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5 16:14:25 作者: JJ

  和季南有一雙一模一樣的栗色眼睛、五官和哥哥相似度達到95%的小男孩從病房中跑出來,茫然地站在走廊上,不知道要去哪裡。

  本來就是生氣了跑出來,沒一會兒便灰溜溜地回去太沒有面子了。

  燈光在白色走廊投下了一個個小小的陰影。

  大概是到了晚飯時間,長廊上只有隱約的幾個人。

  一個身材高大、單手插在褲兜里的英俊男生從樓梯處慢慢地走來,低著頭,手裡提著一個透明塑膠密封盒,裝著滿滿的一盒子糖醃芒果。

  「哥哥最愛吃的城隍廟糖醃芒果呢」——緊跟著這個第一反應後面的,是小男生遲鈍地注視著這個英俊男生的臉後的另一反應——「很眼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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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色有些冷漠的男生停在了走廊的第一間房間門口,目光掃過了病房前的綠色號牌,似乎在確認是不是他要來探望的病者的房間號。

  像黑夜一般深沉的眼眸。

  渾身散發出來的冰涼感。

  季浩當機的大腦開始運轉,似乎——是他!

  那個常常去自己家裡,之前也會陪自己打遊戲,在哥哥批評自己的時候還會假惺惺地勸說,甚至偽善到讓自己挺喜歡他的程立辰!

  小男生心底在咆哮,從下午聽到「哥哥被打了」,到更加詳細地知道「門牙斷了一半」時開始翻騰的火山在這一刻找到了發泄口。

  他旋風一般沖了過去,一把拽住了男生提著的密封塑膠盒子,用力一扯。

  力氣比他大許多、身材也高大了近一倍的程立辰看到了一雙和季南一模一樣的眼睛憤怒地盯著他,「突然被襲擊」的錯愕漸漸地被一種複雜的情緒所覆蓋。

  「你還來幹什麼!你還來幹什麼!」臉色漲得通紅的小男生用力拉扯塑膠盒,意料中的反作用力卻瞬間消失,小男生很容易就搶過了塑膠盒子,他怔了一怔,大概是猶豫了一下,又或者沒有,雙手捧住塑料盒子狠狠地扔到了程立辰身上。

  透明的塑料盒子劃了一條短短的拋物線落在了程立辰的身上。

  ……根本就不躲閃嘛。

  一聲悶悶的聲音之後,塑膠盒子的密封蓋子在外力的作用下掀開了一半,土黃色的蜜汁、深黃色的芒果片濺了出來,在男生白色的外套上染出了斑駁的痕跡。

  空氣中散發出特有的夏日芒果香氣。

  黏稠的液體迅速地滲入了衣服纖維結構,直透到胸口的皮膚。

  胸口一片濕漉漉的,令人難受般的冷。

  「我討厭你!我哥他說了從此沒你這個朋友!他不想再見你!他沒有你這樣自私自利、冷漠無情、恩將仇報的朋友!你滾啊啊啊!」

  憤怒的小男生竭斯底里地大喊了起來,只顧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責備、批判的詞語砸在程立辰的身上。

  程立辰再也無法保持淡然的表情,他拒絕了百里的陪同,放學後一遍又一遍地在大街上茫無目的地閒逛,終於積蓄起來的一點點勇氣在季浩的譴責中消失殆盡。

  季浩說得沒錯,自己還有臉來見季南嗎?是來說一句「對不起」嗎?除了說一句「對不起」之外又能怎樣呢?可是,無論是假惺惺地或是真誠地含著熱淚說一句「對不起」,又有什麼意義呢?

  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被打斷的另一半牙齒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自己長回來,被撕裂了一次的友誼要怎樣才能恢復當初的光滑潔淨呢?

  這個世界上,讓我們無能為力、感覺到自己渺若塵埃的事有多少呢?曾經嗤之以鼻的多啦A夢的時光機,現在卻讓許多人真實地渴望著。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

  男生怔怔地站在白色走廊的光線下,直到他聽到一個怯怯的聲音。

  「哥哥……」

  是誰在叫他?男生遲緩地轉過頭,在距離他一米開外的地方,一個眼睛圓圓的、又瘦又小的女孩正在咬著手指看著他。

  天氣已經逐漸地變冷了,特別是入了夜,空氣中都帶了一絲絲揮之不去的涼意。但是這個看上去只有五六歲的小女孩還穿著一件短袖T恤,頭髮稀稀疏疏的,臉色略微蒼白,神色帶著一種驚惶與膽怯,像一隻非常容易受驚的小兔子。

