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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打破陰陽界,還魂到人間

2024-10-06 00:23:32 作者: 西嶺雪

  無顏重新回到人間,是在一個晚上。她抬起頭,就看見彎彎的月亮。

  是上弦月,將圓未滿,朦朦朧朧的月色並不是很好,然而也足以令無顏驚心動魄的了。

  她知道這就是月亮。沒有人告訴她這是月亮,但她知道這就是月亮,皎潔的,高遠的,帶著釉白釉藍的光,在黑絲絨那樣深厚的夜幕里望下來,悲天憫人地,仿佛要同無顏說話。

  無顏仰著頭,盯著月亮看了很久,然後開始細數月亮旁邊的星。那麼多的星星,每一顆都有光,它們依靠光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無顏又想流淚,可是流不出,她的眼睛終於可以看得見了,可是她沒有了眼淚。

  以前她在天黑的時候上床,夜盡天明,她卻仍然醒在另一片黑暗裡。她以為她的人生只有無盡的黑夜沒有白晝,然而現在她知道,原來黑夜也不盡然是黑暗。

  她跪在月光里祈禱:「月亮啊月亮,我並沒有奢望可以和令正有完美姻緣,我更沒有野心要傷害令正的性命,我只求得回陽身,用這雙看得見的眼睛和他相聚幾日,讓我好好地愛他,並得到他哪怕是一分鐘真心的愛情。到那時,我縱魂飛魄散,也是心甘情願。」

  在黃泉的倒影里第一次看到令正模糊的影子時她就決定了——還陽去!

  她本來是拒絕了老鬼的,她說過她不要還陽,不要重生,不要再續來生緣。她說過她只想喝一碗孟婆湯,忘記前塵,經歷輪迴。

  

  然而她卻看見了令正,在黃泉的倒影里。

  黃泉本來是陰深不見底的,任何東西扔下去都不會浮起,沒有光亮,沒有回聲,無論鳥羽還是落葉,投進去立刻化成石頭般凝重的泉水,嗚咽流淌,甚至沒有一絲的漣漪。

  然而當花妖轉過了身子,面對著黃泉梳理她一頭又濃又黑的長髮時,水波卻忽然泛起柔光,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那不是花妖曼珠,也不是老鬼或無顏,因為鬼是沒有影子的。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挺拔,俊秀,神情憂鬱。他是誰?

  老鬼問無顏:「那就是令正吧?」

  「令正?」無顏震盪地看著這一奇景,不知是喜是傷,他多希望這就是她思茲念茲刻骨銘心的戀人,是她心上的那個人裴令正;可是,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呀,她怎麼會知道是不是?

  「一定是!」老鬼肯定地說,「這又要說到地獄裡的另一個規矩啦……」

  二郎說,地獄的彼岸花就像天上的流星雨,是有魔力的,可以對著它許願。但是究竟哪一朵花能夠聽見哪一個鬼魂的願望,就全憑運氣了。這就好像人們都說對著流星許願可以實現,然而一顆流星划過天際時,全世界不知有多少人可以看得見,多少人會對著許願,而那顆流星能夠接收並允諾的,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願望而已。無顏是幸運的,她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恰好花妖轉過了身子,於是彼岸花聽到了她的心事。

  花妖曼珠是那樣強烈地思念著葉妖莎華,濃烈得每一根頭髮都寫滿了相思,連洗頭髮的水也感受到了那亘古的憂傷。而無顏對令正的愛慕也是這樣深沉而絕望,以至於當她和花妖隔著黃泉面面相覷時,她們的心事竟在那一刻重合,靈犀相照。於是,當花妖頭髮上的水滴進黃泉,在黃泉的倒影里注滿思念時,有緣人就會在黃泉里看到自己苦苦思念的心上人的影子,花妖曼珠看到的,是葉妖莎華;而無顏看到的,就只能是令正了。

  無顏問:「那你呢?你看到我外婆了嗎?」

  「沒有。」二郎悲傷地搖頭,「我常常來這黃泉邊散步,就是希望有一天等到黃泉泛影,可以看到你外婆,哪怕只是個模糊的影子也好啊。可是六十年裡,我只遇見過兩次黃泉泛影,卻一次也沒見過你外婆。難道是我對她的思念還不夠深嗎?是我的心意不夠誠?」

