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吉賽爾

2024-10-06 00:31:14 作者: 西嶺雪

  今天我們跳《吉賽爾》。

  我喜歡吉賽爾。這是個悽美憂鬱的愛情故事。就像我和你。

  牧羊女吉賽爾愛上了英俊少年阿爾貝特,他們在原野中散步,共舞,蝴蝶兒圍著他們飛,他把野花插在她頭上,對她微笑。

  她愛他,愛得魂傾夢與。然而,當衛士們尋來的時候,她才知道,原來阿爾貝特是王子,並且已經訂了婚。當他和他的未婚妻重逢,並跳著他曾與她共舞過的旋律時,吉賽爾心碎氣絕,成為維麗絲女鬼王國里的一個新魂。

  維麗絲女鬼,那是一些為情早夭婚前身亡的無主孤魂,她們不甘於墳墓里無邊的寂寞,在她們死去的心靈中,在她們死去的腿腳里,還燃燒著那股生前未曾得到完全釋放的對舞蹈的激情。於是她們在每個月圓的晚上便從墳墓里走出來,成群結隊地來在橡樹下跳舞,抓住每個邂逅的男子做舞伴,瘋狂地擁抱他,輪流親吻他,連喘口氣的空歇也不給他,直到他舞至力竭而死。

  哦,這真是世間最殘酷最香艷的死法。

  那個晚上,月色朦朧,清風徐送,吉賽爾的同伴抓到了王子,逼他參加「死亡之舞」。他眼看也要成為義冢里新的孤魂。吉賽爾出現了,她不計前嫌,機智地與同伴們盤旋,救下王子,並在黎明到來第一聲雞啼響起時重新消失……

  我愛,如果我是吉賽爾,你便是我的王子,只要可以保護你,為你奉獻,我也一樣會去做,以生命,以摯愛,換得你的永生。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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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冰在舞台上翩然飛旋,舞得寂寞而憂傷。

  幽藍的追影燈下,身著羽衣的她柔若無骨,輕如飛雪,有種迷離恍惚的意味。讓人琢磨不清,這是一個人呢,還是一個影子,或者,真的是一隻天鵝?

  大提琴淒清的曲調流水一樣淌在大廳里,淌過每個觀舞人的心。輕,柔,綿,傷,好像一條河,一邊暢快地流著一邊隨手俯拾,把聽者被曲調揉碎零落的心拾起,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洗淨了,再還回腔子裡。

  於是聽的人心裡空蕩蕩的,就只剩下這阿波羅的琴聲。

  老團長站在幕後激動地雙手互搓著,一遍遍說:「曲風這小子,今晚拉得硬是好,真神了!」

  副團長也微笑著:「要不是他這手絕活兒,光憑他那脾氣,十個曲風也開除了。」

  他們又一齊將目光投注在丹冰身上:「丹冰真不錯,沒白疼她。」

  「嗯,是棵好苗子,不可限量。」

  「不可限量。」

  台上的丹冰單腿站立,另一腿屈膝,腳尖稍稍接觸地面,頭低向肩側,雙臂相連,折斷腕部,反覆做出柔和的彎曲翅膀的動作,驚嚇而又典雅,完全是飛禽的樣子。她的雙臂緩緩打開,深深吸氣,突然輕輕一顫,仿佛觸動傷處,又仿佛抖落身上的湖水。

  曲風激情地演奏,不時抬起頭關切地看一眼飛舞的丹冰,有種不同以往的深深動容。在這西方的樂曲和舞蹈中,他領略到的,卻是一首中國古詞的意境: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丹冰乍驚乍飛的動作,多像是一隻受傷的天鵝孤獨地盤旋在星空下。誰能看得出,就是這隻受傷的天鵝,剛剛才在「滅頂之災」下將他救出呢?

