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公共汽車停在了一處荒蕪的田野邊上。

  這是要去哪裡？

  中午吃過飯後從玗琅島回來，搭船的時候也還是暈得很，下了船在碼頭等車，百里小聲地說：「我還要去個地方，你先回家吧，搭3路公車就好。」

  程立辰強抑住心口翻騰著的嘔吐感，聽到百里的這一番話便怒了，他看上去像是毫無責任感的男生嗎？答應了程輝煌陪百里回家，豈有中途自己先回家的道理。

  

  男生的犟勁上來，默默地跟著百里坐上了稍顯破舊的6路公車，一路顛簸，來到了一處更荒涼的郊外，下了車，看見的是一片荒涼。

  附近沒什麼建築，大片金黃色的田野上麥穗搖曳，另有一些城市超前發展留下的後遺症——被圍牆圍住了的大片土地，根本就沒有工業興起的預兆，而是讓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草占據了。

  還要走多遠啊？明顯感到困惑的男生撓了撓頭。

  又經過了五分鐘之後，程立辰終於耐不住，賭氣一般地停在了一條荒無人煙的水泥小道上，瞧著毒辣的日光毫無保留地灑下來，路面像是一尾被炙烤著的銀魚，男生擦去了額頭上的汗珠，迴轉身看著百里：「究竟是要去什麼地方？這破地方連一輛車都沒有嗎？」

  百里的臉被曬得通紅，汗珠連成一串順著額頭淌下來，手裡還提著那個大大的編織袋。

  「……這袋子裡是什麼東西？」男生瞧著百里不算嬌嫩的手被袋子勒出一道紅痕，不耐煩地嘆了口氣，走過去接過了百里從X 市帶到玗琅島，現在又從玗琅島帶過來的袋子。

  早知道不輕，卻沉得出乎意料。

  「到了。」

  在又一個五分鐘過去後，程立辰和百里站在了一座用水泥圍牆圈出了極大面積的院子前。相較於廣袤的空地，院子裡兩座三層的建築物可算得上是孤零零的存在了。

  鐵門有一些生鏽了，門邊有一塊白底紅字的牌匾，大概是剛剛做好的，紅漆還未完全乾透，寫著「太陽福利院」幾個字，跟這個破舊的大門格格不入。

  難道這是百里被領養前待過的孤兒院？

  程立辰突然間如醍醐灌頂，他詫異地看了一眼百里，後者已經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直叫程立辰好奇的編織袋裡裝的全部都是嶄新的文具和諸如《十萬個為什麼》、《星球傳奇》這樣的書籍——難怪會那麼沉。見了兩鬢都染上了白霜、瘦削的許院長和另一個稍胖一些、大概五十多歲的劉老師之後，百里就歡歡喜喜地往孩子宿舍區去了。

  程立辰在「喝熱茶或陪許院長枯坐」和「同百里一起出去走走」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因為是周日，孩子們都在宿舍。

  一間類似於大廳一樣的宿舍，密密麻麻地擺著二十多張雙層床鋪。

  陽光照進來，顯得屋子十分擁擠。

  「百里姐姐。」一個眼尖的孩子先看到了百里，驚喜地叫出聲來。

  下一刻，幾十個嘰嘰喳喳地說著「百里姐姐，我好想你」、「很久沒見到你了」、「姐姐現在上X市讀書了嗎」的孩子們將百里圍了個水泄不通，程立辰被擠到了一邊。

  簡陋的雙層鐵床，四十多人擠在屋子裡。屋裡沒有空調，只有天花板上掛著的兩個電扇。程立辰才站一會兒，便覺得熱氣騰騰的。

  百里卻似乎絲毫不受環境的影響，她笑著拉拉這個孩子的手，又摸摸另一個孩子的頭。仿佛有一種天使的光芒。

  「小六呢？」百里陪孩子們聊了一會兒，突然心口一跳。

  孩子裡最大的一個女生，大概十三四歲了，她一聽到這句話，便擠出人群，跑到自己床邊，從枕頭下拿了一張A4紙大小的畫，遞給百里：「這是小六給姐姐的。」

  程立辰湊過去一看，畫的是一個媽媽牽著一個頭髮蓬亂的小男孩走在藍天下的情景，但那個媽媽的神態、髮型都酷似百里。

  百里=媽媽。

  男生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孩子們這才發現了一直杵在門口的程立辰，小一些的孩子眼睛裡有「是誰呀」的疑惑，但大一些的孩子卻都怒目而視，有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還紅了眼睛，握緊了小拳頭，似乎隨時準備撲上去。

  百里拉住了男孩的手，輕聲說：「小五，程哥哥不知道，你別生氣。」

  被喚作小五的小男孩仰起頭，一雙黝黑的眼睛裡全是淚：「百里姐姐，小六把他最喜歡的手套送給我了。」

  即使是炎熱的夏天，但被喚作小五的小男孩手上，仍戴著一雙露出五指的毛茸茸的手套，可是大家誰都沒有覺得奇怪。男生這才發現，孩子中許多大一些的都流了淚。

  百里拍了拍孩子的頭，走了出去。

  程立辰立即識趣地跟了出去。

  幽深的走廊，蒼白的牆壁。

  百里抬起頭，眼睛漸漸紅了，她輕輕地說：「程立辰，你不是我們世界裡的人，你不能理解我們的情感。小六兩歲的時候被遺棄，當時是大冬天，他身上連一張寫著生辰八字的紙片也沒有，只有一雙露出指頭的毛線手套。即使到了大熱天，他也戴著那雙手套，因為他怕父母找來的時候認不出他的樣子。小六被遺棄的原因是先天性心臟缺陷，醫生說他活不過十歲，他……今年才六歲……」

  女生沒說出來的話是——「他已經死了。」

  如果在多年以後回憶起這一瞬間的感受，那麼一定會被哀傷的河流所淹沒。

  程立辰看著百里朝他揮手，不知道說了句什麼，男生的聽覺被此時嗡嗡的轟鳴聲所淹沒，剛才他看到那幅畫時發出的笑聲像是被無限放大了一千倍，在他的耳蝸里爆炸。

  沒有臉再回孩子們宿舍。男生苦澀地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回院長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