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5 16:14:04 作者: JJ

  已經下課了。

  從各個教室湧出來的穿著校服的學生,漸漸在出校門的主路上匯聚成一條藍白色的河流。

  人與人擁擠的味道充滿了廉價的汗臭。柳瑜婧坐在一處寂靜的灌木叢後,她托著腮,精緻的五官在透明的日光下閃爍著白色的光芒,即使是一個人獨處,也永遠不會垮下臉,唇角依然是上翹到完美的三十二度。

  「百里能找到程立辰嗎?」女生喃喃自語,一抹濃濃的諷刺意味笑容稍縱即逝,「校園這麼大,沒有手機聯繫,怎麼可能找到人呀。百里,到現在都沒有用過手機的你還真是異類呢。」

  蔚藍色的天空又遠又高,像一塊藍水晶。

  風吹過樹葉,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

  女生優美地伸了一個懶腰,站了起來,一個圓圓的樹葉斑點落在她的右臉,像一隻蝴蝶停在那裡,她細心地拍了拍校服上可能沾到的塵土,撥開灌木叢走了出去。

  

  她坐過的草地陷下了一個淺淺的圓,順著圓的弧度折斷的青草顯示著女生坐著這裡的時間並不短。

  約定的時間到了,不管找不找得到人都到教師辦公室等。

  柳瑜婧慢慢地給往與喧鬧的放學校道完全反方向的寂靜小道走去,往右拐,拂開擋住眼睛的枝葉,貓著身子抄了近道。

  果然,教師辦公室沒有人,連班主任大概也去吃午飯了吧。

  女生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走進休息區,用開水清洗桌上的玻璃杯。等到百里失望地回來時,看到涼得恰好的溫開水等著她,一定很感動吧。

  帶著淺淺的笑意,女生仔細地清洗著玻璃杯底的水垢。

  門在這時候咣當一聲被推開了。

  「百里……」女生的聲音驟然停止,但在看到來人時,表情迅速由「親和」轉為面對長輩時該有的「恭謹」。

  一個長著一雙艷麗的丹鳳眼、看上去保養得很好的女人站在門口。

  「我是程立辰的媽媽,請問林老師在嗎?」下了飛機,連午餐都沒吃的宋蘭蘭直接趕來了。

  「阿姨您好,」柳瑜婧甜甜地一笑,「林老師應該是去吃飯了。百里和我一起在找程立辰,約好了放學時找不找得到都回辦公室等。阿姨您先坐一下,百里應該就快回來了。」

  熱氣慢慢地從玻璃杯上方縈繞,再消失。

  朝南的辦公室有一些秋天的涼意。

  「阿姨,喝杯水。」女生放下水杯後,雙手握在胸前,乖巧地站在一旁。

  這個女孩子真漂亮,又很有教養。宋蘭蘭接過水杯,看著眼前的女生,心裡生出親近之意。她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又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柳瑜婧。阿姨叫我婧婧就好了,我媽都這樣叫我的。」

  宋蘭蘭怔怔地把水杯放在桌子上,仔細打量著面前的女生。

  「果果被一家姓柳的收養了,圓圓也在第二年被收養了。兩個女孩當時在福利院親得像姐妹一樣,後來圓圓還常回福利院,但果果就渺無音訊了。也是,很少有被收養的孩子還願意回到福利院來,這裡的記憶對她們來說或許太寒冷了。」——院長當時是這麼說的。

  這個女孩姓「柳」啊,現在自己的女兒,應該也是這個姓吧。

  如果找到了女兒,又該怎麼跟她說當年狠心遺棄她的事情呢?

  其實事情很簡單,只用一段話就可以概括——十七歲的小女生,父母在外打工,家裡只有一個眼睛已經瞎了的老奶奶,太寂寞了才和那個男生在一起,完全懵懵懂懂的她直到已經五個月身孕了才驚慌地發現,那時候恰是暑假,開學後一直裝病沒去上學,村裡的住戶都離得遠,一直到肚子已經很大了也沒有人發現。不是沒想過打掉這個孩子,但卻不知道該是去買藥還是到醫院去,躊躇著,抱著恨不得時間重來的心情忐忑著,直到在一家小診所里生下了孩子。那一天,她坐上公共汽車,從偏僻的小鎮一直坐到了鄰近的城市,把孩子悄悄地放在了公園裡的小噴水池前。忐忑地躲在樹後,指甲深深地掐入手掌心,看見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女兒,打了電話,民政局派人來把女兒領走了。她還是不放心,在一個晚上五塊錢的十人房間住了四天,每天都在民政局前徘徊,最終失望地看到女兒沒有像自己渴望的一樣被殷實的家庭收養,而是被送到了福利院。

  一想起剛出生的女兒臉皺巴巴的,什麼也不知道地被一個又一個毫無關係的人遞過來遞過去,心就會緊緊地揪痛起來。坐在回程汽車上的那一段路,當時恨不得這個孩子從未出世,後來因為生下孩子一直沒調養好而身體很差的時候,也曾討厭自己年輕時為什麼那麼傻。

  也曾安慰著自己:會忘記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痛。

  可是,時光帶走了悲痛,帶走了那個面目模糊的男生,卻沒有把「遺棄了女兒」的記憶帶走。相反,在意識的深處,那個陰沉著天的周日,那一輛諷刺地寫著「不孕不育到XX醫院」的破舊公共汽車,甚至是公園的水池一塊彩磚剝落了,這樣的細節都清清楚楚地一幕幕地播放著。

  那些痛隨著時間的累積,更加地令人不可忍受了。

  常常在睡夢中夢到一條熟悉的老巷道,本來是可以兩輛汽車並排過的寬度,在自己要通過的時候卻越變越小,最後無望地卡在了中間,天色黑沉得嚇人,周圍沒有一個人影,自己拼命地想呼救,但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世界靜默,夢醒之後那種害怕的感覺久久無法消退。

  那在時間深處越來越小的街道其實是自己心中越來越大的愧疚。

  她花了六年的時間,閒暇的空當便跑當年的民政局,從堆滿灰塵的檔案里找到了女兒當年隸屬片區可能去的福利院,將那一年十月被登記在檔案的四十八位女嬰一個個地確認,像一張網眼細若沙礫的大網,將「不可能」篩了出去,最終她找到了太陽福利院,查到了被柳姓家庭收養的果果,卻因為收養者換了新住址而中斷了線索。而圓圓,也就是百里,倒是常常回福利院,容易找得多。

  知道了「柳」這個姓是女兒現在的姓氏後,這個字便成為了心底最刻骨的一塊疤。

  宋蘭蘭看著面前乾淨美好的女生,心底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並且這個念頭迅速讓她的心凹陷下溫柔的一片,說話的聲音不由得更加柔軟:「婧婧,你住在哪裡啊,有沒有兄弟姐妹?」

  「啊。」女生發出含糊的音節,或許是不明白話題為什麼從之前的長輩例行問話一下子變成探人隱私的話題。查戶口啊——女生的心底不屑地撇了撇嘴,但她臉上的笑意卻一絲未曾消退,只是不著痕跡地看了看手錶,乖巧地轉換了話題:「都十二點十分了,百里找得到程立辰嗎?」

  宋蘭蘭有些惆悵,她也望向了窗外:「我們再去找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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