  大燈墜下時,他在瞬間想到了死亡。可是這死亡使者卻由丹冰替他接待了。他莫明其妙地逃了生,而丹冰竟也毫髮無傷。

  所有人都為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驚嘆不止,團長和副團長彼此擁抱著,慶幸地大喊:「太險了,太險了!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那麼重的一隻燈,又砸得那么正,便是個彪形大漢也被砸傷了,何況嬌嫩如春花的丹冰呢?可是,她只是略微暈眩了一下,很快就醒過來,完好無損。

  若不是那燈的碎片還狼藉一地,簡直不相信剛才一幕在現實生活中真實發生過。忍不住懷疑:那燈到底有沒有擊中阮丹冰?

  燈有沒有擊中阮丹冰?

  獵人有沒有擊中天鵝?

  音樂急促起來,阮丹冰一個大跳,又一個大跳,緩慢的arabespues後緊接著是無數個fouettes,她開始旋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整個人旋如陀螺,將人的心一陣陣揪緊,揪緊,是箭在弦上,而弓弦將斷。

  天鵝之死。表現的卻是生。

  生的意志。生的渴望。生的追求。

  那是一隻中槍的天鵝最後的掙扎,在彌留之際迸發出的對生命最強烈的渴望,不屈的生命絕舞。

  丹冰在琴聲中與這隻舞完全合二為一,天鵝就是她,她就是天鵝,那隻中了槍的、垂死的天鵝,拼盡性命也要盡全力一舞,用生命完成最後的掙扎與最高的追求。

  剛才,就在她被大燈擊昏的迷眩中,她恍惚看到,天邊有天鵝冉冉飛來。她想,那是她,她就是那隻天鵝,她還沒來得及飛呢。

  從沒有一個時刻像此刻這樣珍惜生命,珍惜活著的權力。十二年的努力,那麼些艱難刻苦的訓練,那麼精心布署才爭取來的機會,不能在今夕功虧一簣。

  記憶深處,仿佛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別跳這麼多舞了,吉賽爾。跳舞會使你心臟破裂而死的。那些早死的少女要變成不幸的幽靈――維麗絲,晚上在墳墓中跳舞,勾引路人參加那令人喪命的輪舞。」

  這是母親的聲音。

  是吉賽爾的母親,抑或阮丹冰的?

  丹冰從沒有見過媽媽。早在她3歲那年,母親已經因病去逝了,她是跟著奶奶長大的。

  寂寞的童年,她唯一的遊戲就是跳舞。對著鏡子,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空蕩蕩的屋子裡,她的舞蹈是唯一的喧譁,而鏡子是她的回聲。

  奶奶並不老,也不像人們印象中的通常的「奶奶」形象,她今年才50歲多一點,會打扮,品味一流,而且手頭頗有一點錢,在上海那樣寸土寸金的地方,她擁有一座小花園和三層樓的別墅。