  「怎麼會呢?」無顏忍不住安慰老鬼,並引用了老鬼的邏輯,「你不是說彼岸花的聆聽就像對著流星許願一樣,全憑運氣嗎?也許你只是運氣不好罷了。」

  「也許是。」老鬼艷羨地看著無顏,「你的運氣真好,才來地獄幾天就看見黃泉泛影。既然你能在黃泉里看到令正的影子,就證明你和他前緣未了,還有機會重逢。你和他,註定了會有一場因緣。」

  「我和他真的有緣嗎?」無顏不由心動。黃泉里的影子,雖然還不夠清晰,可是已經足令她心旌搖盪了。原來,那就是令正,裴令正!她終於看見他了!

  不,那還不能算真正的看見。她甚至不敢確認,那究竟是不是他。

  她忍不住貪心,想再看一眼,看清楚一點。

  俗話說:「人老精,鬼老靈。」在地獄裡孤獨六十年,老鬼真的學到了很多很實在的知識,而且掌握了更多更實用的竅門,他趁著新鬼報到、判官審案時偷偷潛入判官府,在生死簿上查到近日將有一個少女將於地鐵站臥軌自盡,而裴令正會適時經過那裡——這正是無顏還陽的最好時機。

  「到時候,我會向判官求25天假,陪你一起到人間走一回,幫助你成功。」二郎這樣承諾無顏,也鼓勵無顏,並不厭其煩地叮囑,「記住,你只有25天時間,而且,從你入世第一天起就將進入倒計時,每天都向回減少一歲。所以,你必須讓裴令正發現真相前愛上你,換言之,你真正的機會只有三五天而已。只有這樣,他才會在最後的幾天心甘情願地照顧你,並帶著襁褓中的你一起返回黃泉。」

  無顏問老鬼:「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因為你是小翠的外孫女兒。」老鬼說,「我幫你,是為了要你幫我的忙,回人間去找小翠。」

  「你找了六十多年都沒找到,我到哪裡找去?」

  老鬼嘆息:「這六十年裡,我只有每年七月十四鬼門關開的那幾天才可以到陽間走一遭,可我是個鬼,有好多地方去不得,比如你們家花園我就進不去。大門還有牆上,到處都藏著符咒,就繪刻在雕檐上,還有門環上。鍾自鳴好像很敬鬼神也很懂玄學,布置房子時全按著易經八卦的路數來,是鑽研過風水禁忌的,他的地方,我進不去;我只到蘇州河憑弔幾日,還是得回來,連你外婆的影子也見不到;我是個鬼,雖然能在陽間走,可是沒個人形,又不能到處問人,找也是白找,說到底,還是個等。所以,如果我想知道小翠的下落,就必須幫你還陽,如果你不幫我,我將永生都不瞑目……」

  無顏聽得幾乎落淚。永不瞑目。二郎在世不過二十出頭,卻已經死了六十多年,他和小翠的相愛只有短短數月,卻用一生一世來紀念還不夠,還將搭上靈魂,永不瞑目。

  彼岸花一樣深沉而絕望的相思啊。

  ——生命虛弱宛如蛛絲。小翠生前一直喜歡這樣說,她不住地重複著「生命虛弱如蛛絲」,或許這便是二郎鬼一直要苦苦思考死亡為何物的起源。

  她不懂得生命,他不了解死亡;她在活著的時候一直在想生命像什麼,他在死後窮思竭慮地追究死亡的意義。

  他在陰間六十年,不喝水,不投胎,不寂寞,一直忙於學習和思考,學習地獄知識是為了可以找到她,思考死亡真味是為了與她同歸,他的生生死死都是為她……

  無顏沒有眼淚,可是她很想哭,一個人一生中如果能遇到另一個人,肯這樣地對自己、為自己,生命該有多麼充盈。

  她忽然對生命的意義有所覺醒,那就是愛。有愛的生命便不空虛。

  小翠說生命虛弱如蛛絲,她感慨的不是生命,而是愛。她活在紙醉金迷燈紅酒綠里,可是沒有愛;她的物質與交際都極其豐富,可是沒有愛,於是她空虛消瘦,生命虛弱如蛛絲。

  無顏有些明白了。她也曾真正地愛過,但是卻沒有得到過,因此她的生命也是空虛,她的死亡更沒有意義。

  她應該回去的,親眼看到令正,與他相逢、相處、相愛、相牽,既然她曾經愛他至可以棄命,那麼為什麼不以靈魂為抵押,再愛一次?少女可以為愛化作雲,自然也可以從雲變作雨,縱使粉身碎骨,縱使委落成塵,縱使魂飛魄散,縱使永不超生——她願意!

