自言自語,由於灼熱的渴望,使他說話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夢囈,「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得到雪冰蟬的芳心?我願意付一切的代價,割頭剔骨都無所謂。」

  竹葉青勝利地笑起來,雙手握拳舉起在胸前,做出祈禱的樣子,崇拜地看著上蒼:「天啊,至高無上的天啊,我再一次看到了你那無窮無盡的魔力,看到了你無所不能的法旨,你是在懲罰這個罪人嗎?你是在對他的不敬做出裁決嗎?世人啊,渺小的淺薄的自以為是的世人,得到一點點就得意忘形,失去一點點就哭天搶地,他們是多麼地愚昧,多麼地平庸,他們怎麼會懂得您的法力無邊不可抗拒?怎麼能體會得出您的神通廣大無遠弗屆?」

  她念咒一般地頌揚著,然後隨手一抓,就不知從什麼地方抓出兩條蛇來,隨心所欲地玩弄著。她吻著那兩條蛇,人的舌頭與蛇的舌頭糾纏在一起,讓蘇牧突然覺得一陣心頭翻滾,幾欲嘔吐。

  然而,蘇牧越難受,竹葉青就越得意,她低下頭,做出俯視的樣子,好像在俯視一條狗,扭動水蛇腰,瞪起三角眼,蛇吐信子一樣地唇槍舌劍:「蘇牧,你終於又來求我了嗎?你再不罵老天爺了?你不是說你不在乎不害怕嗎?不是說永世不得超生都無所謂嗎?怎麼,這才過了幾天安逸日子,就又貪戀溫柔起來了?人啊,卑微渺小的人啊,就是這麼得寸進尺,不知悔改!」

  蘇牧跌坐下來,忽然明白了,難怪這段日子運氣好得不像話,卻原來,又是老天的一步閒棋,一場遊戲,一次撥弄而已。

  世事豈非從來都是這樣的,有時人為了吃苦而絕望,有時卻是因為嘗到一點甜頭而變得怯弱委瑣。

  老天爺乃至天下所有的老闆,都懂得運用這樣一種手勢:一點苦頭,一點甜頭,便讓人志氣全消。

  人的七情六慾,竟也在天的控制之中!

  然而,既如是,老天和人的力量相差懸殊,又何必視人為對手,如此大費周章?如果天可以決定自己是否相思,那麼,天也該能夠決定他是否背叛,又怎麼會發生自己戟手問天的一幕?又怎麼會允許自己憤怒,抗拒,對天置疑?

  不,天不是萬能的!人,也不是完全無力,束手就縛的!

  蘇牧站起來,凜然地說:「好,我不求你!我不相信你的天真的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不然,他又為什麼要苦苦相逼,讓我承認他的萬能?他直接控制我的思維和信仰不就得了,這麼麻煩幹什麼?要我說,天是宇宙間最無聊,最多余的玩意兒!明明一團虛空,偏裝無所不有。我就是不怕它!我的愛與恨,要自己來決定!」

  說完,蘇牧大踏步地走了出去,頭都不再回一下。

  「你會後悔的!你會為你的輕狂受到加倍的懲罰!」蛇人詛咒著,「蘇牧,你想和天抗衡?你妄想!除非你也喝了忘情散,不然,只要你還有一分人性,只要你還有感情,你就會痛苦,就會求我,就會怕天,你會的,一定會再來找我的!」

  然而蘇牧已經不要聽她,他留給她一個絕然的背影,越走越遠。

  蛇人氣急敗壞地追著他的背影跑了幾步,卻又無奈地停下,哆嗦著雙手仰天叫著:「天呀,神呀,您看看,您看看這個罪人是多麼地可惡,您懲罰他吧!」

  隨著她的祈禱,天忽然陰沉下來,烏雲四合,把陽光完全地遮沒了。莫非,天也羞顏?

  天陰沉沉的,是一床無遠弗屆的陳年棉被。

  是因為黃土地下埋過太多的將士,還是歷年殺戮帶來深重的怨氣?