  這些,一半是爺爺留下的,另一半是爸爸供給的。

  爸爸在美國,每年都會給奶奶匯來很多錢。美金。折成人民幣就更多。

  丹冰從小不缺錢,她缺的,只是愛與溫存。

  她的愛,都給了舞蹈。

  遇到曲風時,就給了曲風。

  曲風的琴聲里有她的魂,她整顆心都被他的琴聲收走了。永生不得釋放。

  6歲時,丹冰跟著奶奶去看了一場芭蕾舞劇,《吉賽爾》。

  從此她就迷上了芭蕾。她知道她跳的那些原來不叫舞,吉賽爾才是有靈魂的舞蹈。

  吉賽爾是一隻鬼,跳舞的鬼。

  她像夢境一樣攫住了丹冰的心,從此她再不能離開舞蹈。

  奶奶將她送進少年宮,學習扮天鵝,後來又進到劇院,仍然是一成不變的天鵝,天鵝與芭蕾有不解之緣。

  每當穿上羽衣,她便著魔。

  所有跳舞的人都有幾分瘋魔的。吉賽爾在死前也是發了狂。

  吉賽爾對王子說:「你騙我,你不是王子,你是我的阿爾貝特,你把阿爾貝特還給我!」

  王子不能還她,她便瘋了,失心而死。

  死後,加入到維麗絲中間去。

  吉賽爾是一隻鬼。維麗絲是一種鬼。跳舞的鬼。「在她們死去的心靈中,在她們死去的腿腳里,還燃燒著那股生前未曾得到完全釋放的對舞蹈的激情。」

  丹冰的腿腳里,也燃燒著那樣的激情。它們從她的足尖里發出,抵在舞鞋冷硬的楦子上,柔軟而痛楚。

  從6歲扮天鵝,扮了12年。

  一天天地長大,自蛹至蛾,自醜小鴨變成白天鵝,今晚,才是第一次有機會登台獨舞。

  不可失去的機會。

  她睜開眼睛,清醒明亮,說:「沒事,我還要飛呢。」

  她還要飛。

  她要打起精神對付今晚這次意義非凡的單飛。

  睜開眼時,她看到曲風跪在她的身邊,他的手握著她的手,真好。

  當人群散去,曲風仍然握著她的手不放,半真半假笑嘻嘻問:「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要怎麼報答你?」

  她望著他的眼睛,一直望到他靈魂深處去:「答應做我的男朋友。」

  「哦,以身相許?」他邪邪地笑,「行,就讓你做我的女朋友之一。」

  她的血在瞬間凝結。

  這是一個混蛋!她想。可是她不能不愛這個混蛋。

  她愛他,也希望他愛她。不是他習慣的那種愛,那種博愛或者濫愛;而是她追求的那種愛,專一而熱烈,至死不渝。就好像,吉塞爾。

  如果不能得到,她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沉默,永生不讓他知道;要麼,死!

  在此之前,她一直選擇前者,什麼也不對他說,無論接受與拒絕,都當作沒發生;她不是不知道他的無情與浪蕩,可是,卻一直以堂吉訶德挑戰風車那樣的熱情去捍衛自己的愛,堅信什麼樣的心都有柔軟的一面,終會被打動。她沉默地守護著少女最初也是最終的愛情,分分秒秒地關注,點點滴滴地奉獻,期待他有一天終於為她留意,為她動心,為她鍾情。

  可是現在,她已經等不到那一天,她只得當著他的面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把驕傲的外衣在他面前剝落,讓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做我的男朋友。」她放棄了沉默,把自己最柔軟最致命的傷展示在他面前,而如果一旦被拒絕,她就別無退路,只剩下一種選擇……

  他仍在吊兒郎當地追問:「怎麼?行不行啊――做我女朋友之一?」

  她忽地站起,摔上門,毅然轉身離去。

  曲風用心地拉著他的大提琴。

  他從沒有這樣用心地拉過琴。他愛音樂,視為第二生命,每一次演出都很盡力。可是,直至今夜,他才真正覺得,他的琴聲是有生命的,奔流著,傾訴著,宣洩著,流出霜天白夜,流出冷月清輝,流出漫天蘆花如飛雪,流出點點沙汀若寒星。

  他在琴聲中注視著阮丹冰。剛才,她說出要他做她的男朋友時,她的眼睛閃著亮,可是,卻不是熱望,而是戒備和憂傷。好像不等他回答,她已經知道答案似的。當他到底還是說出了那個她怕聽的答案,她眼中的光便熄滅了,她清秀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神情冰冷。她用這種冰冷來保護自己,卻不知道,初結的冰是最易碎的呀。

  她摔門而出,走得那麼決絕。使他忽然打了個冷顫。他想起剛才握在他手中的她的小手,柔軟嬌膩,冷而香,沒有一絲暖意。他有點後悔剛才面對女孩請求時自己那輕佻的答案,「女朋友之一」,在他,是權宜之計,可進可退;在她,卻可能是比拒絕更加難受的巨大羞辱,因為玷污了她純潔的感情。

  他知道自己剛才可能傷害了她。可是,這樣的回答,已經是在努力將傷害降至最低。好在,那樣的小女孩,愛也容易,忘也容易,受一點點傷也不一定是壞事吧?

