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鵝湖

2024-10-06 00:31:21 作者: 西嶺雪

  我又給你寫信了。

  我知道這些信都是發不出去的。但是也許很多年後會有人看到它們。

  有人看到它們的時候,我一定已經不在人世了。我的身體在土下風化,或者,飛做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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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這些信還在,於是我對你的愛也還在,像耶酥釘在十字架上,當我在紙上寫下對你的愛,我的心也就釘在了紙上。

  這些紙拿在別人的手裡,一拿起就變了灰,散在風中,風一吹,就空了。

  我的愛也空了,靈魂得到飛升。

  如果我不再愛你,我會變得很輕鬆。輕如天鵝。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丹冰醒來時,發現自己在湖邊。

  天鵝湖。

  荒野密林的深處,綠柳成蔭的湖岸,岸邊是鮮花爛漫,鳥語呢喃。湖面上青萍聚散,荷葉連天,有無數天鵝在其間冉冉地游。

  天鵝,真的天鵝。

  丹冰在動物園看過天鵝,專心揣摩過它們的姿態,並將它融進舞蹈。可是,這樣近這樣真切地看到一群野生的天鵝,這還是第一次。

  天鵝們在湖上嬉戲,優遊爾雅。一層淡淡的綠煙浮動在湖面上,隨著風的吹拂時聚時散,變幻無窮,像一個做不醒的夢。湖底青荇搖曳,引得魚兒不住地接喋。有風將岸邊的落花吹了到水中,載浮載沉,漸行漸遠。

  丹冰艷羨地看著,目奪神馳,只覺水光雲影,搖盪綠波,不待仔細尋味,卻已變幻於無形,真是畫裡也描繪不出的美景哦!她不是一個擅詩的人,可是此情此景,卻使她想起一首極古老又極簡單的詩來了――

  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如果可以將「魚」字改成「天鵝」,就更恰當了。她撐著地面想站起來,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沒有手,她的手臂化成了兩隻翅膀,而她的腳,腳趾粉嫩透明,趾與趾間長著小小的蹼,她驚叫,卻說不出話來,她的聲音是一種鳥鳴――哏哏!哏!哏哏!

  她變成了一隻天鵝。一隻不折不扣的真天鵝。

  丹冰張著天鵝的翅膀撲沓至湖邊,在水面投下自己的身影:小小的冠,小小的喙,完美的雙翅,還有完美的蹼,她真的變成了天鵝!

  臨波照影,她細細地想回頭,想到舞台上最後的演出就再也想不下去了。記憶里的最後一個片斷是《天鵝之死》里那個悽惋的收場動作,雙臂擺合,愈伏愈低,漸漸合攏羽毛,宛如安靜地睡去。

  再醒來,黃粱已熟,而她,變作了天鵝。

  今夕何昔?此地何地?是她撞進了時間隧道?還是已經重新轉世投胎?這裡是世外桃源亦或綠野仙境?如果再回到人間,不知是不是已經百年?

  天鵝們看到有新夥伴加入,並不見得友好,一齊對著她示威地鳴叫――哏!哏哏!

  丹冰聽出了那語氣中的憤怒和不歡迎,卻聽不懂具體的含義。她委婉地解釋,想向它們表示自己並沒有惡意,可是――哏哏,哏哏。她發出天鵝的鳴聲,可仍沿用著人類的思維方式和語言習慣,她是一個異類!她的叫聲里,沒有意義。

  她啞住,知道自己做了一隻「夾生天鵝」――空有天鵝的身體,可是思想,仍然是個人,是那個跳舞的小姑娘阮丹冰。

  天鵝們聽到她語法錯亂的鳴聲,以為是挑釁,更加不滿了,結成一隊向她逼近,一齊振翅斥責:哏哏!哏哏!

  沒有人了解自己的語言,哦不,應該說,沒有天鵝了解自己。丹冰落寞地低下頭,游至角落裡,對著湖水清理自己的羽毛,心底盛滿難言的孤寂與哀傷。初夏,乍暖還寒,她半埋在水中,天鵝的眼睛裡,流下了兩行人的眼淚。

  水猶冷,眼淚更冷。

  做人的時候,常常喜歡感慨著一句話:人在人群中最孤獨。

  現在才知道,一個擁有人的靈魂的天鵝在天鵝群中才真正孤獨。

  暮色四合,夜的溫柔一層層濃濃地擁圍上來,略覺清寒。

  丹冰用翅膀裹住自己,懷念著鴨絨被和木板床。再硬的床也比最軟的草好呀。露水打濕了她的羽毛,她微微打個寒顫,舉首望天,廣漠浩瀚的夜空點綴著幾顆疏落的寒星,橫著淡淡的一縷雲,若有若無的雲絲中,一輪孤月高高地懸著,泠泠地綻放一天清峻的光華,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人世滄桑,萬家燈火,還有這寂寞的叢林湖畔。