  長安的天空陰霾密布,等閒不肯開晴,屋子潮而發霉,牆壁四周都濕漉漉的,雕花的窗欄甚至生出蘑菇來。

  蘇慕遮覺得煩惱,因為雪冰蟬。

  在「生前」從來沒有令他煩惱過的雪冰蟬現在成了他最大的日常「事務」,他得給她洗澡,還要幫她擦乾。他不能讓一個發了霉的身體做武媒。

  然而這些俗務是他從來沒有操作過的,如何令一個完全不能自理的人保持清潔乾爽呢?天晴的日子還好說,多推出去曬曬太陽就是了;陰雨連綿的黃梅天可怎麼辦呢?

  偏偏這件事,又不能假手於人。因為,她是他的專屬,是他的秘密武器。即使她死在他手裡,也不能活在別人身邊。如果有人窺破天機,盜走雪冰蟬的身體,就等於控制了蘇慕遮的靈魂,所謂授人以柄。

  是以,蘇慕遮將雪冰蟬藏在深閨,不許任何人接近。

  世界上最徹底也是最殘酷的金屋藏嬌。

  那些天,大雨把所有人都封在屋子裡,世界仿佛變得狹小,只濃縮成蘇府的院落那麼大;世上的人忽然都銷聲匿跡,只剩下蘇慕遮與雪冰蟬面面相對。

  下人在蘇慕遮的眼裡從來算不得人,即使他們在他面前走來走去,他也會視而不見,只當成活動的布景;而沉睡的雪冰蟬在他心中,卻始終是活色生香,因為她帶給他武功,也就是帶給他成功。睡去的雪冰蟬,比清醒的時候對他更加重要,簡直就是他另一個自己。

  他畫了一幅潑墨荷花掛在屋子裡。

  因為天潮,墨跡很久都沒有干。

  荷花水靈靈地開在牆上,仿佛有暗香浮動。

  他沒有想過為什麼要這樣做。

  也許潛意識裡,他想讓雪冰蟬在荷香中沉睡?

  他擁抱雪冰蟬,默默地等待太陽。他有些想念陽光下的靜翠湖,想去湖邊走一走,和雪冰蟬一起。

  不僅是靜翠湖,還有玫瑰園,杭州的雷峰塔,蘇州的寒山寺,大理的蒼山洱海,東北的林海雪原……這些曾經留下他勝利足跡的地方,以往他只在乎在那裡舉行過哪一場賭賽,贏過哪些對手,可是現在,他卻想念起那些或者旖旎或者蕭瑟的景致來。

  他不知道,這想念,這以往從未有過的興致,是出自他自己的意識,還是懷抱里雪冰蟬的潛移默化……

  蘇牧站在冰蟬大廈樓前,眼看著天色一層層陰沉下來,就要下雨了。但他不在乎,他不相信電閃雷鳴真會把他劈死,況且,就是真的死了,他也無所懼畏了。

  當年,雪冰蟬明知是毒藥還是一飲而盡,從而讓他記了幾生幾世;如今,明知是死他也要堅守信念,死在她的面前,讓閃電照亮一切,包括她的記憶和感情。那樣,也許她會像他一樣,從此記得他!

  雷響了,雨下了,閃電飛過去了。雪冰蟬站在大廈落地玻璃窗前,拉開帘子一角,久久地注視著樓下的蘇牧。這個奇怪的年輕人,他說過不再煩她,就真的再沒有來找過她,今天忽然又重新出現了,卻為了遵守諾言而不曾上樓打擾,甘心站在雨地里淋水,難道他真是瘋子?可是不像啊,她見識過他的賭技,還是很不錯的,一個思維縝密很有條理的人。然而,他究竟為什麼對自己如此莫明其妙地痴情糾纏?他們分明是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他為什麼每次見到她的時候,眼裡都燃燒著那麼深重的痛苦?而自己,又為什麼無緣無故地那樣嫌惡他,迴避他?

  當想到嫌惡的時候,雪冰蟬驀然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對蘇牧的嫌惡早已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深的關切和好奇。她有一點想重新認識這個年輕人,接近他,了解他,認真傾聽他的故事。是啊,他不是說過要給她講一個很傷感的故事嗎?自己為什麼一再拒絕他,不讓他說出口呢?

