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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捨不得

2024-10-05 14:56:18 作者: 巒

  通往煉油廠的車道十分窄小,行駛在車道的車大部分往回開,而他們的車恰恰相反,是往外開。

  手貼在車窗玻璃上,目光直勾勾望著火光滔天的所在,依稀間許戈還能聽到零星槍聲,那槍聲讓許戈的心都揪了起來了。

  「阿曼達。」

  第二聲阿曼達之後許戈這才回過頭來。

  阿曼達是許戈在這裡用的名字,亞美尼亞區的人喜歡為自己女兒取名為阿曼達,阿曼達在西歐代表的是「波羅的海的女兒。」

  而阿曼達在拉丁語的意思是「值得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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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這兩重意思,許戈念一年級時在自己的阿拉伯名字欄上填了阿曼達。

  這裡的人更多時候都叫許戈阿曼達。

  「阿曼達,別擔心,我有預感你哥哥會平安無事。」和許戈同坐在後車座上的男人聲音溫和。

  那是在這裡很受孩子們歡迎的猶太裔美國地產商人,幾年前他從美國來到耶路撒冷投資地產。

  因為每年都會拿出部分資金給孩子們購買玩具書本,這裡的孩子親切的用迪士尼經典動畫形象來稱呼他,在「湯姆」後面加上大叔。

  「湯姆大叔」來自於美國小有名氣的納什家族,這位納什先生曾經來過許戈學校幾次,有一次許戈還和他一起玩過遊戲,許戈沒有想到他會一下子記住她。

  納什先生很要好的朋友也在煉油廠工作,知道煉油廠出事之後他急急忙忙讓司機把他送到煉油廠。

  可讓許戈心裡比較不明白的是這位納什先生臉上的表情一點也不著急的樣子。

  「納什先生,您就一點也不著急您的朋友嗎?」

  得在那種大型超市才買到的瓶裝水遞在許戈面前,納什先生並沒有回答許戈的問題:「喝點水吧,你跑了那麼多路現在應該口渴了吧?」

  這話倒是沒有錯,她口渴得現在說話聲音都有點沙啞了。

  接過水打開瓶蓋,想了想,頓住,再一次歪過頭去看那位:「納什先生,您剛剛說了,您預感到我的……哥哥不會有事情發生,請問,您的預感一向可靠嗎?」

  「阿曼達,你可真可愛。」納什先生微笑了起來:「是的,我的預感很可靠,而且,我的預感幫我賺了不少錢。」

  在這裡,這位來自納什家族的美國男人一直是被公認有能力而且十分自信的人,這樣的人應該不會胡說八道吧?

  許戈有一位同學曾經受到這位納什先生的邀請到他家去做客,這位同學和許戈說納什先生家裡擺著很多獎章。

  那是和許戈比較玩得來的同學,比較遺憾的是這位同學不久之後一直沒有來上課,後來許戈去了他們家才知道,這位同學家有一天到街上玩之後再用沒有回家。

  在耶路撒冷,這樣的事情不少,警察局的倉庫堆滿了孩子失蹤的資料。

  思索間,許戈發現她已經喝了半瓶水,而且由於喝得急的原因水都把她的衣領打濕了。

  她剛剛喝水的樣子看起來一定很不雅觀,再轉過頭去許戈看到納什先生還在對著她笑,手緊緊握住瓶裝水,吶吶的,目光再回到車窗外去。

  也就在許戈喝水的那會兒時間,車窗外的天色一下子全黑透了,許戈沒有再在車窗外看到擦肩而過的車。

  而是……

  那冒著紅紅火光的所在好像比起不久前看到的更遠了,沒有道理啊,不是應該更近嗎?睜大眼睛還不夠,許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冒著火光的天邊真的在變遠,許戈覺得這一定是因為自己吸入濃煙所導致的幻覺,她得向「湯姆大叔」求證。

  轉過頭去,那位納什先生嘴角的微笑還沒有消散。

  那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車廂燈光驟然變暗的關係,看起來奇怪極了,奇怪到讓許戈想伸手去戳一下。