  她決定接受二郎的安排,回到人間,為了自己,也為了二郎。

  無論如何,再試一次。

  從那一刻起,無顏決定悉心學習還魂的知識,再做一次好學生,聆聽老鬼的授課,聽他分解生死有命,壽夭在天,還有輪迴報應,滄海桑田——

  「一年一度,我往人間跑了六十幾趟,眼看著乾坤變換,一場一場的大運動,接著一場一場的大改革,又是一場一場的大慶典,很多戲樓都拆了,卻多了許多電影院;跳舞場也都不一樣了,換了個名堂叫歌廳;我去過城隍廟戲樓,大變樣兒了,我還記得當年在城隍廟戲樓唱《三岔口》的排場,嘩,那才叫威風呢,上層八角攢尖頂,下層歇山式,面闊三間,樓分二層,前檐額坊上一對雕花燈籠,斗拱前匾額高懸,上書『一曲昇平』。我師父說那還不是城隍廟戲樓最鼎盛的時候,從前明永樂建樓的時候,那規模才叫大,從永樂到清道光,上海城隍廟的廟基一再擴大,儀門建戲台,每到廟會,人山人海。香火鼎盛,人氣旺,戲味也厚。可惜道光、咸豐年間連遭了四次火焚,重建後,民國間又連著兩次被燒,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其實不只是上海的城隍廟戲樓,話說明太祖當年下令封全國城鎮城隍神爵位,於是各地興建城隍廟,比著看誰更壯觀,有廟就有會,有會就有戲,有戲就有戲樓,有戲樓就少不了我們這些走南闖北的戲班子,像浙江嵊州城隍廟戲台呀,河南鄭州長城隍廟戲台呀,還有陝西韓城城隍廟戲台,西安城隍廟過路式戲台,那都是我當年唱過的,那排場大著呢……」

  老鬼一旦話當年就收不住閘,從戲台到曲目,從行頭到砌末,從生旦淨丑到唱做念打,從西皮流水到蟒帔褶靠,從光緒十三絕說到四大名旦,又從京劇說到崑曲……

  無顏只好打斷他:「我答應你,回人間去幫你找我外婆。可是你還沒有告訴我,我也是個鬼,還沒你有本事呢,又怎麼可以到處去呢?」

  「你是個新鬼,陽氣還沒完全散盡,我找幾個鬼伙來幫你做些功課,還來得及把散落的陽氣聚齊。過兩天是我拜把兄弟當值,到時候他偷偷放我們出鬼門關去,我們就在地鐵站等著。那裡陰氣足,跟咱們地府差不多。我已經查到了那女孩子臥軌自殺的時辰,到時候,她往下一跳你就趕緊附體,但不要戀棧,收了她的陽氣就走,在她跳到鐵軌前就得出竅,可不能跟著她再死一次。這樣子,你的陽氣加上她的陽氣,就足以幫你聚形成人。等你做了人,自然就可以到處走,就跟你生前一樣,或者說,就像你從沒死過那樣。」

  無顏有些不明白,「為什麼是她跳的時候取走她的陽氣,不可以等她死後再交易嗎?她的靈魂反正要經過這裡,我們和她說明後再借她的陽氣,會不會比較有禮貌些?」

  「不可以。」老鬼斷然道,「如果她真正死透了,陽氣就會散,你就不能擁有最完整最活潑最新鮮的氣息了。你知道跳樓自殺的那些人嗎?有研究表明:很多人還沒落地其實就已經死了。他們是死於意念,既是因為害怕,也是因為自以為必死,所以意念讓他沒等摔下去就死在半空了。這是科學家們給大家的解釋,也就是俗話說的『嚇死了』。然而實際上,真正的原因是當他決定去死的時候,他的陽氣也就開始發散,在他往下跳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鬼魂守在旁邊等著收他的陽氣呢。所以,不管他跳沒跳下去,落沒落地,只要他開始跳,他就已經死定了;還有那些落水的人,也是一樣,人剛走到水邊,水裡就有許多鬼魂兒在等著了。」

  無顏倒吸一口涼氣,這麼說,自己撞向十九路公交車時,是否也有一個鬼在等著還陽呢?還有,自己即使還陽成功,可是自己的肉體早已火化成灰,縱有再多的陽氣,試問無形無質的氣息又怎能代替血肉之軀呢?