  憑心而論,他不是不喜歡她。

  她的青春,敏感,狂野,任性,以及才華橫溢,嬌艷欲滴,對於他在在都是一種誘惑。

  也是危險的警告――她不是一個可以玩的女子。

  他非常喜歡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刻,但僅止於琴奏。當他彈起鋼琴或者拉起大提琴,而她翩翩起舞,他便覺得生命是充盈的,喜悅的,優美而豐富,靜諡而平和。

  然而一旦曲終,接著便是人散,否則不堪面對。

  舞者和琴師的愛,永遠是相望不相親。

  止於舞台。

  台上的丹冰在旋轉,永遠沒有盡頭的旋轉,仿佛穿上了傳說中的紅舞鞋。這也是芭蕾演員最考腳力的基本功,旋轉的時候,腳尖不可離開原地半寸,就像一根針釘在羅盤上。

  當她旋轉至不可能的迅急,足尖迅速交替,緩下身形,不住地踏著小碎步一次又一次騰空,一次比一次慢,但是一次比一次高,無限憂傷留戀,羽毛顫動,若有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她最後一次抬頭,凝眸,櫻唇將啟,而雙目微闔,正欲拼力一搏,作最後一次衝刺,一直衝到天上去……音樂戛然而止,天鵝猛地仆伏在地。

  死一般寂靜。

  全場的人都忍不住身子向前輕輕一仆,似乎受到震盪。

  在幽藍的追影燈下,在若有若無的音樂聲中,在全場幾千雙眼睛的注視里,天鵝雙臂交疊,不斷做出一個又一個優美哀婉的折腕動作,那麼慢,慢得好像舉起千鈞重擔,偏偏又那麼柔,柔得仿佛風過葉梢。然後,驀地一回頭,眼神凝住,電光石火間,那用盡心力的一瞥,仿佛說盡萬語千言,竟是淒絕艷絕。

  曲風一驚,一聲餘響繞上屋樑,久久不絕。

  而天鵝已經悽惋地收回眼光,亦收攏雙臂,緩緩做出最後一個收場動作,合身倒伏,再不肯抬起頭來。

  萬籟俱寂。

  寂寞如天鵝之死。

  大幕緩緩落下,觀眾忍不住全體起立,掌聲雷動。

  沒有人看到,一滴淚自丹冰的眼角悄悄滑落。

  她沒有爬起來。

  她再也不會起身跳舞。

  旋舞中,她早已心力俱竭,她的心已碎,魂已飛。

  其實,早在大燈砸中她的時候,她的心就碎了。只是,她有強烈的心愿未了。就像那隻中槍的天鵝,在臨死之際煥發出生命最熱烈的渴望,誓要拼盡餘力去完成生命的未完成之處:一是要向他表白她的愛;二是跳完這支舞。

  她都做了,然後從從容容地,選擇死亡。

  在舞蹈和琴聲中,悽美地死去。

  或者,重生,化為天鵝。

  台下的觀眾擋在幕布後不明所以。可是後台的人是看到的。曲風第一個發現情形不對,沖向台上的時候,已經太遲。

  丹冰伏在那裡,不語,亦不動,好像已經失去生的意志,再不願看這個無情的世界一眼。

  呼救聲,尖叫聲,喊聲,哭聲,頓時響成一片。團長嘶聲叫著:「打119,叫救護車來,快,快!」

  而台下掌聲在繼續。掌聲中,觀眾忽然大聲鼓譟起來,齊喊著一句話:「天鵝!天鵝!」

  是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

  是丹冰化做了天鵝,還是天鵝飛進了丹冰?

  就在大幕緩緩拉上的一剎那,一隻天鵝自丹冰的身體中飛出,於眾人的眼光與喧囂聲里,靜靜飛出舞院。

  天鵝之死。

  可是,在丹冰倒地的時候,天鵝卻活了。

  用生命拼力一舞的丹冰,在曲終時飛做了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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