  伸手,手指緩緩的,緩緩的往著那個奇怪的笑容。

  「阿曼達,你怎麼了?」那個聲音宛如飄在空中一樣。

  伸出的手還沒有戳到那個笑容,身體就變得輕飄飄了起來,有一隻手接過她的手,就這樣,許戈的身體遠離車窗,輕飄飄往著另外一個方向靠。

  最先找到支點的是後腦勺,後腦勺重重跌落一處軟綿綿的所在,臉朝著玻璃窗,從玻璃窗映襯著樹枝的影子,張牙舞爪的,一大片一大片的。

  瞬間的時間,那一大片一大片張牙舞爪的樹枝變成黑夜的海,密密麻麻,無邊無際,而她仿佛置身與海面上。

  這是怎麼了?

  許戈在心裡拼命的想著,最後能抓住唯一縷想法是:是不是從煉油廠擴散的煙霧有問題?

  老城區里孩子曾經在私底下神神秘秘的:鄰國的伊朗秘密研發了大規模能透過空氣傳播的有毒液體,一旦他們的把這種液體排放到空氣中,那麼吸到液體的人就會瞬間昏迷不醒。

  有人昏迷之後再用沒有醒來,醒來的人大多也會變成白痴。

  孩子們在說這些話時表情看起來害怕極了。

  帶著這樣的想法迷迷糊糊中身體一直不斷往下沉,往下沉……

  周遭混沌,沒有任何的知覺,記不住所有人,也記不住所有的事。

  慢慢的,慢慢的,閉上眼睛,安靜呆在深海里。

  巨大疼痛襲來的那一瞬間,身體仿佛分化出另外一縷魂靈,有什麼山一般的壓住她小小的身體。

  小小的身體在那道巨大疼痛的摧殘下捲曲著,就像是瑟瑟發抖著沒有任何庇護,初生的羔羊。

  小小的身體也不知道那突然生出來的巨大疼痛來自於那裡,就只能憑著本能捲縮著,企圖逃避那種疼痛。

  可避無可避,奮力——

  想睜開眼睛去找尋疼痛來源。

  「別睜開眼睛,許戈!」

  聲音來自於從身體裡分裂出來的魂靈,那一縷魂靈有著和她一模一樣的弱小身軀,它漂浮在空中,嚎叫著。

  那聲音讓她覺得心裡悲傷,比疼痛更加讓人悲傷的悲傷。

  「許飛,聽話,閉上眼睛。」那聲音還像來自於母親溫柔的言語,當許戈還是一顆小小的繭時。

  宛如召喚,許戈乖乖的,乖乖的閉上了眼睛。

  再次睜開眼睛時,落入眼中的依然是大片大片張牙舞爪的樹枝。

  星光在樹枝上面,微微的發著亮光,如果不是手在附近摸索到從樹上掉落下來的樹葉,許戈還以為現在她還在納什先生的車后座上。

  是不是那位湯姆大叔知道她吸了有毒的液體怕被她傳染,把她丟到著樹林裡了?

  從偶爾傳來的汽車行駛聲音,以及車燈亮光讓許戈猜側到這裡應該位於公路附近的森林。

  手再次在周遭摸索著,手所觸到之處都是軟綿綿的細沙。

  許戈想,這也許是讓老城區孩子們十分忌諱的森林。

  那片森林在人們的描述中寸草不生的,到處都是流動的沙子。

  冬季來臨時風把那些沙子堆砌成為一個個墳墓大小的丘陵,若干場雨過後,在臨近春天時人們發現經過雨水沖刷之後,沙丘陵露出死人的屍體。

  然後,政府軍開始清理工作,都死去了多少人,死去的人死因和姓名大家都不好奇。

  在初聽到關於那片森林的傳聞時許戈連做了幾夜噩夢,她心裡是懼怕那片森林的。

  可這會許戈一點都不害怕,許戈猜她不害怕也許是因為她要死了。

  讓許戈覺得自己快要死去的是來自於身體某個地方所產生的疼痛,疼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死去一樣。