  湖心島上,天鵝們都睡了,立著一隻腳,連負責守衛的哨兵天鵝也朦朧。丹冰睡不著,怎麼能睡得著呢?這是她天鵝生涯的第一夜,太離奇,太渺茫,太莫明其妙,太匪夷所思了。還不習慣站著睡覺,一雙翅膀有事沒事地扑打著,不明所以。

  她還是一隻新報到的天鵝哪。

  她漫步在湖邊,欣賞著剛剛抽出令箭的荷花,已經是五月了,很快這些花就會開放,像一個個凌波仙子舞在水面,像塔里尼奧在舞劇中扮的仙女。哦仙女,那真是一出美麗的舞蹈。

  丹冰開始試著在湖邊起舞,用她新生的蹼,而不是踮起腳尖。

  多麼諷刺,曾經想盡辦法將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一雙腳尖處,一點一顫地舞動。現在,卻因為扯開腳掌而失去重心,要從頭學習平衡這門學問。

  振翅,跳躍,大跳,再一個大跳,騰空……咦,她飛起來了。她真的飛起來了!

  丹冰靜靜地在湖面上飛了一個圈又一個圈,用這個視角俯看地面真是好玩呀,湖水與荷花都好像要迎面撲來似的。一隻蛙躍上荷葉對著她「呱」地一聲,丹冰陡地一驚,失去了平衡,一個倒栽蔥扎進湖水中,連忙划動翅膀,撲騰著躍出湖面,十分狼狽。

  忽然,四下里響起歡笑聲:嗄嗄嗄,嗄嗄。原來是那些天鵝被驚醒了,看到她這番狼狽,都笑起來。

  丹冰羞窘地將頭藏在羽毛間,等一下伸出來,天鵝們又開始笑:嗄嗄,嗄嗄嗄。

  噫,可真難聽。丹冰忍不住也笑了,嗄嗄。哼,竟是一樣的。原來,同為天鵝,雖然她還不懂得該怎樣使用天鵝的語言,可是表達最簡單的喜怒哀樂時,她們的聲音卻是一樣的。

  丹冰知道了,高興起來,起勁兒嘲笑自己:嗄嗄,嗄嗄嗄。

  天鵝們看到這新來的夥伴這樣活潑好玩,都對她友愛起來,有了好奇心,紛紛游過來同她親熱地交頸,互啄羽毛。有兩隻天鵝更在她面前表演高難度的飛行,如何振動翅膀加速或轉向,如何在收攏翅膀時繼續滑翔,姿勢優美嫻熟,比丹冰自己琢磨出來的強多了。

  丹冰的好勝刻苦勁兒又上來了,立刻開始學飛,一圈又一圈,不厭其煩。天鵝們扇動著翅膀給她加油,笑聲在月光下傳得格外清遠:嗄,嗄嗄,嗄嗄嗄。

  丹冰覺得,那真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

  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射進密林時,天鵝們便醒來了,開始一天的游弋。

  她們圍成一圈,熱心地給丹冰當老師,教它如何熟練地使用腳蹼滑水。那情景,真跟劇團里排練《天鵝湖》一模一樣。

  丹冰覺得,在這一刻,自己就是舞劇中那個被施了魔法的天鵝公主奧傑塔,等待著王子來搭救,而這些天鵝,就是和她一起罹難的女伴們了。只是不知道,如果她們也都是人變的,又是一些什麼樣的人呢?

  故事裡說,只有從未許給別人的忠貞不移的愛情才能解除奧傑塔的魔法,讓她重新變回人形。

  王子向奧傑塔發誓會永遠愛她,並將在母后為自己舉辦的宮廷舞會上宣布與她訂婚。奧傑塔告訴他,她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中,如果他破壞誓言,她將和她的女伴們永遠消失。

  到了第二天舞會開始的時候,奧傑塔礙於魔法的困厄無法出現,而長相與她酷似的黑天鵝奧吉尼婭卻冒名前來。王子把她錯認作白天鵝奧傑塔,當眾宣布要娶她為妻。奧吉尼婭成功地破壞了王子的誓言,尖叫著飛走了。王子知道中計,追悔莫及。

  天鵝湖畔,悲痛得無以復加的奧傑塔向女伴們訴說了王子的負心,這已經是她們的最後一夜,等到天明來臨,她們就將從此消失,化為虛無。天鵝們傷心地哭泣,手臂搭著手臂,最後一次跳起悲傷的輪舞。

  這時候王子趕來了,他告訴奧傑塔,他並沒有背叛她的愛,他所以會答應娶奧吉尼婭,是因為把她當成了她。他對著奧吉尼婭發誓的時候,念的是奧傑塔的名字,那些誓言,仍然是對她而發。

  魔法被破除了,純潔忠貞的愛情獲得了最後的勝利,奧傑塔和女伴們圍著王子跳起歡快的舞蹈……

  密林深處,有一雙眼睛在窺視。

  一雙人類的眼睛。充滿人類特有的貪婪與欲望。

  丹冰驀地停下舞步,憑著同類的本能,驚覺到危險的訊息。她回過頭去,便迎上了那對眼睛。獵人的眼睛。與那侵略性的眼光同時暴露出來的,是黑洞洞的槍管。

  不好!丹冰張開翅膀,大聲向同伴們示警:哏哏哏哏哏哏哏!