  老鬼仿佛知道無顏要問什麼,不等她問出口已經回答:「不是每個人的意志都很堅定,也不是所有的鬼魂都想還陽,規矩太多,代價太大,而且成功的機率也太低。所以大多數人做了鬼以後,都會安分守己,循規蹈矩,老老實實地喝了孟婆湯過橋去,就好像大多數人也還是循規蹈矩得過且過的一樣,特立獨行的永遠是個別人,個別鬼。有些人會死裡逃生,那就拼的是人的意志更堅強,還是鬼的意志更堅強了。不過,人的意志再薄弱,也畢竟是靈肉合一的,他的力量總是大過鬼;而鬼的意志再強大,因為徒有其神沒有其形,仍然處於弱勢,所謂『邪不壓正』。所以,只有一個人在自己決定要放棄生命,不想再活下去的時候,鬼的力量才可以發揮。而且鬼要想更強大,必須要藉助許多外在條件和環境因素,像那個決定臥軌自殺的女孩子就是條件之一,她是主動尋死的,陽氣比較容易收集;而地鐵站是極陰之地,這是條件二;還有我和我兄弟的配合,這就叫天時、地利、鬼和了。而你撞車的時候,是個大白天,又是在公交車站,人氣最旺的地方,鬼魂輕易不會去觸霉頭。所以你雖然自殺,卻沒有被別的鬼搶走陽氣,才能來得及收拾。」

  無顏拍拍胸口,好不後怕:「這麼說,我這個『還陽』的機會,還真是千載難逢,萬中無一。」

  「可不是嘛,所以說千萬別浪費。我在地府里等了六十年,也只等到這麼一個機會。」

  「但我怎麼可能騙過人的眼睛?難道他們感覺不到我是一個鬼而不是真的人嗎?」

  老鬼胸有成竹:「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假做真時真亦假,其實萬事萬物都只是一個假象,靈魂是假象,肉體也是假象,假象之得以存在,藉助感覺,而感覺,就是最大的假象。有人以為愛某個人,其實不愛;這就是感覺的假象。人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一切,對於真假的概念一向含糊。習慣上,他們認為海市蜃樓是假象,夢是假象,可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到底哪個才是假象?同樣的,人們握手時感覺到肉體的存在,看見時就以為是具象的反映,其實,都是假象……」

  無顏有些明白了,打斷老鬼說:「不必講得那麼深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不論我是不是血肉之軀,但是裴令正以及所有陽間的人將會感覺到我是一個真人,那就等於我是人了,是這樣嗎?」

  「不錯,如果人們不認可你,就會覺得疑惑和困擾。而當鬼魂藉助一些條件和方式使人受到困擾時,人們就稱這種現象為『鬧鬼』。」

  「這麼說,我的還陽也是一種鬧鬼了?」無顏忍不住苦笑。

  「可以這麼說。總之任何一種理論的是與否都取決於兩個方面,兩方面相悖的時候,就是烽火硝煙雷電雨霧;而當兩方面達成共識,真理就產生了。」

  二郎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哲學家,而同時又擅於布署計劃。一切都如他預算的那樣,是夜子時,他的鬼卒兄弟當班,循情枉法,玩忽職守,私開鬼門關放他們溜出地獄——打破陰陽界,還魂到人間!

  自然,鬼門大開之際,放走的可不止是他們兩個,總有一干不甘心不情願的新舊冤魂也都伺機逃逸,作亂人間,而那些「鬧鬼」的事件,卻不是二郎和無顏可以阻止得了的。

  他們是在夜裡子時回魂的。

  無顏隨著二郎一路飄飄悠悠地來至地面,一時還不能聚形。她看著月色如水,心中百感交集,她回來了,又回到了這個極熟悉又陌生的人間,她不過才離開數月,卻已是隔世相逢,而且,她終於看得見這個世界了,是用眼睛,而不僅僅憑感覺。她還將親眼看到令正——

  哦,看到令正!可是,該去哪兒找令正呢?