  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小孩子。

  看著這個衣著寒磣營養不良的小女孩,男生心底浮起一種複雜的情緒,似乎被某種悲涼的溫柔所占據。他蹲下身子,視線與小女孩平行:「你家大人呢?」

  「我媽媽在樓上第四間病室。」小女孩用手指了指下面,「錯錯乖,自己到食堂去打飯。」

  男生這才注意到,大概是走得累了,小女孩的腳下放著一個藍色的三層塑膠圓食盒,盒子表面印著的太陽花只剩下模糊的痕跡。

  「自己下去打飯啊?家裡沒有大人嗎?」男生下意識地說,「你真乖。」

  受到了誇獎的小女孩羞澀地笑了笑:「爸爸不見了,只有錯錯一個人。你是來看媽媽的嗎?阿辰哥哥。」

  清晰地聽到了「阿辰」兩個字,而不是別的一些什麼「阿彬」和「阿東」之類男生的名字。

  身體裡似乎埋藏著無數電路,在這會兒突然被一般電流擊中,噼噼啪啪地濺出了無數電光,在這一陣陣電流中,一顆心似乎懸空了在一片黑暗中,被無數浮游的塵屑包圍。

  「你認識我?」聲音顫慄了起來,簌簌發抖。

  那間狹小的、發霉的小平房裡,潮濕而陰冷的地板帶來的濕漉漉的、類似於梅雨天的感覺一直在記憶中盤桓,不曾消散,而被自己厭惡的、刻意忽略的小女孩的樣子其實也一早在腦海里紮根。

  只不過,根本不願意承認罷了。

  整個走廊寂靜一片,除了自己驟然變得粗重的呼吸聲,還有小女孩特有的嬌嫩的聲音:「我認識你,阿辰哥哥,媽媽每天都會叫你的名字好多次呢!」媽媽被艱辛生活變成尖酸市儈的臉上偶然也會出現一種和平常完全不一樣的溫柔,輕輕地叫著「阿辰阿辰」,只不過片刻之後,便又會被痛苦的扭曲的神色所替代。

  最不能忘記的是,那天傍晚她渾身泥濘,頂著大雨回到家中,媽媽破天荒地給她洗澡的時候,突然綻開了一朵極為柔軟的笑意,告訴她:「阿辰哥哥這樣大的時候,已經不讓媽媽給他洗澡了,他說他是男子漢了。」怎樣也不會忘記,當那個乾淨而英俊的阿辰哥哥被媽媽趕出去之後,媽媽深陷的眼眶裡蓄滿的淚水像是外面的大雨一樣下個不停,似雞爪一般的手用力地抽打著自己的臉,直到嚇懵了的小女孩衝過去抱住媽媽。媽媽看著空蕩蕩的大門時絕望的眼神,讓小小的女孩害怕得也跟著哭起來。

  因為媽媽叫起「阿辰」這兩個字時,那種溫柔太過於少有,仿佛貧瘠冰冷世界裡的一線溫暖,所以自己才會拼命地把這一幕記在腦海里。因為媽媽木然而尖酸的臉上流露出來的絕望,讓自己生出一種「下一秒就會失去媽媽」的幻覺,所以自然地,也將那個和自己只見過兩次面,完全陌生的一個人在記憶里深藏了起來,每個晚上都會想他一會兒,漸漸地,仿佛這個男生就變成了非常熟悉的一個存在。吃飯的時候,一個人上學的時候,被欺負的時候,都會默默地在心底叫一聲「阿辰哥哥」。懦弱而懼怕陌生人的小女孩在這樣的一遍遍臆想之中,終於可以一眼就認出站在走廊上的阿辰哥哥。

  「媽媽生病了啊?」男生不知不覺地抓住了小女孩的肩。

  「嗯,媽媽說一點也不痛,可是我偷聽了醫生的聊天,說是非常嚴重。」小女孩深深地蹙起了眉,阿辰哥哥抓住她的肩頭的手太過用力,有些痛呢,「醫生說媽媽會死的,不過,阿辰哥哥,死是什麼意思呀?」

  心臟陡然停了下來。恐懼瞬間沒過了頭頂。有什麼東西在迅速地分崩離析,轟隆隆地塌方了。

  男生按住了空曠得發痛的胸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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