  可是天鵝們聽不懂她的話,又為她奇怪的發音大笑起來,嗄嗄!嗄嗄!

  獵人舉起了槍,那槍管在瞬間化成舞台頂突然墜落砸向曲風的大燈,丹冰不顧一切,忽然張開翅膀俯衝過去,以在燈下救曲風的速度和勇氣義無反顧地撲向草叢中的獵槍……

  砰!槍響了,一縷青煙,丹冰的身形一窒,血花飛濺,她墜倒在地,猶自拍動著那隻未受傷的翅膀情急地向同伴們告警。

  天鵝們被驚動了,嘩地一下飛起,在瞬間遠遠飛散。

  獵人舉起獵槍連連向空中射擊,已經來不及了,天鵝們及時地安全飛離到射程之外。

  丹冰笑了。

  獵人懊喪地站起,奇異地看著那隻受傷的天鵝,又是惱怒又是驚訝,多麼聰明而勇敢的一隻天鵝,竟然懂得用犧牲自己來保護同伴。因為感動,他在一瞬間竟然有些動搖,想放過那隻天鵝,可是想到錢……

  「挺俊的一隻天鵝,賣到餐館去,准能賣個好價錢。」獵人自言自語著,倒提著那杆冒煙的獵槍向丹冰走去,可是,就在他的手剛剛伸出,那隻天鵝忽然騰空飛起,灑下一路血花直直地向叢林之外飛去。

  天鵝之死。死也不要死在獵人的手上。它還要在死前作最後的掙扎,完成最美的舞蹈。

  天際有雲絲縹緲,獵人舉首悵望,哪裡還有天鵝的影子?

  丹冰在天空上寂寞地飛,拼盡最後的力氣。

  她要去找她的王子,只有王子才可以破除魔法,救她重生。

  施魔法的人並不是可惡的巫師,卻是人類中最平庸卑賤的――以獵殺珍禽謀取暴利的偷獵者。

  漸漸飛出叢林,回到城市,正是近鄉情更怯,不禁有幾分患得患失。

  呀,依然是那般的高樓大廈,依然是那般的車水馬龍,有軌電車叮叮噹噹地馳過,電影院門口的海報並沒有換。

  她放心了。不是南柯夢醒,沒有昏睡百年,現實並不曾流失在時間的汪洋里,上海依然還是她熟悉的那個上海,並不曾改朝換代。

  霓虹燈依次亮起,天鵝飛過鱗次櫛比的高樓,在人群中尋尋覓覓。

  相思如扣,少女的心事從來都只為那永恆的一個人――曲風才是她的王子。

  近了,更近了,已經看得見劇院圓圓的屋頂。今夜有大型舞劇表演嗎?不知是不是《天鵝湖》?是不是《仙女》?是不是《紅花》?是不是《吉賽爾》?

  丹冰棲息在劇院的屋頂,俯視人群如潮水湧出。

  她等待著。

  她知道曲風總是最後一個走出,抱著他心愛的大提琴。

  月亮很冷。城裡的月亮沒有叢林裡那麼清明,可是也有如水的光輝,平整整地鋪滿在劇院門前的空地上。

  丹冰的翅膀在流血,一滴一滴,滲出它生命的氣力。

  她堅持著。不,不能死去,一定要堅持到曲風出現,她要再見曲風一面。當她是一個人的時候,是為了曲風才拼力承接那盞當頭砸下的巨燈的,也是為了曲風才有勇氣在重擊之後仍然堅持跳完《天鵝之死》;如今,她成了一隻天鵝,可是她的心依然和以前一樣,不管她的外表變成什麼樣子,她的心依然愛他。而垂死之際,最後的想望仍然是為了他!

  人潮漸漸散去,劇院門口冷落下來。

  丹冰等待著。有沒有等過一百年?

  終於,曲風出現了,不僅有他的大提琴,還有小林!他們手挽手,肩並肩地自劇院裡走出,如交頸鴛鴦,相依相偎——鴛鴦的世界裡,沒有天鵝。

  丹冰本能地呼喚了一聲:哏!她閉了嘴,絕望地起飛。作為一隻擁有人類思維的天鵝,她既不能表達天鵝的語意,也無法發出人類的語言。她不僅是一隻夾生天鵝,更是一個夾生人。

  她不想再見曲風了,她已經看到他的背影,夠了。剩下的,就是找一個隱秘的地方,安靜地有尊嚴地不受打擾地死去。她拍動翅膀,如白雲出岫,掙脫種種的情緣糾扯,欲破空飛去――但,不行,她沒力氣了。

  她沒力氣了,垂直地落下,落下,如萬念俱灰,塵埃落定……

  曲風聽到拍打翅膀的聲音,驚訝地抬頭,看到一隻天鵝對著它直直地墜下來,落在他腳下,不動了。他俯下身,看到天鵝的翅膀,流著血。血迅速地染紅了地面,像蜿蜒的心事,潺潺如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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