  老鬼攜著無顏直奔了鍾氏花園而去——儘管是回家,可是對於剛剛可以用眼來看的無顏來說,老鬼對路徑反而比她更加熟悉。

  二郎御風而行,低低唱道:

  「問扁舟何處恰才歸?嘆飄流常在萬重波里。當日個浪翻千丈高,今日個風息一帆遲——」

  一曲《北新水令》不待唱完,鍾氏花園已在眼前。

  無顏終於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家。

  月光下,那紫紅的牆,黯綠的瓦,熟鐵的柵欄,黃銅的門環,逸出院牆的樹冠與隱隱清香……都散發著一種異樣的溫柔。

  她圍著花園的牆打轉兒,做了鬼,身輕如燕,片刻轉了一圈又一圈,這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她的家,令她又熟悉又陌生,又親切又恐怖——因為,她竟然進不去。

  二郎指點給她看建築的種種布置:門楣的雕花里用硃砂點染,以桃木為符,銅虎為環,圍牆遍飾麒麟鳳凰等吉獸;不僅如此,估計內院水木布置亦必依照五行八卦格,少不了鎮宅驅邪之物,敬鬼神而遠之。

  無顏點頭:「我外公的確精於周易,很多講究的,什麼院裡不能種桑、槐、榕、杏啦,鏡子不許對著床啦之類。我從小就生活在各種禁忌中,家裡陽曆陰曆一直同時使用,像是正月初一不能動針線,初三不能洗頭,初七不能剪髮,清明要吃冷盤,立冬不能吃冷食,冬至要吃餃子,許許多多我也記不清,但是吳奶奶會替我們記著。她和外公一樣,都很迷信這些。」

  其實外公的講究與規矩還不僅僅在這些個風水禁忌上,便是生活常習,也都有許多大道理,單是一個吃飯,就有「倦時勿食」、「過午不食」、「煩悶時勿食」、「不飲空心茶,不食黃昏飯」等種種細則,力求將無顏教成一個淑女。然而不料在這樣嚴格的教條下長大的無顏竟會是一個自殺身亡的吉賽爾,不但做了鬼,還要做死後還魂的再生人,大概也算是對鍾自鳴的一項巨大挑戰了。

  二郎嚮往地望著院牆,悵然說:「這裡我只進去過一次,就是小翠喝醉了,我送她回來的那次。裡面真是富麗堂皇呀。我去過好多大戶人家唱堂會,也不是沒見識;但是你外公布置堂屋的手法,別有一種風格,富貴中見風雅,竟是比畫裡的都好看。可是,我只見了客廳,沒進到裡面去,我一直都想知道小翠的屋子是怎麼布置的,她住在北京最貴的酒店裡,還一直抱怨不舒服,說想自己的屋子,想屋裡的擺設。我跟她說等將來我們安定下來,自己有了房子,一定照她原來的房子一樣布置,可是我問起她屋裡都有些什麼,她怎麼都不肯說,只是自己默默地出神。我就猜那屋子一定非常精緻難得,她不肯說給我聽,必是知道憑我的物力達不到,不想說出來叫我為難,可我真是想滿足她,想給她還原一個一模一樣的臥房,連做夢都想。」說著,又傷心起來。

  無顏聽得辛酸,想盡了方法要安慰老鬼,努力地回憶著講些院內的布置細節給他聽,可惜都是只有形狀沒有色彩的,而外婆的房間,更是連形狀的記憶也沒有。無顏解釋:「外婆的屋子在樓上,向右拐角處,說是有落地窗戶,可以看見園景的,整棟建築里最好的一間。不過我從來沒有進去過,那屋子長年鎖著,聽說自從外婆失蹤後,外公就將那道門鎖了,除了他自己偶爾進去坐坐,從來都不放人進去。連吳奶奶都沒有進去過。」

  二郎反而高興:「那就是說,屋裡的擺設一直沒變過?將來你進去了,可一定要看仔細,告訴我聽。」

  「我進去?」

  「是呀。等你還魂後就可以進去了,那時候,你就和凡人一樣,擁有血肉之軀。你一定要替我仔仔細細地搜查整個花園,尋找蛛絲馬跡,打聽小翠的下落。等不到她,我就是魂飛魄散,也仍不能安。」