  雪冰蟬終於回過頭,對秘書說:「請那個人進來避避雨喝杯水吧,告訴他,如果他沒感冒的話,我想跟他談談。」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那麼,滿園的玫瑰花,豈不成了天堂集會?」

  玫瑰園中,雪冰蟬陪著難得有興致遊園的蘇慕遮邊走邊聊,一邊隨時採花入籃。

  「花開在枝頭上,但是落在爛泥里。富貴榮華,究竟有何意義呢?」

  「但是花總要開放後凋謝才成之為一朵完整的花,而我們還沒有嘗試經歷真正的勝利。」

  「你寧可勝利後再失敗?」她仰起頭看著他。

  「爛在泥里。」他笑起來,表情里滿是一種不在乎的瀟灑。

  她覺得無奈,同時一如既往地為他這個笑容而傾倒。

  進府半年,她已經很了解他。他有思想,但是沒有感情。善良,同情,溫存與愛這些詞對他沒有意義,他所需要的,只是勝利,榮譽,賭並且贏。

  但是了解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她無可救藥地愛他,死心塌地地為他。

  她的眼裡心裡,只有他,沒有自己。她的感情,生命,意旨,都可以獻給他。如果他要,甚至她願意把她的靈魂給他。然而靈魂,這是他從不認可的。

  可是,又有什麼所謂?哪怕他給予她百般羞辱,千鞭撻笞,只要偶爾一次,那麼千鈞一髮的瞬間,他對她微笑,她便會毫無所怨,心滿意足。

  「公子,你看。」她指給他看,滿園的紅玫瑰中,竟然奇蹟般地盛開著一朵雪白的花朵,皎潔如月。她讚嘆,「多麼美麗。」

  「我採給你。」他走過去,摘下那朵花,替她簪在髮際。

  她的眼睛驀然閃亮了,比花更加皎潔晶瑩。

  所有的努力和隱忍,所有沉默的熾熱的愛情,哪怕只是為了換取這片刻的溫柔,也已足夠。

  她在心裡暗暗說:公子,我願愛你一生一世,直到死去。

  貽人玫瑰之手,經久猶有餘香。送花的人記得,收花的人,卻已經忘了嗎?

  蘇牧和雪冰蟬終於面對面地坐了下來,就像一對久別重逢的老友那樣,那種難以遮掩的熟悉的味道就連瞎子也嗅得出來。然而他們,分明是第一次真正心平氣和地交談。

  「說出你的故事吧。」雪冰蟬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維持以往的冷靜和矜持,卻偏偏不由自已把語調放得輕柔,同時,一種從未有過的辛酸湧上心頭,莫明地有些想落淚。

  蘇牧更是百感交集,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前生,雪冰蟬親手為他烹過多少杯香茗,陪他度過多少個良宵,然而,他何曾珍惜過?今世,又有多少次他夢寐以求這樣的場景,而今終於成為現實,但他怎能知道,當故事說出之後,會是怎樣的結局?他與天斗與命斗,帶給雪冰蟬的,到底會是福,還是禍?

  想到「斗天」兩個字,蘇牧悚然而驚,自己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任由老天爺怎樣對付他都不在乎,可是雪冰蟬呢?冰蟬是無辜的,她還被蒙在鼓裡。她不認識他,不在乎他,不記得他,也就不會痛苦,不會傷心,不會和他一樣承受命運的折磨。然而,一旦他說出命運的真相,她的平靜生活還能繼續嗎? 而且,讓他如何忍心對她重複,前世雪冰蟬最終的結局?如何親口告訴她那場滅絕人性的大火,那火中化蝶的慘劇?

  他忽然想,今世的雪冰蟬一帆風順,遂心如意,都是因為前世付出太多。然而當她記起那些慘烈的往事,當她對他說原諒說寬恕,改寫他的歷史,會否,她自己的命運也會從此改變,走入歧途呢?她會不會也因為觸怒上天而分擔他一半的災難?

  不,前世他已經虧欠冰蟬太多太多,今世,又怎麼可以繼續對她不起?不管受到什麼樣的不公對待,他有什麼理由拖冰蟬下水,讓她和他一塊兒落難?

  就讓他一個人爛死在泥塘中,身受火燒水淹之苦吧,雪冰蟬,應該永遠是冰清玉潔,高高在上的。

  不能說,不可說,一說即錯!

  蘇牧看著雪冰蟬,決定選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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