  可下一秒她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那件阿拉伯棉襖讓許戈覺得十分的不舒服。

  棉襖梅姨花了不少錢,里襯全部採用上等的棉,保暖又輕便,可許戈覺得這會兒那件阿拉伯棉襖就像是掉進搜水桶一樣,又黏又膩。

  艱難的移動著手,從小腹那裡傳來陣陣的疼痛,手指往疼痛點,觸到的是棉襖濕漉漉的一片。

  又有車子行駛的聲音,微弱的車燈光線滲透到樹林裡,手指伸到眼前,借著車燈光線,許戈看到粘在手指上的深色液體。

  分明,那是血。

  她真的快要死了呢,她的屍體想必也要在春天才會被發現。

  這個認知讓許戈心裡很難過,她還沒有長大呢,長成那種可以塗口紅,穿高跟鞋和男孩子親嘴的年紀。

  難過之後許戈有在心裡拼命的惦念幾件事情。

  第一:她辛辛苦苦藏起來的零用錢不知道會不會最終被發現,那是她存起來想買熱氣球的。

  許戈總想要是有一天這裡發生戰爭,她就帶著一家人坐熱氣球離開,如果知道會變成這樣的話,她應該把零錢罐放在比較容易找的地方,還要在零錢罐上寫出那五百七十四謝克爾屬於阿里家的莉亞。

  莉亞那個小可憐至今還沒有擁有過一樣像樣的阿拉伯棉襖,她總是穿著大人穿的舊棉襖,那些錢應該夠買一件棉襖了。

  第二……

  一想到第二許戈心裡更覺得難受了。

  第二:她沒有和梅姨說,梅姨,在我心裡頭其實早就把梅姨當成媽媽了,因為怕對不起媽媽許戈一直不敢把這句話說出來。

  別的可以不說,這句話非說不可。

  第三:和爸爸坦白一件事情。

  告訴爸爸,那時往他菸斗里塞胡椒粉把他嗆得大出洋相、害他喉嚨疼了一個禮拜的罪魁禍首是她。

  在那之前許戈並不知道自己的惡作劇最後會變成這樣,如果知道的話她肯定不會幹,雖然爸爸有些時候比較重男輕女,可她還是很愛他的。

  比如說,那會兒剛剛詛咒他變成糟老頭之後她馬上反悔了,她一點也希望爸爸變成糟老頭。

  第四,第四啊……

  身體越來越冷了,冷得她都沒有力氣再去睜大眼睛,看來她下一秒是死定了。

  緩緩閉上眼睛。

  在死去的最後一秒里——

  第四:她還沒有乘著那個人睡覺時偷偷親吻他的嘴唇。

  許戈有一個臭毛病,什麼都喜歡搶先,巧克力得她先咬一口,水也得讓她先喝一口,考試排名要麼第一,第二她就一點也不稀罕。

  所以,他的嘴唇得她先親。

  失去媽媽的小小少女堅信不疑著:親嘴是男女間通向那座叫做喜歡的神秘橋樑的唯一渠道。

  她喜歡他,也不知道怎麼的就那麼的喜歡著,心裡老是念念不忘著。

  先咬一口的巧克力在心裡就變成是她的,先親一口的他在心裡也變成是她的了,永遠——

  即使,她知道他以後肯定會親別的姑娘。

  雖然有好幾次她偷偷潛到他房間裡,可在即將把唇瓣貼在他唇瓣時還是不敢了。

  她承認很多時候她其實是一名膽小鬼,可那都是因為她還小的原因。

  許戈總想著再等她長大一點,長大了膽子也理所當然會變大,就像力氣一樣。

  可,現在,她已經來不及長大了。

  從眼角淌落下了一顆淚水來。

  黑暗再一次襲來時,許戈想這次她真的要死了,也不知道哪個人怎麼樣了?

  第二顆眼淚滑落,有點捨不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捨不得,她居然聽到他的聲音了。

  就那麼穿過了樹林來到她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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