  無顏黯然點頭。他們又在花園牆外轉了轉,眼看天色將明,一老一少兩隻鬼相跟著飄至地鐵站,守株待兔。

  天一點一點地亮了,地鐵站里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都不知道哪裡有那麼多那麼忙的人。有衣冠楚楚妝容嚴謹的白領,也有拖著巨大黑膠袋的小商販,有抱著孩子一邊哄一邊嗔罵的母親,也有表情嚴肅略帶不耐煩的學生,甚至有一對青年男女在地鐵站口吵架。

  無顏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所有人,只覺每一個都很特別,都是一道風景。即使那個哭著嚷著的吵架女子吧,雖然粗魯些,可也是一個活活潑潑的人呀。她和一個男子扭打在一起,狀若瘋狂地又哭又罵:「我不活了,我跟你拼命。」那是一個身形消瘦面色蒼白頭髮蓬亂的女孩子。但是無顏想,也許她本來面目並不是這樣狼狽,只是吵架和憤怒使她失去了從容的美麗。

  忽然一聲脆響,那對糾纏的男女驀地分開了。無顏看見那女孩用一隻手捂著右邊的臉,眼神錯愕而絕望,竟然忘了憤怒似的。

  無顏也被這一掌打得有些動怒,怎麼可以打女人?不管怎麼說,他們曾經相愛過,他怎麼可以打她?她忍不住促狹心起,飄上前對著那男子的後頸吹了一口氣。

  男人一凜,莫明其妙打了個噴嚏。他有些吃驚,茫然地抬頭四望。

  無顏在心裡暗笑,也跟著他到處亂望,一回頭,在人群中看見了令正。她猛地一驚,她並不認得他,可是她知道,這是令正,這就是裴令正。本來還一直擔心會錯過他的,卻原來,根本不需要辨認,判斷,而是,只要看見,就會知道。

  令正的背影襯在長而青冷的通道里,顯得憂鬱而滄桑,這景像是她所熟悉的,她在地獄的黃泉倒影里見過的,她在黃泉里看到他的影子,正是這樣,正是此地。那麼,這就是她將與他「相見」的地方,也就是她要還陽再生的輪迴之所了嗎?

  她再顧不得那女孩,身子一擰,隨清風飄進了站台。她不惜一切代價,重返人間,不過是為了親眼看令正一眼,再和他相聚幾日。為了這個,她願意不喝孟婆湯來保留靈魂和記憶,願意拾起自己所有的腳印來換取25天的生存。現在,她回來了,終於看見他了!

  哦令正!他是多麼英俊,多麼帥氣,多麼令人心儀啊。他的短短的頭髮,短短的胡茬,他的微微蹙著的眉,緊緊閉著的唇,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顧,都是那麼地牽動著她。她跟隨著他,依戀著他,忽前忽後,如影隨形,不知怎樣表達自己的歡喜才好。

  「令正,令正。」她呼喚著他的名字。可是他聽不見。他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她就像那朵天上的少女雲,而他是草原上的少年,聽不懂雲的語言。

  從前,她在世的時候,是一個瞎子,他看得見她,她看不見他;現在,她成了一隻鬼,終於看得見他了,他卻看不見她。她和他,難道註定要這樣地錯過,一次又一次?

  無顏忽然猶豫起來,如果她不還陽呢?如果她不還陽會怎樣?

  還陽,她會和令正有25天的相聚;然而不還陽,作為一隻鬼,一隻遊蕩在人間的鬼魂,也許她的時限會更久長些。她可以一直跟隨令正,刻不相離。老鬼可以在陰間存在六十多年,她呢?可不可以這樣陪伴令正到老?

  一個削瘦的女子穿過無顏的身體木然地走向地鐵軌道,面色蒼白,神情哀慟,周身都籠罩著一種死亡的氣息,正是剛才在地鐵口與男友爭吵的那個少女。

  無顏忽然意識過來,這就是那個替身了,那個即將臥軌自盡的傷心人,原來她的死亡是如此輕易並且不值得。她想她也許該阻止她,自盡的人死後是要進枉死地獄,關進枉死城裡的,在出城之前,輪迴之前,投胎之前,重生之前,還要再受很多很多罪,那可是比活著還要難受辛苦許多倍的。

  然而就在這時,一聲呼嘯,地鐵進站了,擁擠的人群緩緩向站前移去,那少女忽然騰身而起,義無反顧地跳下車軌,無顏大驚,叫她:「不要!」

  與此同時,老鬼倏忽上前,在無顏背後猛地一推,急喝:「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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